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与逃离
2024-01-11王西虞
[摘 要]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身上既有新女性的特质,也有传统女性的特质,她出身于一个式微的旧式大家庭,在时代洪流中展开了一系列的抗争和自救。张爱玲借这个有着新思想却又被束缚在传统礼教之中的人物,反映了当时人的生存现状以及生活困境。张爱玲给这个人物赋予了一种在禁锢之中觉醒了自我意识的时代特征。本文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分析白流苏身上的禁锢因素和逃离方式,认为其处于一种无限反复的纠结状态,展现了当时女性所处的思想困局。
[关键词] 白流苏 禁锢 逃离 纠结状态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45-04
《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和富家子弟范柳原之间的“爱”充满了算计和纠缠,其本质上是禁锢和逃离的内在博弈。尽管张爱玲给了白流苏一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她却仍然被自身、家庭和社会所禁锢,这位开始具有自我意识、试图逃离原本命运的女性,最终还是囿于时代和生命的困局之中。白流苏的命运与“禁锢”的内在状态和“逃离”的外在形式密切相关,同时也与那个悲剧的时代息息相关。
一、禁锢白流苏的因素
白流苏身上的禁锢可以统分为三类:一是精神禁锢,二是物质禁锢,三是婚姻禁錮。精神禁锢和物质禁锢是她不幸人生的起点,而婚姻禁锢则决定了她最终的悲剧命运,她的一生都难逃禁锢。
1.精神禁锢
白公馆是一个十分老派、传统的生存空间,小说开头便写道:“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然而白公馆里用的,却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1]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白公馆与现代的都市空间相疏离,咿呀的胡琴声与落后的大时钟是旧式的白公馆的表征。白公馆以陈旧的老思想教养着家里的女性,她们以此为牢,落后于那个时代的步伐。
白流苏似乎与这样的旧家庭格格不入,她的衣食住行是这个家庭中最为时尚和新式的,她有主动离婚的勇气,也会在社交舞台上大方跳舞,更重要的是她还具备良好的交际能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她“走出去”。然而即便如此,从小受到的教育却局限了她的目光,她只知道依靠婚姻来逃离家庭,却在冥冥之中走进了另一道围墙,再也走不出去。白公馆把流苏培养成一个标准淑女,希望用她的婚姻来帮助家族,白流苏本人也受这种腐朽的家族思想的影响,她只想嫁给一个财力丰厚的丈夫,以此保障自己的生活开销和余生幸福。流苏将结婚变为一种依附性行为,与柳原的意图相悖,即使柳原一时冷淡了流苏,她也不愿出去找一份工作,以为这“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是“自贬身价”的行为,她不愿给柳原拒绝结婚的机会。表面看起来新潮的流苏,实际上还是被白公馆的固有观念所左右,流苏自始至终都没有脱离白公馆的禁锢。
由此可见,白流苏的困局折射出一个时代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张爱玲借白公馆的众多女性,刻画了那个时代的女性消耗青春、不懂追求自我权利的可悲现状,她们深陷于旧道德、旧传统的牢笼之中,思想又臣服于社会规则,不愿摆脱死水般的生活现状,还将枷锁戴在子女身上,使得一代又一代人重蹈覆辙。
2.物质禁锢
从本质上看,白流苏依靠范柳原的根本原因便在于她没有经济独立,陷入一种被哥哥嫂子嫌弃、被母亲冷漠对待,又没法独立生活的困境。她还是一个处于新旧思想交替时代的女性,她在白公馆受到的教育便是要将婚姻作为女性谋生的方式和途径。因此,离婚后的白流苏没有了自己的经济来源,只能靠尽快开始下一段婚姻来获得经济上的支持,而继承了父亲财富的范柳原,正好能够满足白流苏经济上的需求。白流苏将范柳原看作自己的长期“饭票”,这也说明白流苏和范柳原爱情的出发点就是不纯粹的,白流苏是因为范柳原有钱,才两次从上海远赴香港,以自己作为赌注,希望得到婚姻的保障。
3.婚姻禁锢
白流苏的新思想足够支撑她逃离第一次婚姻,完成一次不算成功的换血新生;而她的旧思想则决定了她的主要行为选择,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要将婚姻视为自己安身立命的条件,因而她执着于寻找一个能依附的男性,能让后半生衣食无忧。于是她找到了范柳原,并且借助战争这一突然性事件,如愿以偿地与范柳原结婚成家。
然而范柳原给予白流苏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从一方面来讲,范柳原本身就是矛盾的,他从小便生活在英国,沐浴过思想新风的他极易发现白流苏的与众不同之处;但与此同时,范柳原又是非常传统的,他喜欢有东方美的女子,所以他才会在舞会上注意到既传统又新式的白流苏,为她不经意间的低头而心动不已。但范柳原的传统也会禁锢白流苏,在舞会上,范柳原表示自己觉得女人还是老实一些的比较好,不愿意白流苏在跳舞场大显光彩,这是他对另一半提出的保守要求,也是对白流苏行为的限制。后来,范柳原身上的传统性体现得更为明显。白流苏再次抵达香港,她和范柳原同居之后不到一个星期,范柳原便出发去了英国,她每天面对的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和那个“清空的世界”,以至于她需要靠换上几个强亮的灯泡来使自己的生活看起来没有那么空寂,而这一切都是范柳原带给她的禁锢。
这种禁锢性在张爱玲的小说中随处可见,正是因为张爱玲受新思想的影响,看到了当时女性存在的问题,她的许多小说中,都描写过这些被自己的思维、身世和婚姻禁锢的女性,如《倾城之恋》中的四奶奶不断忍耐,守着那个只会吃喝嫖赌、败坏家产的四爷;《连环套》中被继母卖给绸缎店主雅赫雅的霓喜,只能过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被迫嫁给残疾的姜家二少爷,每天面对无能的丈夫和旁人的冷眼……这些女性大多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她们只能依附于男人活下去。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这样评价曹七巧:“一个出身不高的女子,尽管她自己不乐意,投身于上流社会的礼仪与罪恶中;最后她却成为上流社会最腐化的典型人物。七巧是社会环境的产物,可更重要的,她是她自己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2]这些女性都把自己锁在黄金铸就的封建主义枷锁里。
二、白流苏的两次逃离
白流苏身为一个旧时代中略有觉悟的女性,不满于自己的生活,她逃离了第一次糟糕的婚姻以及让自己深感痛苦的原生家庭,而她的这几次逃离虽具有预见性和先进性,但同时也是艰难的。
1.白流苏对婚姻的逃离
白公馆给白流苏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丈夫,实际上他却是一个整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不仅讨了两个姨太太进门,还时常殴打白流苏。与安于现状的旧式女性不同,具有一定反抗意识和自救精神的白流苏,果断地选择离婚,摆脱了这一段令她绝望的婚姻,白流苏对这场婚姻的反抗是彻底的。“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笑掉了牙齿”[1],她拒绝哥哥让自己做遗孀的荒唐要求,这不仅仅是白流苏对自己婚姻的逃离,更是她对于传统伦理、封建观念的一种摆脱。傅雷曾赞美张爱玲的小说是“新旧文字的揉和,新旧意境的交错”[3],敢于从旧婚姻中逃离出来的白流苏,是在时代洪流中勇敢前行的女性,这种极具进步性的行为象征着她权利意识的初步苏醒。
2.白流苏对原生家庭的逃离
白公馆是白流苏急于逃离的一个场域,她生于斯长于斯,这样一个毫无亲情的冷漠空间一步步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她的兄弟们挥霍完流苏的钱,就借流苏前夫的死要将她逼回到已经离婚多年的婆家去,甚至连流苏的母亲也认为,“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1]。白流苏感到了悲哀与凄凉,她决定逃离,“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1]。流苏将自己从传统的胡琴声里解救出来,她的生命从此不再与公馆里的胡琴声相关。
回顧白流苏的逃离历程,她为了摆脱原生家庭的种种束缚,做了不少努力:她明知道范柳原本是自己姊妹宝络的相亲对象,可还是在舞会上与范柳原跳了一遍又一遍的舞,哪怕这并不符合传统伦理;后来,白流苏还猜到,徐太太的邀请背后或许隐藏着范柳原的诡计,但不惜用自己的前途来下注,“范柳原是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1]。因此,即便白流苏并不确定范柳原的心意,还是毅然决定与徐家一同前往香港,她希望依靠范柳原来获得经济自由,摆脱自己被迫在白公馆中夹缝求生的困境,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范柳原是她最好的选择。白流苏赌气回到上海后,范柳原发来一封电报,竟又让她动身前往了香港,白流苏从一种窘境走向了另一种困境。
张爱玲在描绘白流苏的逃离的同时,也书写了其他人物的逃离。身为富家子弟,看似风光无限、拥有玩乐资本的范柳原是张爱玲笔下另一个逃离者:范柳原不愿意和白流苏结婚,事实上是他对于原生家庭不幸的一种逃离;白流苏和范柳原在同居不久后,他就前往英国,又是他对自己新家庭的一种逃离,他始终没有安定感;在香港时,范柳原约白流苏去大中华吃上海菜,说自己想把白流苏带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也体现了范柳原对于现代文明的一种逃离。而白公馆那位曾经只会不断忍耐丈夫、嘲笑白流苏的四奶奶也决定和四爷离婚了,“白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1],虽然这句话更像是众人背后对于白流苏“不懂廉耻”行为的嘲讽,但也切实证明白流苏脱离传统的大胆做法,给一些恪守妇道、依附丈夫的女性看到了获得自由的可能性。
三、禁锢和逃离的纠结状态
或许张爱玲期许白流苏能够完全逃离禁锢,可在当时的环境中,这种期待终成泡影,她笔下的人物也必定纠结在禁锢与逃离之中。正如白流苏和范柳原都想努力摆脱自己身上的枷锁,可他们在结婚后,都没有真正地逃离枷锁:白流苏在现实中想要实现经济自由,却在精神上始终无法触及真正的爱情。张爱玲在小说中写道:“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1]白流苏发现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婚姻,范柳原也许并没有那么爱她,她获得了物质生活的满足却没有得到精神世界的需求,所以她才会在精神世界彷徨徘徊,她将范柳原当成自己摆脱禁锢的希望,却没想到他们的婚姻会成为她新禁锢的开始,当她从一个婚姻的禁锢逃向了另一个婚姻的禁锢,所做的一切逃离都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新的禁锢的时候,她身上反复出现禁锢和逃离的行为,但始终无法挣脱命运牢笼。而范柳原也只是在战乱之中组建了一个看似安定的家庭结构,但这个家庭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也许未必如此,他并没有做好承担家庭责任的准备,或许这个家庭将会成为他的一个新拘束,他虽摆脱了原生家庭给自己造成的伤害旧痕,可身为一个玩世不恭的少爷,家庭对他来讲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牢笼,于是他便又被禁锢住了。由此可见,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婚姻看似是二人的逃离成果,实则是一种新的牢笼,他们仍然在不断的禁锢与逃离的循环之中。
从深层次上来说,禁锢和逃离这两者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处于一个始终缠绕、反复出现的闭环结构之中,而这种结构在张爱玲笔下反复出现。《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娇蕊本有着一段还算不错的婚姻,但相对开放的思想让她渴望得到一段真正的爱情,当她爱上振保后,便不愿再被禁锢于原本的婚姻当中,娇蕊勇敢冲破传统婚姻制度的束缚,然而她却被振保拒绝了,和丈夫王士洪离婚后,她一下子就失去了生活来源,迫于无奈,她只能通过另一段婚姻来保证自己的生存要求。爱情给了娇蕊逃离婚姻的勇气,可在生存面前,娇蕊只能选择放弃爱情,再次走进婚姻的束缚中。
娇蕊和白流苏都从一段婚姻“逃”向了另一段婚姻,她们看似都在用力逃离,其实又反复禁锢其中。这种独特的命运书写,展现出张爱玲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禁锢与逃离的无限循环反衬出女性身上的一种矛盾性,这些处在新旧过渡时期的女性,接受了新文化的思想洗涤,其灵魂深处仍然有封建时代的厚重烙印,纵使她们有着突破常规的勇气,最后也无法改变悲剧命运。原因就在于她们从小所受的封建教育使她们摆脱不了悲剧的命运。
四、结语
出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张爱玲,在一个崇尚男尊女卑的家庭中长大,随着继母生下男孩,她在家中的状况更加艰难,甚至连家里的仆人都会差别对待她和弟弟。这样不幸的家庭环境让张爱玲充分体会到那个时代对女性的不公平,深受其害的她写出来了一部又一部女性命运悲剧,她的文字流露出对女性悲剧的深刻反思,以及对女性生存现状的不满,同时也表现出对女性生存道路的探索。
像白流苏一样的女性们一边抗拒现状,一边只能被迫接受现实,她们想要逃离不堪的现实,付出的代价却是走入另一个新的禁锢当中,禁锢和逃离在她们的身上反复循环,她们虽有着强烈的女性意识,但也无法改变整个时代强加在身上的命运,这也正是张爱玲想要向读者展现的时代悲剧。
张爱玲笔下的白流苏看似得偿所愿,却依然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在那个封建的社会中,悲剧是白流苏的必然结果。白流苏和范柳原虽有逃离,却仍被命运禁锢。
参考文献
[1] 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
[2]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 刘绍铭,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3]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1944(1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王西虞,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