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理想国
2024-01-11高子英
[摘 要] 《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相当有争议的小说,他对地下人的性格进行极致性、戏剧性、集束性地书写,创造出“地下人”这一矛盾的、可无限阐释的、具有原型意义的文学形象,地下人因此成为任何有生命的个体进入地下室生存境况自然而然就会发生遽变的艺术代码,他的存在也证明了与相对静态、封闭、局限的伦理世界不同的情绪世界的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述了沉沦问题,论述了一个人在确信与怀疑、日常与永恒间跳跃的困兽之斗,论述了“笼中鸟”的不自由境地。地下人是普遍进步或无限性概念指引下的世界主义中的失落者,《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在进行着的拆解人的自身之谜的尝试。
[关键词] 《地下室手记》 地下人 艺术原型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26-04
1864年初,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下称陀氏)在《当代》杂志上发表了他本人最有争议、社会评价最两极化的中篇小说《地下室手记》(以下称《手记》),这本小说被《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称为“随后问世的一组伟大的长篇小说的一篇富于哲理性的引言”。陀氏为自己的杰作而自豪:“我引以为豪的是,我破天荒第一次创造了一个能够真正代表俄国大多数人的人物形象,并首先揭开了他那畸形的、带有悲剧性的性格……只有我一人描写了地下室里的悲剧。”[1]而与陀氏的重视构成张力结构的是《手记》本身受到的批评: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写了一篇模拟讽刺小品《灵魂不灭手记》,说陀氏“多半从托马斯·阿奎那神父那里搬来了论据”;高尔基称陀氏为“恶毒的天才”;马克斯·勃罗德抱怨陀氏的文学人物尽是些精神病患者……
1849年至1859年,陀氏因彼特拉舍夫斯基案件被流放至西伯利亚的苦寒之地,《手记》是他结束流放生涯后创作的作品,是他后西伯利亚(post-Siberian)时期创作的开端,假死刑和苦役十年的磨难令他的思想与精英主义愈行愈远。针对陀氏的遭遇,列宁曾评价道:“请不要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被判处死刑,在他身上施行过野蛮的褫夺公权的仪式。”与苦难的经历伴生的是陀氏人生经验的累积:“我是在狱中的铺板上,在忧伤和自我瓦解的痛苦时刻思考它的……在这部小说中,我将放进我的整个带血的心。”[2]其惨痛的人生经历让他创造出了《手记》主人公(以下称地下人)这一矛盾、可无限阐释的文学形象,而陀氏在《手记》的全部告解也指向一个不亚于“哈姆雷特之问”的现象级问题——一个接受了理性驯化的人如何在非理性的世界自处?
一、异端定位:模糊的破坏者
1864年,地下人四十岁,在地下室已经待了整整二十年,经由苦心孤诣的思索和细致入微的体味,他由二十岁的幻想家变成了四十岁的地下人,“我已经在那里连续四十年,这些话是我自己想出来的”[2]。陀氏将地下人置于极限境遇中接受精神的试验,对地下人的种种负面性格进行戏剧性、集合式与极致性的书写。对陀氏的主人公们而言,重要的不是他们在世界上是什么人,而是人物在自我意识中是什么样的。
地下人不符合主流社会对于健康人性和正常人的定义,“他之所以被人称为‘怪人‘狂人,就是因为他爱发牢骚,爱说怪话”“我是个恶棍,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是个懒虫”[2],这种定义式的自贬句式贯穿《手记》的始终,地下人始终表现出一种不自觉的自我异端定位,他把自己比作老鼠、癞皮狗、苍蝇、虫豸、无赖、废物、奴才、混蛋、胆小鬼……可见,地下人对自我劣根性的想象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他称自己为多余人、边缘人,他自轻自贱、自尊自傲,是一个故意丑化自己的矛盾结合体。因旷日持久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危机,他衍生出悖缪的思维习惯和行为习惯,不想作恶却偏偏作恶,期冀美好却走向反面,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做了很多偏离常规的非常之举,比如军官让路事件、旧日同学西蒙诺夫宴别事件,拖欠阿波罗雇佣费事件、侮辱妓女莉莎事件,等等。巴赫金指出:“在别人心目中破坏自己的形象、玷污自己的形象,把这作为最后的努力,以摆脱他人意识对自己的控制,使自己能够理解自己——这就是‘地下人全部自白的意图所在。”[3]
垄断话语权力的拥有者设置了正常/非正常、理性/非理性等二元对立的概念,目的是驱逐后者于主流意识形态之外,而将前者规训为“能干的工人”“有用的公民”,地下人就是被排除在外的,而他本身也是个主动求异者,弗里德连杰尔指出,“他是在敌视他的社会为他准备下的无数灾难和屈辱中生长的”,对地下人而言,自我厌弃是常态,英雄的高光时刻非常短暂,他只能模糊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属于社会评价体系中的失败者,“这是一个敢于把自己叫作蛆的伟大的蛆”[2]。地下人作为伦理社会中的边缘角色,幻想自己能走向中心位置,成为影响世界、拯救世界的风云人物,成为一个拥有权力、名望的中心角色,地下人一直在论证并且深刻贯彻“崇高中应有悲伤”这一命题。
地下人的自我描写和自我剖析让读者产生微妙的几乎令人作呕的共鸣。他喜欢破坏、攻击和颠覆,深度契合弗洛伊德关于“死本能”和“攻击本能”的定义。他时刻都准备社会性死亡,随时准备放弃一切,他喜爱制造混乱的局面,对恶与残酷有着强烈嗜好,“我渴望从羞愧、屈辱、疼痛、憎恶、眼泪乃至鲜血里汲取秘密的快乐”[2],将所有明晰的理性规则彻底颠覆之后,他陷入了混乱的迷宫,丧失了行动的准则,步入了一切可为的情境之中,而一切可为发展到极端便是为所欲为和无所不为。陀氏在前言中写道:“造成蛰居地下室的原因在于自暴自弃,不相信共同的准则……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2]地下人有游走于中间地带的表演型人格,是自由的个人权力者。
二、张力:匿名的弱者与强权者
俄罗斯学界称地下人是俄国“多余人”的当代变种,是多余人和小人物的结合品。陀氏塑造了地下人这个无性格的艺术形象,成为任何有生命的个体进入地下室这样的生存境况后自然而然产生的艺术形象。地下人是无名的,他始终处于一种匿名的隐身状态,他的存在如同一种象征、一个寓言或一个理念,他对什么都是模糊的、模棱两可的,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准确可靠,不确定自己说出的是狂言还是真理,不知道自己的想象是属于异类的幻觉还是人类的共同机能,不能确认自己的行为是善是恶,“他思想发达,却贬低理性,宁可做个丧失理智的狂人。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2]。地下人无法确立自我,主客体认知严重剥离,没有准确的、稳定的、單一的思想,每天都被各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搅得心神不宁,以外界的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作为逻辑前提,根据他人的反应作出自我反省和自我调整,表现为一种变色龙型、表演型、配合型、讨好型的性格形象。“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逢场作戏”“必须绘声绘色,必须这样绘声绘色,才能打动你”“逢场作戏,这逢场作戏使我感到神往”[2],这些想法展示了地下人作为社会人的身份焦虑和身份认同的严肃问题。
地下人承认自己相对于社会上的正常人是弱势的。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个人会借助他人行为与他人形象完成自我启示和自我认同。地下人意识到自己在社会上是弱势的,现实里卑微的他和地下室里膨胀的他迥然不同,现实中他唯唯诺诺,地下室中的他却可以指点江山。他在现实中的羸弱促使他产生一种强势、极端和复杂的心理状态,表面上,他十分顺从,而内在却是阳奉阴违的,他向内建构主体性,开掘出一座反方向的城堡。
高尔基称《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型,社会堕落者的典型”,他认为陀氏塑造这一人物是“带着一种为了个人的不幸与苦难,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迷恋而不知餍足地实行复仇的人的心情”。地下人模拟记忆中的暴君以求补偿:“我当时需要的是权力,权力,需要逢场作戏,需要痛哭流涕,需要你的屈辱和你的歇斯底里——我当时需要的正是这些!”[2]他不允许别人僭越,但却给自己特权,向往成为自由的个人权力者,“他向往的只是随心所欲和为所欲为”[2],坦言自己内心深处是一个暴君,渴望控制他人和驯化别人。《手记》的角色分属两个主要功能部:竞争丛林中的男性与失足待拯救的女性。狎妓后,地下人对着比自己弱势的妓女莉莎发表带有侮辱意味的、教科书式的长篇大论,在一个有明显道德污点的人身上,剥离其纯洁性,用以佐证人的复杂性,把别人视为下等人以抬高自己,并维护自己的特权,他自认为属于“最优的人”,追求不被道德和标准捆绑的绝对自由。“最优的人”的人物谱系包括拉斯柯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伊凡·卡拉马佐夫等,陀氏刻画的此类角色都幻想摆脱世俗束缚、成为个人权力者。
三、想象的共同体
小说正文部分采取的是地下人的限知叙事视角。地下人把出现在他周遭的所有人都当作对手或对照组。譬如,地下人认为用人阿波罗瞧不起自己,就故意拖延发工资的时间,当地下人想通过拖延让阿波罗着急跳脚时,阿波罗只是直直地盯着地下人,没有丝毫慌乱地说:“我没有什么事要求您原谅。”“您常骂我刽子手侮辱我的人格。”[2]不只是阿波罗,地下人还厌恶由实干家和直性子所构成的“发疯公牛”群体,认为他们头脑简单。
高敏体质的地下人同异己之人交手并产生冲突,习惯性站在所有他者的对立面草木皆兵,直觉式地揣度他者的想法,以换位思考的方式展示着对无署名群体的无名恐惧,他自傲又自卑,缺少与他人正面交流的勇气,只能同自己脑海中想象的社会性他者或称假想敌的声音置气、辩论、争吵、对话。他与人群保持着实际的或精神的距离,把人际关系视为一种单向操作,以敌对的态度面对世界,“让全世界彻底完蛋呢,还是让我喝不上茶?我要说,宁可让全世界完蛋,但是必须让我能够喝上茶”[2]。地下室的这段狂欢化自白让人联想起《金阁寺》里沟口的叙述:“我诅咒有为子快死,只要我的丑事见证人消失,耻辱就会根绝。”正因如此,外部世界也并未给予他正面的反馈,他人的漠视和凝视同时在场,地下人由此发展出自我监视的行为,无人回应地下人,他只能自问自答、自言自语,无限反刍自己的所作所为。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诗学问题》中揭示了陀氏作品的复调性和对话性。他的作品中有两类对话者,一类是“你们”,即主人公的直接听众;一类是“他们”,即主人公思想上的论敌。
地下人展示了人与人之间时隐时现却永恒存在的控制链条,如同萨特《禁闭》中三人互相的牵制,地下人曾作为逆来顺受者寄人篱下,“我是被我的几名远亲硬送到这学校里去上学的,我以信赖他们为生,而且关于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我至今一无所知——当时,我孤苦伶仃,已被他们数落得呆头呆脑,成天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怪异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2]。地下人曾经被侮辱过,因没人撑腰而产生出妥协的性格特征,“我对一切都会习惯起来”“不,您哪,我对这一切自有高尚的解脱法”[2]。地下人意识到了,“我对什么都有自己的说辞”[2]。他巧妙地利用了语言的扭曲能力,采取“精神胜利法”以语言组织欲望,反理性控制、反他人意识控制、反既定规则控制。地下人选择以脱离道德规范和文明准则的方式活着,这是一场个人意识与群体意识的斗争,也让他表现为一个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的精神犯罪者和契约破坏者。地下人是封闭的,是施虐和受虐的荒诞结合体,面对这样一位持续自我否定的疯癫角色,陀氏有意采取意识流写法和非英雄形象或伪英雄形象叙事手法,刻画其迷狂状态,他袒露内心极为彻底,整篇小说贯穿着犹豫又兴奋的喇叭式饶舌,话语间充满排斥与张力,否定生理需要亦否定心理需要,解构自我亦解构世界,在说话的过程中,他耗尽了自身的能量,渴求在新的关系、新的结构和新的矛盾中获取新的意义[4]。地下人用大段的侮辱性话语形容自己,这些名词和形容词取消了现实场景的复杂性和消极感,且虚荣、自私被看作全人类的缺点而非地下人一人独有,人直面自己的卑劣是很难的,在巧妙的语词游戏中,地下人合理化了自己的行为,为自己开解,而陀氏总结人的劣根性并树立了一个极端典型,恰恰是在为人类开解。
“想象的共同体”作为远方和他者性存在,作为崇高的量和抽象的质,它甚至带来某种合理性及合目的性的幻觉。地下人同陌生的集体性的突然遭遇,他及他人处于同一个社会网络、语言秩序和象征结构中,均沿着各自的社会性轨道独自摸索和确证各自的行为规范和语言规范,自我指引、自我启蒙,并做出生存选择,这些选择并不都符合理性的普遍规范,这就是交互主体性和交往理性出现的困难所在。地下人同这个广义的、抽象的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正是想象性关系,因而人物在同一个语流中合作与分离,为在具体而质密的社会关系网络和观念纠葛网络里确认自身的独立人格与自由意志而斗争。
四、结语
地下人的“暴说”和“乱说”以非理性的疯狂见证人的自由意志,于个人而言,他试图通过矫枉过正的方式回归足以在社会上立足的普通正常人的身份。地下人作为行动的人,其身体行动和思想行动都趋于糊涂、憋屈、机械与不可控,他让读者看到与相对静态、封闭、局限的伦理世界不同的情绪世界。言为心聲,地下人言辞的矛盾也暴露了他思维的矛盾,因接受的混乱而造成多重认知的混乱与前后矛盾,生成诸多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思想意识,他陷入了逻辑困境。
小说《手记》的戏剧性极强,陀氏论述了沉沦问题,论述了一个人在确信与怀疑、日常与永恒间跳跃的困兽之斗,论述了“笼中鸟”的不自由境地。主人公无法放弃变态强大的自我,成了惰性的牺牲品,惰性是死亡的象征,地下人选择挥刀向更弱者,而非与弱者同一战线。地下人已经具有了原型文学创作所具有的象征地位,是普遍进步或无限性概念指引下的世界主义中的失落者形象,《手记》是陀氏一直在进行着的拆解人的自身之谜的尝试。
参考文献
[1] 曾繁亭.对理性的诘问——论《地下室手记》及其在陀氏创作中的地位[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5).
[2] 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M].臧仲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
[3] 胡志明.“地下人”与他的后代——《地洞》与《地下室手记》的比较研究[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2).
[4] 张旭东.叙事摹仿的真理与方法: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4).
[5] 吴琼.从思想者到行动者的嬗变——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和“超人”为例[J].外语学刊,2014(3).
[6] 俞航.《地下室手记》多重叙事的伦理内涵:“分裂的”自我与“爱人如己”[J].外国文学,2020(1).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高子英,天水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