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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枝摇曳

2024-01-03▶雪

飞天 2023年12期
关键词:老黄芨芨草母亲

▶雪 归

1

“死程阳,你怎么老是不给我的朋友圈点赞和评论?更别说转发了!你几个意思啊?”

“我不是忙嘛?”

“再忙,你的学习软件还不是有几万分?”

“那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说轻巧点,你是重工作轻女友。说严重点,你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不要这么上纲上线嘛!不说了,我开车呢!”

程阳是一个小编辑,有采写任务的他刚结束工作,准备回去赶稿。打电话的是他交往了大半年的女朋友,名叫朱丽娜。

到了地方,放好车,程阳打开了朱丽娜的微信朋友圈。

今天朱丽娜发了两条朋友圈,第一条是美颜加特效的自拍照,后一条是一组照片。高原的辽阔和空旷都被朱丽娜用镜头收了进去,说真心话,朱丽娜的拍照技术还真不赖。

照片里的这些景象是程阳非常熟悉的。小时候,他就在这样的地方成长的。他出生在日月山下寺寨乡一个名为“草原”的小村子,与长岭村、西扎湾村、簸箕湾村、乌图村等村相邻。草原村附近有丹噶尔古城、日月山景区、哈拉库图城遗址等旅游景点。离村子不远的小河,河床裸露的河滩,离河不远处那片稀疏的小树林,都是程阳童年的天然游乐场。

那里丛生的芨芨草,程阳也曾跟着大人去拔过无数次。当然,拔芨芨草,在他来说是玩乐,对他的父母而言是劳作。

芨芨草是高原上常见的植物。

“该种植物在早春幼嫩时,为牲畜良好的饲料;其秆叶坚韧,长而光滑,为极有用之纤维植物,供造纸及人造丝,又可编织筐、草帘、扫帚等;叶浸水后,韧性极大,可做草绳;又可改良碱地,保护渠道及保持水土。”

这是百度百科上的内容。早前因为采访涉及相关内容,程阳曾特地上网搜了一下。

现在,县城已经很少用芨芨草编制的扫把。程阳问过几个杂货店,店主都表示这类手工的扫把成本高,使用寿命短。

但是生长在高原野地的芨芨草,并不因为少人关注就不再蓬勃。

朱丽娜发的这组照片里,阳光打在一丛丛芨芨草紫色的草穗上,这如倒置的金字塔一般生长的植物,根根劲拔,别有韵致。

当程阳把朱丽娜的这条朋友圈翻到第六张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的山川草木,都是他熟悉的事物,而在第六张照片里,竟然出现了老黄——他再熟悉不过的老黄!像编织精密的蓝缎子一般的天幕下,一片开阔的野地上,出现了老黄一个人孤独地躬身拔芨芨草的身影。

这太让人意外了!让程阳吃惊的不只是这个世界如此之小,女友的朋友圈里竟有老黄,而是那个身影,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笨拙,那么单薄。老黄身边不远处,已经堆了一捆他拔好的整齐摆放的芨芨草。

老黄这是在做什么啊?难道他最近频繁地回去,就是为了拔这些芨芨草?这太不可以思议了。

程阳打电话给朱丽娜,问她是什么时候拍的这组照片。

“哟,你终于关注了啊?这些照片就是前天拍的啊,我给你说了我们下乡。你没在意。”

“前天?”

程阳脑子里飞转起前天和老黄在一起的场景。那一天,老黄依旧早起煮了稀饭,他们一起吃完饭,收拾碗筷,然后换鞋出门。一切和平常并没有太大区别。

程阳想起来了,那个晚上见老黄时,他的样子很是疲惫,但是精神状态不错。

那晚程阳还和老黄聊了几句。此时,程阳发动所有脑细胞回想追溯,只记得老黄说:“老屋的一面墙倒了。”

“夏天雨水多,老墙倒了就倒了。”程阳说,“反正暂时没人住,那几间破房子先留着。如果以后有条件了修一修,夏天可以住一住。”

关于那一天程阳能记起来的就这么多,没有一点和老黄拔芨芨草有关。

这真的是老黄吗?程阳在那一刻又有点怀疑。他又一次打开照片,仔细看了看,那双鞋子证明了这就是老黄。那双青灰色高帮户外鞋可以完全包裹住脚踝,是他给老黄买的。刚好那天商场打折,他就给老黄买了回来。

程阳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和老黄,简直隔海隔山。他游不过去,老黄也跨不过来。

2

老黄不是别人,是程阳的养父。

程阳的母亲去世九个月了。母亲之前一直病着,程阳是孝子,早前曾多次带母亲去检查和治疗。但母亲是重疾,发现已是晚期,从确诊到离世,只有四个多月。

母亲去世后,老黄一个人在草原村孤苦伶仃。老黄身体还可以,程阳倒也不是特别担心他一个人过。只是一个月前,老黄突然血压飙升引起昏厥,把程阳吓了个半死。

三个月前,程阳把老黄从草原村接了出来。程阳忘不掉他提出接老黄回城时老黄眼里闪过的星星。那一刻,老黄脸上的内容极其丰富,有欣慰和兴奋,也有不安和怀疑。所有这些都一闪而过,后来就变为十分坚决的拒绝。老黄拒绝的理由是他自己一个人过也没啥,去县城不习惯云云。

为了让老黄进城,程阳可以说是使尽浑身解数。起初老黄不肯来,但经不住程阳的软磨硬泡,在各种威逼加利诱下,老黄这才勉强答应跟着程阳到县城。

程阳租住的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小区不大,原是一个企业的家属院,房租低廉,程阳便和老黄住进这里。

今年35 岁的程阳至今未婚,这是他的母亲离世前最大的心病。母亲曾经无数次催促程阳赶紧恋爱结婚。然而,人生的伴侣哪是那么容易就找来的?到现在,程阳还在这个县城一个人漂着。

最近,程阳的心又被捆紧了好几圈,让他呼吸艰难,原因是他把老黄接来了,老黄却并未因此就变得快乐。

老黄原不是好交际的人,也没有啥爱好。早年在农村时,他务劳那一亩三分地,除了春种秋收,院里院外转转看看,难得闲下来。后来土地流转后不用种地了,他和许多村民一样彻底闲了下来。也许是老伴去世对他打击太大,加上无地可种无所寄托,他的血压突然就一路飙升,以至于晕倒在屋里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邻居来借东西时发现老黄,估计他和程阳早已阴阳两隔了。现在到了县城,除了每天给程阳做饭,老黄几乎无事可干,于是他提出,隔几天回到草原村去转转。

现在回草原村有公交车,加之老黄最不缺的就是时间。程阳想,只要他身体没有大问题,多转转也是一种锻炼。一个人在这个小出租房里闷着,迟早会闷出病。

程阳给老黄办了公交卡,建议他最好找个伴儿一起去,老黄这才开心了。老黄发自内心的笑,更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一枚核桃——不是去青皮时用药水泡洗过的那种外表光滑干净的核桃,而是青皮自然脱落后表面粗糙暗沉的那一种。

在老黄迫不及待出门的第二天,以及之后的许多天,早上老黄和程阳一起起床,一起出门,二人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出发,各自忙碌。

3

烦恼无根日日生,程阳想。现在,老黄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另一个问题又来了,那就是程阳的婚姻问题。老黄不止一次提过,程阳当然也努力过。可是许多事情,不是你努力了就有好的结果。

婚姻问题上,程阳有点羡慕老一辈包办的婚姻,虽然难免磕磕绊绊,却也一辈子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亲情更比爱情浓。

到了他这一代,包括单位里的许多90后甚至00 后,有的人视婚姻为儿戏,闪婚闪离简直成了家常便饭;有的人今天爱得死去活来,打横幅、摆心形蜡烛,大庭广众之下搂抱激吻,过几天又大打出手,不闹得天翻地覆不罢休;有的人脚踩两只船,红旗不倒彩旗飘飘,不见波澜……

遇到朱丽娜,程阳暗自庆幸。朱丽娜虽然不算漂亮,但经过各种化妆品轮番上阵的包装后,还是挺耐看的。她不但没有当下很多女性的公主病,而且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程阳和朱丽娜的认识纯属偶然。红娘就是程阳的车。买这台车用尽了程阳所有的积蓄,还贷了一点款。有了车,做事就方便了很多。外出办事,也有了很大的便利,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有一次,程阳去省城办完事回家很晚,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路边等车,便免费载了一程,又发扬雷锋精神送她到了她家所在的小区。

那一天大雨瓢泼,朱丽娜因为和同学在省城吃了个饭就晚了,想回家的时候已经没有车了,本着碰运气的心态出来等了一会儿,没想到就遇到了程阳。当程阳发现对方不只时髦,还是个有点可爱的异性,就特地开了空调放了暖气,在雨中一边聊天一边缓缓而行。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爱情这东西,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刚才朱丽娜打电话说到微信朋友圈的事,程阳并不是不关注,他只是不喜欢友情点赞而已。

朱丽娜和许多女孩一样,每天微信朋友圈除了晒三餐、晒自拍,然后就是各种心灵鸡汤。对于这些,程阳实在提不起兴趣。他既不点赞也不评论。他只偶尔看一眼,从来不想冒出来刷那个存在感。

程阳和朱丽娜谈恋爱,程阳还有一个很大的心结,那就是老黄。有一天,程阳终于鼓起勇气给朱丽娜说起老黄的事。说如果将来可以,想和老黄一起生活。

“那怎么可以?”朱丽娜立即大声说,“那我把我父母也接来,一起生活,你觉得现实不?”

“你父母不是身体都还好好的吗?”

“不是身体好不好的问题。两代人一起生活,没有矛盾也有矛盾了,你不知道啊?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和老人一起生活的?生活习惯不同,作息时间也不一样,时间长了,就会出状况。那时候,你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说到底,最终影响的是我们俩的感情。”

朱丽娜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让本就口拙的程阳无言以对。

4

在程阳四岁时,老黄和程阳的母亲成为一家人一起生活。在程阳逐渐长大的岁月里,无数次从村人口中听过关于老黄成为自己父亲的各种版本。村人的议论,在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程阳的心结。那时的程阳是抵触并排斥这个人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程阳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人对母亲、对他的疼爱与呵护。程阳记得那时候曾无数次战战兢兢地向老黄讨钱,老黄只是一句又要钱啊,没有太多犹豫就都给了他。要学杂费、要校服钱、要球鞋钱,要买笔、买本子、买书和各种教辅资料,老黄从来没有拒绝过他。村里人都和他家一样穷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村里的孩子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的占了大多数。程阳却很幸运地上了高中,后来还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个三流的大学,但在村里已经足够风光,这都得益于老黄的大力支持。

程阳更忘不掉老黄对母亲的体贴与呵护。那种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感情,让程阳无数次为母亲也为自己庆幸。在村里,夫妻不和家里鸡飞狗跳的样子程阳时有耳闻和目睹。

老黄陪母亲走过了31 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再没有生育。程阳知道,这31 年,母亲虽然过得艰辛,但母亲的心里是满足的,也是幸福的。

程阳想给老黄养老。老黄的晚年,必须也只能由他来照顾。既是为了老黄,也是为他自己。他要和老黄一起生活,陪着他走到人生尽头。他已经在母亲那里饱尝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他不想在老黄这里留下遗憾。

问题的关键在于,朱丽娜不愿意婚后和老黄一起生活。当下,许多年轻人婚后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已经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

朱丽娜小程阳七岁,有过一次不如意的婚姻。因为男方嗜酒还家暴,所以结婚三个月后朱丽娜就果断地离婚了,好在没有怀孕。财产呢,房子是对方的,她什么也没有,净身出户,倒也了断得很顺利。后来她和程阳好上后,她说她除了看中程阳不喝酒的这一点,还看中了程阳的心好和心软,所以才对程阳动了心,她既不嫌弃他没有房,也不嫌弃他只是个普通的小编辑。

程阳心里清楚朱丽娜对他的感情,但无法保证凭借这份感情她就愿意和他的父亲——严格意义上,并不算他真正的父亲——一起生活。

5

老黄拔芨芨草做什么呢?

“爸,我看您最近老出去,您都回村里忙啥呢?”这一天,程阳问老黄。

“也没忙啥,好多人不住村里了,我也就是走走转转。回去看看,心里踏实。”老黄很镇定,并没有任何不自然。

程阳不想揭穿老黄,老黄忙碌了一辈子,也习惯了忙碌,闲下来不适应是肯定的,他心里难受的是自己帮不了老黄任何忙。

程阳无法阻止老黄回村里。他甚至觉得现在如此方便的交通,在老黄而言未必是好事。如果回草原村没那么容易,老黄就不会这么频繁地回村。回村后又无事可做,老黄只能拔芨芨草。

有一次,程阳和一个老作家聊天,说起小区里有的老人喜欢开一方地种菜、种花花草草。那位老作家说,他们种的不是菜,是寂寞。

程阳一想,大概老黄拔的也不只是芨芨草,还有寂寞。

老黄自从来到县城,虽然他们两个在一起生活,但也只有早晚能见面,说几句话。每天早上程阳总是像打仗一样匆忙,以急行军速度收拾好后吃饭,和老黄说不了几句话。晚上的时间还略宽裕些,但可聊的话题依旧不多。老黄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而程阳呢,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很好地复制了老黄的这种基因——不擅长闲聊。

老黄一定是孤独而寂寞的。程阳也想过给老黄找一个老伴或者保姆,但老黄坚决不同意,理由有两个,一是因为程阳的母亲刚去世不久,他自己身体还好,除了血压高些,身体没有太大的问题;二是因为找保姆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老黄挣不了钱,而程阳的那点工资少有结余,加之程阳还没有买房。钱,能省一点是一点,老黄说。

程阳不得不依了老黄。一谈钱就怂,这让程阳觉得勒在他心上的那根绳又紧了几紧。

这一天,程阳早早下了班回到家里,老黄已经回来了。程阳便假装有急事,又出了门。

下楼开车,程阳直奔草原村而去。

夕阳给天边铺上了橘黄。穿透树林的阳光,像是光栅,带着梦幻的色彩。时值仲秋,田野里的庄稼多已收获,显得空荡而寂寥。村道上偶尔有人走过,没有一张是程阳熟悉的面孔。

程阳把车停在一处空地上,走进曾经生活的小院。院墙倒了的那一部分已经被老黄砌好。老黄实在不是个合格的泥瓦工,新砌的院墙不太平整,加上用的是断砖,仿佛土墙上打了补丁,有说不出的刺眼。应该再抹一层泥的,程阳想。进了客厅,随着霉味一起扑来的,是这个家特有的味道——有常年生炉子留下来的煤烟味儿,有常年烧炕留下来的炕烟味儿,以及陈粮秕谷发了霉的味儿。

程阳看见屋里靠墙摆着的一溜大扫把——用芨芨草制成的扫把。这些高过程阳脑袋的大扫把,一律头朝上,把朝下,等距离整齐地排成一排,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

程阳数了一下,整整有十把。

这么多,程阳不由倒吸一口气。不知道老黄花了多少天,拔了多少根芨芨草,用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工夫才扎制成的。

那些扫把,有的手把还是簇新的,有的手把是老黄从家中旧铁锨等带把农具上拆下来装上的,虽经过精心打磨,但难掩陈旧底色。

想象老黄一个人在野地里躬身寻找一丛丛芨芨草,一根一根拔回来,凑成堆,扎成捆,背回院中,再一根根整理绑扎,根不齐整的,还要用刀削齐或用火烧齐,再扎好,安上手把。这个过程中,只做其中一项似乎不是十分费力,但全程做下来并不容易。一个扫把的制成,需要很多根细如火柴棍的芨芨草,一根根凑起来。

现在,家里已经很少用这种扫把了。老黄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摆在这里吗?

6

从这一天起,程阳开始留心起老黄的行踪,有几次,他甚至特意开车送老黄到草原村。

刚开始老黄不同意程阳送。程阳以最近不太忙、担心老黄的安全为理由一定要送。老黄见程阳态度坚决,勉强同意程阳送他过去。程阳把老黄放到村口就去忙自己的事。每次老黄一到村口,就催促程阳赶紧回去,生怕影响了程阳的工作。

终于有一天,程阳知道老黄将这些扫把做什么用了。

这一天,程阳有事去城关镇腾龙综合批发市场。这个市场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大大小小的店铺里有各样的商品,从家居用品到五金配件,种类齐全,价格低廉。

老黄就这样无意间闯进程阳的视线。市场里有几家店铺,集中售卖五金百货和日杂等商品。扛着三个大扫把的老黄从这家铺子走出来向那家铺子走进去,出来后再进另一家。

程阳本想上前问个究竟,但想到老黄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过拔芨芨草做扫把的事,程阳担心自己突然一出现会令老黄难堪,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停在一家店铺前,站在一个老黄不容易发现的位置,不动声色地观察。

老黄扛着三个大扫把,开始进入了第六家店铺,没多久,老黄出来了。因为相隔太远,程阳看不清老黄脸上的表情。老黄被扫把压着的弯曲的身体让程阳的鼻子不由发酸。

老黄明显比以前瘦了。在那件深灰色的空荡荡的外套下,老黄显得格外瘦小。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是去年程阳买给他的,当时并不显得肥大。现在从远处看,仿佛是挂在草原村屋檐角的铜铃,衣服像是钟形铜铃,老黄细弱的身体就是铜铃中心的铛簧。

有那么几回,老黄扛着扫把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有些支持不住。就在程阳担心的时候,老黄终于空着手走出一家店铺。

程阳明白了,老黄是把那几把芨芨草扫把放在店铺里代卖。

老黄用这种方式打发他的寂寞,同时还能挣点零花钱,程阳不禁为老黄的狡黠苦笑。

小时候,老黄经常带程阳出门,有时扛着铁锨,有时扛着扫把。程阳那时特别担心这些东西哪天会伤到自己,他跟在老黄后面谨慎地保持着距离。那时候,老黄的后脑勺上似乎长了眼睛,从来不会因转身或掉头换方向就让这些工具伤了程阳。

后来程阳也能扛起这些东西,便跟着老黄去浇水或翻地。有一次,他的铁锨不小心掉地上,铁锨头就砸在老黄的脚背上。老黄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程阳却愧疚了很长时间,也让母亲心疼了很长时间。至今老黄的脚背上留着清晰的伤痕。

那时候,家里为了程阳上学,真是费尽心思。母鸡下的蛋除了给程阳打牙祭,剩下的一个不留全部进入村里的小卖店。地里的菜,好点的全送进集市,家里留下的全是残次品。每一分钱,老黄和母亲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就这样节衣缩食供程阳上学,家里还欠了外债。

后来老黄不得不外出打工。老黄没有别的技能,能做的只有装卸这一类下力气的苦活累活。

每当老黄一身臭汗回家,把那些渗透汗水和辛酸的钱交给母亲时,母亲总是心疼地叹气。

有时候,老黄还省下好吃的带给程阳。

程阳还记得第一次吃火腿肠的情景。

那并不是一根完整的火腿肠——只有不足两寸长的小半截,粗细和一根细小的红萝卜差不多。当那半截红色的印着字的火腿肠出现在程阳视线中,它的一端紧扎着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金属小线圈,另一端是断开的剖面,颜色暗红,已经发干。一股奇异的肉香马上就勾出了年少的程阳的馋虫。他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就几口吞了下去。他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那一刻,他甚至生发一个理想——长大后要挣很多钱,然后买一堆火腿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程阳后来才知道,那半截火腿肠是老黄省下来带给他的,之前老黄也没吃过火腿肠。

现在,程阳对什么牌子的火腿肠都不感兴趣,双汇、康师傅、王中王,这些牌子不管广告做得如何吸引人,已经无法让程阳再体验到年少时吃过的那个味道。

这些过往,不时在程阳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有的停留的时间长,有的停留的时间短,所有这些,让程阳对老黄充满了说不出的感恩。如果没有他,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一定逊色太多。

只是自己能为老黄做得太少了。把老黄接过来和他一起过,老黄并未因此开心多少。也许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当老黄一次次乘着公交返回草原村,老黄似乎才真正找到了快乐。而这种快乐的寄托,仅仅是野地里的丛生的少有人问津的芨芨草。程阳觉得,老黄或者母亲,曾经一根根地拔芨芨草,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将这种草连根拔起。芨芨草的根始终在那里,年年会发芽,结穗。母亲,以及更多的草原村人,都像这芨芨草一样,活着的时候野蛮生长,形色各异,青枝摇曳,根永远在那里。而老黄,是一株干生的有秘密的芨芨草。干生芨芨草,生长于海拔3000 多米干旱山坡,并不适合在气候宜人的平原上生长。

7

这一天,程阳下乡,带了几支芨芨草回家,插到花瓶里。

老黄见了问,这个又不是花,怎么还插瓶里?

那泛着青色,枝梢上挂着紫灰色花穗的草茎,虽然单调,却也别有一种韵味。陈设简单的房间里,因为这一丛草,似乎又多了些别的什么,程阳说不出来,但能感觉到老黄看这些草的目光,绝对和看阳台上的花是不同的。老黄的目光在这些草的上面停留的时间更长。草茎干了后,老黄并没有扔掉那些掉下来的花穗,而是全部收起来,又放里瓶中。

“暮春绿芜曼妙山野,秋天紫穗摇曳青枝。”程阳记得当地一个作家曾经这样描写这种植物,后来还发表在他编辑的刊物上。“以一颗细小微妙的种子,依着风的方向,随意撒落在草原的任何地方。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茁壮成长,终究在青藏高原的高天厚土中成就了一棵草的丰茂。”文中这样写道。

程阳特地将这几句话复制下来,给一张野蛮生长的芨芨草图片配了文字,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独立、挺拔、质朴、无惧寒冷、逆风生长,这些词都适合形容这种草。

老黄代卖芨芨草扫把的小店,程阳后来专程去了两次。店主是个看起来很忠厚的矮胖中年男人。店里堆放着各种塑胶制品,各种颜色的凳子和小盆,各种拖把和簸箕,各种收纳框和花盆,总之,把店铺塞得满满当当。

老黄自制的芨芨草扫把放在一个角落里,并不显眼,在五颜六色的塑胶制品中,它看起来有些土气。为了根部的齐整,老黄把芨芨草的根都烧过了,显出焦黑色,加之手把也不是全新的,更显陈旧。

程阳指着那几把寂寞地挤在一起的大扫把,问店主多少钱一把。店主说:“这是别人代卖的,一把二十五。”又加了一句,“这种扫把现在用得少,坏得快,制作还费事。”他推荐程阳买竹编的那种,说这个要用得久些。

程阳摇了摇头。店主以为他是嫌贵,“最低二十,再便宜就亏本了。”

程阳不知道说什么,只得敷衍道:“我再看看。”

程阳在整个市场上转了一圈,卖这种扫把的只有这一家。这原是老黄的心血,化身为一个工具,却在这里备受冷落,让程阳有说不出的难受。

过了一阵,当程阳再次进入那家店铺时,他看到,扫把从之前的三把增加为十把。

程阳指着那些扫把问店主,“又进了一些啊?不是卖得不好吗?”

店主无奈地摇头说,“正因为没有人买,我才发愁,在这里还占地方。但是代货的人说,卖多少算多少,而且给我的提成远比卖这些东西高得多,我想着,也许还有人用得着,就放下了。”

店主又说,“你是没见,做这些扫把的是个瘦老头,说是自己一根根拔的芨芨草做的。我也是农村里出来的,知道这其中的寒苦。我们小时候就用这个,扫雪、扫粮食、扫灰尘。”

想象老黄一根根从野地里拔出芨芨草,攒成堆,背回家,再一根根理好,绑扎,抽出其中矮小细弱的,留下粗壮结实的,用他曾经力大无比的双手一根根排齐,安放木把。然后在某一天,扛起几个大扫把去搭乘公交,小心地放在车上,又悬着一颗心怕上车的人给踩坏,不知道司机会不会加收费用。到站后再一把一把拿下车,扛到市场,一家一家打听愿意代卖的店铺,然后一把一把拿进去,摆在角落里放好……这个过程,程阳仅是想象,就有说不出的难受。老黄一定是希望摆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让人一眼看见,然后毫不犹豫地花钱买下,然而事实刚好相反。

所有这些,都让程阳感慨万千。

8

老黄似乎更加沉默了。他依旧隔三岔五地回草原村。

母亲的坟就在草原村,老黄提出,将来他也要葬在那里。这类话题更让程阳心痛难当。他想安慰老黄,说他一定会长命百岁,但这话轻飘飘的,他说不出口,即使能说出来,意义也不大。

老黄的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饭量也不断地减少。程阳还专程带他去看了中医,想调理一下,老黄也不配合。

“爸,你有没有特别想实现的愿望,我帮你实现一个。”这一天,是老黄的生日,程阳问老黄。

“愿望?”老黄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就想将来还是回到村里,和你妈一起。”

“爸,这你早说过。我知道。我是说你现在、眼前,你最想做什么?”

“现在,我?”老黄又开始了思考,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待解。这次他用了更长的时间才说,“你早点结婚,生个孩子,让程家有后,就是我最大的心愿。现在二胎放开了,你们能生上两个最好。”

这下轮到程阳接不上茬了。

最近老黄的情绪很不对头。除了时不时地唉声叹气,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老黄这株芨芨草,难道要彻底枯萎了?程阳实在想不出办法让老黄振作。后来程阳专程去了一趟市场上那家代卖芨芨草扫帚的店铺,找到那个矮胖的店主,以每把二十五元,十把二百五十元的价钱,把老黄做的扫把一次性全买了下来。找了一个三轮车,全部送给了办公区物业处。

做完这个,程阳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9

这一天,程阳回家,发现老黄竟然不在家。

老黄到这边已有半年。这半年里,老黄每一天的动向,程阳基本是掌握的。老黄从来没有不辞而别不知去向的时候。

程阳给他买的老人专用手机还在家里放着,人却不见了。早上老黄也没任何异常,中午程阳和往常一样没有回家,晚上老黄却不见人影。

整整一天了,老黄到底去了哪里?

心慌意乱的程阳开着车回草原村去找,老屋里没有老黄来过的痕迹,程阳又去了一趟母亲的坟上,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程阳简直急疯了,他实在想不出老黄能去哪里。联想最近老黄的郁郁寡欢,程阳担心老黄是抑郁了。难道老黄是去寻了短见?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程阳不由自主地心慌手抖,五脏六腑都开始疼。

程阳开着车,沿着滨河路边走边找,有一次差点就刮到别人的车。幸亏对方反应快,没酿成事故。

程阳走过滨河路的每一座桥,寻找每一个可能有老黄的地方,都没有发现老黄的踪影。

如果老黄没了,程阳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这时候,朱丽娜发来微信,程阳一看,原来是朱丽娜买了送给他的本命年礼。明年是程阳的本命年,朱丽娜告诉他本命年是坎儿年,一定不能大意。朱丽娜另外还发了一条微信语音问他,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魂不守舍的。

程阳的鼻子猛地一酸。他突然想和朱丽娜说一说老黄,告诉她老黄、母亲,以及他和他们所有的故事。

他打开微信语音,告诉朱丽娜关于老黄为他和他母亲所做的一切,以及准备给老黄养老的话。最后,他抽泣着说:“没有老黄,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如果老黄有个三长两短,我的人生也就没有了意义。”

所有这些话,当着朱丽娜的面程阳很难说出口,微信的语音功能强大,避免了面对面说话的尴尬。许多平时说不出来的话,一个人对着手机说就少了顾虑。

朱丽娜许久没有作声。过了几分钟,朱丽娜发来几行字:

你别乱找,既然手机在家里,人应该没走太远。要不你回市场看看,或者人在市场上,也或者人已经回家了,你再打个电话问问。如果实在找不到,我们就出寻人启事或者报警。

程阳以为朱丽娜不再理会他,没想到她还帮他出主意,顿感心安。

程阳直奔市场而去。

停好车匆匆向市场走,程阳看见市场门口围了一群人。

程阳直觉老黄一定在那里。拨开人群进去一看,还真就是老黄。

老黄坐在地上,脸色蜡黄。旁边蹲着一个人问他:“是哪里难受?”

老黄只是呻吟,指了指腿,说不出话来。

程阳上前问:“爸,你怎么了?”

看到程阳,老黄似乎很不好意思,他挣扎着想起来,但就是使不上劲。几个小时前,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本来想坐着缓一缓,不疼了就回家。可是没想到越来越疼,根本走不了路。

程阳扶起老黄,一侧身,就背了起来。

“你放我下来。”老黄有气无力地说。

“你别动,去医院”。程阳说。

老黄便不再吱声。程阳突然想起小时候老黄背他去看电影的情景。

那时的露天电影是农村人难得的娱乐活动。每到放电影的一天,大家都会早早地吃了饭,准备好小凳子,提前一两个小时去占位置。

那时程阳小,走不快,老黄就背着他,身后是母亲小步紧跟。

那时,不论程阳同意不同意,老黄都背着程阳,有时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儿。

现在,伏在程阳背上的老黄虽不太沉,但不安静。

突然,老黄的一只胳膊绕过程阳的脖子伸了过来,一只干枯粗大、布着伤痕的手攥着两张红色的百元钞票,在程阳眼前不断晃动。

“给你的。”老黄说。

“你哪来的钱?”程阳问。

“我赚的。”老黄说。

“你赚的?你怎么赚的?”程阳问。

“我做的芨芨草扫把卖得不错,十几天就全卖掉了。给,留着给你攒钱娶媳妇。”老黄说。

背着老黄的程阳,此时虽然看不到老黄的表情,但他知道,老黄一定是嘴角上扬且满面春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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