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带
2024-01-03▶刘浪
▶刘 浪
1
北岸商场门前的公交站点,总是乌泱乌泱地聚满候车的人群。在小让的印象当中,这个站点从来没有不是高峰点的时候。就在大约一个月之前吧,小让对我说,古人创造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密不透风这一类的成语,都是早早为这个站点准备好了的。他还说,这些成语用在这里,连一纳米那么大的夸张成分都没有,完全就是有一说一。这让小让很是头痛啊。因为小让的家,就住在北岸商场后身的龙宇小区,他每天出门,都要在这个站点乘公交。
从小让开始记事起,北岸商场就是我们涧河的市中心。经过最近十几二十年的城市扩建,它的中心地位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这个地方人流密集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小让可以理解。小让理解不了的是,涧河所有线路的公交车,差不多都在这里设了一站。这犯得上吗?有什么热闹好凑的呢?难道这里有白花花的银两随便你白捡怎么的?小让这样向我抱怨。看来小让是真的有些恼火了,否则的话,他应该不会这样没完没了地问。
小让是一名教师,教的是中学语文,所谓的三大主科之首。但认识小让的人,有时候会叫他一声作家。这些人叫小让作家的时候,小让的眉头通常会瞬间打出一个小小的死结。是的,小让不认同作家这个身份或者称谓。小让觉得,作家这顶帽子如今已经没有多少光环可显摆的了,你说一个人是作家,基本已经等同于说这个人是穷光蛋,而且还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穷光蛋。
那些人之所以叫小让作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知道,小让在《涧河晨报》的周末版开了一个专栏,名叫“请让一让”。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小让的这个专栏已经做了三年多了。最初那年,是断断续续地做,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子。最近这两年呢,小让的专栏倒也称不上风生水起,但断档的时候不多。这就足以说明,如今的传统纸媒,已经被移动电子传媒冲击得完全不成样子了,用我们涧河本地的土语来说,就是被人家给整得稀糊泞。以前,小让的专栏当然要为新闻稿件,尤其是要为广告版面让路。而如今呢,地球那面发生的事情,几分钟之后,你在地球这面就连根带梢都知道了,《涧河晨报》这种传统纸媒还有什么新闻可以抢呢?再加上广告客户也不来投放广告,结果以往被视为鸡肋的副刊,反倒快要成为大餐版面了。
就在这个月初的时候,小让在他的专栏发了一篇短文,标题叫《乘车散板》,一千字左右的样子吧。在这篇短文当中,小让总结出了十几条在北岸商场这个站点乘坐公交车的魔鬼定律。比如,你用尽吃奶的力气总算挤了上去,一定会发现后面来了一辆空车。比如,这是第三十六次了,你终于跑到了站点,末班车刚刚开走。又比如,你等了好半天,等得两只眼睛都要噌噌噌往外蹿火,终于来了一辆,但车里满满当当的,车就没停,就算停,你也挤不上去。再比如,你上班就要迟到了,不能再等了,可你刚上出租车,公交开过来了,还一起开过来了两辆。
在这篇《乘车散板》的末尾,小让对涧河的公交部门进行了吐槽,骂他们的脑子里一定是进了水,觉得不够过瘾,就自己又倒进去了大剂量的地沟油。这样的话语在嘴上说说是没什么问题的,但白纸黑字、横平竖直地印刷出来,就有点过火了。小让将稿子传往编辑的邮箱时,他以为编辑发稿时一定会将这些吐槽话语删掉,或者换一个相对柔和的说法。结果呢,不知编辑是疏于校对,还是刻意尊重小让的劳动,总之稿子一字未动就发表了出来。
说话间,小让拐过了北岸商场的西山墙,正向这个公交站点走来。
小让的左手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方便袋,我们可以看到里面有两听可口可乐、两瓶娃哈哈纯净水,有几根双汇火腿肠和一桶康师傅方便面,还有两个长条形的面包。小让的右手也没闲着,正拖拽着一个银灰色的旅行箱。箱底的滑轮似乎有些涩滞,摩擦地面发出的那种声响,让人听了牙根酸痒。
我没有记错的话,小让这是要出远门了。
小让的旅行箱个头偏大,里面有几件替换的衣物,有两本卡夫卡的小说,《城堡》和《变形记》。据我所知,小让每次出门,总要带上一两本小说,但他似乎每次都不会真的去看,起码真看的时候非常少。我问过他,反正也是不看,你还带它们干什么?不嫌麻烦啊?小让说不行,再麻烦也得带,否则心中空落落的,他扛不住。除了衣物和书籍,小让的旅行箱中自然还会有各种证件。如此一来,小让就不得不选择了这个大块头的旅行箱。幸好小让是去坐火车,他要是乘飞机的话,他的旅行箱一定是需要托运的。
小让本来正向北岸商场公交站点走来。可是,距离这个站点大约还有不到五十米远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原地站了足有半分钟,他转身往回走。小让这么做,不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比如剃须刀、手机充电器之类的落在了家里,这可都是一些具有致命性质的小零碎啊,他不愿回去取,却又不得不回去取。小让是看北岸商场这个站点候车的人太多了,他想走到上一个站点,也就是去桥旗路公交站点乘车。他猜想桥旗路那站,候车的人可能会少一些,而他打算乘坐的8 路或者22 路公交车,刚好在桥旗路都有站点,也都开往涧河火车站的方向。
小让向西走了也就二十米的样子吧,他又转过身来,重又慢慢吞吞地向北岸商场公交站点走。短短的几分钟里,小让反悔了两次,也或者说是他否定了自己两次。小让想,桥旗路站点在六七百米之外呢,那里的乘客也不见得一定会少,而阳光正一步紧赶一步地灼热和粘稠起来,他为什么偏要拎着塑料袋、拽着旅行箱前往呢?真是想想就累。
小让决定了,不去桥旗路站点了,也不打出租车,就在北岸商场这站等车,大不了多等几趟,总会有一辆公交乘客会少些。
何况距离火车发车时间还早着呢。小让在心里嘟哝了一句。
2
公交车开来了一辆又一辆,但始终不见小让要乘坐的8 路或者22 路。公交车开走了一辆又一辆,候车的人群不见稀少,反而越来越庞大。小让心中不禁有了一些烦躁,但他还承受得住。也或者说,即使承受不住,他也必须承受着。就像他在那篇《乘车散板》中说的那样,人家公交公司也没有恳求或者要挟你必须乘坐。
现在,又有四辆公交车开过来了,一副扭扭捏捏又不情不愿的样子,其中有一辆是22 路。小让长出一口气,紧忙拖拽着旅行箱向前靠拢,就像一滴水,被卷入了滔天的浊流,随之而来的晕眩和窒息,当然都是不许讨价还价的。
接下来,小让就被拥挤的人群裹挟到了公交车上。
小让将一张一元纸币投进了收款箱,接着就向车厢的后端走。小让的身前有十几个乘客,他们都在向后走,也不知道他们是要由后门下车,还是要去空间相对宽松的车厢后端。隔着这些乘客的脑袋,小让隐约看见最后一排有一个空座,倒数第二排也有一个空座,他想快步走到那里坐下,但只能一步一趋地挪动。这个时候,小让听到身后的刷卡机发声了:老年免费卡,老年免费卡,老年免费卡,老年免费卡。
小让的第一反应有点离谱,怎么的?是刷卡机变成复读机了吗?小让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乘客原来都是老头和老太太,每个人的手中都攥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兜子,或者拎着一个简易的拉杆车。小让猜想,这些老人应该是去九马路的早市买菜吧,也或者就是把乘坐公交车当作一个乐子来玩,反正都是免费的。再有一种可能,就是发放退休金的日子到了,这些老人是去指定的储蓄所领钱。小让知道,这些老年人是信不过银行的,钱只有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他们才会心安,才会睡得踏实。
小让又转回头,继续艰难地向车厢后端行走。当然,说“行走”是不准确的,准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挪蹭”。而小让身后的那个老太太,似乎是嫌弃他走得太慢,就一直用手捅他左侧的腰眼。小让又痒又气,但又不好发作,就只能挺直着腰身,还不时地将身子左右扭动。这时候,刷卡机又开始读取信息:员工卡,普通卡,老年优惠卡,普通卡,老年优惠卡,老年优惠卡。紧接着,刷卡机又变回了复读机。
小让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几年前,小让去过一次南方,是去几个沿海城市,参加一个笔会,同时领取一个文学赛事的奖金,更重要的是将自己即将发霉的心情晾晒一下。在那些城市的大街上,小让见到的几乎都是20 岁左右的姑娘和小伙子,一个个都风风火火的,都活蹦乱跳的,而老年人自然是有的,但比例真的很小。那时候,小让就隐约发觉了,在我们涧河,他能见到的年轻人,其主体竟然都是中小学生,其余的就都是此刻这种拥挤在他身前身后的老年人了,一个个急吼吼又颤巍巍,走起路来似乎都在窸窸窣窣地掉渣。
小让终于挪蹭到了公交车的后端,左侧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正空着。一位拔顶的先生站在这个座位旁边,背对着小让。小让说,请问这座位您坐不?拔顶先生扭头看了小让一眼,就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接着又对小让翻了一个白眼,这才将目光投向窗外。小让在心里嘟哝了一声,怎么的?你不坐还不让别人坐?小让侧拧着身子向前一步,和拔顶先生交换了位置,来到空座近前。接下来,小让的胃猛然一阵抽搐,他差一点将自己早上吃的白菜猪肉馅水饺吐出来。原来,这个空座上有一摊呕吐物,红、绿、黄、白四色纠缠在一起,明目张胆的,大义凛然的。
他妈的,怪不得这个座位会空着。小让在心里骂了一句。小让猜想这摊呕吐物可能是某个乘客留下的,这个乘客现在已经下了车,但呕吐物却完完整整地留下来了,四平八稳的,一副谁都不在话下的德行。小让就想后退开来,可身后的乘客已经拥挤了过来,他没有后退的余地。小让只好勉强转过身来,看到拔顶先生目视窗外,还捂着嘴巴在偷笑。
公交车起动了。司机猛地给了一脚油门,紧接着又来了一个急刹车。之后,又是猛给一脚油门,再来一个急刹车。所有站着的乘客都被晃得前仰后合,结果是车厢里还真的似乎稍稍宽松了一点。好几个乘客都在厉声质问司机,你会不会开车?有你这么开车的吗?你是跟你师娘学的开车吧?声音当中满是飞溅的火星子。司机不予理会,进入了平稳驾驶的模式,他还打开了车载喇叭进行报站:欢迎乘坐56 路公交车,本路车开往时代广场方向,本车实行无人售票,前门上车,后门下车,票价一元,主动投币,概不找零,多谢合作。
小让的脑子里轰隆一声。他妈的,我该坐8 路或者22 路,怎么跑到56 路上来了?怎么搞的?
小让的双手紧攥了起来。旅行箱选择了逆来顺受,塑料方便袋却在抗议,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小让知道,56 路、8 路和22 路车的下一站都是新华书店,但过了这一站,56 路就将拐向南岸区,不再驶往涧河火车站。没办法,小让只能在新华书店那站下车,转乘8 路或者22 路。
先前站在小让身前的拔顶先生,这会儿竟然不知到哪去了,他的位置换成了一个女子。女子看上去也就20 岁刚出头的样子,五官周正,肤色白皙,留着披肩长发。小让想让她闪一下身,他好向车门处靠近,以便下一站下车,可这个女子在通电话。
什么?啊,我现在在公交车上呢,你大一点声,我有点听不清。女子说。
嗯,是的,我知道了。昨天,不对,是前天晚上,我听说这个事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反正已经都这个样子了。真的,反正都已经沉到底了,不会再往下沉,只能是触底反弹。你着急上火也没有用,你说我说的对不?女子说。
接下来,女子将手机换到左手,贴在左耳边,她继续说,什么啊?才不会是你说的这样。你信我的没错,就跟他们耗着,看谁能耗过谁,实在不行你就把孩子生下来。
小让不知道这个女子是在跟一个什么人在商讨什么样的事,他也不关心这个。见这个女子一时半会儿打不完电话,小让说,对不起,麻烦您让一下,我下一站下车。
女子站在原地没动,她微笑着对小让点了点头,同时用右手做了几个上下扇动的动作,似乎是示意她马上就要通话完毕,请小让稍等一下。
小让点了点头。
女子接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呢?听人劝吃饱饭,你再这样,我也不管你了。行了行了,你哭什么哭啊你?这件事情虽然说不全怪你,但你绝对不是没有责任。脚上泡自己走的,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女子说到这儿,声音突然蹿高了一大截,语速也明显在加快。我可早就警告过你吧,别往里掺和,别往里掺和,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弯弯肚子别吃镰刀头,可你不听啊。你说我这一天天的,光跟你们操心了,操心操稀碎。我现在都怀疑我上辈子做过多少缺德事,这辈子才认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东西,天天给你们擦屁股,天天给你们擦屁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小让看女子完全没有停止通话的意思,他就打算再提醒她一下。可是,小让刚刚张口,又急忙闭紧了嘴巴。因为这个时候,女子又将手机换回了右手,贴在了右耳边。小让看得很清楚,这个女子手中拿着的原来不是真的苹果手机,而是一个苹果手机模型。
这个人精神有问题吧?小让一边这样想,一边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是的,是后撤了半步,车上没有可供小让后撤一步乃至更多步的空间。在这样一个局促又逼仄的环境里,跟一个很可能精神有问题的人面对面,实在不是一件能够开心起来的事啊。小让听说过,不能跟精神病人对视,他们很可能把你的对视当作是挑衅。小让就将目光投向窗外,同时还要用余光留意着这个女子,提防着她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女子咳嗽了一声,之后咆哮起来了,声音像失控的火苗一样蹿升。你给我滚!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滚!
小让吓得屏住了呼吸,缩起了肩膀。小让真想能滚多远就滚多远,问题是他无处可滚啊。
3
小让在公交车上饱受惊吓和焦急的时候,我正待在家里,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这倒不是说我的处境比小让优越,相反,我这会儿的情况或许比他更加糟糕。
这话有些无从说起,那我就接着说小让的那篇《乘车散板》吧。
我记得我在前面说过,小让在这篇短文的末尾对公交公司进行了吐槽。但我忘记说了,发表这篇短文的编辑,就是我。是的,我是《涧河晨报》的编辑。除了做编辑之外,我偶尔也会客串一下记者。
老实说,这篇短文刊登出来以后,我也是有一点担心的,我怕公交公司会来找我讨要说法。但是,稿子见报半个月,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派安宁,简直就像我们的记者惯用的那句套话,“沉浸在一片祥和喜庆的节日氛围当中”。我先是感到庆幸,但紧接着就感到沮丧了。是的,这种反常的安宁说明什么呢?只能是说明如今的传统纸媒,真的已经没有读者了。
事情到这儿本该结束,但岔头还是出现了。小让把这个稿子发在了他的个人微信公众号上,还注明了原文已发表在《涧河晨报》。粉丝们觉得小让总结的那几条魔鬼定律很好玩,但又不是特别过瘾,不是很全面,他们就纷纷留言,又补充出了百十条魔鬼定律,完全可以出版一个单行本了。粉丝们同时将扩容版的《乘车散板》疯狂转发,粉丝的粉丝再转发,更有好事者将其做成动画短视频,事态就有点失控了。
于是,公交公司就派了一个女人来我们报社交涉。当时我正在外采访,似乎是南岸区某个人的宠物狗被邻居的宠物狗强暴了,也或者是桥旗路的一个女子嫁给了前公爹,总之就是这一类的无聊事件吧。这样一来,我就没有见到公交公司的这个女人。
听同事说,这个女人看上去年纪在35岁到55 岁之间,体格彪悍,脸色黧黑。她要是登台的话,不用劳驾化妆师,她本人提一根长矛或者拎一双板斧,就是活生生的张飞或者李逵了。
还是听同事讲,我们总编的态度一开始是比较强硬的,还给这个女人讲解了新闻是用事实说话,以及媒体为什么具有监督权之类,很是高大上。但是,这个女人摔了总编的笔筒之后,总编立马认了,笑脸一个接一个奉上,同意第二天就在报纸上刊登道歉声明。
我采访回来,听说了这些事情,就急忙去了总编办公室。事情可以说是因我的失误而引起的,我怎么也要主动道歉才对,躲着不是办法。我一进总编办公室,发现社长也在。总编的脸阴得一把攥得出水,根据我以往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狠狠批评我一顿,我的脑袋要是不被骂肿的话,一定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社长的脸则是一片酡红,连脖子也是同一种颜色。我知道,少于半斤并且低于50 度的白酒,显然不可能将社长激发出这样炫目的华彩。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坏了!被总编一个人批评,就够我受得了,要是社长也一道搅和进来,我实在是凶多吉少啊。
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张口检讨,总编也没来得及批评我,社长先开口了。他半睁半闭着眼睛,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兄弟,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觉得自己给报社,添,添麻烦了?是不是来跟我们两个,检,检讨来了?
我急忙点头,我说,是的,是我工作失误,把关不严,校对不认真,给报社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社长哈哈大笑,他说,兄弟,你别埋怨,埋怨你自己,也不用跟,跟我们俩检,检讨,不需要这样。兄弟,我告诉你,没事,咱不惹事;有事,咱不怕事。不就是给公交公司,给他们登一条道,道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邻居家死,死个猫。兄弟你放心,没事。凡是正经干,干新闻的,没有一个没当过被告。从某种,某种意义上说,当了被告,是新闻人的荣耀,巨大的荣耀。好了兄弟,你回去工作吧。
社长这样一口一个兄弟地叫我,让我又是感动又是有些莫名的惊慌。
社长跟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总编的一双小眼睛一直骨碌碌地,紧盯着社长的神情。见社长似乎真的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总编也笑了起来,他说,社长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们媒体做批评性报道成了被告,真是一种荣耀。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南方周末》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后来到别的报社去应聘,什么资料都不用带,只要说一句“我是被《南方周末》开除的”,那就一路绿灯到底。
我偷偷长出了口气,想起曾经帮总编填写过几次电子表格。据我所知,总编的最高学历是大专,函授的。也许大专函授的学员之间也可以称为大学同学?算了,我还是别揭这个老底了。再就是,我怕自己再多待一会儿的话,社长会醒酒,他和总编就会翻脸来批评我。我就赔着笑脸说,谢谢社长,谢谢总编,谢谢,我先去工作了。说完,我就匆匆离开了总编办公室。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就应该真的打住了。但是偏偏没有。
问题出在总编身上。
针对公交公司的道歉声明发出去之后,总编不知哪根神经短路了,他越想越窝火,戒掉的烟重又捡起来了,血压血脂血糖什么的也都上蹿下跳了起来。总编就把我们的记者全都召集到了他的办公室,让记者全力以赴监督公交车的运营状况。总编还一再叮嘱记者,一定要做到用事实说话,一定要保存好采访资料。
这样的新闻做起来显然没有什么难度,公交车的问题都明晃晃地在那儿摆着呢,随便一抓就一把,超载啊,拒载啊,到站不停啊,不在指定区域停车啊,晚点啊,掉线啊,车内卫生太差啊,司机态度强硬啊,不报站或者报错站啊,等等等等,海量着呢。你不是要求用事实说话吗?看,全都是乘客的抱怨和谩骂,我们记者可是一个字都没说。你不是要保存好采访资料吗?好,这是照片,这是录音,这是视频,这是受访乘客的联合签名。
按照总编的预计,这个报道是要连续报上十天八天的,一直报到公交公司上门求饶。总编甚至将一瓶他保存了十几年的五粮液带到办公室了,就等开瓶庆祝了。
而实际情况呢,这个报道只做了一期,就停了。你是不是以为公交公司又打上门来了?没有。
是上级领导来我们报社了,一张铁青的脸,一副长宽高同一个尺码的身材。
领导对社长和总编都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好在我所在的《生活周刊》编辑部,跟社长办公室只一墙之隔,所以我听到了领导说的最后两句话,是两个问句:你就说你们俩还想不想干?还能不能干?
领导撂下这两个问句,就走了。是摔门而去,咣的一声,整个《涧河晨报》的三层楼房都哆嗦了好一阵子。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总该打住了吧?
好像仍然没有。
总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你说你发稿时为什么不仔细审稿?为什么?
我当时还没能一下子反应过来,但随即就明白总编这是在找《乘车散板》的后账来了,要把所有的责任一股脑推给我。
总编的声音又蹿高了好大一截,那个破专栏我早就要砍了它,你为什么还坚持?你是不是存心要跟我叫板?你还想不想在这干了?你还能不能在这干了?你现在就给我一个痛快话。
总编的脖筋一根根都绷起来了,就像一群狰狞的小蛇在泄愤。
我很清楚自己的生活处境,上有老下有小的,我真的不想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我没有这个底气,所以我就紧忙向总编道歉。我说,对不起啊总编,是我工作失误,我今后一定小心谨慎,加倍努力工作。从这期开始,那个专栏就砍掉。我今后一定尽心尽力,不辜负您对我的厚爱。
总编继续向我咆哮,你就说你还想不想在这干了?你还能不能在这干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抽风,哈哈大笑了起来。老实说,我当时就知道不该大笑,但我偏偏管不住自己。我真是拿自己没有办法。
总编被我笑愣住了,他怒视着我,嘴巴张了张,但没说出什么话来。
我向总编勾了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这个弱智还真的附耳过来了,他一嘴的烟臭就像一块石头碾压着我。我强忍着恶心,对着总编长了一个拴马桩的左耳小声说,我操你妈。
总编应该是听清了,但他不敢确信自己听清了。他就挺直了身子,拍了一掌桌子,大声问我,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大声说,我操你妈!
之后,我像那位上级领导那样狠劲一摔门,扬长而去。我的心情那叫一个爽啊!爽得史无前例,爽得空前绝后。他妈的,一辈子不得罪个把小人,那也活得太憋屈了不是?
再之后的事情呢,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就是我躺在家里的床上,比较认真和仔细地看着天花板。
4
还好,这个女子接下来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她把手机模型放进衣兜,之后就往公交车的前端走,也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她身前的所有老头老太太都主动侧身,尽可能腾让出一条过道。小让猜想,这就是所谓的鬼怕恶人吧?这些老头老太太,可能也都察觉出这个女子精神异常了。
小让本来是想跟在女子身后前行,以便在新华书店那站下车,转乘8 路或者22 路赶往火车站。可是小让又想,紧跟在她身后,是不是太危险了?小让这样一迟疑,女子跟他之间已经隔开了三四个人。小让再想拖拽着旅行箱往前走,已经没有空间了,拥挤的乘客重新恢复成了一坨混凝土。
唉,还是到站再下吧。小让在心里说。
接下来,小让向窗外看了一眼,确定公交车马上就要行驶到北岸街和星汇路的交汇口了,距离新华书店应该不超过三百米。也或者说,小让错乘的这辆公交车,刚刚开出了两百米左右——要知道,我们涧河的公交线路,相邻的两个公交车站之间,大约都是五百米距离。
小让仰头深呼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来时,闻到了一股酸酸臭臭的气味,先是小打小闹地那样试探,之后没经过什么过渡,就大肆张扬了起来。小让以为是身边的哪个乘客没有刷牙,或者是某个乘客的鞋带没有系紧,脚臭擅自溜了出来。但小让随即就发现了,不是的,无论是口臭还是脚臭,都不会如此浓烈和霸道。
小让扭着头左右看了看,他找到了气味的源头,正是空座位上的那摊呕吐物。
小让急忙去开车窗,但该死的窗子很紧。小让憋足了气力横着一推,右手食指的指甲劈了,火辣辣地疼,但窗子还是没有打开。
就是在这个时候,公交车停了下来。小让瞄了眼窗外,公交车距离马路中间的铁栅栏,不超过三十厘米。小让知道,这种马路中间的铁栅栏,标准的叫法应该是隔离带护栏,或者是叫隔离护栏。但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管这个东西叫隔离带。
小让和其他车厢后端的乘客一样,都看不到公交车的前方,他就以为是公交车行驶到了北岸街和星汇路的交汇口,刚好赶上了红灯,需要等待绿灯亮起。可是,公交车停了三四分钟也不开动,显然是前方出现了什么情况。
车里的乘客骚动了起来。他们都相互打听,咋的了?车咋不动弹了?怎么回事?我他妈的上班就要迟到了。还有的人干脆质问司机,喂,开车的,你不是睡着了?司机不予理睬。
很快,车厢前端的乘客传回了信息,看呀看呀,前面出车祸了!好像撞死人了!
车厢后端的乘客都向前拥挤,就像车祸现场会是一场精彩的文艺演出,他们一定要亲眼目睹,错过了将要后悔一生。他们只是向前移动了一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车厢里实在太拥挤了,没有多余的空间。紧接着,又有人叫喊了起来,谁他妈的踩我脚了?出门不带眼睛啊?别挤了,把我后腰顶得生疼。还有人喊,小偷,抓小偷!有人偷我手机!
小让右手食指的指甲这会儿开始往外渗血了,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开来。小让咬着牙长叹了口气,他心想,这可真是出师不利,先是稀里糊涂地上错了车,接着又赶上了塞车,一步赶不上就步步赶不上。
更让小让抓狂的是,因为公交车停了下来,空气不流动,那摊呕吐物的气味更加放肆开来,有恃无恐,蹬鼻子上脸。小让甚至觉得自己看得到这股气味的形状,黑糊糊的一团,透着诡异的暗绿,像一个油腻腻的大口袋,呼啸着罩在他的头顶。
小让想要清理一下这摊呕吐物,可他的纸巾在旅行箱里,他拿不出来。他就问了一句身边的乘客,请问谁有手纸,我想把这堆东西收拾一下。小让边说边指了指这摊呕吐物。
小让身边的几个人,或者说没有,或者摇了摇头,总之没有人支援。
而先前上车时一直在身后捅小让腰眼的那个老太太呢,她这会儿跟小让之间隔了四五个人。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了,小伙子,大娘我真要劝你一句,咱不能这么造害自己的身体,哪能一大早起来就喝这么多酒,还吐人家一椅子,你说丢人不丢人?
小让一下子懵了。他说,阿姨,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她说,不是跟你说是跟谁说?
小让说,阿姨你误会了,这不是我吐的,我一上车就有。
老太太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再理睬小让。
这时候,不知是谁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人呢?敢做不敢当。
这个人的嘟哝,马上获得了另外几个人的附和与响应。
不是你吐的,那是谁吐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有些人啊,就是素质有问题,放完屁看别人,其实就是他放的。
车厢里就腾起了一大堆蘑菇云一样的嘲笑声。
一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在小让的心中一闪而过。但小让苦笑了一下,没有跟这些人争辩。小让还想起了我讲给他听的一则笑话,是说一对夫妻乘坐公交车,妻子不小心踩了身旁一个男子的脚。男子破口大骂,我这么贵的鞋,你赔得起吗?丈夫也不示弱,他说,就踩你了,怎么地吧?丈夫边说边把手探进了衣兜。妻子一把紧紧搂住丈夫。妻子说,老公啊,你不是都答应我今后不再杀人了吗?你怎么又把枪带出来了?公交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随即就传来了一声扑通声,是那个男子跪下了。
小让倒是没有偏激到也想有一把枪的地步,但他真的有一些后悔,为什么直到今天才下定决心离开涧河?
小让觉得,自己早早离开涧河就对了。
5
我在床上躺了大约十分钟,就下床了。我说过,我不能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所以我还没有辞职的想法,更准确地说,我是没有辞职的勇气。但今天,我不想去上班。
我下了楼,出小区,沿桥旗路西行,之后南拐,上了工厂路。我打算去涧河一中斜对面的“相约书屋”,到那里买几本小让推荐我看的小说,卡佛的《大教堂》,还有莫迪亚诺的《暗店街》。我也不一定真的要买书,反正我不能一直躺在床上,是吧?
我说的工厂路如今早已经改名了,叫学府街。早些年,工厂路是名副其实的,道路两边都是国有工厂,有鞋帽厂、阀门厂、陶瓷厂,有制钉厂、水泥厂、农药厂,有纺织厂、玻璃厂、制药厂,有木材厂、氧气厂、包装箱厂、印刷厂、化机厂、塑料厂、腐殖酸厂、大理石加工厂……但凡你想得到的工厂,这里都有。而如今,这里一家工厂也没有了。这里改名为学府街,怎么说呢,只能是让人觉得违和感满满当当的,都要溢出来了。因为这里只有一所中学,也就是小让工作的涧河一中。捎带再说一下吧,涧河一中也是我和小让的母校,我们两个当初就是从这里一起考进大学的。从高中起,我们就是朋友。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涧河晨报》,小让去了涧河一中。
我经过涧河一中门前时,先是看到校门对面的七八栋楼房的玻璃上,都贴着自习室、招住宿生或者补习班的字样。接下来,我看到了十几个巨型条幅悬挂在校门两侧,威风凛凛的。这些条幅上面印着的都是涧河一中去年的高考捷报,某某和某某考取了清华大学,谁谁和谁谁被北京大学录取,谁是文科状元,谁是理科状元,谁又是单科状元,有多少多少学生过了一本线,有多少多少学生高出二本录取线多少分。
对于涧河一中这种常年悬挂捷报,小让不以为然。我以为小让是觉得这种炒作,跟教育的价值追求相违背。小让却说,我没有那么高的见识。我问他,那是因为什么?小让说,你发没发现,我们涧河的城市活力,在一天天递减?我说,嗯,瞎子都看出来了。小让说,我觉得我们学校是要负责任的。我说,这是从何说起?小让说,据我所知,最近这十多年,我们学校考出去的学生,他们大学毕业以后,没有一个人回到涧河。我就没说什么,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的女儿将来考上大学,等她大学毕业以后,我也不打算让她回涧河。
小让这次出门,是去省城的一家私立高中应聘,因为他已经从涧河一中辞职了。我当然劝阻过小让。我说,我听说谁要是想进入你们学校当教师,除了各种台面上的条件,起码还要准备这么一打现金吧?我边说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量出一个厚度。小让说,我也听说差不多是这个价码,前提还得是你能找对人。我说,就是啊,所以你还是忍一下算了,你去私立学校,撇家舍业的,也不见得那边就比这边好。说句丧气的话,指不定会是屎窝挪到了尿窝。小让说,你说的这些,我其实也都考虑过了,问题是我好像不再热爱我们涧河了,我爱不起来了。
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劝阻小让了,我知道他这是真的去意已决啊。我这次来见小让,其实是想告诉他,他那篇《乘车散板》给我惹了麻烦。现在看来,这麻烦我自己扛着好了,就别再给他添堵了。
小让是省级优秀教师、骨干教师,是市级学科带头人,还是他们学校最年轻的正高级教师。可以说,一个教师所能获得的荣誉和资历,他都拿遍了。但现在,他要辞职了。
小让的辞职,让我想起了那个河南女教师,是叫顾什么强吧?一个偏男性化的名字。我记得前几年,顾老师的辞职申请火爆网络。她的辞职申请只有十个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被称为史上最具情怀的辞职申请,没有之一。
而跟顾老师相比,小让的辞职申请还要精短,只有三个字,“我累了。”
接下来,我还是从头开始讲一讲小让辞职的原因吧。
大上个周一,也就是公交公司的那个女人来我们报社讨要说法的那天,涧河一中的铁校长,打电话把小让叫到了办公室。小让来到铁校长办公室,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正在吸烟。小让不认识这个女人。
铁校长说,小让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高一文点班李××的妈妈。
小让当然知道,铁校长说的“文点班”,就是文科重点班。铁校长说的李××,小让也认得,高一文点班的语文是小让来教。据小让所知,李××似乎连汉语拼音和100 以内的四则混合运算都弄不明白。李××之所以能进文点班,无疑是有其他原因。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小让不清楚。小让猜想,李××可能是其他某个学科成绩异常优秀吧,优秀得让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彻底绝望。小让知道,按照涧河一中的惯例,以李××的语文和数学成绩,他是不可能进入文点班的。能够进入一中重点班的,是每年涧河全市中考成绩排名前一百人,而这一百人的中考成绩是被屏蔽的,不对外公布。
小让很纳闷,李××的妈妈来校长室干什么?铁校长为什么又将这个人介绍给他相识?
小让就向李××的妈妈前倾了一下身子,说,您好!
李××的妈妈没有起身。她深吸了一口烟,将烟灰随手弹在地上,又往地上咳了一口痰,这才说,这几天把我忙活够呛,我跟教育局的刘局长,还有你们铁校长了解了一下情况,咱们这疙瘩教语文的,你是大拿。我想让你给俺家李××补习语文,把孩子的成绩整上去。你放心,学费不是问题。是一对一补习,还是把张局和于书记家孩子也带上,你说了算。我看时间就定在每个礼拜六和礼拜天的下午吧,一点到三点,我就这个点儿有闲工夫。我看上课的地方,就在学校跟前儿踅摸个房子吧,离俺们家近,方便。
小让气得差点大笑起来。这个女人怎么会这么自以为是呢?就算你是皇后,是武则天,是王母娘娘,也不能这么专横跋扈吧?简直就是恬不知耻啊。
小让总算还是顾及到了礼节。他说,对不起,我不办补习班。
作为小让的朋友,我很清楚小让从来没有办过补习班。我和小让都知道,我们涧河所有初中、高中教主科的老师,差不多都办了补习班,每月按八节课计,每节课九十分钟,每个学生收费三百元到一千元不等。至于一对二、一对一补习的费用,就更不是普通工薪家庭可以承受的了。这些老师每月能赚取多少补课费,显然远远高出他们的工资。小让的家境并不富裕,他跟钱也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但他就是不办补习班。我曾经怂恿过小让,我说,你较这个劲有意思吗?咱们家不是没有矿吗?你补课肯定比你写小说挣钱多,还不累。小让一个劲地摇头,他说,昧良心的事我做不来。所有该讲的,我在课堂上都尽心尽力地讲了。再说了,你也体谅一点孩子们吧,每天晚上作业都要写到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就得起床。好不容易有个周末,结果他们直奔一个又一个补习班,明星赶场都没有他们忙。
小让的拒绝,让李××的妈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怒视着小让,她鼻孔喷射出的酸臭气息就像两根脏乎乎的棍子,顶着小让的脸。小让扭头看向窗外。
李××的妈妈说,铁校长,这是咋回事?
铁校长急忙走到小让近前,他说,小让老师,我知道你没办过补习班,但事情总可以有个例外嘛。以前没做过的事情,现在可以放手去做嘛。我们人民教师,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是分内的责任和义务嘛。
小让说,马上要上课了,校长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铁校长说,啊,那个,你回去准备一下吧,这个周末正式开始。补习室我来想办法解决,你等我电话。
小让说,铁校长,我刚才的话可能没表达清楚,让您误会了。我是说我以前不办补习班,以后也不办。
李××的妈妈大声叫喊,铁校长!与此同时,铁校长也大声叫喊,小让!
小让分别看了一眼这两个人,转身走了。
第二天,也就是我们报纸给公交公司刊登道歉那天,涧河一中负责教学工作的校长,大约是姓桂,也或者是姓归,这人把小让叫到了办公室。
桂或归校长说,小让老师,你怎么搞的?怎么很多家长联名写信举报你,说你在课堂上不好好给学生讲课?
小让就觉得有一股锋利又粗壮的冰冷,从他的脚板升起,升起,沿着脊梁,一路攀升和碾压到了头顶。
小让说,他们是怎么说我不好好讲课的?
桂或归校长说,我暂时也不太清楚,我给你举个例子,李白的诗,你讲每一句是什么意思,再讲讲中心思想是什么就可以了,你为什么还要东拉西扯去污蔑李白?你怎么可以跟学生们讲,李白推崇侠客,打过群架?你怎么可以跟学生说,李白藐视富贵但又热衷于功名?你怎么可以说李白一边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边却两次入赘朱门大户,做的还都是倒插门的孙女女婿?你这不是污蔑诗仙吗?你这不是污染了学生的纯洁心灵吗?
桂或归校长还想继续将反问排比下去,小让打住了他的话头。
小让没有称呼他校长,而是说,大哥,你别为难,该怎么公事公办,你就怎么公事公办。不过我得求你一件事,我可以去死,但我想死个明白。请你告诉我,李××的妈妈,她是什么背景?
桂或归校长走到门前,打开房门,向外看了看,又把门关上,锁紧。他叹了口气说,兄弟,李××的妈妈没什么背景,好像就是一个科员。
小让说,那李××的爸爸呢?
桂或归校长就把嘴巴贴在了小让的耳边,小声说出了李××的爸爸的职位。
后来,小让将李××的爸爸的职位告诉了我。原来,对我们社长和总编大喊“你们俩还想不想干?还能不能干”的那个领导,是李××的爸爸的下属的下属。
于是,小让就呈交上去了那三个字:“我累了。”
6
座椅上的那摊呕吐物,最终还是被小让清理掉了。
小让是撕开了他原本打算留着在火车上吃的那桶康师傅方便面,用面饼当笤帚,再用面桶当垃圾箱。清理的过程中,小让好几次都差点呕吐。小让发誓,今后再也不吃方便面了。
小让想把呕吐物连同方便面桶都扔到车窗外,可他这一侧的车窗还是打不开。小让想从另一侧的车窗把它扔出去,可过道上的乘客不肯让开,也不肯接过这个恶心的东西,帮小让将它扔出窗外。小让只好把它又放在了座位上。
公交车还是停止不动,小让也不清楚前方的车祸现场是否正在清理,如果正在清理,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小让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火车发车还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还来得及。从北岸商场到涧河火车站是三站地,正常情况下,公交车十分钟之内一定可以到。
小让向窗外看了一眼,正好可以看到马路对面九辰医药连锁105 店的门脸。北岸街是涧河的中心商业区,但说来有点奇怪,这里并没有什么大型商场和超市。这里的储蓄所远比厕所要多,最多的商店是药店。小让家的楼下也有一家九辰药店,是连锁279店。小让由此估计,九辰医药连锁店在涧河应该已经是超过了300 家。
小让走神的这个当口,那个精神异常的女子又从车厢前端走到了小让的身边。这就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了,车里的乘客本来像是一大坨混凝土,可这个女子偏偏可以来去自由。
女子用右手拿起座位上的方便面桶,用左手扒拉开过道上的乘客,将它扔到了车窗之外。之后,女子对小让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她还从衣兜里拿出几张面巾纸,递给小让。她说,快,你快擦一擦手。
小让差一点就流下眼泪。他接过面巾纸,紧忙说,谢谢您!谢谢!
女子说,你等我一下,我打个电话。
女子就又拿出苹果手机模型,贴在右耳边,她说,喂,我现在在公交车上呢。是的,那件事情我听说了。你别往心里去,你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对,你就跟他们耗着,看谁能耗过谁,实在不行你就把孩子生下来。你哭什么哭啊你?脚上泡是你自己走的,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我上辈子一定做过太多丧良心的事,这辈子才认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东西。你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小让察觉出来了,女子说的这番话,跟她先前说的那番话基本一样。不同的是,小让不再觉得这个女子危险了。
女子非常逼真地通电话的时候,小让已经用她给的纸巾擦了手,之后又将座位擦干净了。小让刚把纸巾扔在地上,先前站在车厢后门口的一个老头疯了一样挤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坐在了这个座位上。
小让实在是不知道该跟这个老头说什么,他只好将视线转向女子。女子又对着手机模型说了几句,走向了车厢前端。
这时候,马路对面的九辰医药连锁105店门前的音箱开始播放广告了。而马路这侧,也就是公交车后门对着的九辰医药总店,也开始播放广告。两个音箱一定都是将音量调到了最高,同时播放,循环往复。
九辰医药总店播放的是,春季护肝正当时,九辰4 月送福利。1 日至30 日,购一盒××护肝片,送五枚鸡蛋,购三盒,送二十枚鸡蛋。全场购药满109 元即可参与幸运抽奖,保健品除外。购护肝片可参与抽奖,多买多抽。液晶电视、全自动洗衣机、电饭煲等幸运大礼等您带回家。抽奖当天,可免费检测肝功转氨酶。享实惠,来九辰医药。
而九辰医药连锁105 店播放的是,北人参,南三七,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三七粉具有补血化瘀、调节免疫力、降压降脂、保护心脑血管的功效。4 月1 日至30日,来九辰医药买三七粉,享受买一赠一优惠。享实惠,来九辰医药。
小让想,北人参南三七?为什么不是北乔峰南慕容?
九辰医药总店播放的护肝片广告,配置的背景音乐是一首广场舞歌曲,节奏强烈鲜明,扑通扑通的,近乎粗暴。小让不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但依稀听见了几句歌词:怎么刚刚开始成熟就老了?怎么刚刚开始明白就老了?怎么刚刚懂得时间不经用?怎么转眼之间就老了?总而言之,就是老了,莫名其妙地老了。
九辰医药连锁105 店播放的三七粉广告,配置的背景音乐也是一首歌曲,好像是好几个少女唱的,语速特别快,快得让人误以为是机关枪不小心走了火。小让听不清完整的歌词,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我的锁骨在哪里,不达目的不放弃,燃烧我的卡路里,我要变成万人迷。
小让就觉得九辰医药的这两个音箱,太像一对镲,那种民乐中的打击乐器。这对镲无休止地相互猛烈撞击着,每一下撞击,都刚好把这辆56 路公交车扣在了其中。
九辰医药连锁105 店的三七粉广告播放到第四次的时候,小让在心里跟着念叨:北乔峰,南慕容,北乔峰气血第一,慕容复傻叉第一。慕容复具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效,祖传秘方斗转星移可以使人彻底发疯。
小让被自己的无聊弄得笑了。他就稍稍低了一点头,看窗外马路中央的隔离带护栏。隔离带护栏的上面是两条扫黑除恶的标语,一条是“黑恶必除,除恶务尽”,另一条是“加强组织领导,仅仅依靠群众,坚决打赢扫黑除恶这场硬仗”,其中的“仅仅”,显然应该是“紧紧”。
随即,小让发现这两条标语上面,还贴有几张花花绿绿的不干胶,每一张都是长七八厘米、宽四五厘米。小让仔细一看,这些不干胶原来都是广告,有“本市办证,见证付款”,有“低价出售手机监听卡”,还有一个是“迷药,枪支”,全都附上了手机号码。
小让就在心里说,扫黑除恶真是太有必要了。
接下来,公交车上的乘客又开始着急和抱怨了。有人说,司机,咋还不开车呢?等酒等菜啊?有人说,再不开车,我下车,你给我退票。有人说,涧河这瘪犊子地方,净出这些个瘪犊子事。还有一个老太太,以拖长音的京剧唱腔反反复复地说,我操恁娘,我操恁娘,我操恁娘……竟然一声比一声高亢,而且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司机终于忍不住了,拿过车载麦克,他说,那个,请大家保持一下那个安静。前面红绿灯下边出那个那个车祸了,交警正在那个那个处理,我看马上就能处理完。那个,谢谢大家。
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说,司机,我有急事,你把车门打开,我下车。
又有几个人也说,我也有急事,你快点把门打开。
司机说,那个,请大家安静一下。这个地方,那个那个不能下车,摄像头正对着那个咱们车。
戴鸭舌帽的男子说,我现在就把罚款给你,我真有急事。
司机说,那个,这不光是缴罚款的事,我驾照就剩那个那个3 分了。这3 分要是那个扣没了,我就那个不能再开车了。没工作,你让我喝那个那个西北风去啊?
戴鸭舌帽的男子仍旧坚持,他说,我不管你驾照剩几分,我就是要下车,你快点把门给我开开。
司机不予理睬,当然也没有打开车门。
戴鸭舌帽的男子态度不再强硬,他开始央求司机。他说,师傅,你就行个方便吧,我真有急事。
司机也急了,他说,不行!就是不行!
紧接着,有人大喊一声,都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小让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那个精神异常的女子。
女子说,你们长着脑袋是干什么用的?就是用来吃饭是不是?你们就不能自己想想办法?为什么只知道难为司机?
所有的乘客,包括司机,都不敢接女子的话茬。
女子扒拉开她身边的乘客,将一扇车窗完全打开,接着她就像一只小鸟,轻轻盈盈地从车窗跳到了车外,又回过身来说,这样不就行了?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完,女子做了个鬼脸,拍着手,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小让觉得这个女子,实在是太酷了。
接下来,戴鸭舌帽的男子,还有几个年轻人都陆续从车窗跳了出去。这样一来,除了小让,车厢里的乘客就剩老人了。这些老人显然也想跳窗,可他们的身子骨不支持他们做出这样的动作。他们就开始质问和咒骂司机,可司机不予理睬。
小让也想跳窗下车,可他看了看车窗,又看了看自己的旅行箱,只好放弃了。小让的旅行箱个头实在太大了,没法通过车窗,何况车窗中间偏下的位置还横着镶有一根铁管,以便站着的乘客抓握,而此时却成了小让最大的阻碍。
小让不可能扔下旅行箱空身下车,他的全部家当差不多都在旅行箱里呢,有身份证、学历证和学位证,当然还有教师资格证,有三四张银行卡和三四千元现金,有骨干教师、学科带头人证书,有职称证,还有结婚证和房产证。最后这两个证,是小让将去应聘的省城私立高中要求带上的,小让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看这两个证,还得是原件。
7
我去了相约书屋,之后两手空空回到了家。
相约书屋是一幢二层楼房,里面卖的都是教辅书,早已经不卖小说了。服务员是个大约四十岁的妇女,身材臃肿,脸庞油腻,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耐烦。她似乎把我当成古猿人了。她说,小说?什么小说?现在还有人看那些没有用的玩意儿?
我当然不敢招惹这个妇女,就原路走回了家,打开电脑,看一部外国电影。
电影名叫《隔离区》,也有翻译成《隔离带》的。显然,这个“隔离带”,不是指马路中间的铁栅栏。小让很早以前就推荐我看看这部电影,他递交了辞职申请的那天还告诉我一定要看看这个片子,而我一直拖延着。
电影的主人公名叫安琪拉薇达,是一名电视台的记者。影片的开始是夜晚,安琪拉微达和一个名叫史考特的摄像师到消防队采访,没什么戏码,差点要把我看睡着了。接下来,消防队接到了一个报警电话,安琪拉薇达和史考特随着消防队员一起出发,来到了一个小型公寓。此时,警察已经在公寓外布置现场了,事态似乎有些严重。安琪拉薇达和史考特,跟随消防队员还有几名警察进了公寓,获知住在这里的埃斯皮诺查太太,感染了一种病毒,她一直在惨叫。接下来的局面就开始失控了,埃斯皮诺查太太不只是惨叫,还开始攻击人群,像狗一样咬人,那个大约名叫杰克的消防队员就被她咬死了。这个公寓里住着一个兽医,他确定埃斯皮诺查太太感染的是狂犬病。更加严峻的是,埃斯皮诺查太太已经将病毒传染给了公寓里的其他人和宠物猫狗。接下来,病情发作的人和动物越来越多。安琪拉薇达他们打算撤离,但警察已经封锁了公寓,不许任何人出入。电话、电视、收音机以及手机的信号都被切断了,接着电源也被切断。感染病毒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发起了更加猛烈的进攻。一个居民想要从二楼的阳台逃出去,却被守在外面的警察开枪打死。安琪拉薇达等人只能是四下逃窜,每个人的精神都已经崩溃了。影片的最后,摄影师史考特被一个骨瘦如柴的病毒感染者咬死了,安琪拉薇达彻底绝望,被一个病毒感染者拖走,留下了一声极其嘹亮的惨叫。
老实说,我觉得这部电影拍得挺一般的,无论是演员的演技,还是画面、音效以及人物性格,似乎全都乏善可陈。可是影片当中的一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有线电视信号被切断之后,而电源还没被切断之前,公寓中的一个居民打开了电视机,通过无线信号看到了本地新闻,疾病控制中心的一个肥胖官员正在接受采访。这个人说,事态已经得到了控制,公寓中的所有人都已经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我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么一部很一般的电影,小让为什么要反复推荐给我看呢?
我还没有想出答案,我的手机来电话了,是社长打来的。
我有些犹豫,我不知道社长会跟我说什么。我虽然猜不准总编具体会怎么向社长打我的小报告,但我大致想象得出总编的神情,先是义愤填膺、占尽天理,接着就是小女子那样抽泣。真他妈的恶心!别说我是因为他骂我,我才反骂了他,我就是无缘无故骂了他,这也构不成他开除我的理由,何况他也没有这个权力。但这会儿,我还是开始后悔了,我真的犯不上跟总编较劲。我毕竟是在他手底下干活,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了脸,谁都会别扭。以我对总编的了解,他一定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足够数量的小鞋,可以让我一直穿到他退休或者我退休。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事情已经发生了,缩头是没有用的,我只能去面对。
我接听了社长的电话。我说,您好社长。
社长说,兄弟,今天怎么没来上班?
我说,我今天坏肚子,跑了一百趟卫生间了。对了,我昨天跟总编闹了一点小别扭,总编他没真生我气吧?
社长说,还行,他没生气。
我明知道总编不可能不生气,但我还是得说,谢谢社长,明天我一早到单位就向总编道歉。
社长说,兄弟,多大个事啊?道什么歉?不用不用。你生病了,就在家多休息几天,养好了身体再来上班。
社长的话,我听起来应该很感动的,但我偏偏心中很不托底。
果然,社长接下来话锋转了。他说,兄弟,我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年编辑真是辛苦,别的不说,光天天坐班这一件事就很无聊。我寻思吧,等你病好以后,你就别在编辑部坐班了,去广告部工作。我还有别的事,电话我先挂了。
我说,社长。
社长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妈的,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到底还是架在我脖颈上了。他们没有开除我的充分理由,就想出了跟开除我一样的办法。我是学新闻的,对承揽广告一窍不通。何况如今的传统纸媒根本就没有什么广告来源,涧河的经济状况又这么不景气,我他妈的上哪去承揽广告?
接下来,我突然就有些明白小让为什么要推荐《隔离带》这部电影让我看了。是的,我明白了。
8
老人们骂了好一阵子司机,司机一直不吭声。
小让猜想司机绝不是不想还嘴,他是不敢。一旦他跟这些老人有了冲突,别说是肢体冲突了,就是有了言语冲突,结果他也承受不起。这些老人当中,恐怕有不止一两个巴不得有人来招惹他们呢。一旦被招惹,他们就地一躺,糟老头糟老太太立马华丽转身,成了金老头金老太太。类似的讹诈事件,我们《涧河晨报》有过报道,小让在他的“请让一让”专栏里,也写过一则批评性的言论。
老人们一直得不到回应,无论是正面回应还是反面回应都得不到,他们渐渐就停下嘴巴了。
小让又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火车发车还有不到50 分钟。似乎还都来得及,但小让心急如焚,又不得不继续等待。
这时候,马路那侧开过来了一辆摩托车,行驶到这辆56 路公交车身旁,停了下来。摩托车司机是个中年男子,一头过肩的长发,乱糟糟、油腻腻的,已经擀毡了,就像从出生起就没有打理过。
唉!老马。摩托车司机向公交车后门对着的车窗大喊。
我操,你还活着呢。一个男人回答了摩托车司机。
小让踮起脚往前一看,是那个拔顶先生,先前站在有一摊呕吐物的座位旁的那位拔顶先生。
摩托车司机说,前边出车祸了,你知道被撞死的是谁不?
拔顶先生说,谁?
摩托车司机哈哈大笑,他说,老拐。
拔顶先生说,荣工科那个老拐?
摩托车司机说,对,就是他。他也有今天,我咋这么解恨呢!
拔顶先生也大笑起来。
摩托车司机说,要不今晚上咱哥俩喝点,给老拐庆祝一下?
拔顶先生说,行,你等我电话。
摩托车司机刚刚走开,又有一辆农用三轮车开了过来。司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嘴里叼了一根烟。按说北岸街是不允许这种三轮车上路的,也不知道这个女司机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前面红绿灯那里出了车祸,交通过于堵塞,交警这才临时允许三轮车上路?小让不清楚。
在先前摩托车司机停车的地方,女司机将她的三轮车停了下来。她也是跟拔顶先生打招呼,嘿,老马。
拔顶先生说,李姐,老拐被撞死了,你看着没有?
女司机说,啥?老拐啥时候被撞死的?
拔顶先生说,不就前面红绿灯那儿吗?你刚才过来没看着?
女司机说,你快拉倒吧,净瞎扯淡。我刚才在那看老半天,被撞死的是个女的,老拐啥时候变性的,嘁。
拔顶先生说,闹半天不是老拐啊,咋整的?咋不是他呢?
女司机吐掉烟蒂,重新点上一根烟。她说,我都打听得明明白白的了,那个女的是被她家爷们儿开车撞死的。那女的是个贱货,给老多老多男的当小三,还倒贴人家,把她家爷们儿挣的钱都贴出去了。她家爷们儿要跟她离婚,她还死活不离。也是,换我我也不离。家里有爷们儿供钱花,外面还有一大堆相好的,这日子多得劲啊。
除了小让,公交车上的老年乘客都被女司机的话吸引了。先前捅小让的腰眼,以为是小让吐在座位上的那个老太太,她清了清嗓子,说,这可怎么办呦?现在这年轻人,一个个的怎么就都不知道自重啊?
坐在小让清理出来的座位上的老头,恶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老太太接着说,年轻人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要懂得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别说自己就是个平头百姓,你就是皇帝老子也不可能事事如意。千万千万不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到头来换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能这样。
坐在小让清理出来的座位上的老头,又咳嗽了一声。
小让觉得这个老太太的话,真的很有道理。小让轻轻点了点头,还在心中原谅了她之前误认为是他吐脏了座位。接下来,小让又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火车发车不到四十分钟。小让不知道堵塞的交通到底何时才能畅通,他急得额头都冒出了汗水,但他偏偏下不了车。
女司机开着三轮车走了。临走之前,她还扔给了拔顶先生一句话,你今后也给我老实着点,把我惹毛了,我让你成太监。
拔顶先生没有理睬女司机,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咋整的?咋不是老拐呢?咋整的?
老太太又开始说话了,我们年轻的时候,日子可是远远没有现在好过啊。但我们心地纯洁啊,什么贪污啊腐败啊夫妻出轨啊这种事情,一个都没有。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现在这年轻人不相信这个了。
坐在小让清理出来的座位上的老头猛地站起身来,他的胳膊肘扫到了小让的左肋,但他看也没看小让一眼。他对老太太大喊,你别在那瞎嘞嘞行不行?老实在那待着得了你。你年轻那会儿的砢碜事你都忘了是咋的?还非得让我都给你抖搂出来咋的?
老太太闭上了嘴巴。其他乘客开始小声议论,什么乌鸦落在猪身上啊,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等等等等。小让听不清,他也没心思去听。
小让又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火车发车还有三十五分钟。他必须要下车了,之后马上乘出租车赶往火车站。小让知道,到取票机取票、进站和过安检都是需要时间的,何况前方道路是否畅通目前还是个未知数。还有,列车要是提前发车呢?虽然火车从来都是只有晚点这一说,但万一今天这列就早点了呢?万一呢。
司机座位的后面有一块挡板,似乎是塑料材质的,贴了一张女明星的海报,小让看不到司机。小让就对着挡板大声说,司机,请你把车门打开,我坐火车,马上就要赶不上了,请你把车门打开,谢谢!
司机没有回答。
小让又喊,司机!请你把车门打开!
车厢前端的一个乘客突然哎呀一声,这人说,司机呢?操!司机跑哪去了?
又有人说,他妈的,司机咋没了?他啥时候下车的?还有人说,他早就下车了,这个王八羔子操的。我们大伙都去投诉他,这个这个王八羔子操的。
小让仰起头来,感觉有一丝来路不明的微笑,坚定地浮现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