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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羊

2024-01-03范怀智

飞天 2023年12期
关键词:黑羊河川贩子

▶范怀智

1

多少日子不见了,乃善老汉来找我。来就来吧,还要提拎一坨羊肉。窑灯亮了,他上了院场,踏着晕沉的光影。他来拉个话话,问个羊市。

还未霜降呢,天急慌慌地冷了。吹过一晌午骤风,到午后天飘了雪。穿了棉袄,往窑垴间搭起煤炉,门楣上伸出铁皮烟囱,烟囱吐出白莲花似的烟,有几只麻雀索性宿上烟囱,它们冷啊冷啊地嚷嚷。

天冷了,鸟雀们觅食本来艰难。到雪罩白河川,欲想觅食,只好抠刨白雪,雪下面能有多少吃食,大多时候徒劳无功。扫开一方雪,我往窑窗下撒几把麦粒,好让它们在冷冷的饥饿中,获取些浅浅的慈爱。一时间,咕咕叫的斑鸠,熄灭了鸽哨的鸽子们,怎会知晓窑窗下有了麦粒,它们从几里外的下河,不消半刻钟的工夫,与麻雀们灰压压地挤到了一处。鸽翅下怎会自带哨音?斑鸠们怎会预知天气;它们的叫声短促清脆,近几日是晴天;如若叫声冗长、粘滞,出不过三日,非阴即雨。这些叫人很难说清。

“吃吧、吃吧,我窑垴攒下的麦子,够你们吃一个冬天!”

2

乃善老汉还没准备卖羊呢,羊贩子上了院场。霜降后的草确是乏了些,正在枯透。羊们的嘴巴探进深草,揪一搂浓厚的草窠子,草香醇醇的,犹似酒糟在发酵。河水狭瘦了,河湾的蒿草们伏躺了一地,草乏了,要在躺睡里发酵,要飞升成仙似的沁出如酒的香味。羊们吃个酵出酒味来的枯草,准能在大雪前很美气地长上一层膘。还没到卖羊的时候。

面对这么一群胖壮的羊群,一点不愁卖不出个好价钱。到深冬,光是紫蓝镇老牌子的泡馍馆,定会隔三差五往乃善老汉的院场跑。泡馍馆的生意好不好,除过手艺,关键在羊呢!若碰不上一群很美气的羊,碰不上能漂出油花的好羊肉,即使泡馍馆的手艺再日能,日能到给蜜蜂的翅膀上绣牡丹,他也做不出叫人称许,叫一碗汤水囫囵进肚里,额头上能抹出细汗的好泡馍来。

“关键是你的羊好嘛。”羊贩子上了院场,就这么说。

“羊好,不愁卖!”他说。

羊贩子在羊群里走过一圈,他如同在密实的谷子地里走过一圈,厚实的羊群拥堵着他,像壮硕的谷穗牵绊着他。

到底贩了大半辈子羊,他说:“近六十只羊呢!”

他答:“嗯,近六十只呢!”

依照往年的卖法,留下二十多只,剩下的全卖出去。全部卖出去好,大冬天省了草料,少了操劳。羊贩子圪蹴在羊栏外头,瞅识着挤拥拥的羊,羊们的厚脊背,像汹汹的白浪在翻涌。

该给回了栏的羊们添水了,羊们守在石槽前,嗫着嘴唇舔舐石槽,羊们渴呀渴呀地叫。乃善老汉很满足地瞅识羊群。

红彤彤的太阳斜往了河西,太阳少了温热,天是短的。那股子冷风漫往上河,穿过树,穿过霞光,穿进羊和守羊人的身子。乃善老汉掖掖衣袄,他看见羊毛忽拉拉地颤动,羊们机灵地打过一阵冷噤。羊们把风吸进了厚突突的身子,羊圈里的风没了。凡是河湾里的风袭漫进羊群,都会悄无声息地消融,膘身厚实的羊就是一团火,冷风遭遇了白色的火焰,便被白色的火焰烧尽。

羊贩子说:“瓷实得跟一堆白石头一样!”

他说:“噢么,就跟白石头一样。”

白石头中雄腾着炽烈的火,羊们把地火跟太阳的火,通过草全储进了筋肉,单等深冬落雪时,像樽大火炉一样燃烧。几盏盏烧酒入喉,几坨坨羊肉入口,白色的火焰就在身骨间吼叫起来。酒坊里的清酒,也是白色的火焰。

羊贩子还看羊,看得着迷。乃善老汉的羊在羊贩子眼里不再是圆滚滚的羊,成了白光光的羊脂玉,成了一墩墩晶莹润泽的艺术品,就跟月亮一样饱满。月亮在燃烧,一盘月影悬在了东塬顶上。

羊贩子说:“就这么着!”

他说:“就这么着!”

他不知道羊贩子还会来,可他从羊贩子的眼里看出羊贩子会来。羊贩子的眼光比太阳还旺,是欣喜到舍不得丢手的样子。

羊贩子背袖着手,漫不经心地下了院场。他不想让老乃善看清他的心思,即便他恨不得扑进羊圈,把羊们死死搂进怀里。他仍要面若平湖,波澜不惊地走下院场。因为凡事都有变数,眨眼就变的变数。有阵子看似平常的羊价,隔一夜就高涨得拾不到手里来。兴许估算着要看好的羊价,竟有了断崖式的下跌,本想大赚一笔,突然成了亏血本的买卖。羊贩得多了,啥样的羊市没经见过呢!太阳快要压山了,立冬前后天短。

眼看太阳枕上西塬,太阳红得像老门神的脸。羊贩子下院场时,乃善没招呼他,正像他下院场时没打招呼一样,他走得慢腾腾。他爱咋走他走去,他的腿长在他身上,他爱咋走他走去。反正羊不愁卖,反正半圈南边的彩钢棚里堆满了草。

草割回来时泛着绿油油的光。草干透了挤到一处,正把醇厚的草香醇出来,尽管发酵着的草香还不分明,不经意间仍会嗅到一缕草香,跟阳光和满月一样的草香。到他要伸长鼻子嗅闻轻撩的草香时,蚕丝样的草香又扑朔迷离得很,明知它在那里,捕捉不到影迹。

正是这垛干草,老乃善知道,冬至前羊还会长出一层膘身,他清楚得很哩,他想给走远的羊贩子说,我的羊不愁卖。话到舌尖尖上,他把话咽进肚里。

太阳压了山,小湋河上升起一带水雾,静悄悄的水雾朝两岸扩散,染绿河川的麦田溽没进乳白的暮霭,笑盈盈的满月悬上东塬。他攥起大杈耙,往栅栏上散进干草,羊们磕磕碰碰地揪草。酣醇的草香如月辉,一点一点地清新。

3

小雪无雪,大雪亦无雪。天幽幽地蓝,远远的北山,瘦削到呈示了筋骨的北山,脱去了黄袄袄,披上钢蓝色的大氅。秋日的北山跟怀羔的母羊一样臃容,冬日的北山像爬羔后的公羊那样清矍刚健。

冬天是卧藏的时候,恰好养个精蓄个锐。肯定是一簇簇的白云落上了河滩,落上了坡面,一带明晃晃的河水旁跟坡面风干的野菊丛中流徙着走羊。羊们埋头啃草,憩卧反刍。

羊们的心思繁密着呢。它们看似揪啮干草,或享受阳光,其实它们琢磨着、冥思着,为何它们是羊,不是蹦过麦田的兔子?有时它们满脑子映显着拦羊人,它为何不会是那个拦羊的人?羊们是否知晓,它们知道的河川,远比一个拦羊人丰沛。在大日头朗照的天底下,怎么会有一个河川,还有一群羊在吃草,在憩息反刍。有时它们能听到另一群羊传递来的呼叫,仰头向天,它们会朝着天上的羊群回应。有时听到寂静里的羊咩,拦羊人会惊诧地抬头瞅望天际,循着咩叫,拦羊人是否看到了那群羊近前的拦羊人了。

羊们晓得,天上真有一群白羊,它们跟那群天上的羊有过亲近的相遇。中天的大日头悬往西天,它们去河滩饮水,就是天上的那群羊映进河水。它们的嘴伸下水面时,那群羊也将嘴伸上水面,它们亲昵的双嘴对接到一起,轻轻地隔了浅薄的水面,平和地相触到一起。大日头斜到愈甚时,河里的羊影没了踪迹,天上的羊群没了踪迹,大约那群羊提早进入了黑夜。

红霞尽染天际,大日头沉没进西塬。不愿揣黑,老乃善对黑有种莫名的惶惑感,他赶羊上了院场。盛大的红霞,厚厚的有些绵软,一如羊毛样绵软的红霞褪失时,羊进了圈舍,霞光厚重的河川顿时回还进枯寂的模样,羊贩子立到院畔上。

犄撞羊栏,羊们等水。大晌午上到坡地,啃啮着干草,足足大半天的光景,愈来愈泛滥的口渴,致使浓烈的焦躁淹没了羊的温顺。像清瘦了的河水显露出石子,窑崖顶上的夜影翻跌下来时,比冬天还瘦的羊贩子愈发明晰。在老乃善的印记里,羊贩子从没胖过,他已从中年人的干瘦里,踱进老年人的干瘦。他干瘦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羊经纪,不像个羊贩子,可他偏是河川里出了名的羊经纪。他一辈子秉承着这么一门子手艺,这门手艺也未亏待他,从他青壮时起,一直把他养进了老年。不过他也严格遵从着羊经纪、羊贩子的规矩,他只拉扯一宗一宗的羊生意,他也将长成了膘身,有着熊腾的烈焰样的羊们赶进自家的圈棚来饲喂。可他从不屠羊、不吃羊肉。不知是咋样的一个人,多少年前定的这么一桩规矩?多少的羊经纪、羊贩子严格地遵守至今。往后河川里若有人养羊,这个羊经纪、羊贩子该恪守的规矩得传下去。

若问,啥人定下的这规矩?

羊贩子必答,老祖宗。

哪个老祖宗?

羊贩子答,天!

手艺是上天赐予人的饭碗。规矩,当然是天定给手艺的法则,是手艺的行情,操持手艺者应该明白,如若逾越规矩,逾越了行情,上天总得将手艺人端在手里的碗收回去。

河川有没有曾被上天收回了饭碗的手艺人?闲散的日子,坐定老窑,眯瞪着眼睛,逆着光阴,一茬一茬数数,或从村人的传言里来剔除,多少能数落出被收回了饭碗的手艺人来。毋须探究了,真若探究,守着炉火,从传说到经历,一个冬天都说不到底。

乃善老汉没太理识羊贩子,他看起来像立到院畔上的棱棱角角的石头。羊们叫着要水喝,它们的犄角勾扯抵撞。老乃善拽了水龙头伸来的皮管子,羊贩子替他拧开了水龙头。清水喷涌进石槽,他俩听到银豆样的水落进羊们的肚腹,恰似一串串的银钱落上一堆银钱,那清亮的喝水声欣悦吵闹。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羊们到了该转栏、该被羊贩子带走的日子,清水顺过羊的喉咙,最终落进羊肚里时,必会发出清脆若风铃的响动,可以说是有几分冷寂的清泠泠的声响,不知羊们听没听到?老天已对羊们最后的冬天做好了有序的安顿。他不清楚羊们往常喝水时的咕噜声,何以要转换成有点金属意韵的声响,一粒粒声音,一声与一声连缀着催得紧的声响。的确,这银子碰撞银子似的声响,在羊的肚腹中发生了。不知羊贩子听没听到这安静的甚至绵密的声响!

盛满水槽,老乃善要储满羊栏门口的大瓷盆,以备夜深,羊们走过月光来渴饮!瓷盆里激溅起水花,水花翻卷。

羊贩子说:“你不理识我,还能不理识钱?”

他没吭声,水花泛出盆沿。羊贩子立在窑门口的水龙头近前,他拧住了水龙头。羊们喝足了,涣散地走在羊栏中,有那精力旺盛者,猛地跳起一个蹦子,或欣喜地铆足劲头犄个仗,羊们以此来显现饥渴无忧的富裕感。还有几只向来迟缓,更像那离群索居的弱小者,它们喝下水槽里的残羹冷炙,即便如此,食槽里的水钻进喉咙,灌进肠胃依旧如银豆般明澈,他侧了耳朵听那金属的余音。

羊贩子说:“到底是你的羊么,你说个价?”

他不是第一次跟羊贩子打交道。羊贩子干瘦干瘦的,确实干练,凡他议定的价码,羊贩子总能刀下见菜立马成交。羊贩子没拖欠过养羊户的账务,他现今经营着小湋河川最大的羊生意,他的羊场也是河川最大的羊场,存栏五百只以上。

他说:“今年的羊价,你不是不知道。”

羊贩子说:“知道,咋不知道,河川里的羊价就在我手里。”

羊贩子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他的羊场存进五百只羊,整个小湋河川还会有多少羊?如果他的羊场接连存过两拨子羊,河川的羊买卖全叫他攥住了嘛,镇子上、县城里的羊肉馆子,还不得到他的羊场来看羊。更多时候,他会赶着节令把羊送往西安、宝鸡和天水,那里的羊买卖至少比河川的每只羊多出二百块。西安的羊市咋就那么贵,咋能不贵呢,西安的羊肉本身就比河川里贵出一大截。

他烧火做饭,冬天的夜黑直端端地从天上往下摔,夜影跌进院场,白羊们眨眼间显得昏沉沉的,夜影里的羊更恬静,更像一团肥滚滚的白火在流动。

“咋样,一只羊再添一百,咋样?”羊贩子说。羊贩子就这么说,说得冷冷寂寂。

夜临,风要遛个弯儿,从下河里漫上来;交过子夜,又从上河灌下来。河川的人家把回头风叫灌风,夜初时逆上来与夜深里回灌的是同一场风。有人曾想着描述这场风的样子,村人感知得到却无法说清。乃善老汉老想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风里,闭上眼、袖住手,静静地站到风里。

犹似一抹黑纱捂上另一抹黑纱,夜黑得沉了。炉火映红他的脸,黑碳下的火醒了,小小的火苗发芽似地冒出黑炭,小小的火像夏草一般茂盛。他看见精瘦得跟枣树一样的羊贩子绕着羊栏清点白昏昏的绵羊。老乃善没怎么搭理他,他数他的羊去,好让他过过羊瘾。反正老乃善没准备把羊卖给他,他舍不得羊。闺女养大了舍不得闺女,可闺女总得出嫁!不论咋说,得给羊寻个好主家!

喝满一肚子水,羊们卧定或站在羊栏中。西天上,绕起一带水雾的小湋河上空,映现一弯锈红色的月亮,冬天的牙月比秋天的牙月厚一些。愈到夜晚肚腹饱胀的羊愈精神,愈精神的羊卧着站着,如同蹚入空蒙的禅境,溶入夜静。

想喝顿稠糊糊的小米粥,炉火旺到正盛。熬黏了小米粥,配好酸晶晶的泡菜,他招呼羊贩子来喝个饭。院场上,羊栏旁,羊贩子没了。莫非那个羊经纪进了羊栏,成了羊们中的一只,如果他成了一只羊,也是羊栏中瘦瘦的那只。

羊贩子和他说下的话:“咱这辈子欠下了羊的恩情!”

他和他说下的话:“你说咱靠羊吃了一辈子,咱拿啥给羊还呢?”

话是这么说下的,可离了羊总归没啥可靠的活路。羊贩子讨过别的生计,独有羊经纪让他衣食有了着落。乃善老汉到西安务过工,一张大瓦刀片子如花一样在他手里挥舞,他砌的墙画跟画的一样平整。最终还不是老伴患了大病,过了世;女儿出嫁后,他只好守了河川。他注定这辈子走不远,进不了城。他颇感困倦的日月,羊成了依靠。看来是跟那个拿得很稳,拿得有些腻歪的羊经纪、羊贩子是一样样的人!除了吃羊饭,老天没给赐下别的饭碗。

他一点不想看到羊贩子稳着腰杆走下院场的情形。看似漫不经心,羊贩子心里却火急火燎的,生怕一夜间羊转给了旁人。虽说河川里能大开大合的羊经纪只剩他一人,可紫蓝镇和邻县的羊经纪们,不知有多少?此外,邻县有一家大型的养殖场,每到冬天大批量来收羊,羊贩子有时收下羊,倒个手,赚个称心的差价又转给养殖场。他保不准养殖场不会给乃善老汉转个账,第二天一早,开了大卡车拉空羊栏,这可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虽然他俩熟悉得很,毕竟有几年,他还是没能将乃善老汉的绵羊抢到手!老乃善说过:“我的羊不愁卖!”不光是乃善老汉的羊不愁卖,河川里哪户人家的羊倒愁卖了!心里慌急,神不能倒、不能慌,那他的腰杆就该直挺挺地挺起来,他要让深沉的面孔隐匿他肤浅的心事。他是个羊经纪,是个这场买卖不成还要做下场买卖的羊经纪。他要向羊主人,传递不屑一顾的虚伪,即便他们识破着他,他仍要坚定地“不屑”下去!

4

羊们前往大瓷盆饮水,水落进羊肚的声响,若静夜的星斗样明晰。羊们瞅望增宽增厚的月牙,瞅看幽邃的天幕,它们打个响鼻,浑身打个吐噜,身躯里散出夜露样的声响。每到羊们的身子里因水而滋生出金属的余韵,羊们真熟了,它们捕捉到了生将终结的使命。兴许是深天里的那么一粒星斗降谕或启示,接下来的日子,羊们自发地断食;还有一种可能,它们逐日缩减食量,直至只喝清水,不咽下一口干草,它们要清理躯壳,好去奔赴神圣的殒落之期。每只羊故去,小湋河底自有一颗白亮的名叫白火石的石头要化成水。不知羊贩子听没听到羊肚里浸出的风铃声。他或许没听到,即便他是个精通羊道的羊经纪!他并不明晓,降谕的星斗会给羊启示河川里的另一个秘密,关于生命的灯盏熄灭的秘密!锈红色的弯月,一颗疾驰的流星飞进深空,钻进另一颗幽蓝的星斗。

接下来几天,乃善老汉果真赶上了羊们节食、断食、不食的日子,他又等来了羊贩子。看似淡定的羊贩子转过一圈羊栏,犹若他在旺盛的白焰火间走过一遭。那一团团白火,炙烤着他,他听到他的血在汩汩喧嚣。不知是啥驱遣着他,他慷慨陈词,愿意在价码上再增进一截。乃善老汉攥着大杈耙,给蹿腾着碎银声的羊们撒下最后一次干草。

他说:“我的羊不愁卖!”

羊贩子拉走了羊栏中所有成羊,剩下怀羔的母羊卧在棚下,或眯眼反刍,或瞅看月亮,它们咩叫几声,跟月亮说话,这世上有能听懂的生灵,可他不懂。

还未宽厚成半张烧饼的月亮荡进羊栏。夜静得很了,羊们走近大瓷盆,它们的肚腹里没了金属的余韵,仅有闷沉沉的咕噜声。它们没能获得秘密的启示,它们有繁衍生息的使命。羊栏空了一大半,冬至临近,天落了雪,他的心里有些空寡寡的空。

“河川里最善良的生灵是羊,羊善良得很哩。你说羊咋就这么地善,在晓得要出走河川前,还要把身子淘洗干净!”他说。

我说:“这世上怎么就会有羊?”

过了冬至,河川的冬天愈发醇厚,愈发静到比想象的寂静还静。乃善老汉提拎了羊腿,一只肥厚的羊腿。知道他把养熟了的羊卖了。

“麦子为啥要赶上五月泛黄?”

“是雨,是风,是太阳。”

“不是,是麦子。”

“咋能不是!那草咋就没发黄,它反倒在麦黄的时月里,赶了雨水,赶了太阳,赶上了风,愈发绿了呢!”

他来到我的院场,来跟我拉个话。天墨墨地黑定,他要说说他的羊。

“知道你在村委会,忙。夜黑哩,看你窑垴亮着灯,就上了院场。”

下雪天,人就想拉个话,就想拉拉杂杂地拉个家常话。雪花飘洒,人的话就跟漫天的雪花一样多,人的话就跟弯折的小湋河一样长呢!到雪花纷扬的日子,河川的生灵们也有话要说!这夜里,不管哪家的窑窗亮了灯,他会敲醒哪家的窑门,掮根白火缭绕的羊腿。天黑定,雪花愈吵夜反倒愈静。

没有羊咩,没有狐子叫,雪夜的狗吠,有了旷茫的回音。是狗有话要说,没有同类理识它,它只好把话说给雪花听,说给雪花弥漫的夜黑听。窑窗上亮着灯,鹅绒色的灯影铺展进雪地,他若不来,我必捅旺炉火,守定一汪赤红,在枯坐中品吟火的轰吼和雪落进窗下的寂寥。他来了。

窑垴里储藏着原浆的陈酒,酒在夏的潮洇中,在冬的燥温中,分分秒秒在发酵、在甘醇。村落里的那人说下的话,紫蓝镇作坊的酒是活的。我不明白那人品评酒的言说,我相信来自老作坊的清酒,每次拧开酒桶,那绵缠的粮食香,在一次次回归,在呈示粮食们逆向生长的味道。刚从酒糟里淋下的酒,是玉米、高粱、小麦、豆子们被酒麯酵热的味道,是粮食蒸腾而出的味道。往后时日,在窑垴的潮洇和燥温中放过许久,若拧开酒桶盖子,静默着吸口气,在酒的气息外,准能嗅闻到,穗头上的粮食正熟透的气息。再往后,再拧开盖子,必将嗅闻到穗头孕育、稼禾扬花、青苗抽穗和抽杆拔节、扎根起身以及幼苗分蘖、种子发芽的味道。酒的真正的味道,是多年窖藏后,慢慢地回归土地本真和自然滋养的味道。

瓷实的羊腿,泛着光亮的羊腿,像一柄铁锤样的羊腿煮进了锅。他坐进炉子后的沙发里,红火熏红他的脸膛。我往炉旁的锡酒壶中淋满清酒,酒像是稠了。稍稍粘滞的清酒,圆啾啾的酒珠子在锡制的酒壶内砸出伶俐的声音。碗盅备齐,他懒懒地坐着,火红映亮他的棉袄,他像头笨拙的熊。腌进瓷坛的酱菜,是我俩此夜的佐料。放上炉板的酒壶热了,一壶经年的浊酒烫到正好。几盏绵厚的清酒下肚,酒味酣缠,在绵拙的稼禾扬花的酒韵里,他向我说起他的黑羊。

5

“五六十头羊呢,就那么一头黑羊,是白羊生下的黑羊。长得憨头憨脑,还匪气得不行。成天呢,不跟这个犄仗就跟那个追撵。有阵子还把人家嘴瓣下的草给一嘴叼走,你说这不犄个仗不吵个嘴咋成嘛!每天都爱起个事非,顽皮得很哩。”

他随手抄起酒盅要给我碰一个。来,那就碰一个!纯纯的陈酒厚厚地钻过喉咙。窑垴里热着炉火,身子里暖着温酒。

“每回卖羊时都舍不得卖它,纠结得很嘛! 可每一回还是把它卖掉了。”

“就一头黑羊,咋就每回都卖!”

“咋就不能每回都卖?黑羊是卖给了羊贩子,你说它咋就不能回来?它回来了嘛!”

我对他的话有些疑惑,不大明白。“它回来了?”我不得不质疑他。

他忽地一下坐正身子,有些较真,振振有词地说:“回来了,就是回来了嘛?”

“咋回来的?”

“逃回来的?”

“咋逃回来的!”

“咋就不能逃回来。”

“逃回来了几次?”

“四次,我每年卖它一回,它每年都逃回来!”

我对他的话,对他喝了几盏陈酒后老浊的话,有些失信。他给我淋满一盅酒,一盅潋滟地高出盅沿的陈酒。他要跟我碰杯,我没太理识他。他捏住酒盅,嗞儿一口喝下去,我默然地撕扯一疙瘩羊肉。酒香,恰若麦子扬花的那种暖融融的酒韵在窑垴涌荡。他再喝两盅醇酒,吃一口泡菜,撕一口肉,他的眼瞳亮汪汪的,大约因了暖烘烘的麦花酒韵的润泽。他向我真诚地述说黑羊几次逃回的情形。

“我记得清清的,黑羊卖了,有几个夜黑我睡不着哇,听着从上河灌下来的风旋过院场,旋得羊栏哐嘡响呢,风旋进了羊棚,母羊剩下了十六只,风旋在羊棚四角,旋得棚顶像跑过慌急的猫。领头的母羊叫上了,下一只跟着叫。夜黑里的羊叫慌得很,不知羊看到了啥?怕是随了风奔走的那些物什迷了路,找寻羊栏的出口,磕碰的羊栏像被啥撞得紧,还以为啥撬除栏门上的扣子,我急慌慌拉亮灯。窑灯一亮,羊栏有了光影,风大约即刻瞅准出口,贼似地往下河奔,溜走了风,羊的咩叫跟呼告停歇了。我猜想,会不会是偷食的鼠狼跟风窜进院场。鼠狼们有跟定风,在亥子交替时奔袭的惯习。随后,啥都静了,没月亮,透过窑窗也没星斗。第二天天明,我看到了黑羊,犄角尖尖的黑羊,身上沾满湿露,眼睛黑溜溜地往院场瞭,它静静地立到院畔,眼睛乌溜溜看我,我的黑羊回来了嘛!”

尽管我从未见过他羊群里那只黑羊,在羊群践踏起土尘的路上。可我忽然明白,我得听他说话,听他把黑羊逃回的情形讲下去。满滟的两盅陈酒轻轻一磕碰,我俩一仰脖颈,让煦暖的酒绵绵地润过喉咙,太阳一样照亮我俩的身躯。羊汤上炖出白灿灿的油脂,我俩喝口羊汤。我想听听黑羊的第二次回归。

“大草棚下积攒了干草,夜里和大晌午时,满院场是燥烘烘的草香,羊们光是闻几口草香就能饱肚子。兴许在羊棚下倦卧过几天,孕羔子的母羊们想到坡面上去晒暖暖。大晌午母羊们犄撞羊栏,河川跟院场上空是那耀眼的大太阳,它们三番五次撞门呢,我掀开栏门,随着它们上了坡地。我袖着手在向阳的坡面上走走停停,我像在端详母羊,其实啥都没端详,母羊用不着端详,只要大草棚下积攒够干草,到了春二月,母羊们会产下羊羔。我啥也没看,我不想睡进草窝,不想瞅瞭泛着一带明光的小湋河。我就想在坡面上走走,走走停停地走走。好似并非母羊们要来坡面,是我要非来不成。坡面上眼界宽,一眼能望到百里外的南山,能看到紫蓝镇街通到河川水泥路,水泥路白光光的,从塬坡上斜挂下来。午后,我先看到了一个黑点,在硬光光的水泥路上晃悠,在绿森森的麦田里晃悠,大太阳愈发红艳,坡面上愈发清冷。大日头西斜了嘛,小湋河上拉起一带水雾。我拢了羊群,在羊们的召唤里下了坡地,当乱纷纷的蹄子踩响硬铮铮的水泥路时,我看见一道黑影,嗖地蹿进了羊群,母羊们一声声地咩叫,我看见它悻悻地跟母羊们轻轻地犄仗,母羊们亲昵地迎合它,它也咩咩叫,它瘦了,瘦瘪瘪的,一身脏兮兮的杂毛。是我的黑羊回来了,是我憨憨的调皮顽劣的黑羊回来了,我眼眶里泌出了眼泪。”

他自酌一盅,嗞溜溜地吸吮下甘洌的陈酒。他顺手抹一把眼睛,我得耐心地听他诉说。这夜里,他终究逮住了一扇有光的窑窗,他要在雪夜里说说他的黑羊。

“那第三回呢?”我给他搭个话,往他碗里盛羊汤,酒要热乎着喝,肉要热乎着吃。我往他空了的酒盅淋酒,一颗颗圆啾啾的酒珠子清越地滴进酒盅,我捏着酒壶,一只比酒更老的酒壶。他抹一把唇下的酒星子,坐正身子,拉启棉袄的拉链,酒的火苗苗在身子里悄悄蹿腾了。

“这一回,我想着我该忘了它,回不回来也罢,你说卖出去的羊了,哪里有三番五次逃回来的道理。再说了,一头关进别人家羊栏的羊,要逃出来,得有多大的周旋,得费多大劲呢。不回来也就不回来了吧!好好地做只别人家羊栏中的羊吧!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知道它回不来了,可到了夜黑里,想啊!想它的一身黑亮,想它明溜溜的眼睛,想它那对爱惹是非的短倭倭的犄角。想得夜黑里睡不着,想得风的吼声都是黑羊叫,满河滩的声响都是黑羊叫。过了祭灶到年根,苦焦焦的日月再是个苦,咱也得把年翻过去。我到镇子上赶年集,回来的路上,我看到白雪的麦田里,卧着一团黑黢黢的物什,踩过积雪,太阳白光光地照着,冷冷地照着,凡是黑黑的物什我都得看一看,哪怕一只老死的黑狗或火纸引燃的坟头。横穿过白雪的田地,它蜷卧着、闭着住眼,我看到它的犄角,它等待死的到来,让它不再寒冷,不再饥饿,不再遭遇买卖和屠刀,不再经历生死。是我的黑羊回来了,它的身子虚弱僵滞。我抱起它,我一路眼泪汪汪地把它抱回河川,抱进窑垴,把它安放在炉火近前。”

将碗沿有了凝脂的羊汤还回锅中,给他重续一碗滚沸的羊汤。炉火旺旺地轰吼,火舌舐撞着锅底。他敞了敞棉袄。

“过了大寒它没回来,立春后它没回来!我说过的,卖出去的羊了嘛,咋能老盼它回来!立春过了,我掐灭夜黑间想它的心思,我稳稳地展平到炕头,心里头一泛起它的模样,就狠心地掐我的胳膊,掐我的腿。母羊们也好似明白我的念想里会闪现黑羊,它们的肚子一天天鼓胀了,小小的羔子在它们的肚子里逐日长成,它们忍禁着黑寂时分的咩叫,悄悄孕育着,要给我生下成群的羊羔羔。它们清楚,有了新羔,有了满河滩满坡地蹦跳的小羊羔,跟天上的白云一样白,跟杨花一样轻佻、绵软的小羊羔,我念想里的黑羊就跟小湋河面的冰凌一样化释了。待到桃花灿灿的日子,满河川挤满了粉粉的花香,我在河堤上割那浅浅的青草,常常尾随头羊的那头母羊生了,就在河堤上的野桃树底下,还是孪生的三胞胎,一只母羔,两只公羔子。这样子正好,我沉闷的心里顿然生出欣喜,满坡、满河川的桃花开得隆盛,闹嚷嚷的蜂蝶在挤拥拥的桃花间争蕊。桃花的影子映进胖起来的河水中,河水里的流云,河水里的蓝天跟河水一样明净,还有攥着镰刀的我也站在河水里,我的另一个影子映在我身后的蓝天上,还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在我身侧,就在揪食浅草的时刻,睁亮眼睛朝清亮的河水里瞅瞭,是我的黑羊回来,还有它短倭倭的,总会惹我呵斥的犄角。它好似已经回来了许久,他肯定藏在深广的河川间。太阳照着它黑油油的皮毛,它沉进河水里的影子正黑晶晶地闪亮。它是憨憨的,它是那么神气和英武。它虽说有些调皮,它毕竟是只公羊嘛!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强悍跟蛮横,总归来说我的黑羊就是一头憨诚的机灵鬼。要不它怎能一次一次逃回来。”

羊汤融暖着我俩的胃,绵软的暖流在我俩的身骨间汩汩喧响,来自陈酒的火浪,在我俩的骨缝间一波一波荡漾。捏住烫烘烘的酒壶,他捏住酒盅起身迎来,我给乃善老汉滴淋淋地斟酒。我俩鬓角浸出明啾啾的汗水。酒盅斟得满盈盈,他的嘴唇贴过去,嗞溜吸一口,将酒盅小心地放稳。几盅热酒下肚,似乎绷得很紧的日子松弛了,他散散涣涣,甚至有些松垮地偎坐到沙发里。

“咋说呢,这一回呢,我真不想叫它回来了!我说的是黑羊,我给你说的尽是黑羊。就是我的心头再想它,我都不盼望,不想它再回来,咱都是养羊的人,咱咋不想想,一只羊要从旁人家的羊栏逃出来,又黑天白日地跑回河川来,得经受多大的难缠,想着想着,都叫人恓惶得很。再说,黑羊若给卖得远了,转了一回手,又转一回手,你说它咋能逃得回来!唉,你说,咱说下的尽是些啥话嘛,这一回即使它回了河川,回到羊栏,我都不打算理识它,凡卖出手的羊都不是我的羊了嘛,随它吧,叫它自生自灭去!”

他抹了把汗,又抬起袖口揩揩眼眉和胡子拉碴的脸。叫他乃善老汉,他到了该老的年岁,他撕扯着袖口揩脸的样子,像个无所顾忌的孩子,是因为这夜里有雪,是因为这夜里喝了经年陈酒吗?他的确到了没啥不可逾矩的年纪。

6

听那红旺的炉火在铁锅下轰吼,尖尖的火舌从炉口的缝隙刺探而出,窑里的暖催发了燥燥的土香,我静静地坐着,乃善老汉懒散地坐着。我不再思索他的羊群里有没有黑羊,甚至黑羊正在逃回小湋河川的夜黑和白雪中奔跑。燥燥的土香间蹿腾着厚浊的酒味。陈酒气息弥散进了窑垴的角落,灯光没能触及的昏黑处,有厚浊的酒味在流动。

他斜偎着沙发,就像小羊的额角顶出犄角的幼芽一样,我看着他额角浸出汗珠,他的眼睛亮汪汪,恰如羊们望着夜空、河川沉思的眼瞳。雪在白胖着树梢、院场、塬坡及宽展的大麦田,雪落进瘦削的河水,雪沉没进河流。他忽而端起碗,咕咚咚喝下羊汤,随手捏起酒盅,一仰脖子,嗞溜一声,温腾腾的烧酒吮进了喉咙。他忽地站起身,即刻要走。

“说走就走呀,吃几口羊肉再走么!”我说。

衣袄毋须拉紧,敞着怀,像是气恼的样子拉开窑门,进了雪地,他身影厚厚的,说走竟走了。小锡壶里的酒要喝没了,酒在他骨头里燃烧,他真到了没啥不可逾矩的年纪,活着在他眼里、心里只剩下了黑白色,如此而已。

雪早都没过了脚踝,他没有踉跄,他的脚步有些焦躁,有些失落,雪在他脚下吱咛得并不凌乱却深浅不一。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有只黑羊,憨憨的、蛮横顽皮的小公羊。

他的儿子失联了,至少已有五六年。他去西安、新疆、广州和上海找过儿子。两年后,他回了河川。他时常在夜黑里隔着窑窗,静听寂静中的风吹草动。因为雪夜,探过窑窗上的灯影是鹅绒黄的,鹅绒黄的灯影铺展进院场,白雪上的灯影恰似涌动的浪花与白浪的飞沫。风大口地吞噬着雪,雪拧扭在风中。

说走就走了,咋就这么样的一个人!乃善老汉年近古稀了,他把自己活成了这样的一个人嘛!掩住窑门,雪花宁寂,炉火熏腾,我喝下酒盅里的残酒,又捏起酒壶滴淋一盅。这会儿,我想拉个话,拉拉杂杂地拉个家常话。可是没人会问我,为啥要从西安回到河川,一个人守了曾经的院场,孤清的院场?我的窑垴里备放着已有了青苗分蘖气息的陈酒,紫蓝镇街老作坊的陈酒。

雪花愈闹夜愈阒静,不只我有话要说,生灵们也有话要说,生灵们的话语要跟漫天的雪花一样密集,跟蜿蜒的小湋河一样长呢!我似乎听到了一声羊咩,在纷闹的雪花间,大约灯影听到、河川听到、白雪听到,夜黑也已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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