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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2024-01-03梁积林

飞天 2023年12期
关键词:妹子钱包大哥

▶梁积林

父亲是那年冬天去世的。

发丧完父亲后,我们和妹子就把母亲接到城里。我们两家离得近,走动起来也方便。母亲在这家十来天,心急了,再到那家十来天,轮流着住,我们照应起来也方便。不过,一到春上,母亲就念叨起她乡下院子里的菜园子,我明白母亲的记挂。逢个周末,我开车拉上妻子、妹子和母亲,去把她的菜园子种上,再把母亲拉到城里。但是,到了夏天时,母亲坚持要去乡里住,说要侍弄她的菜园子去。其实我们知道,母亲的心里重点牵挂的是大哥。大哥家养着二百多只羊呢。冬、春季的时候,都是在大棚里喂养,但一到夏天,大哥、大嫂就要把羊群赶到焉支山中去放牧,家里没了看门的人。母亲去了,能把留在圈棚里的刚产下不久的羊羔给按时按顿喂上,还能把饭做好,羊群一归圈,大哥、大嫂就能吃上现成的热饭。

母亲回城或去乡里都是我开车接送。夏天的时候,我们也时常开车去乡里看望母亲。她总是乐滋滋的,满脸洋溢着一种满意的成就感。每次我们提前打电话给她,她早早就把饭做好,在邻院二大(二伯)家的庄门口翘首等待了。多数时候和二大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在庄门口的石墩上坐着。二大腿疼,走路拄着拐棍。两个人眼巴巴说着什么,让人感动,又让人心疼。看到我们的车子驶向门口,母亲就赶紧扶起二大,一颤一颤地迎了过来。

但这次不同,母亲是在夏初时我和妹子把她送到乡里后不久,她连个电话也没打,就一个人坐班车来城里的,并且下了车也没打电话要我去接她,直接打的到我们家的。况且那天又正好是个星期天。母亲到家后,看她神情不对,以为咋了,我赶紧打电话问大哥。大哥、大嫂在山里放羊去了,连他们也不知道母亲进了城。母亲尽管白天里给大哥家操心忙乎,但晚上在大哥家对门她的院子里一个人住着。那是父亲活着时,我们兄妹帮父母亲翻修好的院子,房子还很新。大哥一直要母亲和他们一块儿住,但母亲总是执拗着不去。

“住惯了。”母亲说,“总不能叫你爹一个人孤单吧。”这话震惊了我们。那里面有父亲和她一块儿生活过的气息,她能感受到,我是这样想的。父母亲一生都生活得很默契、恩爱,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从没吵过一次嘴,母亲要是心里有啥不悦意的事,絮叨起来,父亲总是笑嘻嘻地支应着,忙些别的事就把那种不快的氛围缓解掉了。

以往,母亲在家时,待我们下班,她早把饭菜做好了。我们进门后,她还忙来忙去的,好像闲不下来。可是这次来后,她至多和好面,就一个人愣怔怔在沙发上坐着,看到我们回来,也没个好脸色,眼睛像打了烊的店铺,紧闭着。但又不像是睡着了,身子一摇一晃的,感觉在某个事情里沉得很深。她究竟咋了?莫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了?我提议到医院里去看看,母亲一听就来气了。“花那个钱干啥,钱多得很吗?”纯粹是一副受了惊恐的样子,还带上了恶气。并且身体内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击打似的,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在我们家待了几天后,有天下午,母亲没来由地,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去文化家。”文化是我的妹子,在街对面的另一个小区里住着。还没待我们反应过来,她已走进了她的卧室,提上随身带的那个小包,一转身,气呼呼地冲到了门口。“你咋了,妈?”妻子宋丽说。母亲没看她,也没看我,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很粗砺地说,“你们忙得很,一天到晚连句话都说不上。”平时不是这样啊,看我们工作忙,母亲总是说,“你们忙你们的,别管我。”连中午吃过饭,宋丽洗锅,她都不让。“快睡会儿去吧,下午还上班呢。”她会说。

母亲开了门,按上了电梯。我赶紧跟了出去。“你不了送,我自己会去。”母亲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进了电梯。我思忖了一下,还是顺她意吧,我要是越迁就,她可能越来气。以往,她来往我和妹子家也经常是一个人,她要强,显得她身子骨硬朗,一送她就不高兴了。但今天不同,看她那表情和近几天的表现,太异样。我等电梯下去后,又按上电钮。我尾随她过了马路,到对面小区。看她进了妹子家的楼门,我赶紧给妹子打了个电话,才转回。

没过几天,晚饭刚吃过,妹子打电话,要我过去。我和妻子也正准备过去看看母亲。那天是星期五,本打算第二天了拉上母亲到祁店水库散散心去。

刚一进妹子家的门,母亲就向我撂过一句命令似的话,口气非常坚硬。“应林,明天我可回呢。你送我去,有时间吗?不行我就坐班车回。”她说着忽地站了起来,像是马上要走的样子,摆了一下手,猛地又坐进了沙发。两个小外孙在一旁“老太,老太”地喊着,边拍手边笑。小一点的那个转了个踅乎,偎在了妹子的腿上说,“奶奶,老太咋了?”妹子握住小外孙的手说:“别吵。”妹夫和两个外甥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妹子带两个孙子。

像以往,要是这样,我以为妹子又说了啥话,冲撞了母亲,我会责备妹子的。但我没有,我知道母亲在我们家的那种情绪还在延续着。或许母亲真的得了老年痴呆症,并且还带上了别的病症。我前些天看过一部叫《生命的探戈舞》的日本电影,说的就是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头,平时好好的,发作起来疯子一样,还到处性骚扰女性。我和妹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心领神会了,因为每天我都和妹子通电话,知道母亲的状态。但妹子的表情里还有别的东西:无奈,或者是向我更多的暗示。她刚要向我说什么,但她只是叹了口气,就停住了。她拽了拽妻子的胳膊,一起走进了一个卧室。

我坐在母亲旁边,握住她的手。我想劝她再住些日子了回,但我马上放弃了那种想法,还是顺着她吧。“妈,你回的话,我就送你去。明天正好是星期六。”我说,摩挲着她的手,和她挨得更近了些。母亲的身子突然哆嗦了几下,像是受到了寒冷的侵袭。紧接着,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望着我,并且干涩的眼睛里有少许的眼泪流了出来。母亲自父亲去世,连着哭了几天,眼泪早哭干了,后来遇上啥事,只有眼睛红,但流不出眼泪。这样看来,母亲还真是有多大的灾难扛不住了。“妈!”我说着,搂紧了她。母亲挣了几下,我松开了搂她的手臂。她慢腾腾地从茶几上拿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睛,像是犯了错的小孩讨好地向我很浅地笑了笑。但她的脸色马上又严峻起来,以告状的口气向我说,“你听,文化竟然说我胡说的呢。这个事情很明了,就是的嘛,她还偏向别人。”我虽然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很显然,还真有事,真是妹子冲撞了她。

“妈,没事,自己的女儿,说错啥了你不了着气。”我说着,依然抚着母亲的手安慰她。

“不是那回事。我气的是她偏向别人。”母亲顿了顿神情,能看出来,一股怒气夹带着某种重要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翻涌着。“你的二大。”她说,声音被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挟裹着,变了腔调。母亲平了口气,刚要继续说下去,妹子和宋丽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妈,你再不了胡说了。”妹子说,听起来像是劝阻,但非常强硬。

“你听,你听,她又说我胡说的呢。她偏向别人。”母亲说,像是对刚才给我说的话得到了确证,希望我的认可和鉴定似地望着我。“这回你总相信了吧。”她说,嘴唇依然颤动着,央求的脸上巴望着得到我的帮腔。

“咋了?”我说。我松开了母亲的手,点了一根烟。

“妈的四百块钱丢了,硬说是二大拿了……”妹子无奈地叹口气。“二大那么好的人,可能吗?”

“啥四百块钱?卡上应该有近万元吧。”我说。我以为妈的卡丢了,但我立马明白过来了。母亲有一个农村信用社的银行卡,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办上的,乡上有什么补助款之类的都打到卡上了,并且每个月我们子女们都会在卡上给母亲打些生活费,母亲用的时候,取上一二百就行了。母亲用不完,吃穿都是我们给置办,她几乎没啥花钱的地方,现在卡上应该存了上万的钱了。我们平时没给过母亲现金,但是过春节的时候,子女们每人会二三百的给母亲零花钱,她又把那些钱一人二百给了孙子、外孙。今年春节,或许我们每人给得多,母亲给孙子们照旧压完岁,还剩下了四百。母亲让我给她存到卡上去。我说算了,还是让她装在身上,不然到花的时候又得去取,不就四百块钱嘛。母亲说装身上光溜溜的,怕丢。我就拿出我的钱包,腾空后,把那四百块钱夹进去,装进了母亲的上衣口袋里。装的时候妹子也在场。母亲还得意地拍了拍口袋。

“是钱包里的那四百。”妹子说。

“咋丢的?”我说。

“妈硬说是二大——”还没等妹子说完,母亲抢白了一句,“你悄悄的。”接着说了起来。

“那天应兵从永昌回来了。”应兵是二大的儿子,我的堂弟。母亲说,“应兵两口子在土佛寺农场那边包的种地,两个月才来上一回。回来时带了些好吃的,是炖好装在一个铁饭盒里的虹鳟鱼,”说着,母亲双手比了个大小的样子,“叫我去吃。应兵只待了一会儿,给你二大掏下二百块钱,说是有紧事就走了。我和你二大,两个人把饭盒里的鱼吃了。”说到这,母亲的脸色马上变了,像是回到了当时的场景。“我回到屋,想给你们打个电话说说,一摸口袋里空空的,咋就想起了钱包。平时不用钱,我也不在意,也是应兵给你二大掏了钱,给我心里提了个醒吧。我又挨口袋搜了几遍,没有嘛。我在屋里找遍了也没找见。那天我就和他在一起,你说不是他是谁?”母亲的语气悲壮了起来,“我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手机倒是找着了,在茶几上放着,但我没心给你们打电话了,这个事电话上能说清吗。第二天早晨早早我就搭上班车进城来了。本来想给你说了,你给我要去。”母亲指的是我,“可是,看你们忙得连腔都搭不上,每天吃过晚饭,你们不是看书,就是到外面转去了。我想过来给文化说了看咋弄。这个事,我也为难呀,试探了几天才说出来,她倒好,一听,反而把我数落了一顿,说我胡说呢。我就说送我回,不送了我自己坐班车,回去了我自己问去。”母亲说,声音低了下来,回味似地呻吟道,“不是他,是谁,就我和他两个人。”母亲突然嘲弄似地冷笑了一下,并且“哼哼”了两声。“不是他是谁?”母亲说,“我也没给你大哥说。那天我把晚饭做好,等他们回来,我说在你二大家吃了,就回屋里睡下了。”说着,母亲的声音里又有了异样,像愤怒,又像是决绝,“你们不给我要去了,我回去自己问。文化还不让我问。”一下子,母亲的腔调高了许多,吵架似地说,“我咋不问,我非得问。怪了,不是他,是谁?”

我握紧了母亲的手,想让她平息下来。“文化说得对,伤感情呢,还是不要问了。”

母亲猛地甩开我的手。“我咋不问,四百块钱呢,又不是四块还是四角。”母亲说着睃了我一眼,神情沮丧,还带着些急煎煎的悲伤,仿佛过不了那个坎儿的绝望。

想是宋丽和文化先前已在卧室里商量好的,两个人赶紧各拿出二百块钱,往母亲的手里塞。“就算没丢,你把这四百拿上,想在城里住了就再住上几天,不想住了,明天就开车送你回。”妹子说着又重复道,“就算没丢。”

“就是呀,妈,你把丢钱的事忘了行吗?”宋丽说。

母亲并没有接钱,一甩胳膊,把两个人塞过去的钱打在了茶几上。“我不要,这个钱又不是那个钱。”

我把钱从茶几上捡了起来,捏在一起。

“妈,你就拿上吧。就算是没丢,还不行。不就四百块钱。你问来问去的,传出去,给儿女们丢人。妈,丢了钱,不了丢人,好吗?”我说,“你一向听我的话,这回也听一次行吧。”

母亲凄然笑了一下,坚硬的表情松动了下来。我把钱折了两下,折成了个小方块,放进了母亲的口袋。母亲要往出掏,我握紧了她的手。“妈,你省点心好吗?再不了计较了。你卡上都有那么多的钱,又没处花。即使二大拿了,算是我们给二大的,也是应该的,都是自家亲人。”

一说这,似乎动了母亲心里的什么,她马上又不安起来,带上了冷峻的神色。“亲人?你把人家当亲人呢,可应兵把你当亲人了吗?”

“妈,”我想说,“妈,你不了胡说,还越扯越离谱了。”但母亲根本不让我插嘴。

“你听我说,”她说,“有个事我没给你们说过。去年有一次你们回去时,给我买的肉多,我一时吃不完,炸了一些放下,另一些,就放进了你二大的冰箱里。我们的冰箱正好坏了,你大哥忙得没时间找人修,你们不是也忙得很,过了好些天才找上人去修好的嘛。你猜咋的,应兵有一天回家来,领着给他干活的两个民工,一顿就全炒得吃光了。吃就吃了,也不给我说一声。我后来取肉去了才知道。你说,亲吗?他咋没说来时给我们老人买上些肉呀菜的。”母亲停了下来,愣怔地看着我,一种不屑和责问的神态。

我依然握着母亲的手。“吃就吃了,不就几斤肉么。这次你回去时,我给你多买些。再说了,”我调侃地说:“应兵不也拿上虹鳟鱼让你吃了嘛。妈,你大肚些。”

“才不是应兵呢。是你二大叫我去吃的。”母亲说,慨叹了一声,“你二大一辈子了,可是个好人。生产队里时,就啥苦都愿吃,啥亏都愿吃。包产到户,队里分财产时,别人选择剩下的才挨他。那时,你们虽然小,该有个印象吧,分的马都是匹瘸腿的。你二大上地时,拉来拉去的,都舍不得骑一下。”母亲完全恢复到了原来善良的样子。“你二妈(二伯母)死的早,应兵他们又一年四季在外面包地挣钱,你二大一个人生活也难肠。多的时候,我做好饭就把他叫过去吃上一口。”

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应兵两口子在永昌的土佛寺农场包地种,已经五六年了,两个子女由外奶接到城里侍候着上学。二大就一个人在乡里住着。应兵在城里也有楼房,只有过春节时,才把二大接到城里住上几天。春节一过,应兵就把二大送回乡里,他们又去了农场。

“你二大苦着呢。”母亲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

我一抬头,看到妹子已是泪汪汪的。“妈,就这你还冤枉二大。”妹子说着,“哧”地擤了一下鼻涕。

母亲一愣神,像要动怒,但她用手一拍大腿,却像是一下子得到了解脱。紧接着,母亲宽宥地说:“就是呀,冤死好人,笑死贼呢。”

我看母亲终于释然了,按了按她的口袋。“这回可装好,我明天了再给你买个钱包。”

“不买了。”母亲说,“我回去了把钱和卡一起放在柜子里,用的时候了随时取。”说完了,母亲像是才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掏出钱。“你们谁的谁拿上。卡上那么多的钱,我用时,你大哥到信用社就取上了。”

“就算是找到了,你再不了想那个事了,总行。”妹子说,脸上没了先前的忧愁和抱怨。

“对。妈,你就拿上吧,了却你的心病吧。”我从母亲手里接过钱,又装回了她的口袋。“明早晨了我们一起送你去。”

母亲“嗯”了一声,感叹着说:“人老了,就爱胡思乱想。”

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和宋丽给母亲买了许多菜,把车开到妹子家楼下,给她打电话,妹子的声音里又有了异样,还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盛怒。“哥,你上来。”

妹子已在电梯出口迎我们。房门开着。

母亲在地上来回急躁地徘徊着,手里提着那个随身的小包。“赶紧得回。”母亲的嘴里叨叨着,“这个非得去找,得快,不然她就不承认了。”母亲的状态又回到了昨天的那阵势,带着疯疯癫癫的懊恼。

妹子和宋丽在我身后嘀咕着什么。

“我咋不问?我非得问,怪了,不是她是谁?”母亲不管不顾,一直在地上推磨般地来回转着圈圈,像看不见我们。

我断定,母亲睡下后,想着想着,思路又退回到了原位。

“妈,你咋又胡思乱想了?”我说,上前扶住母亲。

母亲猛地停住,不认识我似地看了好一会儿。

“应林呀,你咋才来?半夜里有人给我托梦了,是冒奶,是冒奶把我的钱包掏走的。梦太真,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怎么掏钱包的。”母亲说着,停不下来的样子,嘴角上堆着两滴唾沫也顾不上擦,“我们得赶紧回去。那个老婆子鬼得很,让她明白过来就迟了,她会溜走的。快走,快走——”母亲被自己惊恐得脸上都失了神色。“快走啊。”急得就像迟了就赶不上晚班车了,把手攥成拳头,一下一下用着力,牙关咬得“咯咯”直响。

我从母亲的癔语里已听明白,她又怀疑上了别人,是冒奶。冒奶比母亲大一辈,是一个远房的奶奶,岁数也比母亲大。冒爷死的早。冒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煤矿上下煤窑时,矿井里发生瓦斯爆炸死了;二儿子嗜好赌博,前几年就离婚了,小孩判给了媳妇,后来,欠下的赌债太多,跑得不知去向。冒奶仅靠乡上的低保和补助生活。母亲和冒奶的关系非常好,以前,母亲在城里住着的时候,常念叨冒奶。

“妈,”我说,“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嘛,怎么又扯上了冒奶?做梦么,那是你胡乱猜想的结果。”

母亲已松开了拳头,但加重了厌恶的神色,像是在努力断定着什么。她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宋丽,向妹子咬了一下牙关,仿佛很恨妹子。妹子眼眶里噙满了眼泪。

“妈太不像以前了。晚上做了个梦,早晨起来就不对了。”妹子声音委屈地说。

“你没听说过梦是真的吗?”母亲恶狠狠地对妹子说。又转向我说:“要不是这个梦,我还真忘了。”母亲停住,看神情是想得到我的纵容,但我们谁都没说啥,看她再能说出啥来。母亲看出了我的冷漠,挺了挺身子,像是自己给自己鼓了把劲。“那天,”她说,“就是在你二大家吃虹鳟鱼的那天,吃鱼之前,我在冒奶家去过,和她说了老半天话呢。是她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回家的。我咋把这段给忘了。不是梦,我还真忘了。梦里的情景和那天一模一样,她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从我口袋里把钱包掏走的。肯定是你爹给我托的梦,不让我冤枉你二大。”母亲说完,喘着气,仿佛那些话有多重,是她吃了很大的力,才从梦里扛回来的。

“人家好心好意送你还送错了。”妹子抹了一把眼睛,抢白了母亲一句,收拾东西去了。“我一早晨光劝说妈了,连屋子都没顾上拾掇。”妹子边干活边说。

“妈,”宋丽坐在母亲的另一边,抚着她的背,“想开点,妈,不就四百块钱嘛,你摸摸,在你口袋里呢,已经找回来了。”

母亲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钱,“在呢。”脸上掠过了一丝喜悦,但马上又成了愁苦相。“这是你们的。”

“一样的,都是钱。你以前不是常教育我们要帮助别人吗?记得有一年,爹还在世,我们是一起在乡里过的年。村上的范旭在敦煌石棉矿上当老板,那年阴雨多,洪水冲塌了石棉矿,范旭赔得民工工资都发不了,咋过年?你不是还让应林拿了刚杀下的猪的一条前腿,又装了一袋面粉送过去的嘛。是我和应林一起去的,从范旭家出来后,应林又返回去给了范旭一百块钱。那个时候的一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应林每月的工资才四百多。”宋丽说,眼里湿漉漉的,看了看母亲逐渐缓和下来的脸色。“冒奶生活不太好,我们应该多担待些,多帮衬些。冒奶够孤凄了,再不了伤人家的心呀。你花得少,卡上已经很多了,存下那么多干啥?你的儿女们日子都还过得去。妈,想开些,一切都过去了。”

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妈,宋丽说的是,你和冒奶那么好的关系,咋能怀疑人家,论起来她还是你婆婆呢。”我笑了笑,想惹母亲笑,但母亲没笑,又叹息了一声。

“都是那个梦,一下惊醒,我咋又想不开,钻了牛角尖了。”母亲说。

妹子已经收拾停当,站在了我们旁边。

“妈现在动不动一想不开,就给我使气。”妹子说,“还总是说我不向着她了。”妹子停了停又开玩笑说,“总不真是老年痴呆了吧。”

我怕再把母亲惹恼,责备妹子说,“不了胡说,妈好好的呢,正如妈说的,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妈能意识到这一点,说明妈灵光着呢。”我看妈脸上并没有恼意,反而不好意思地有了年轻时的那种腼腆。我趁势又提起了以前说过的一个话题:“妈,你再不了去乡里了,就在城里生活吧。我和文化家,你想在哪家住就在哪家住,如果……要不……”我想开个过分的玩笑,想说给她找个老伴,但被母亲截住了。

“那可不行。我可撂不下院子里的菜园子。那些芥末这几天都该开花了。”母亲说,轻松而爽朗的样子,眼睛里明显有了神往的光芒。“还有你大哥家,那一群小羊羔这几天怕是没人喂,咋弄?也许,你二大就喂上了。还有冒奶,一个人孤零零的。”

“你听听,这个妈,一阵子又谁都搁不下了。”妹子笑着揶揄地说,“那就快收拾上走。”

车一拐弯,就看见二大在庄门口的石礅上坐着。

车停下,我打开车门,扶母亲下车时,听见一个人在喊妈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冒奶。尽管身体已很老迈,冒奶还是尽量快步走着,小跑一样,并且连声喊着,气都有些接不上来。妹子扶母亲下了车,给母亲说是冒奶。我看到母亲转过脸去向路南面望了望。母亲先是一脸的笑容,但马上把脸沉了下来,嘴里咕哝了句什么。我听得不太真切,但能从她的语气里感觉到有一种不快。我轻轻摇了摇母亲的胳膊,说,“妈——是冒奶。”母亲的胳膊上带了些力气,不过并没有甩开。“我知道。”她轻声说。“早晨在文化家给你咋说下的,妈!”我说。我的这句话似乎把又要走向偏执的母亲拽了一把。母亲愣怔了一下,回过神,带上了笑意。她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我,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她身体里的热情一下下点亮了。母亲转过身子,喊了一声冒奶。冒奶已到了车旁,气喘吁吁的,一把就抓住了母亲的手。

“你这个老霉鬼,有啥急事,也不说一声,就偷偷进城了。”冒奶说,拍着母亲的手,“咋瘦了?儿子那儿该吃得好,咋瘦了好多,总不是病了?”

“没病,就是想进个城。”我能看出来,母亲说这话时,尽力给自己提着神,她心里多少还有些挂碍。

“进城么,不打电话叫儿子接来,还自己搭班车去。”冒奶说,浑身打量了一遍母亲。“好着就好。你突然走了,我还以为咋了,一天在你庄门口溜了好几趟。全兴(二大的名字)也不知道。晚上应生赶着羊回来,一问才知道。后来,一听车响我就赶紧走出庄门看。应林的车我认下的呢。”又念叨了句,“好着就好。”

“冒奶,你好着吧。”母亲说。两个人牵着手向庄门口走去。

我和宋丽、妹子从后备箱里取出买下的东西,走在她俩后面。母亲吃力地开着庄门上的锁子。冒奶的手依然在母亲的胳膊上牵着。

进了门,冒奶拿起笤帚要帮母亲打扫卫生,宋丽赶紧接过了笤帚,妹子连忙把沙发掸了一遍,让冒奶和母亲坐下;又洗了一盘水果,让她们边吃边说话。但冒奶站了起来,说她不吃,家里的炉子上还搭着茶壶,得去看看。

“你们娘儿们好好说会儿话,我过会儿再来。”冒奶说。

“吃个水果了再去。”母亲已从茶几的另一边走了出来,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塑料袋。冒奶要出门,母亲从后襟上拽住了冒奶。“稍等等。”母亲说。

母亲从水果盘里拿了两个苹果装进塑料袋,把塑料袋放在了茶几上,又从另一个水果盘里抓了两把杏子放进去。母亲刚要把塑料袋往冒奶手里递,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还有啥?”母亲说。

“啥?”正在生炉子的宋丽说,一看母亲的举动,也愣了一下,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还有樱桃呢。在车上的置物箱里,忘拿了。”

我出门取回了樱桃。是两盒。母亲接过一盒放进了塑料袋。“你拿上,回去了吃。”母亲把塑料袋很猛地塞进了冒奶的手里。冒奶往后缩了缩身子。

“快不了。就放这,我来了吃。”冒奶说。

“拿上,儿子买得多。”母亲说,把塑料袋强硬地挂在了冒奶的手指上。塑料袋一沉,差点滑下去。冒奶慌忙用另一只手从底下撑住,才没掉下去。“拿回去,我去你屋里了吃,总行吧?”母亲脸上有了嗔怪的佯怒。

“这——”冒奶向我们看了看说,“这个媳妇子,虽然我们是婆媳,但岁数差不多,关系好,啥都搁不下我。从生产队那时我们就好到了现在,几十年了。”

“我知道,冒奶,我小时候就有印象。”我说,停了停,才又斟酌地说,“你们还一起偷过生产队里的大豆角子。”

母亲笑开了,冒奶也笑。

“那个时候不是缺吃的嘛,还不是为了你们娃们,成天喊饿。”冒奶说。

“就是。”母亲应上说,“再不了提了,就那一次,都把人吓坏了。看田的人喊了一声,两人黑天摸地地跑。冒奶掉进了一个水坑里,把一根指头都捂折了。你看。”母亲说着抬起了冒奶的左手,捋了一下无名指,指头上有一个关节突出着,并且伸不展。

冒奶脱开母亲的手。“再不了说了。丢人的。就那一次记得牢牢的了,可再不能干那事。”冒奶说,“我走了。”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抖了一下塑料袋。“那我就拿上,你来了,我们俩一起吃。”

“就拿上。”母亲说。两个人相视一笑,牵着手出了门。

母亲进来后,又急急忙忙找了个塑料袋,把盘子里的水果倒了进去,又把另一盒樱桃分了一半,装进去。“你二大咋没进来。你们也不让进来。”

“让了。”我说。

妹子和宋丽也说:“让了,咋能没让呢。二大说我们先进,他一会儿就来,咋没来?”

“拿上给你二大送去。”母亲把塑料袋向我递,说,“我刚才出去,庄门口也没见人。”但她又缩回了递塑料袋的手。“还是我送去吧。”

“送的啥好吃的。”门里突然进来了个人,是崔菊香嫂子。我们都这么叫她,尽管和母亲是同龄人,但和我们是同辈。

“快进来呀,好着呢吧。”母亲说。

“我送去。”妹子说。

妹子回来后,又洗了些水果,放进盘子里。“妈,你和崔菊香嫂子说话。我们到大哥家做饭去。这边的炉子还没着旺。大哥家有液化气呢,方便。”

我们拿上菜袋出门,去了大哥家。

听到外面有人喊着什么,以为是收羊皮的贩子,或者是收破烂的。村子里尽管住的人在逐渐减少,但时间长了,还是有贩这贩那的来。嚷嚷声越来越大了,细一听,像是有人在吵架。妹子历来好热闹,嘴里说着“咋了”已放下手中的活,走了出去。马上,她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不好了,妈和冒奶在庄门口吵架呢。”

“为啥?”我忙问。

宋丽也停下了手中正在压面的活,一副受惊的样子。

“还不就是钱的事。”妹子气丧地说,“咋又提起来了?”

“咋了?这是。”宋丽也满脸带上了气愤。

“嫂子。”妹子拉了一把宋丽,两个人挤出了门。我也跟在后面,挂掉了正在接的一个电话。

母亲的庄门口,冒奶和母亲一句赶一句地追骂着。

“就是你拿的。”

“我啥时候,啥时候?良心要紧。”

“就说的,良心要紧。拿了就拿了,还不承认。”

“我再咋,也不会干那事吧。”

“谁干谁知道。”母亲说,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谁给你说的?”母亲声音一下尖锐起来,“我又没给你说你拿的。”

“你咋没说?”冒奶嘲讽地一笑,“一面做好人,一面又作弄人。你给崔菊香说的啥?说的就像是真的,我怎么牵着你的手,怎么又从你的口袋里掏钱。还说和你老汉托的梦一模一样。说了没?”

母亲一下子泄了气,浑身抖得像过电似的,嘴里嗫嚅着,“这个崔菊香——”

我走上去扶着母亲。宋丽和妹子一边一个牵住冒奶的胳膊劝说着。二大拄着拐棍,声音很低地说上这个一句,又说上那个一句,不知所措地战栗着。

母亲呜呜咽咽的。“这个崔菊香。”她说着,趔趄了几步,想到冒奶跟前去,但又犹豫着停了下来。“我只是当个笑话给她说了几句,她咋就当正事给冒奶说去了。我还说的,不是儿女们劝说,还真把人冤枉下了。你说。”

“那是个笑话吗?”冒奶挣了一下两边的胳膊,没挣开,又说,“媳妇子,你说,你进了城,我哪天没到你庄门口来的,每天都是几趟,看你来了没。你问全兴。我时时挂心着你,但怕你有个病了啥的,你倒好,才给我弄罪名去了。”

“没有的事,冒奶,你不了听人胡说。”妹子说,“我妈只是做了个梦,给我们说了,我们一劝说,我妈就不说了。你也听见了,我妈刚才是咋说的,是说差点把你冤枉了。我妈给崔菊香嫂子那样说,也是自责嘛。”妹子抖了一下冒奶的胳膊,“你和我妈一辈子的好朋友了,不了听上个是非,不问青红皂白就恼了。”

“不气了,冒奶。”宋丽说。

“我没恼。”冒奶说,声音亲和了许多,“我就是过来问一下你妈究竟是咋回事。你妈还真说是我偷了她的钱包。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也没恼。”母亲说,“你一到庄门口,就高声喊啥,有啥不能进屋说。我的门上又没有扎上白刺。”

“妈。”我说,搂了搂母亲,“你这会儿声音不是就很高嘛。”

“你叫应林说,谁的声音高?”冒奶看向我说。

“你们都误解了。”我说,“啥都不说了,就当没这回事。宋丽,你和文化送冒奶回去。”我牵着母亲往庄门里走。

“二大,进屋。”

母亲像是受了很大的损伤,一进门就上炕睡下了。

从她们的吵架中,事情已经很明了,我又不能埋怨母亲。但想了想我还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妈你咋又提说。”

母亲没吭声。坐在沙发上的二大说:“说了就说了,那有啥。听冒奶的话里,你妈还说我了,我咋没气。没有的事能说成有的?”

母亲一听,一下翻起了身。“就是呀,我还说你二大了,你二大咋没和我吵嚷。我就给崔菊香说的,我的四百块钱丢了,咋一下跑到城里找儿子、女儿去了,也是气昏了,一阵子怀疑你二大,一阵子怀疑冒奶,要不是儿女们开导,还真把人冤枉了。谁知道这个崔菊香又给冒奶传去了。”

“本来就不应该再说了嘛。”我说,“妈,你和二大缓着。我赶紧看着做饭去,时间不早了,都饿了。”

“嗯。”母亲说。但她从炕上滑了下来。“听你们做的是凉面,我掐些芥末花去。芥末花捣沫了用油炝一下,调上吃凉面,太好,你一直爱吃那个。”母亲说,“你先去。我和你二大掐上些就一起过去了。”

妹子和宋丽在送冒奶回来的路上肯定说了什么秘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不然,她们怎么一进门,妹子就走到我跟前,低声对我说:“哥,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

妹子又大声对母亲和二大说,“芥末花有些少,一捣碎就没多少了。”先出了门。

“那我和你一起去掐,两人快点掐上就来了。”我说。

到了母亲的菜园子边,妹子掐了几片芥末花,停住了手。“哥,妈还是没有把丢钱的事放下,尽管她以那种方式给崔菊香嫂子说的,但很明显,妈心里没完全了却。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再提说。”妹子说着,耸了耸眉头。

“是啊。”我说,“妈还是有些小纠结,一有可能就会走神的。如果我们走了后,妈一个人的时候,再想不开咋办?”在妹子说之前,我也这样想过。

“得把钱给真正找着。”妹子说。

“哪里找去?要能找着,哪会有这么多的事。”我一筹莫展地说。

“就说是找着了。”妹子说。

“这个话城里时又不是没说过。”我说,“说了多次了,可她知道那不是她原来的那个钱么。”我气馁地说。

“我和嫂子商量了个办法。”

“啥办法?”

“嫂子说,你后来买的那个钱包和给妈的那个一模一样,对吧?”妹子说。

“是啊。”我说,“咋了?”

“你拿出来,只留下四百块钱,把其他的都掏了。”妹子说。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你是说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找到了?”我说。

“但,妈精明着呢,眼又尖,不能搁在个随便能找到的地方。她肯定在满屋子不知道都找了多少遍了,得搁得深沉些。”

“你说呢。”我说,“你们商量了个啥地方?”

“给妈整理炕上的铺盖时,在席笆子缝里发现的。”妹子说。

我沉思着说:“妈能没在那里找过吗?”

“我们大动干戈,把屋里全部清理一遍。妈会信的。她也只是扳开席笆子找找,肯定不会把毡条、席笆子卷掉找的,一个人也没那个能耐。”妹子很有把握地说。

这个办法一想还是挺周密的。“好。行。就这样吧。”我说。

“给我。”妹子说着,从我手里接过钱包,进屋里去了。

妹子出来后,我已掐了好多芥末花。

“够了。”妹子说,“走。”

到了大哥家,妹子把芥末花和先前母亲和二大掐下的一起放进了一个大铁碗里,拿给母亲,让母亲捣。妹子又磨蹭着干了些别的,像是刚意识到似的,站到了母亲旁边。“妈,这会子时间还早,我们给你翻晒下铺盖吧。时间长了,一股炕烟味,还有些发潮。”妹子说。

“才翻晒罢不长时间,咋又晒呢?”母亲说,停下了捣芥末花的活儿,望着文化,好像有什么疑问。又接上说,“你们再来了的。饭做好了,你们吃了赶紧回城。”

“再迟会儿了吃。”文化说,“趁天气好,我们几个也闲着,给你翻晒着彻底打扫一遍。不然,过些天,雨季来了,没个晴天,咋弄?老天爷的事,谁能说上,就像前年,一连下了二十多天雨,睡下潮得很嘛。”

“对着呢。”二大也帮腔说,“娃子们闲着呢,就让弄去。不然忙开又顾不上了。”

“也行。这个——”母亲放下手里的捣锤说,“他二爷,你捣一下。我跟上去。”

“就得你也去。”妹子笑逐颜开地说,把铁碗和捣锤移到了二大面前。“妈,你把换下来的衣裳还有别的东西都找出来,我们连翻晒带洗,一次性干完。”

“行呢。也没多少洗的,就有几件换下的衣裳,我放在柜子里的呢。还有……”母亲说。

“走吧,妈,你过去了慢慢找,全部找出来。”妹子说,“嫂子你做饭,我们弄去。”

妈在翻腾着找该洗的东西。我和妹子把被褥都抱了出去,晒在了院子里拉着的一根铁丝上。该撤毡条和席笆子了,妹子说,我们两个人手不够,要母亲也搭个手。妹子故意把母亲安排在了一个她特意设定的位置。三个人一起动手,先把毡条卷了个筒。我和妹子把毡条抬出了门,也挂在了铁丝上。卷席笆子的时候,还照刚才的位置,妹子在一头,我在中间,母亲在靠墙的那边。我们放缓手,卷得很慢,好像在感受着什么。

突然,“停下。”母亲说,“这是个啥?”母亲声音发颤,几近绝望。母亲慢慢拿起了钱包。“咋在这里呀?我都翻了几遍,没看见。真是老眼昏花了。”母亲双手拿着钱包,抖索着,呈在了我的面前。

“你看,妈,这不是在呢嘛。”我若无其事地说,“打开看看,钱在吗?”

“你看。”母亲说,端肃出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我接过钱包,把钱取出来,给母亲看。

“对,对,四百块钱。过年时,你们给我的钱。”母亲声音哽咽到了发颤,甚至上升到了悲壮,“崭新的四张红票子。”

“这个妈。”妹子像是不依不饶,用啧怪的口气说,“你可能穿衣裳脱衣裳时不小心掉到席笆缝里了,又冤枉人,又折磨人,还骂我们不是你的儿女,向着别人了。给你说,就是不听。”

母亲知道不对,但对文化的责备还是硬起了嘴:“我咋知道会是这样?你不老么?”

“这个妈呀!”妹子无奈地笑了笑。

但是母亲马上转缓了口气。“你也不了气了。谁叫你们是我亲生的。主要是,”母亲说,“得给冒奶说去。我给她认个错,错了就是错了,我说去。”

“妈,”妹子扯了一把母亲说,“你先不了去。把该洗的都找出来,洗完了,我和嫂子叫去。把冒奶叫过来吃饭,我们一起给她赔个礼。

钱找到,按说水落石出了,母亲应该高兴,可是她怎么又萎靡起来。一直到妹子把两洗衣机衣物洗完了,母亲都默然地坐在从屋里拿出的一个小板凳上,并且悔过似的靠在墙上,一脸的茫然。

我搀起母亲一直走到大哥家,她都没说过一句话。倒是对我产生了防范似的,躲着我的关切。有几次,还胆怯地,也许不是,是一种陌生的偷觑,看了我几眼。

二大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妹子和宋丽去请冒奶,母亲也没有什么表态。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我的身上,惶惑,但眼神里有一种求助般的急切。

“妈,你咋了?总不是让太阳一阵子晒疲沓了。”我说,要扶母亲往沙发上坐。母亲并没有坐的意思,而且躲开了我的手,向外面走去。我以为她要去厕所。

可是,她走到门口后,又转过了身子。“你来,应林。我给你说个事。”很古怪的样子。

我跟着母亲一直到了后院里,不知道母亲要干啥,也没问。

后院里有鸡圈。我倒是这样想过,以为母亲为了给冒奶认错,显得丰盛些,想杀只鸡添个菜。但,不是的。

母亲靠在一根栏杆上站定了。母亲低着头,又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我。

“给你。”母亲突然很用力地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然后,母亲从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了钱包,给我递。

“你的钱包,给我干啥?”我愕然地说,“又是咋了?这个妈。”

“这个是你的,你拿上。”硬塞进我的手里后,母亲还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嘴唇,又停下了,神情也变得不自在起来。母亲局促地动着双脚,好像抉择着什么。也许她又陷进了一个深渊里,极力往外爬呢,我想。

她眼睑双垂,嘴唇一动一动的,像是自我辩解。终于,她慢悠悠地从右边的口袋里又掏出一个钱包。“这个才是我的。”

“这——”一下把我搞错愕了。“这是哪来的?”我说。

“我知道,你们为了哄我高兴,想了好多办法。可是,那不是我的。”母亲说,受罚似的闭了会儿眼睛,“在柜子里,我换衣裳时就没有往出掏,连衣裳一起放在柜子里,后来忘了。不花钱也不会找的。结果……”

“这样啊。”我说,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结局却是这样。一想到我们设的骗局,竟感到有些愧对母亲。但我不想让母亲的感情再起什么波澜,没有深究什么,平静了一下自己。“没事,妈,找到就好。以后了多留神点。”又说,“我们也不对。”

“你们有啥不对?”母亲执拗地说。

妹子在院子里喊我们,我扶着妈出了后院。

“你们在后院干啥着呢?”妹子问。

“看了看大哥家养的鸡。”我随口支应道。

进了屋,母亲握住冒奶的手,冒奶一笑,母亲也跟上笑开了。

饭已下好。先给三位老人各盛了一碗。母亲给冒奶调好饭,多调了些芥末花,嘴里念叨着,这个好,这个好。又要给二大调,二大躲过了母亲接碗的手,要自己调。母亲给自己调好后,催促着冒奶快吃。

母亲连吃了几口,突然僵了一下。她放下碗,眼泪已不停地流了出来。母亲掩饰地擦了一把说:“这芥末花太有劲了,把人呛的。”

一看,冒奶也流泪了。冒奶也放下了碗,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就是的,这芥末花,太有劲。”冒奶说,“辣的。”又抹了一把眼睛。

母亲握住冒奶的手。“找到了,钱包找到了。”母亲说。

“我知道,文化说了,在席笆缝里呢。找到就好。”冒奶说。

“不是的。”母亲说,“在我换下的衣裳口袋里,放在柜子里呢。”母亲说。

妹子和宋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非常吃惊的样子,但马上就明白了。

“我得给你认错呀,冒奶,可不能失了多年的老交情。”母亲说着,搂住了冒奶。

“认啥错呀?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冒奶也双手搂紧了母亲。

突然,冒奶松开手,把母亲推了一把,“扑哧”一笑。

“两个老霉鬼,再不了在子女面前丢人了。”二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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