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女性的精神疗愈:《汉方小说》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
2024-01-11胥杨
胥杨
[摘 要] 日本新锐小说作家中岛玳子在其小说《汉方小说》中,以诙谐的语言和巧妙的构思叙述了深陷生存困境的当代日本女性寻求自我身份认同与主体建构的历程。中岛以中医对身体疾病的诊疗作为小说叙事的基本脉络,不仅介绍了中医在精神疗愈方面的功效,通俗地介绍了中医学,还展现了中医文化中蕴含的东方哲理,消解西方文明及其价值观念下所强调的二元论逻辑。
[关键词] 《汉方小说》 中医文化 生态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57-05
日本当代新锐小说作家中岛玳子凭借《汉方小说》获得第28届昴文学奖,入围第132届芥川龙之介奖。小说讲述了大龄未婚都市女性川波实因感情受挫引发身体不适,辗转求助多位西医无果,在经中医的调理后生理与心理状况得到极大改善的故事。川波实通过中医的治疗逐渐摆脱消沉,开始以乐观、平和的心态看待人生,与自然、社会和谐相处。生态女性主义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反对二元对立,提出整体、多元、平等的诉求。韦清琦指出,伴随着生态女性主义的发展,其所关怀的对象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自然或女性,而是包括所有二元论中弱势的一方[1],这体现了生态女性主义的批评实践极强的包容性,扩展了生态女性主义的深度与广度。
小说借用女性的身体疾病隐喻当下日本社会在性别、文化维度上的弊病,以中医背后的东方价值观念来阐述包容多元、和谐共存的整体生态意识。中岛如何在东方语境下对生态女性主义思想进行内化与实践这一问题值得学界进一步剖析与探讨。
一、东方女性的身份建构与书写
东方女性面临着种族和性别上的双重压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东方女性在西方的注视下被看成没有文化身份和政治语境的同质群体。处于世界和话语边缘的东方女性在西方话语中被神话为美丽、柔弱、无知、贤惠的符号。女性的自我缺失和身份认同的危机问题更尖锐地体现在东方女性群体中,她们丧失了自我意识与主体地位,进而沦为工具性客体。斯皮瓦克认为必须承认第三世界妇女是具有个性和多样性的社会主体[2]。因此,东方女性必须要走出失语的沉默,展现自身的异质性。中岛在小说中通过对女性身份追寻和女性身体书写两方面向世界讲述现代东方女性的新故事。
1.女性身份追寻与自我成长
为摆脱西方女性主义者虚构的“他者”模式,东方女性需要注意自我身份认同的问题,她们需要在东方语境下展现真实自我。受传统思想的影响,许多东亚女性认为她们只能通过婚姻实现自身价值。
在小说的开端,川波实默认东方女性就应该当贤妻良母。她因为自己迟迟未婚、无法获得妻子身份而感到惶恐不安,将自己在社会生活中受到的歧视也归咎于大龄未婚。她如同历来被规训的传统东方女性一般,认为女性应当通过婚姻成为丈夫的贤内助,只有回归到家庭场域中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小说中明确写了川波实对自己大龄未婚的极度焦虑:“我跟前男友在地铁检票口道别,他神色满足,我刚在大江户线拥挤的电车当中一人落单。一想到如今全车厢乘客只怕除我之外,都是所谓有着落的已婚人士了,便不由地恐惧起来,突然间觉得腹部胀痛。”[3]川波实为自己三十一岁“高龄”被前男友抛弃,现下连个交往对象都没有的现状而焦虑烦躁,进而诱发身体上的不适。不仅是川波实,其身边好友阿Sa和志保同样因为婚姻、情感困惑而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强调女性寻求自身的解放必须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工业革命使女性摆脱家庭的束缚,积极投身于社会生产之中,逐渐成为劳动生产和社会生活中不容忽视的力量。经济独立为女性主义思想奠定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加快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职业女性”这一新名词迅速取代了女性以往的传统身份。
小说中川波实也是职业女性,情场失意的她想通过在事业上大展宏图来实现自身的价值,事实上,日本女性参与社会劳动生产的时间很晚,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角色分工模式造成女性在社会生产中弱势地位。日本职场文化中存在的严重性别歧视使女性的职场生活困难重重。小说中,川波实别出心裁的方案被毫无缘由地否決,她本人被迫中止工作。诸如此类的职场不公事件充分体现了日本职场环境的恶劣,造成女性生理或心理的异化。川波实在接到剧本被公司淘汰的电话后情绪突然暴躁,胃部不适的旧疾也再次复发。可见,职业女性的身份依旧无法改变日本女性的弱势地位,她们依旧是被压迫、被奴役的对象。
川波实经中医诊疗后开始接触中医学知识,了解到了中医中的五行阴阳论、五脏七情论等中医哲学,从中参悟到中和与整体的思维观念。新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缓和了她内心的恐慌。川波实的主体意识逐渐增强,她调整了因无法获得身份认同而焦虑不安的状态,希望找到最真实的自我,积极寻求自然、和谐的生活模式。她开始在感情生活中能够控制情绪,在职场生活中能得心应手地处理问题,在自然环境中放松身心、感悟生命。川波实自我意识的成长历程表明中岛认为女性应该没有特定的身份角色,她拒绝被任何一种社会角色所束缚。女性能够独立自主地选择自己的社会身份,作为一个自由的主体与外界保持和谐共处。中岛将川波实的自我意识发展脉络与中医治疗身心的阶段嵌合到一起。主人公川波实从中医学知识中汲取精神力量与心理支撑,完成从妻子、职业女性再到自由主体的身份转变。这不仅展现了中医对于精神疗愈的功效,凸显了东方文化的厚重底蕴和其对女性的精神世界的滋润。
2.女性身体书写与疾病隐喻
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通常处于被压制的地位,女性长期处于沉默失语的状态。西苏认为女性想要改变被奴役的关系,只有通过写作这一行为[1]。
而在日本文学中,女性书写一直是悠久的文学传统。公元9世纪,假名的创造为女性提供了运用简单易懂的文字进行文学创作的契机。平安时代女性文学呈现出十分繁荣的景象,女性作家们创造了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的女流文学,这是在深受传统封建父权制影响的东亚地区十分难能可贵的文学现象。然而受传统封建父权制的束缚,即便是女流文学也很难挣脱男性话语的枷锁。《枕草子》《源氏物语》等女流经典文学巨作中的女性形象依旧是被困于宫廷、内宅的男权牺牲品,难逃被传统妇道压迫的悲惨命运。女性在身体被父权制文化所收缴,思想被传统道德所禁锢的时代能够用自己的方式讲述女性自己的故事已经具有一定的开创精神与启迪思想。中岛在继承女性书写的文学传统的同时,吸收了西苏女性写作理论中提出“描写身体”的口号,她通过书写女性身体患病体验来表达女性心理认知和文化思维。这里的身体书写绝非只指描写躯体的直接感受,而是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在写作中实现身体与灵魂的统一。
小说中川波实表达出在当代日本社会中身体的感知体验,用自己的身体感受来自各方的压力,通过疾病述说表现出对于性别歧视、文化霸权的对抗。在文学作品中书写身体疾病是一种隐蔽而深邃的表现方式。正如苏珊·桑特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剖析了疾病是如何从一种身体的病变一步步成为一种道德批评或政治态度的[4]。通过作为隐喻的疾病表征,读者可以发现作者所反映的本质问题,理解文本的真正内涵。
小说开篇以胃部不适进而引起全身抽搐的症状作为楔子展开,生动风趣地描写了川波实病发时身体的异样。如“我已变身作一只发癫的电动公牛,就是通常放在酒吧里供客人们假扮牛仔、玩练骑术的那种。肉身突如其来的暴乱,在将近的一个小时里,我被自己驱策的振动而轧轧掀弄,眼看机器的转速还在攀升,恨不得干脆从这头狂牛背上摔下地算了”[3]。胃是消化器官,帮助人体吸收养分,维持身体机能,从中医学出发,胃也是人体内部沟通外界的重要一环,而胃部的不适正隐晦地表明了大龄独居的单身女性川波实在外界社会环境中遭遇的排斥与压抑。
川波实作为都市职业女性在情感上遭遇前男友的抛弃,从而引发情感焦虑,在医院就医时,因为大龄未婚而被西医敷衍对待,职场中精心创作的剧本被制作人无情淘汰。每次的打击都会让川波实感到无力与困惑,进而诱发身体的不适。道格拉斯在《自然象征》中认为,人的身体是最容易用来反映一个社会系统的意象[5]。中岛通过描写女性身体的异化来表达女性在当今日本社会中的尴尬境遇。身体的胃部隐疾既是日本女性在父权社会中所遭受的身体创伤和精神创伤的表象,也是性别歧视、文化霸权的隐喻。
二、中医文化中的东方智慧
作为中国国粹的中医蕴含着深厚的中国文化特质。众所周知,中医学与中国古代哲学有着密切关联,深受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影响。中医学中的基础理论和辨证论治的认识论都能溯源到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岛通过对中医学中渗透的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充分的理解与阐释,将中医文化中蕴含着的东方哲学思想转化为东方女性解构性别、文化层面二元对立的理论武器。东方哲学的智慧帮助川波实在面对众多矛盾对立的社会局面中寻求到内心的世外桃源。
1.性别政治中二元对立的消解
德奥波妮将父权制度下男性对女性、自然的统治视为现代生态危机的根源[6]。父权文化强调女性与自然的亲缘性,这是因为女性与自然具有同样的孕育特质,因此,男性中心主义者通常将女性视为从属的弱势一方,贬低她们的社会地位,以达到支配、统治女性的目的。伴随着女权运动在全球的兴起,女性在获取社会权利方面已经获得阶段性胜利,但在父权文化盛行的日本,歧视女性的思想观念却依旧无处不在。
小说中,川波实与阿森的对话无不反映着日本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与蔑视:“不是都说日本男人,要么喜欢折磨人,要么喜欢受折磨,绝对跑不出这两种吗?因为他们讨厌跟女性保持平等的关系。”“看吧!还是不喜欢平等!不就是因为我生了病,显得比你弱嘛!典型的日本男人。”[3]川波实的质疑声透露出日本男权至上的现状,男性以生理性的强势占据社会的绝对话语权,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凝视女性。为了淡化性别差异,消除社会的男女不平等,使女性能够获得充分的话语权。女性主义先驱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双性同体理论,试图打破西方建立在二元对立的哲学思维模式之上的性别差异。伍尔夫认为,完美的人格模式应该同时具有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并达到双性同体的平衡状态,只有这样,两性之间才能平等沟通。伍尔夫的思想内核与中医医理中“阴阳协调”的理念不谋而合。中医认为身体是阴阳同体的,而中医这样的观念来源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阴阳学说。阴阳学说认为万物负阴而抱阳,需阴阳守恒方能长远,阴与阳并非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两个事物,而是蕴含在同一事物之中,两者可以相互转化。这样的逻辑为性别差异和性别弹性提供了多元的思考路径。中国传统的性别差异就是建立在阴阳对立互补的哲学思维模式之上。男为阳,女为阴,两性之间虽然有不同的性属特征,但兩者之间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因此,男女之间并非二元对立,而是阴阳相统、知雄守雌的,就如太极图一般黑白相藏、阴阳互根。中岛将对男权社会中性别二元对立的解构表现在了小说主人公川波实的身体反叛和性别表演之上。文本中,川波实身体阴阳失和,引发出其对中医背后东方哲学中阴阳互补、和谐统一思想的关注,给当下社会中男女对立、恃强凌弱的问题提供了思维启发。而川波实双性同体的气质则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第二性,消解横亘在性别政治中的二元对立后,人就能自由地实现自我价值。
2.文化霸权下东方文化的发声
近代日本在思想、文化、医学等诸多方面都受到西方文化的深度影响。葛兰西在其文化霸权理论中提及占据支配地位的阶级为确保在社会和文化上的领导地位,利用霸权作为手段,劝诱被支配阶级接受它的道德、政治和文化价值[2]。西方国家为维护其霸权地位,不断加强对非西方国家的文化入侵。
近年来伴随着西方资本、媒体的强势进攻,现代日本社会受西方文化的冲击愈演愈烈,无论是年轻一代语言表达体系中外来词汇愈加繁多,还是西方医学占据日本医疗系统的核心地位,都反映了西方文化霸权下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泛滥。小说中众人谈及中医时,阿森开口道:“这些什么生啊克啊的,不过都是些生搬硬套、牵强附会的东西吧?”[3]从当代日本人对东方医学的陌生程度中可见,即使他们是东亚人,却用西方的视角看待中医,陷入西方话语对中医刻板印象的怪圈中。就连主人公川波实也曾一度对于中药治病有所怀疑,伴随着身体状态逐步转好和对中医学的不断深入了解,才重新认识到中医的价值以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
中医师通过望、闻、问、切四法诊断出川波实为阴阳失衡之症,针对其身体机能状态,前后共开具了三附汤药,分别为“柴胡桂枝干姜汤”“六味地黄丸”和“附中理子汤”。中药药性有寒、热、温、凉、四性,寒凉为阴,温热属阳,根据“纠偏求平”的治疗原则,用药物的寒热调和疾病的寒热,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寒热中和使身体机能恢复阴平阳秘的状态。可见,中医中充分体现了中和思想。中和思想不仅可以作为中医开方施药的理论基础,还能为世人提供一种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中国哲学中的中和思想追求允持其中、不偏不倚,倡导和谐统一、相互补足。中国的中医药文化在日本的传播何尝不是中和思想的又一次实践。
小说以“汉方小说”为名,何为汉方?“汉方”一词在日语中指中医。中日两国作为一衣带水的邻邦,因地缘的接近与文化的相似,两国往来交流频繁。有着数千年历史的中医伴随着文化交流传入了日本,经过日本历代医者不断模仿、发展直至江户时代形成了大体完善的汉方医学。当下文化应该如何转向,小说中已经给出明确的答复:“追根到底,我们究竟置身于哪种文化当中呢?像坂口大夫那样随机应变地将中医与西医交替运用,恐怕才是这个时代的特色和必然。”[3]人们应该秉持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态度对待外来文化,力求文化的共同繁荣。小说中倡导的包容、和谐的中和思想是东方精神价值观的内核。中岛将文学与中医学联系起来,东方智慧与西方思想在这里交融,表现出中和思想,为处理东西方文化冲突提供了正确的方法论,批评了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展现了东方思想的独特魅力,增强了东方文化自信。
三、结语
人的身体不只是物质性的,还是自然性、社会性和文化性的。中岛独辟蹊径地将文学与中医学巧妙结合,以女性的身体病变出发,对日本社会性别、文化问题进行深层次探讨,剖析其背后的权力运作。从中医学中汲取传统中国哲学的智慧与力量,可以帮助人们解构当下社会中存在的二元对立思维逻辑,缓解处于多重社会困境中的东方女性精神焦虑。
小说不仅具有丰富的现实意义,还具有极强的理论价值。中岛将西方生态女性主义理论思想放置到东方时空语境下,以蕴含东方精神思想的话语阐发了解构二元对立、和谐共存的生态文明思想,极大丰富了生态女性主义的内涵。她的作品体现出颇具东方特色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有助于推动当下日本性别政治和文化生态的发展。
参考文献
[1] 韦清琦.知雄守雌——生态女性主义于跨文化语境里的再阐释[J].外国文学研究,2014(2).
[2]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 中岛玳子.汉方小说[M].匡匡,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4] 桑特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5] 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M].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6] 纪秀明.生态女性主义的理论回溯、中国经验和叙事启示[J].山东社会科学,2023(2).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胥楊,长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