《第七天》死亡叙述的延续和先锋叙述的继承
2016-10-17胡莹莹
【摘 要】《第七天》是余华最新的长篇力作,小说中带有鲜明的余华写作的烙印。其中两个方面最为突出,一方面小说延续了余华的死亡叙述主题,这一主题成为了《第七天》与余华之前小说的连接点;另一方面,小说继承了先锋文学的荒诞性,用荒诞的笔调讲述死亡的主题。这两个主题使《第七天》成为了余华最逼近现实、拷问现实的作品。
【关键词】《第七天》;死亡叙述;荒诞性;现实性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9-0277-02
随着《第七天》的问世,余华这样自我评价:“假如我要说最能够代表我全部风格的小说,只能是这一部,因为从我八十年代的作品一直到现在的作品里面的因素都包含进去了。”[1]《第七天》在一定程度上,是余华对自己过去经验的一个总结。本文将从死亡叙述的延续和先锋叙述的继承两个方面来展现作者本人所提到的因素。
一、《第七天》死亡叙述的延续
余华从事文学小说创造以来,死亡叙述是他一直书写的主题之一,从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开始,死亡叙述不断在其作品中萦绕。在先锋文学的潮流中,余华发表了《现实一种》《死亡叙述》等早期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死亡成为了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主要线索。例如余华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品《现实一种》,主要叙述了两个兄弟家庭之间的相互杀害,人物的死亡像连环套一样,明明是亲兄弟,可是我们看不到家庭的温馨,死亡成为了文章叙述的主要目的。在余华早期先锋文学时候,文章中的人物都是冷漠的,甚至没有表情,充满了冷漠、暴力和神秘主义色彩,我们把这个阶段的死亡叙述称之为“冷漠的死亡叙述”。
到了九十年代,随着《活着》《兄弟》等作品相继发表,死亡叙述主题一直在增强。最典型的作品是《活着》,小说围绕着主人公福贵讲述亲人相继死亡的故事,命运像被诅咒了一样,死亡的主题再一次得到升华。不过这一时期余华不再单纯地叙述死亡,而是将死亡、苦难、生存等多重主题相互渗透,并且让人物融入到一个大的社会背景中,展现了小人物在大时代下的生存历程,使文本具有了大文学观的视野,这也使余华的小说在这一时期,披着新写实主义和新历史主义小说的“面子”,却拥有着荒诞主义和存在主义的“里子”。整体上,余华开始转变死亡叙述方式,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的死亡叙述像一场倾盆大雨,集中而来,压得读者喘不过起来;而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余华则开始用绵绵细雨似的笔触缓缓叙述死亡,死亡中仍见温情,悲伤中不见怨尤,例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对于亲情的描写,《活着》结尾处福贵与老牛的场景等,都使90年代的死亡叙述与80年代的死亡叙述有了很大的差别。余华通过活着写死亡,又通过死亡来展现生存的价值,他认为应该“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这不禁使人想起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话:“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死是生的存在意义。总体而言,余华这个时期的死亡不再是冷漠的、暴力的、绝望的,而是充满了温情,充分展现了“苦难中的温情与温情地受难”,[2]我们称这个时期的死亡叙述为“温情的死亡叙述”。
《第七天》再次切入死亡主题,描写了社会底层的苦难遭遇。不同的是,余华这次是以亡灵的叙述展开的,《第七天》的死亡主题更加鲜明,甚至生是死亡的陪衬,死亡成为一种元叙事要素,构建着死亡叙述的情节结构。文章以杨飞——这个“死魂灵”的七天所见所闻,来描写了彼岸和此岸的荒诞世界,展现小人物的苦难和死亡遭遇。虽然《第七天》仍然采取《活着》的叙述模式,利用“内聚焦”叙述视角,但不同的是,《活着》是以活着的福贵来描述其他死去的亲人的故事,《第七天》却是以杨飞——这个死亡的游魂来描写自己和其他人死亡的故事。文章描写了十四个死亡事件和上百个人物死亡,不再单纯地叙述个人的死亡,而是由个人叙述上升到集体死亡叙述,从杨飞、谭家鑫爆炸案到多人死亡的商店爆炸案、弃婴案等,人物的死亡司空见惯,对于有些人物的描写甚至是没有姓名,一笔带过的。这些集体死亡事件的描写有着深层次的寓意,与社会现实的荒诞性紧密相连。
同时,在《第七天》中,我们已经感受不到《活着》中作者对于活着的乐观精神和对于命运默默反抗的精神。在这里,余华把死亡当成了一个反观现实和反观生存的支点,不厌其烦地描写众多的死亡故事。对于死亡叙述,颜翔林认为死亡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无论是悲剧性艺术或非悲剧性艺术里,死亡往往是情感之巅,既是文本中人物的情感之巅,也是欣赏者的情感之巅。”[3]在《第七天》中,余华的情感是绝望的,这种绝望主要体现在作者对于现实强烈的批判性方面。文章涉及了两个叙述纬度,一个是彼岸世界,一个是此岸世界,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理性世界,这种纬度构成了《第七天》对于死亡主题的二重结构,二者对比参照,更加增强了现实批判性,尤其是对比最为强烈的一点:我们在生的此岸世界里感受不到生的可贵,反而到了死亡世界,你会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和谐相处,比如杀人凶手和被杀者居然成为了相互陪伴的棋友,余华利用如此反差的描写,是为了突出在死亡背后的写作目的。余华在进行现实与死亡关系的描写时,注重把现实世界作为倒影来写,他的重点不在现实世界,而是在死亡的世界,他是用死亡的世界来批判无奈的荒诞的现实世界。余华在写时,虽然是按照第一天、第二天这样的顺序来写,但是第七天才是故事的开始。利用倒序的方式,以第一天开篇杨飞死后去殡仪馆开始,写到第七天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故事结束了。文章从结束的地方开始写,写到开始的地方结束,这种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叙述模式营造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并且使“死无葬生之地”成为了《第七天》死亡叙述的高峰。余华把现实世界里的事件写成了小说的背景,死无葬身之地成为小说的叙述支撑,结尾的戛然结束,使作品对于荒诞的现实性多了一份思考。在“死无葬生之地”,你可能会感到人与人之间的那点儿温情,可是一个“无”却写出了一种虚无,死亡却比活着更温馨,更有慰藉人心的力量,当余华反其道而行之的时候,更写出了死亡的无奈和生的绝望。《第七天》成为了一部“比《活着》更艰难的故事,比《兄弟》更绝望的故事”。
二、先锋叙述的继承
无论余华是利用平淡的叙述代替冷漠暴力的叙述,还是利用诗意的语言掩盖死亡的冷漠,先锋叙述一直贯穿在其文学作品中,在《第七天》中,先锋叙述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情节内容的荒诞,二是重复的叙述风格。
余华在1989年《虚伪的作品》中阐述过自己的创作理念:“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态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寻找的结果使我不再忠诚所描绘事物的形态,我开始使用一种虚伪的形式。这种形式背离了现状世界提供给我的秩序和逻辑,然而却使我自由地接近了真实。”[5]余华所指的这种虚伪形式,在一定程度可以用“荒诞”这种艺术创作特色来阐述,余华利用荒诞的叙述,来努力接近自己所理解的真实。《第七天》开篇,就进入大段的荒诞叙述:
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4](p3)
文章在开篇就营造了荒诞的气氛,奠定了整个作品的基调。类似的荒诞描写,文中还出现了多次,比如描写一个死去的人可以自己去殡仪馆,能够在整个城市飘荡,甚至与殡仪馆工作人员互通电话,不仅如此,在殡仪馆火化时还要排队,分为各个等级。这些场景的语言描写看似平实简单,无任何修饰,可正是这种白描的手法让读者感觉更加荒诞。同时小说运用了大量的笔墨描写彼岸世界的各种荒诞事情,这种荒诞中又凝聚了现实世界没有的温馨。无论是“死无葬身之地”里欢乐的盛宴场景,还是骨骼人之间的体貌特征和对话的描写,都让整部作品披上了一层荒诞的外衣。人物死亡的故事内容已经够荒诞,可是作者却又采用了这种荒诞的手法展现现实的荒诞,“用荒诞击穿荒诞”,[6]这种荒诞性背后承接的是现实的荒诞性,余华在小说封面上写道:“与现实的荒诞相比,小说的荒诞真是小巫见大巫。”
余华不仅利用这天马行空的想象来体现荒诞性,文章结构也体现了荒诞性,尤其是重复的叙述风格。这种重复叙述在余华早期作品中也有呈现。在《活着》中,余华围绕着福贵周围的人的死亡事件,一个死亡链接着一个死亡,仿佛进入到一个怪圈的循环,让你感觉命运的荒诞和不确定性,这种荒诞打破了你平日的认知,这是死亡的重复。而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一次次描写“卖血”,前后一共安排了十二次卖血,这也是在结构安排上的荒诞。并且在描写许三观的卖血准备过程和卖血后去饭馆点餐的场景时,整个过程就很荒诞,常常是喝八大碗——有时竟喝脏兮兮的冰冷的冬天的河水,甚至需要借助盐来喝水。因为他们认为多喝水能使身上的血变淡,这样能多卖血。文章以许三观卖血开始,最后却以“不能卖血”结束,作者通过内容和结构两者的整合体现叙述的荒诞性。《第七天》里面也有重复的结构,不过不是重复的死亡,而是通过见到一个个死亡的人,回忆自己或者他者的死亡过程,将彼岸世界和此岸世界链接起来,用虚拟的荒诞衬托现实的荒诞,最终指向现实的荒诞,虽然余华一直在强调小说的重点在死亡世界,但是通读全文,我们会发现余华想通过这种实验性的文体,书写荒诞的现实,达到批判现实的效果,《第七天》也成为了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小说。
三、结语
文学可以虚构,但是永远指向真实,文学的社会价值是作家写作的生命体验。余华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锋文学作品开始到如今的长篇力作,始终延续文学作品的主题性:死亡叙述的生命体验和文学荒诞性的写作手法,这两个主题使《第七天》成为了余华最拷问现实的作品。无论余华作品风格和作品内容呈现怎样的变化,余华的这些写作主题贯穿始终。
参考文献:
[1]张清华,张新颖,曹卫东,陈晓明,程光炜,余华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J].当代作家评论,2013,(06):92-114.
[2]夏中义,富华.苦难中的温情与温情地受难——论余华小说的母题演化[J].南方文坛,2001,(04):28-39.
[3]颜翔林.死亡美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40.
[4]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5]余华.虚伪的作品[J].中学生(作文版),2005,04:7.
[6]周明全.以荒诞击穿荒诞[J],当代作家评论,2013,(06):120-125.
作者简介:
胡莹莹(1994-),女,汉族,安徽阜阳市人,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