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秘密
2024-01-03何延华
▶何延华
一
早晨的阳光照在遥远的雷帝雪山山顶上,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吉祥喜庆的气氛笼罩着庭院,大铁锅蒸汽升腾,香味快要把房子抬起来了。烧了牛粪和羊粪的土炕上方坐着爷爷,下方坐着爸爸,炕沿上跨着哥哥。绘着吉祥图案的长桌上摆满了熟肉,油炸馍馍、肉包子、菜包子、水果、饮料和其他食物。阿妈审视菜肴,露出满意的笑容。不过很快,她在围裙上擦擦裹满油脂的手,坚决地说,不行,不能少了糖包子,过年,没有糖包子可不行。
阳光落在灰瓦屋顶上,瓦片上的霜粒发出细小耀眼的光芒。很快,它们就会融化,滴答滴答唱一首歌。水井旁,老梨树抓住一股过路的寒风,在枝间戏谑。偶尔几声鞭炮炸开空气时,那令人惊叹的声音好像是金属做成的。
阿妈炒好花菜,堆在盘中如远处的雪山。爸爸走出屋,去柴房抱柴。我趁机去追逐那几声已经熄灭的炮响,从我的兴奋和忐忑中捡起堆放在墙角的烟花炮。
爸爸要走我的烟花炮。他的手很老,木头一样粗硬。“过年再放。”他说。他的权威并没有淹没眼中的慈祥。
于是我盼望过年那天快点到来。
阿妈还在炒菜。这次她炒的是木耳。木耳受了油锅高温,噼啪爆响,像烟花炮。炒好的木耳又黑又亮又软,仿佛以前它们是死的,现在活了。它们活泼泼挤在一个盘子里,好像一座黑山。
阿妈把雪山和黑山都端上了桌。等爷爷动了筷子,我们也吃起来。盘中的雪山和黑山很快没有了山峰,接着是山脚,最后连汤汁也被我舔净了。虽是早饭,爷爷和爸爸都喝了一点青稞酒。爷爷脸色微微发红,看起来心情很好。爸爸用眼睛觑着爷爷,拿不定主意似地说:“巴麻村的老木匠病了,听说快不行了。”
爷爷抬手摸了摸不多也不长的几根花胡子。“你怎么不早说?”他说。爸爸没有搭腔。
爷爷低下头,把一声叹息用茶水冲下肚去。“他是个好木匠,”他说,“方圆百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他打的家具。他又那么硬气,像铁汁浇铸的汉子。”爸爸仍旧没有接茬。“他在木头上雕刻花槽,就像女人在布料上刺绣牡丹。”阿妈说着,把空盘子从我们眼前收走。
爷爷用空洞的嘴巴嚼着茶叶,脸部又黑又软又塌,像熟透后脱去了水分的酸儿梨。一层细汗伸出小爪爬上他的脸庞和脖颈,每道皱纹里都水涔涔、亮晶晶的。
阿妈揭开锅盖,看牛骨头是否煮好。蒸气蓬勃而出,争相亲吻她的脸。我们都闻见了牛骨头富含骨髓的醇香。
“过年,没有糖包子可不行。”阿妈说,双手有力地挥打着蒸汽,以引起我们对糖包子的重视。被她拍散的蒸汽四处逃逸,有的挤出窗缝,有的被我们吸进肺腑,有的被屋顶压扁,落在家具上,变成一层似有若无的水雾。阿妈又胖又高,颧骨高耸,头发像朵黑云压在后脖颈。她总是企图掌控家里的一切,但十有四五不如愿——这长久的折磨改变了她的面相——不论生活多么幸福愉快,总有一丝不满和怨艾藏在她微微耷拉的嘴角边。
“做糖包子……”她开始数落爸爸,“除了白糖、黑糖,还需要芝麻、红枣、核桃仁、葡萄干、花生……我前几天就嘱咐过你了,去西番镇别忘了给我把这些买回来,可是你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家里只剩下一斤白糖,你让我拿什么做糖包子呀?”
爸爸从窗户望着新年一步步逼近我们这间烟火蒸腾的小屋,对阿妈把来年幸福甜蜜和一锅糖包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唠叨多少有点厌烦。他的两只手在他盘坐的两腿膝盖上十指交叉握着,像在拒斥什么又像在保护什么。他使唤它们干过的活儿比他自己走过的路、吃过的饭、说过的话还多。他从不和阿妈言语计较,但他的行动胜过阿妈一万句唠叨。他把她的话丢进蒸汽里,让它蒸发了。
爷爷用袖口抹抹脸上的汗,戴上羊皮棉帽。爸爸伸出双手想扶他下炕,被他一巴掌打掉。他为爸爸刚才的“轻慢”动了怒气。我连忙把他的鞋子放在他脚前,把他的木头拐杖递到他手里。
老梨树上的寒风逃走了,阳光已经占领庭院。爷爷走出我家木头大门,抬头朝门楣上的过门咒望了一眼,习惯性地念道:“唵叭嘛俄士尼厦微嘛泪哞坯”①。六七层内衣毛衣和一件厚厚的黑棉衣裹着他的老骨头走了,他的咳嗽和我在后面跟着他。
二
幽深的巷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都在灶房里为新年忙碌,香味快把整个村子连根拔起来了。我在一堵老土墙下问爷爷,他此刻要去看望的老木匠是不是已经病到了被子里,他是不是已经喝不下牛骨头汤。爷爷停下脚步,双手重叠,将整个身体的重量放在拐杖上,答非所问:“这老兄弟,真是个苦命人。走吧,走吧,咱俩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
我不敢走在爷爷前面,我在他旁边,慢慢搬动脚步,为这种缓慢深感无聊和痛苦。“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不过这趟,我非去不可……我俩走快点,快点呀。”爷爷说,弯曲如弓的双腿却一点也不听指挥,仍旧一摇一晃地挪动。
我俩走进田野,穿过秋收后犁过的田地,闻着冬天早晨特有的冷冽和清新的气味,看着阔大而荒凉的原野。缕缕寒风从晴空吹来,爷爷缩着脖颈,显得更瘦小了。他怕冷,怕过路风,时不时把他的羊皮棉帽往耳朵下面拉拉。快到北藏河边时,他指着一块山坡上的墓地说,那儿真好,能晒着太阳。他还说,在那几个坟墓还没有挨着晒太阳的年月里,他在那里收割过麦子,七八个秋天的镰刀里装满歌声,三四个冬天的麦茬里藏满谜语。
我观察着麦茬地。它们坚硬,空荡,举着一把把断杆短刀。它们也温柔、寂寞,跟着云彩旋转。
北藏河还没有完全解冻,它薄冰下的深流震耳欲聋。两岸的河滩、草滩、田野、村庄和披着些许还未消融的旧雪的树木,笼罩在初升不久的阳光中。我捡起石子,打了几个水漂,又捡起几块,装进裤兜。
我俩过了宽阔、雄壮、安稳的大桥。离桥二十多米远,有一面斜坡,坡上长着一方葱郁的松树林,那苍翠的颜色在整个萧瑟、单调、荒芜的冬季里那么亮眼,惹人喜爱。从那里传出许多鸟儿的啼叫声、振翅声、吵闹声、鸣唳声和交谈声,和萧萧轻吟的树木的响声混合在一起,好不热闹。一堆麻雀在树上跳跃、聒噪,好似一片片会跳舞的被寒风吹黄的树叶。不一会儿,它们一个个小圆石头一样掉落到地上,一阵觅食,又再度飞上枝头,霸占某根树枝。一只头戴皇冠的戴胜鸟斜蹲在一棵柏树上冷眼望着我们。现在虫子很少,它有些消瘦,也有些怨气。
我多么喜爱这些古灵精怪的鸟类啊!我知道树林里所有的秘密。我捡起一个小石子,朝最茂盛的一棵树用力一扔,那么多色彩鲜艳、叫不出名字的隐者从枝条间飞逸而出,整个树林刹那间五彩缤纷,美不胜收,白色、灰色、蓝色、绿色、银紫色到处闪烁。爷爷见状,啧啧啧地赞叹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馍馍来——任何时候,他的衣兜里总揣着些什么吃食,准备随时施舍飞禽虫豸——揉碎,撒到地上。那些鸟儿迅速集结,围着馍馍渣组成一块绚丽多彩、不断跳跃变幻的锦缎。等吃完食物,这群乌合之军一哄而散,七彩花瓣般在半空飘飞一阵,最终跃上枝头藏匿在枯叶间。
松树林外,孤零零的,一棵半边枝条的阴影覆盖在北藏河河面上的高大古老的柳树吸引了我的眼睛。它身着鹅黄色似有若无的披挂。它柔软的枝条伸长手臂抓住二月稀薄的热气,所以它醒得最早。那些枝条像刀,保卫着树顶几乎最高处,三杈树枝托起的一个平盘状的可爱小鸟巢。它是什么鸟儿的窝呢?里面有没有鸟蛋?有的话有几只?我搜尽我那贫瘠的鸟类知识,猜想着。
爷爷也看见了那棵柳树。他说:“当年,我和我那老兄弟不论干什么事儿,都在这棵树下会合。这柳树不知什么品种,有股特别的清香,我记得,那兄弟喜欢这种香味。”我仰脖打量那棵树,树枝很高,得爬上去才能折到。我往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双手使劲一搓,上了树。一只灰褐色,脖子里戴着一串白珍珠项链的鸟儿,身体细长,形态美丽,从柳树上的鸟窝里钻出来,鸽子一样滑翔着飞走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长这么大,我虽然也经常和其他男孩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但实际上我还没掏过鸟窝呢。
我骑在树枝上,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开阔、高远和寂静,风也比地上的迅疾和犀利。我以鸟类的视角观察着浩渺的苍穹,云朵和偶尔路过的飞鸟,这种新鲜委实让我欢欣鼓舞。世界笼罩在微风中。风吹动柳树枝,为了春天而努力让枝杈鼓满绿包,为了杂乱的脚步而将道路开辟在河边,让人们有时微笑,有时流泪,有时在膝盖和喉咙里火急火燎地奔跑。当人们走在桥上时,河水用无忧无虑的喧哗将他们掩盖。他们会凝望河水,用眼睛呼吸水波,用嘴巴品尝寂静。他们的眼白里还会长出一些珍珠和水草,内心的爱和希望在里面闪亮。而往远处望去,北藏河随着高低起伏的河道玉龙一样曲折、壮观,绕过雷帝雪山奔腾到这里。它时而狂啸怒吼,好似一头疯狂的野兽;时而温言细语,好似一个娴静的姑娘。它永不停歇,带着两岸数不清的悲欢离合,流向地球深处。此刻,它凝神,静静地看着我。
那个鸟窝近在眼前。我只需爬过两根树枝,再往上攀三四米,就能把它看个究竟,甚至能捡走里面的鸟蛋——我看过大我三岁的邻家哥哥曾捡过一棵白杨树上什么鸟儿的鸟蛋,白色的,三枚,欢喜而郑重地说要让自家老母鸡孵化它们。但他把它们兜在衣襟里还没到家呢,就被一块石头绊了脚,三只鸟蛋全摔碎了。我也见过一窝刚刚孵化的雏鸟,它们在那四处漏风的简陋居所里大张着红黄色的嘴巴,伸长脖子贪婪地啾啾鸣叫,喉咙阔而幽深,直抵内脏。它们的身体赤裸,脆弱、丑陋,没有一根羽毛覆盖,像个会动的肉疙瘩。我怎么会对这样的“动物”感兴趣呢?我也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一份儿童兼具偷猎者喜欢探索未知事物的激情,也可能是所有生命在最基本的动物层面与另一生灵的息息相通——总之,我对鸟窝和鸟蛋着了迷,但一方面没有机会,一方面由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和怜悯……
但是此刻,我就在树上了,那个鸟窝近在眼前。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要让家里那只老黄母鸡,孵化它们,我要有属于自己的鸟儿!
这么想的时候,我觉得爷爷的威严,在这高处变淡变轻了。我低头瞧了他一眼,朝鸟窝爬去。
一块土坷垃飞到我旁边的树枝上,打落几片枯叶。又一块飞到我的身上,打中我的肩膀。我朝下一望,爷爷挥舞着拐杖朝我撅胡子瞪眼。
我把刚伸出去搭在一根枝杈上的右腿收回来。
我折了几根指头粗的,还残留着一些干树叶的柳枝,扔给爷爷。
我蹭下树,心被鸟窝激荡着,咚咚跳。爷爷说:“那是斑鸠鸟。”哦,原来是斑鸠。那可真是漂亮鸟儿。我问:“那里面有鸟蛋吗?爷爷。”爷爷说:“说不定有。斑鸠一般在三四月份孵卵,但这几年的天气就像魔鬼,比以前暖和太多太多了!现在是二月,有可能它们以为春天来了,已经产卵。”我被这笨鸟逗笑了,我说:“那产下来下场雪或者天气又变冷了,怎么办?”爷爷说:“唉,嗡嘛尼叭咪吽,那就只好冻死了!”
我不愿它们被冻死,但对这个可能会发生的现实无能为力。我也对鸟窝里可能会有鸟蛋的情形无限向往……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爷爷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他皱着脸庞,做出可怕的表情吓唬我说:“斑鸠窝,动不得。那鸟儿警惕性高,一旦发现它的窝被人类或其他鸟类触动过,就立即抛弃。你不想让那两只大鸟抛下鸟蛋,在这大寒天被冻死在外面,它们的鸟蛋也被冻死或被其他鸟儿吃了吧?”我心慌意乱,说:“怎么会呢,爷爷!”
爷爷不作声了。他闻闻那些柳枝,眉头舒了几下又皱紧。“什么味都没有。”他抱怨道,把其中一枝在糊了一层自己眼屎和鼻涕的袖口上擦了擦,似乎想擦出一点香味来。我心里荡着某个念头,环视四周,北藏河两岸空旷静寂,一个人影也没有。爷爷擤了一把鼻涕,又揉了揉眼睛。他说:“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投降的,我了解他。他会挺过去的,我敢打赌,他能活到九十九。”我说:“爷爷,你也能活到九十九。”
爷爷让我只拿了一枝。“只是做个念想。”他说。
我俩来到被北藏河日夜滋养着的巴麻村。村边上有个小卖部,没有门,只在石墙上凿了一扇小木窗。爷爷抖抖索索地撩起一层又一层衣服,最终在线衣口袋里掏出几张折痕处已经断裂的、包裹着他体温的钞票,让我去买些看望病人的东西。
从那扇小木窗塞进脑袋,里面有牛奶、盐巴、肥皂、饼干、糖、茶叶……村民们需要的日常用品应有尽有。我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小卖部里的阿妈才举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来应客。我买了一箱牛奶和一些饼干,爷爷不太满意,又买了一箱牛奶,一些茶叶和糖。
爷爷吃了一颗糖。他空瘪的脸因此丰满了不少。
三
爷爷碎步踏进老木匠的家门。他走得很急,像担心一路上积蓄起来的勇气跟扎破的轮胎一样瘪了。他在石头台阶上绊了一下,痛得哎哟了一声,跺了几下脚。
“有人吗?来客人啦!”
无人应答。爷爷像只老公鸡似的四处瞧瞧,进到屋里。
屋子的摆设和我们这地方所有的家庭大同小异,只不过他家屋里没有新年将至肉菜的香气,显得冷冷清清。爷爷一眼就望见躺在炕上的病人,但他并没有立即走到炕边。他带着赶了一会儿路之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困倦和轻松,在一串呻吟的邀请下坐在了屋里的长椅上。
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亲友们看望老木匠的牛奶、鸡蛋和各种礼物。屋中央燃烧着一个黑色、敦实的大烤箱,炉灶上坐着一只被擦得锃亮的奶茶壶,壶盖在蒸汽的顶撞下喷溅着奶珠啪啪跳舞。炉子很热,有股馨香,像从一个好心肠、腰身丰满的年轻家庭主妇身上散发出来的。果然,病人肚子鼓鼓的儿媳妇给我和爷爷端来馍馍、水果和茶。她悄悄告诉爷爷,因为老人突然病重,家里没有准备过年的肉菜。她还告诉爷爷,省城大医院让他们回家准备后事,但她和男人不甘心,这不,她的男人去离我们很远的一个小山村去请那个有名的老藏医了。
这媳妇儿,她没有婆婆。因为丑陋,她的公公快五十岁的时候才勉强娶到一个聋哑女人,可是那不幸的人,生下儿子不久就生病离开了人世。
我看着那媳妇儿,大肚子也遮不住她的温柔和美丽。我怀着一种真正的男人那样的拘谨和羞涩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也娶这么一个美人哟。
爷爷解开塑料袋,拿了一块糖,爬到炕上。
我也凑到炕边。
老木匠果真已经病到了被子里。被子套着大红花罩子,有种悲哀的喜庆。看得出它很厚很重,里面的棉花把病人压得气息微弱。死亡是沉重而又微弱的。
老木匠的鼻子是歪的。向左歪,而且只有左边一个鼻孔,右边张着一个挺大的黑窟窿,叫人看了害怕。我早就从爷爷口中知道他的鼻子坏了,但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一道长而隆起的疤,红红的,像条大蚯蚓,从他右眼角横过鼻头直爬到左脸颊,使整个脸看起来好像从中间裂开了,显得怪异而狰狞。我知道那鼻子曾经断了,是用线勉强缝起来的。我很怕他一个喷嚏,把那半个鼻子抖落掉。
爷爷把糖送到病人苍白干裂的唇前。
“老兄弟,我来了。”爷爷悲哀而沉重地说。
老木匠没有张嘴。他用一双充满慈悲和平静的眼睛,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爷爷。
爷爷眨着眼睛,也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他们全神贯注,像两片枯叶那样坐着,用只有老人才有的体征观察着岁月和生活的实质,在彼此脸上寻找着生命力的最后特质和生存欲望的残留痕迹。
慢慢地,老木匠的眼里聚拢起两团怒火,像深夜野外来源不明的火光那样明亮,闪烁。
“你还是用年轻时那种神气看着我,”爷爷一本正经地说,“还是老样子,气哼哼的。你把我看回了年轻时代。”
话虽这么说,他仍旧挺着腰背接受对方的严格审查,或者说无声的责难和逼问。病人的眼里全是仇恨,就连我也感觉到,正是仇恨的日子为他的生命注入了力量。
“总有一天我会来看你的。总有一天。”爷爷嗫嚅着说。
病人仍旧没有开腔。
“你这是怎么了?”爷爷怕他的老兄弟会向他挥拳猛击一样往旁边挪挪身子问道。他的声音颤抖、破碎,听出来是被一大团浓痰堵着。在这样发问时,他潮湿的眼睛努力探寻着被子底下病人的躯体。
老木匠别过脸,发怒的眼睛盯着我,里面一点儿水分、一点儿油脂、一点儿光芒、一点儿幻想都没有。我害怕那双眼睛,但我是男人,我挺挺身子盯着他。
“是个好小子……”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我也在心里评价着他。如果不是那个破鼻子,他会是一个英俊威武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格来。”我说。
“好,格来……那老东西……他说什么?”
我为他如此称呼爷爷有些不快,但我还是大声把爷爷的问话重复一遍。
“一场风寒……”他答道,“穿过我身体和内脏的风寒。”
爷爷哼哼一声,表示他早就猜到了。“身体无常悬崖树,呼吸无常山顶雾……”他念叨着。
老木匠仍旧看着我。“我年轻的时候,犯过一个错误。”他的声音不大,但我听清楚了。“年少无知,愚蠢得像泡冒热气的新牛粪。”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如此认真地、坦率地和我说话,还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为他把我当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我想他说的是真的,但不知道一场错误和冒热气的新牛粪有什么关系,我在头脑中描绘着那泡牛粪——热气腾腾,带着被胃酸腐蚀了的草臭味的牛粪,落在青草地上,像一朵墨绿色的大丽花。
“后来我生活中的很多不幸,都是那场错误导致的。”老木匠又对我说。他还想说什么,被爷爷打断了。爷爷叫我把那根柳枝拿过来。我把柳枝举到病人脖子边的大红花前。
老木匠的眼睛闪过一道光,很快又熄灭了。他从被子底下伸出右手,苍白瘦削的手臂上皮屑雪花般掉落。他接过柳枝,凑到他闻了一辈子木头香的残鼻子前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接着手臂倏然滑落。他气喘吁吁,发出几声婴儿般的咳嗽。几片干柳叶落在他脸上,像几条软虫。我有点害怕,但还是帮他把叶子取掉了。
“人生就像这柳枝,到最后,干枯,什么味儿也没有。”老木匠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脖子上的喉结像生病的小鸟,脸比树枝还要灰暗和枯萎。爷爷大声说:“怎么没有,老骨头里犟味儿还有。”
于是他俩都笑了。老木匠的笑在嘴里无声地晃荡了一两下,爷爷被自己逗得几根胡子一翘一翘的。
“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了你。”老木匠说,歪过脸不看爷爷。
爷爷说:“好吧,好吧,随你便吧。我来看望你,可不是求你原谅的。”
“我也不会原谅自己。啊,都怪我认错了朋友!”老木匠仍旧看着我说。
什么错误不错误,原谅不原谅呀!我望向爷爷。爷爷把脸扭向窗户。
老木匠又伸出右手,让我给他喝口凉水。那手曾经不知疲倦地拉动笨重的锯子,割锯各种木料,用刨子、铁锤、斧头、绳墨、刀子、钉子打制各式各样的家具,如今它苍白、无力,筋脉几乎消失不见。我听见我的血汩汩流得很快,我感觉他那大红花里的破脸有一团孩子气。
我给他喝了水。他的嘴干得厉害,一小股液体顺着他深陷的眼窝流进了肺腑。
四
爷爷也喝了几口水,漱了漱喉咙。他打了几个呵欠,差不多把下巴颌儿都打掉了。我知道,和老友见面的惊喜以及其他复杂情感使他陷入了困倦。他对老木匠说:“你看,我也——”
又一个呵欠把他的话打掉了。
于是他开始回忆他和老木匠早年的友情。那都是些很远很远的事儿了,大多我都听过很多次,每次爷爷都会在旧情节中添加一些新内容,以致我真假难辨,有些厌烦了。不过这次,他讲得非常简洁,我想,这就是真相了吧。可是说了一会儿,他夸大其词的毛病就犯了,而且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自己却一无所知。这艰难的讲述如同行军打仗,令他颤抖、停顿、气喘吁吁。一层细汗又伸出小爪爬上了他的脸庞和脖颈,在上面跳舞。他伸出左右手,按压太阳穴,带着痛苦的表情。
老木匠陷在大红花里,双目轻闭,嘴角带着比他鼻子上的伤疤还深还长的嘲讽和冷笑。他的不屑把爷爷晾在一边。爷爷不讲他和老木匠以前的交情了。他回到现实中来了。他扯起袖口擦汗,把身子往老友身边靠靠,在老木匠的沉默中,又陷入之前的痛苦和忐忑不安。他的目光在往回看,在回顾属于他和老木匠的那个年代,但是年代被尘土掩埋,必须得费一把力气才能清扫和复原。
爷爷的困窘,让我难受和难为情。为了不让爷爷难堪,我玩起游戏来。我暗暗把手指塞进床单的一个小缝隙,把它戳成一个窟窿。我注视了一会地砖,发现十几只没见过的小虫子,黑黑的,蚂蚁那么大,有对小翅膀,在地砖缝隙出入。它们忙忙碌碌,娶媳妇那样兴高采烈。它们的家在黑暗中闪亮、沸腾。我急忙拿起炕边的一只小药瓶,摇一摇,里面是空的。那上面有一张图片,有个人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心口,旁边有一行字,其中两个是我认识的,叫“心脏”。我把瓶盖拧开,捡起一只虫子装进去。其余的虫子想要飞走,被我一个个抓住。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恐惧,圆的、扁的、长的、方的恐惧,被它们的小翅膀扑闪出来,落在瓶子周围。那些先装进去的虫子拼命想爬出来,又被我轻轻推进去了。我把它们都装进去,拧紧盖子。我想以此打发弥漫在两个老人之间那无聊又沉重的时间,过会儿再把它们放出来。不过,也许我单纯想听听这些无辜小生命的挣扎和求救。我感受着它们在瓶中撞击塑料瓶壁的沉闷的砰砰声,惊诧于它们令人无法想象的巨大的求生力量。它们像一只只小困兽。它们在黑暗的深渊呼喊。它们在咒骂和控诉我。
我为这恶作剧暗暗兴奋。我拧开瓶盖,想看看里面发生的事情,几只伶俐的小黑虫一下飞了出来。我赶紧拧上盖子。但它们一时半会儿飞不到高处和远处去了,它们落在我的怀里,蠕动着、挣扎着。我抖落到地上,它们就在地上挣扎。我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怜悯,就偷偷瞧一眼爷爷,把其中一只踩了一下,结束了它的痛苦。小而圆的肚子爆裂开,在地砖上喷溅出一些细小而有力的白液。恶心和恐惧从我脚底升起,痒痒地直冲到喉咙深处,我不敢再踩了。它的小翅膀被自己的内脏粘住,像摊开的手掌在沉默而无力地祈祷。
我感到疲倦。我东张西望,看见对面的墙壁裂开了一条缝。我不自觉地瞅了瞅老木匠的脸,对他的伤痕有种本能的遗憾和抱歉。我本想扭转头,却又感觉长长的线条在那儿冲我做鬼脸。那鬼脸变化多端,一会儿是条小溪,一会儿是条蠕动的大蛇,一会儿又变成一座巨大的深渊……最终,它定格成老柳树上的斑鸠窝,窝里躺着几颗椭圆形、白色的鸟蛋。
我发觉我一直记挂着它,一刻也没有忘记。
爷爷又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他和老木匠的早年交情了。看来,他在堆积的年代中找出了一些真实、有价值的东西。这一回,他平静多了,也更加富有感情。但老木匠始终一言不发。他的沉默是冰冷的。沉默不需要修饰,不需要古老的柳树枝,不需要年轻,美貌,不需要春天和友谊。沉默是用来保持愤怒的,需要长期修行和宽恕的。他把微弱的脉搏放在太阳穴上,将深沉的心压抑在舌头底下。他更像在倾听阳光轻柔的呢喃和向天空伸展着臂膀的树冠间凉风的婆娑,捕捉着窗外的窸窣碎响,或者说,在秘密地探索着另一个世界。
他的眼睛和嘴巴之间已经流露出对人世的厌倦,不想再多看一眼,再多说一句似的。
透过炕上的窗户,我看到几只无挂无碍的鸟儿向远处飞去,几片晴天在朝我微笑。我突然又想到斑鸠窝,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无法在这陌生的屋里待下去。我急忙站起身,颇有男人气地打断爷爷的叙述,告诉他病人需要休息。
爷爷遗憾而听话地把双手放在拐杖上,试图从炕上挪起身。他陷在离情别绪中,犹如陷在淤泥里。我伸出双手拉起他。
“老兄弟,我请你原谅……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忏悔……你好歹说几句话嘛!”
老木匠闭着眼,轻轻摇摇头。
“咳,你这个死心眼……随你便吧!随你便!不过,你放心,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但是如果……如果实在不好,你也不要害怕,要放下今生的一切……谁不是这条路上的客人,谁又一辈子,不为这件事准备呢。来世,我俩仍是好兄弟……”爷爷抖动枯唇,站在那里语无伦次地说着。
老木匠睁大眼睛看着他。一行眼泪滑进他的耳朵。他说:“老话说得好,瓷碗碎了不能补,鸡蛋破了不能粘。但是,我俩曾经同吃山头草,共饮清泉水,我早已原谅了你,很多年以前……愿咱俩都圆满吉祥!”
爷爷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地哭了。他哭得眼泪都流进嘴里了。
两个老冤家握了握手,碰了碰额头。我拽着爷爷的胳膊,出了大门。
外面的世界多么广阔,多么富有生机呀!
五
我和爷爷沿着长长的北藏河岸边的沙土路原路返回,像两个逃兵。我仍旧在爷爷旁边搬动着脚步。我俩一声不吭,任凭大红被子底下老木匠的影子鸟一样在我俩身边盘旋,穿过河流和田野。不知为什么,尽管头上艳阳高照,我的心里却一片莫名的恐惧。我不放心地瞅着爷爷,生怕他突然变成一个怪物。啊,刚才,我已经隐约触摸到了操纵生命与死亡的秘密电流。
四野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把脚下的石子踢得咔咔响,心里惦记着那棵老柳树。它还离得远得很呢。
过了一会儿,爷爷边咳嗽,边眯着眼睛看看我。我明白这个意思。到这份上,他必须得一五一十,给我讲讲他和老木匠的事了,但要我向他请求。他就是这么一个老头儿,满怀尊严且富有心机。要在以往,我会立刻凑上去,请他打开话匣子,但此时,我磨蹭着不让他那么轻易如愿,虽然我也很想知道真相。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我了。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我也学会了故作姿态。
但我还是不忍心。我问他,老木匠年轻时犯了什么错误——我对这个新词很感兴趣,我把它金箍棒一样藏在耳朵里。
“说来话长呀,格来。”爷爷像早就准备好了答词一样说,边把拐杖轻轻往地上一戳。“我俩是上学认识的。那年月,没几个人念书,我俩勉强念了三年书,成了好朋友。书念罢后,我俩一起放羊,一起偷东西——呃,夏秋两季我俩放羊,从来没带过家里的干粮,因为地里有的是。我偷来玉米、洋芋、菜瓜、毛豆,他捡来柴火,挖好地灶,哼,赃物平摊,吃得肚皮滚圆,谁也离不开谁。谁要是招惹我们其中一个,他就结下了两个仇敌,谁要是和我们其中一个要好,他就拥有了两个朋友。干好事儿呢,我俩也在一起,那股要好劲儿,亲兄弟也不及。我父亲生病无钱医治,他把家里唯一的母牛卖了,让我拿去给父亲治病,使他老人家又在这世上多活了七八年。这样的恩情我难以报答!俗话说,蛋中黄,眼中瞳,腹中心,我对他也是一片诚心。要是他被虎豹或狼熊逮住要吃掉,我也会毫不犹豫去跟它们拼命。但不幸的是……唉,命运捉弄人,我俩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就在我俩都十九岁的那年春天。”
哦,我好像听懂了些什么,虽然我还很小。
“那是在阳春四月。大地和树林春芽萌发,我们俩那懵懵懂懂的心,被春风拨动,也春心荡漾,激情澎湃起来了。春天,这个可怕的女妖,向两个十九岁,还未品尝过爱情甘露的、生龙活虎的青年发起了进攻。啊,谁能抵挡得住呢?田野里到处都是早开的花香,从群山缝隙飘来的气味儿甜丝丝、软绵绵,吹得人鼻子痒痒,昏昏欲睡。到处都是各种鸟儿叽叽喳喳的打情骂俏声,连虫子都忙着四处活动,谈情说爱。我俩像喝饱了鲜血的跳蚤一样,整天整夜无法安眠。别说我们,大姑娘,小媳妇,还有那些年过半百甚至年纪更大的人,也在春光里蠢蠢欲动,想要干出些什么事来。天气好极了,温暖、舒适,我俩在铺开无边鹅黄绿毯的山里放羊,心快活和躁动得简直要冲破胸腔跳出来了。唉,谁能相信,就在刚刚过去的冬天,我俩还是两个神志清醒的小伙子呢。
“那个姑娘,就在那时出现了。她呀,河水见了也会驻足,夕阳见了也不忍离去。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蛋儿粉嫩得就像八月的格桑花,一笑起来,石头也会动心,枯草也会发芽。她戴一块粉色的头巾,隐藏在秀发和羞涩之中。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衣服有点小,紧得像快要锁不住花瓣的花苞一样。我俩的眼睛蛇一样探寻着花苞里的秘密。她是北藏河那边牧野的姑娘。我们在北藏河边草滩里放羊的时候遇见了她,她也放着自己的几只羊。我先向她吹的口哨,我敢打赌,是我先动的心。我那兄弟,吐出刚塞进嘴里的干粮,慌慌张张地也吹了几声。姑娘红着脸赶着羊逃走了。哎呀呀,我当时就察觉到一丝危险,我和他几辈子的交情,算是完了。”
爷爷说到这里,又扭头看看我。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闪烁着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的光芒,尽管我是一个小小的男人。我催促他快讲下去。
“唉,年轻时候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更冲动、更致命。虽然我俩肝胆相照,唯独这件事不行。我俩很快就变成了两个仇敌,谁也不让谁,过去的一切几乎全部一笔勾销。”爷爷说。他停住脚步,望着远处的雪山陷入沉思。
“而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我俩会亲哥们一样天长地久,好下去呢。人世间所有的矛盾和怨恨,都起源于微妙的关系。”过了一会儿,爷爷又说。
“他是个很好的人,爷爷。”我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是个大傻瓜。”爷爷说着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了嘲讽和无奈,“他给姑娘送野花,送香柳枝和亲手捻的羊毛。我呢,我送给她冷落,一副假绿松石耳环和一串串甜言蜜语。”
我也笑了。我无师自通,天然地懂得一丝其中的奥秘。
“我占了上风,但我却开心不起来。”爷爷说,“那小子像一只美丽的公鸡。他有顶漂亮的鸡冠和羽毛。当他看见那姑娘的时候,他的头顶就会长出鲜红的冠子,羽毛像太阳洗过一样绚丽。对女人来说,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了。而且,他怎么也不死心,我为此非常恼火。”
“所以你就……”我小心翼翼地说。
“不,他的鼻子不是我打伤的,”爷爷急忙说,他的老眼雾蒙蒙、飘乎乎的,“你奶奶,不是我从他手里抢来的。”
老木匠的鼻子的确是被人打的。一根大木棒打在了他的脸颊和鼻骨上,血流如注。多么凶险啊,如果那木棒再往外一点,打在太阳穴上,他就没命了。他的鼻子裂作两半,肿得像一根煮熟的猪血肠。小伙子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猪血肠鼻子了,因为它会吃掉他的眼睛,他的额头,他的脑袋,他的力气和理智。于是他找村里的兽医大针大线,缝住了这只可怕的鼻子。猪血肠鼻子流了好长时间的脓血,黑的、红的、黄的,还有白色脑髓一样的。他逢人便说,我的鼻子里有好多种颜色。他躺在炕上,那些颜色就顺着嘴巴和脖子汇成一股股彩色的溪流。他的一呼一吸犹如刀割,他痛得整夜在炕上翻滚。他不敢照镜子,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虽然争风吃醋叫人笑话,但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怀着同情和悲哀的心情看望过他。人们从他家走出来之后都说:“多么可惜呀,一个好小伙变成了丑八怪。”
鼻子里的颜色流完后,他就变成了只有一个鼻孔的怪物,那时,他已经是一个温柔、多情,善感的男人了。
“那他的鼻子是谁打伤的呢?”我问爷爷。
爷爷打了一个寒噤。
“另一个朋友。”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是另……另一个。”
“哪一个?为了什么?爷爷!”
“是……是……为了……教训一下……哼,我怎么知道呀,你这个多嘴多舌的臭小子!”
爷爷的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不怎么疼,但让我很生气。这个颠三倒四、脾气暴躁的老头儿。我的心一下飞到我的斑鸠窝上了。
快要走到柳树那儿了。我的心又咚咚跳起来。这时我听爷爷说:“男人间的竞争是多么可怕呀!结婚后我才发现,我并不爱你奶奶,或者说,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爱。”
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听阿妈说,她活着的时候,老是和爷爷吵架,哭泣。
六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忘了拿我装满小黑虫的药瓶。我忘了解救我亲手关进死亡密室的那些正在黑暗中挣扎或者已经窒息了的小生灵。但是我们离老木匠家已经很远了——
折回去吗?
哦,算了吧。算了吧。我怕见到老木匠。我怕见到他沉没进大红花被子里去了。我朦朦胧胧觉得,他的这个夜晚会升起来,像一只斑鸠鸟那样从树上飞向远方。
告诉爷爷药瓶的秘密吗?
哦,算了吧。算了吧。老头子会暴跳如雷,会就此事不停地埋怨我的父母,会给我讲无数不能杀生的道理,会叹气,会生病,全家别想过个好年。
但我更怕我的小黑虫子们死了。
真的,我怕!
一群牛与我们擦肩而过,摇晃着大骨架往草滩走。我闻得见它们嘴巴里苦涩的干草味。有一头黑母牛,它的肚子里装着一头小牛犊,就像装着一块大石头,它气喘吁吁地一步三摇的样子连我的胸口都憋得难受。母牛毫无怨艾地承受着,眼睛被枯草吸干了水分,呆滞、忧郁、疲惫。而在夏天,它和伙伴们的眼睛被牧草熏得迷离、多情,青草味儿从嘴巴和牛毛里冒出来,傍晚归圈后很快就把村庄熏醉。有一次我家的一头牛把我抵在墙上,黑色的长角差点戳进我的心脏。我怎么招惹了它呢?我只是像往常一样从它面前走过。它挑小鸡似地挑了我几下后扬长而去,我记得,它的私处红得像愤怒的火把。
我瘫坐在墙边目送它。尘埃和燃烧的情欲在它身后升腾,追逐着它,直到它们一起消失不见。我胸口被牛角抵过的地方水井一样又深又痛,最里面鸡蛋一样大小、激烈地喘息和颤抖着的是我的心脏。我怕死神会偷走它,急忙用手捂住心口。
崇拜和恐惧从此一起诞生。
我的脚步有点像阿妈用面浆糊过的布料,硬邦邦的。我的手因为没带上装小黑虫的药瓶而空空地疼痛。当然那里面也装着老木匠的心脏。我抓了一把沙土在手心里摩擦几下,我的手就不疼了。我看到爷爷稀疏花胡子的下巴在微微颤动,他同样稀疏的短睫毛上挂着一层潮湿的黏液,我不明白那眼泪有什么含义。
另一个世界,爷爷说充满了永恒的安详和快乐。他说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还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懂,我的聪明有时连我自己也感觉惊讶。于是我带着这个词沉甸甸地行走,我的眼前浮现着一些可怕而瑰丽的景象。
北藏河上漂满时间的骨头。河水被石头鞭打,翻过八万座大山和无数朵云朵。
阳光用它的绸缎建造着人世的村庄、山川、欢乐和忧伤。河水在有些地方迟疑着。春风落进季节里,季节就像漂亮忠诚的斑鸠鸟栖息在它的树枝上,翅膀下保护着它的鸟蛋、使命和轮回。它和我的阿妈一样。我的阿妈,从早到晚都奔波劳碌在家务和农牧活计里。她的身体被簌簌作响的衣服淹没。她的牙齿被词语千万次打磨,她喋喋不休地在自己的天地进进出出,北藏河在她身后,发出喑哑的声音。
有时候,她呼唤牛群、羊群,以此打破自己的心事和沉思,但牛羊被绿油油的牧草吸引,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
她白海螺一样洁净的眼睛和清晨从雪山头顶升起的云朵很像,云朵一会儿轻盈一会儿沉重,它要是生气了奔跑起来,能用喜悦和痛苦的泪水把村子淹没。
泪水也把大地淋得透湿。春天,当阳光土司骑着它金黄的十二匹天马,巡游到田野和牧场,大地的大肚子下就冒出草尖,牛羊就像巨大的胃走向自己的命运和幸福。草咔嚓咔嚓被它们嘴里的剪刀卷进喉咙的时候,蹄缝里的草还在咕嘟咕嘟往上生长。阿妈就去挤奶。她把奶桶放在蹲着的双膝前,额头碰着母牛的肚子,双手交替捋母牛的乳头。她的嘴巴紧抿着,坚硬、顽强。母牛沾着粪渍的尾巴温柔地拍着自己的屁股,舒服地喷着鼻子。牛奶哗哗哗,映白了天空,空气里都是奶香味。阿妈提起奶桶,她把漂着一层泡沫的牛奶倒进奶锅,煮酥油茶。酥油茶让我们好看又结实。有时候我把头埋进奶桶喝奶,有时候直接衔住母牛的奶头牛犊一样吮奶,奶汁泉水一样流进我的肺腑。我无法形容那种满足和幸福。我胖嘟嘟的,瓷实得像块圆石头。
勤劳的阿妈打着自己永远也打不完的家务算盘团团转。在难得闲暇的上午,她去镇上买日用品,白糖、碱面、盐巴、肥皂,或者蔬菜水果。她用老酵头发的面像夏日的白云那样膨胀起来,醉醺醺、酸溜溜,很快变成蒸笼上雪白香甜的馒头。爷爷和爸爸把它们蘸上金黄的酥油,用眼睛和舌头赞叹着粮食。有时候她和其他女人围坐在一起捻羊毛,把话头和自己也捻进去,渐渐陷进一种女人特有的伤感情绪和对人生莫须有的恐惧之中,唉声叹气。羊毛越捻越长,像四季那样漫长,漫长的羊毛有了自己的理想:有的想成为帐篷,有的想成为毛衣,有的想成为围巾,有的想成为袜子……它们彼此嘲笑,设计好了自己的图案。
阿妈的手大而粗糙,手心和指节上布满老茧。晚上,她用彩色的肥皂洗手,冬天还抹上一层蜂蜜或油脂,但它们并没有变得柔软、细长、白皙。它们曾经娇嫩、漂亮过吗?我悄悄问自己。村子里女人们大都有这样一双手。生活赐予她们这双光荣而伟大的手。也许被雪山护佑的田野和牧场是这种手的来由。也许那些只有她们看得见的家务活是这种手的缔造者。但阿妈的手心暖融融的,像牛奶和阳光。她经常抱着我,抚摸我的脸颊和脖颈,贪婪地希望我长成牦牛、骏马一样健壮豪放的男人。在她的怀里我变得娇气,柔软,头发也丝绸般顺滑,像黑色的金子。她的心跳抵着我的心跳。是的,心跳……母子俩的心跳有着同样的激情和频率。我想起被我封在药瓶中的小黑虫子们的心跳和老木匠的心跳,它们好像在绝望地呐喊……我的心真的咚咚大声跳起来了。
七
身后传来一串谨慎、仿佛带着沉思的脚步声。那声音穿过北藏河水,从我和爷爷的脚后跟冒了出来。我好奇地转过身去。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矮个儿,小眼睛,两道深深的面纹从两侧鼻翼直到嘴边弯成弧形,下嘴唇很厚,嘴巴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紧咬着。他的右手提一个旧的大黑皮包,左手耷拉着,手掌粗大,指甲又硬又黄,虎口和骨节上长满了老茧。一套廉价的藏青色新衣,掩盖不住他坚硬的骨头和漂泊的、带着浓重异乡气息的气魄。我喜欢这样的男人。我嘟哝着想和他打声招呼,但那仿佛把自己紧紧攥在手里的男人没有理睬。
他几乎有些跌撞地走到爷爷跟前,咧开嘴笑了。他的牙齿叫烟熏得黑黄。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黑兰州,抽出一支递给爷爷,问了声好就低头匆匆往前走了。爷爷愣在那儿。好半天,他望着他的背影说:“是坡底下王家的二儿子回来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唉,我想不起来了。我们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呢,他的阿妈,快把眼睛哭瞎了。他离开村子已经七八年了,杳无音讯。”
凭我幼小心灵对苦难的朦胧理解,我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七八年又回来了。看他那样子,最终还是失败而归。他的脚步是那么沧桑。他也许走过许多城市,有过许多梦想,那些现实又虚幻的东西渐渐无法维持他的倔强和悲哀。在返回家乡的路上,他一件一件抛弃着心酸的往事,在村口小路旁,变成从前那个农民。现在,他的路不在沙土路上,而是在雪山那么高的地方。他的路在他微微弯曲的膝盖上。他的路在他仍旧倔强的眼睛里。他的路苍茫,没有尽头,他的鞋子看起来不太合脚。
“就这样空空地回来了,就这样孤零零地回来了。”爷爷说,并没有将那支黑兰州点燃,“孤身去闯荡,妄图征服世界后荣归故里,真是一个错误,错误!我敢打赌,他那黑皮包里,装的不是钱,只是风尘,只是风尘。”
爷爷以此教育我,用抓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后有些得意的神情。他还说:“有些人必须流浪很多年,才能安定下来。他们犯着错,自己却不知道。他们是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以为外面到处都是牧草丰盛的大草原,没想到跑来跑去吃不上草,只好乖乖回来自己给自己套上缰绳,待在老地方。就是这样,家乡虽苦过一生,异乡虽好乐三日。”
我为那人感到难过。我隐约感觉,我将来也会是一匹野马,但我不想成为这样的野马。于是我只说:“我很难过。”
爷爷的眼里涌上一丝老人才有的慈祥和温情,他说:“我也难过。不过,格来,我的好孙子,你会成为一只雄鹰,翱翔天空的雄鹰……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多么害怕和感动呀!我的心起了一种古怪的波澜,我的眼泪很快流出来了。自从“长大”以后,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大哭了。我扑进爷爷怀里,我对他说:“你会等到那一天的,爷爷,我不让你死!”
爷爷笑了。他说,他看出来了,老木匠的肉身,也就是住着他灵魂的房子,已经朽坏,他可能要换个新房子住啦。他自己的房子,也风雨飘摇,坚持不了太久了。
爷爷说完这句话,吹来一阵寒风。风拍拍爷爷的肩膀,爷爷就一阵哆嗦。风窜进爷爷的脖颈,爷爷就打了几个喷嚏。风得意洋洋地走远,掳去爷爷的几声咳嗽。爷爷擤了鼻涕,擦干了风逼出来的泪水,还整个儿想要抹平皱纹似地抹了把脸庞,才在拐杖的支撑下稳住身体。
我对他说,这可恶的风,这么欺负你,真是一场错误,错误!
爷爷笑了,他说,犯错的不是我那老兄弟,是我,是我。
我俩继续往前走。爷爷步履蹒跚。我俩的脚步很快被一阵农用小三轮车的突突声打断。我拉着爷爷的胳膊往路边靠靠。开车的是我们村的半拉子接骨匠。他有一副年代久远的石头墨镜,只要出门就戴着,又酷又土,有点滑稽。他一张嘴便露出闪闪发光的一颗镶金大门牙,是他用接骨的钱挣的。“那只是一层薄薄的镀金。”阿妈曾经说过,“只不过装装门面。”她还和一帮女人在做针线活时说:“接骨匠的接骨技术不像他吹的那么好。有一年,我的胳膊崴了,被他又拽又拧,疼得我差点咬破舌头,好几个月手臂都是肿的。他要了我三百块钱,可是你们瞧我这胳膊,到现在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一个女人说:“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穷人看病不要钱。”有人接口:“别看他老实,花花肠子都藏在墨镜后面呢。也不知他迷人在哪里,河东村那个笨得像母牛的姑娘,竟然和他那样有老婆的人勾勾搭搭。”有人证明:“就是,有两次我看见他俩偷偷摸摸,在河边幽会。”另一个女人听得出了神,被自己戳了一针,噘着嘴吸了几下指头上的血,朝地上吐口唾沫说:“公马对母牛,有什么好说的。”女人们都笑了。笑了一会儿,有人说:“我倒理解……人嘛,一辈子爱一个人是很难的。我能理解那种爱。”有人从头到脚斜眼瞧着她,说:“如果他是你男人,你就不会这么善解人意了!”
接骨匠的石头墨镜映着冬日正午的太阳,像两颗火热的心在跳荡。他一边开着小三轮,一边唱着人们在浪山时才唱的歌。他在唱女人,唱落日,唱泪水,唱人们的青春、情欲、悔恨和饥饿。他结着干痂的嘴唇因此变得柔软、多情。他的歌声婉转、缠绵,在小三轮车厢里面很多、很长,彼此推搡。车轮把他的歌声丢给河水,生气地滚动着小小的轮子。接骨匠的歌声没有停止的意思,也没有被河水淹死。他的歌让我有一种想跟着唱的冲动。
小三轮在我们面前嘎吱停下。尘土钻进我的鼻孔,洗着我的脸庞,在我的头发里大军般驻扎下来。尘土让爷爷的思想变得更加固执,给他的羊皮棉帽扣上一个模具,把他仅剩的几根睫毛压进眼睛里面去,把他的眼神变得疑惑而天真。接骨匠石头墨镜里的太阳闪烁不定,像我牵挂斑鸠窝的心情。
接骨匠的小小车厢里拉了一只宰好的羊、几捆柏树枝、几坨酥油和蔬菜等年货。羊被透明的薄塑料包裹着,比活着时更加纯洁、无辜、宁静。我爱羊,我爱那些洁白善良的精灵。我想,为着吃它而索取它的性命是不对的。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也爱吃羊肉。我为它默默祈祷。
接骨匠停住歌声,下车把那些东西往一起搡搡,示意爷爷上车。爷爷不放心地看看老柳树,又看看我。他声色俱厉,挥舞着老巴掌说:“斑鸠是珍贵的吉祥鸟,你若伤害它,鸟神会把你抓去做它的儿子!我会打断你的腿!如果叫公家人看见了,也不饶!”
我没理他。我先把他的拐杖放上车,再把他吭哧吭哧,连扶带抱,安放在车厢里。
接骨匠把他的歌声抛洒在北藏河上,驾驶着小三轮,飞走了。
啊,这真是天赐良机!
八
太阳沉思着,遥远地挂在空中。她的中心燃烧着一块黑炭。
她在烧自己的心。她把自己的心,作为唯一的燃料。
她在北藏河上铺了一条金黄色的、谁也不能走的路。她让河面上的浮冰变成一块块黄金,又不动声色地把它们一点点消融。水里有野鸭子的羽毛和它们的嬉戏。天上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和它们的饥饿。河滩边的水洼里,一些小草被薄冰五花大绑,也有一些小小的鱼儿在绳索中穿梭、翻腾。
我沿着河岸呼哧呼哧地走,我扑下额头的卷发看见水声穿插在我的脚步声中,秘密且有韵律。我在老柳树底下的水边站了半天。河滩发出潮湿和冰冻的气息。老柳树从树冠那里抛洒下一股股甜丝丝清幽幽的香气。它原来真是有香气的,在它作为一棵树而不是一根柳枝存在时。它还会在春风吹拂下突然爆发出自己的青春,就像一场事故。我的心里一片甜蜜而冲动的空虚。往天空最高处望去,小鸟巢就像老柳树生的小黑蛋,在做蓝天的儿子。
我正要吐唾沫上树,邻村那个傻女人从我面前走过。她一身黑,像个大乌鸦。她黑色的棉衣是枯萎的,脑后那朵黑云是枯萎的,瘦小的脸是枯萎的,也许里面的乳房,也是枯萎的。她有一种年轻而枯萎的美。风捶打着她的后背。她的目光点着两个微弱的小火把,落入水中,因为宽阔的河面和如刀的柳树而显得迷茫和渺小。她的眼睛能清晰地感觉到最黑暗的夜晚,它白天在她额头蔓延,有时也钻进鼻孔。手指伸进长发,她抚摸着藏在那里的自己的黑夜。她的手指是粗糙的,指关节因为忧伤而长出了一片片叶子。手变小了,完全被黑淹没。风更大地捶打着她的后背。她感到,今天的风好像比昨天的苍老和陈旧。
几年前的一个夏季,她干活时淋了雨,连续几天发高烧,烧成了脑膜炎,醒来连自己的男人儿女都认不得了。后来她又得了癫痫,发起病来能把自己舌头咬断。她的胸口常常布满鲜血,痛得吃不下饭。也有人说她实际得了一种心病——说话的人用这两个字代替那病的准确名称,带着一种不平、惋惜、悲伤的复杂表情。他还说“病毒”已经进入她的血液和脑子,无可救药了。人们猜测,那病的根源也许在于她那常年在外经商的男人。
这可怜的女人,没有生病的时候不论容貌还是干活与持家的本领,都在村里数一数二,但是疾病把这些几乎全带走了。肩膀扛着大麻袋的疾病是小偷,在耳朵悬挂空中的夜晚它什么都偷,在眼睛渴望浇灌的白天它也什么都偷。它偷人们的五官、内脏、血液、皮肤和四肢,偷他们的眼泪和睡眠,希望和恐惧。如果它偷不到什么东西——那是很少的例外——就把诅咒放在村口和人家大门外。因此人们用自身和祈祷来对抗它,用美好的心灵来阻止它。但是这个女人,她拿什么来抗拒呢?她已经投降,她漫无目的,在河边和自己的病痛里游荡。
她的黑色皮鞋上有一朵白色的小花。当她的脚碰到河沿边的薄冰,时白色的小花大吃一惊。我听见那花朵的呼救,微弱而颤抖。
北藏河里的那个旋涡,我看了三遍:一次在等待傻女人离开水边时,一次在一只呆头呆脑的野水鸭快被旋涡吸进去时,一次在一只水鸟闪电一样俯冲下来,双爪拎起一只尺把长的青鱼钻出水面时。他们都走远了,我还没拿定主意,鸟窝里万一有鸟蛋,要不要偷走带回家。
河那边又出现了一个人,是我们村的一个老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有一个小儿麻痹症的儿子和一个长着笑脸的妻子。他以前是个生意人,从西番镇到北藏镇再到郭干镇,开个小三轮,里面包罗万象,有大人和小孩的衣服、盐巴、碱面、酥油、皮鞋、雨靴、眼镜、日历、藏香、蜂蜜、抹布、锅具……乡下人日常能用到的一切几乎都有。他有一副腼腆、和善的面容。他有一个长着漂亮胡须但不怎么开口的大嘴巴。他是一个怪人。有时候他会突然丢下小三轮车,嘴里叼根烟就走了,村里人和家里人几个月都看不见他,然后他又叼根烟回来了,多半在黄昏时分,他像平常一样推门进屋,坐在桌旁自己的位置端起饭碗。他的女人和儿子对此早已习惯。娘俩照例会发现他的双手长满了血泡,衣服也被汗水浸成了油包,头发长得可以用皮筋扎住。等他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一家人就辛甜交迸,泪眼朦胧,一个个轮流数着那些浸透了他血汗的花纸,谋划着这个家的未来。他的儿子有一天早上,突然成为了一名作家。原来在那些艰难的白天与黑夜,小伙子秘密地写作,写出了雪山、草原、爱情、死亡,以及永恒的孤独与忧伤。后来,他和另一座雪山下的一个姑娘比翼双飞在高原的天空,听说再过几天,他们就要结婚了。那个姑娘健康、乐观,也有一双会写字的手。此刻,老人在河边徘徊,抽烟,也许在为婚礼操心,也许在向河水倾诉自己多年的艰辛,以及此时此刻的欣慰、喜悦与幸福。他的羊皮帽皮毛洁白,绸面鲜艳,看上去令人愉快。他不时向我张望。我感觉他觉察到了我的秘密。我离开柳树,佯装朝村里走去。
我闻见各种各样的香味在田野上空纠缠、飘荡。我听见孩子们迎接新年的欢声笑语让村子也笑开了声。我看见我家的烟囱嘟嘟冒着浓烟,烟里有阿妈的唠叨一起飘出。我感觉自己像电视上顶天立地的江湖侠客,又像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小偷。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接骨匠的歌声藏在沙土里面,我一抬脚便沙沙唱响,仿佛它们要昭告全世界,这乡间小路上走着一个正准备干坏事的小孩。那些歌声尖厉、凄凉,像冬天纷纷落在地面的雪粒。
到处都是长长的、一窝一窝的枯草。尽管偶尔路过的风吹过去了很长时间,它们还是抱紧臂膀瑟瑟发抖。大片羊群吐出嘴里的剪刀收割它们,牙齿咬得咯咯响。枯草在逃命,带着欠缺水分的根须跑到很远的地方。在它们耳朵边,镇上的屠宰场闪闪发亮。它们四肢颤抖的地方就是那个镇子。有很多羊悬浮在镇子上空,披着自己血淋淋的羊皮。它们不舔舐自己的鲜血,它们害怕一切猩红的梦境。除了草,它们还贪恋蓝天、河水、人类的牧歌、爱抚和盐巴。
它们瘦得肋骨分明,其中一些脊背上还背着旧年立春时主人为表示吉祥涂抹的圆圆的红印。是的,它们背着一个太阳,红色的太阳。草属于羊。羊属于牧人。牧人属于……
天地。他腋下夹着抛石带,叉开双腿孤独地立在天地中央,好像生了根。他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低头看着脚下,他从不看羊和他自己。
但他看见了我。他远远地看着我就像看着儿时的他自己。
他了解我下一步的行动,如同了解他自己是被羊群困住的野兽。
讨厌。我想。
我朝他的羊群扔了一块、一块、又一块石子。
羊群被我打到远处去了。一只头羊带领它们,往天地更深更荒凉处跑去。它们“咩、咩、咩”的叫声颤抖、分叉,悠长而难听。它们信任头羊胜过信任人类。
牧人骂着难听的脏话,朝我奔来。
我转身就跑,我的脚步追着我的心跳,跑到松树林边才停住脚。
林中鸟儿被我惊动了,它们成群结队飞出树林,在空中盘旋、询问、观察,宛如彩色的云团,亦如飘荡起伏、变幻莫测的水流。它们以惊讶、夸张的啼鸣把古老宏阔的北藏河岸叫得一片活泼、年轻。时光在寒冷和等待中渐渐变硬,就像有些人的心肠。我喘着粗气,从我的恐惧和快乐中四处张望,牧人抛下我去追他的羊了,傻女人和我们村那个老人也不见了。
我一刻也不愿消磨,跑到老柳树底下,用我的唾沫和力气,噌噌上了树。
干枯的枝条发出疼痛的叫喊。一枚黄叶托着一只死去的蝴蝶。灰尘飘落,我的嘴唇一再失血,打出一个个喷嚏。那些鸟儿呼儿唤女,惊动了无数远亲近邻,以及整个部落的蚁族虫豸。在我摇落老柳树上的片片枯叶时,它们迅速散开,在松树林中藏好一生的激情、天真、骄傲和斑斓。世界重又寂静,但我知道,林子里面,无数双小圆眼睛,正怀着本能的警惕,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离鸟窝还有三四米高,之前那只珍珠斑鸠,就带着一只肥胖,脖子里同样戴着一串白珍珠项链的斑鸠飞走了。它俩一前一后,咕咕叫着飞进松树林,落在一棵松树枝上,睁大一双惊恐的小圆眼睛,跳来跳去地注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是多么不愿它们飞走,在外面冻死呀!我只想看看斑鸠窝长什么样,里面有没有小鸟蛋。
只想这样。
可是斑鸠鸟不懂我的心情。它们飞走了。
有一瞬间,我想,如果我不往上爬,不去碰它们的鸟窝,可能它们就会回来,继续住在里面,幸福地生活。可是鸟窝里不可知的情景诱惑着我,我想,我爬过去望一眼,只望一眼就好,我不会碰它们一根小树枝,更不会掏……我发誓这辈子,干这种事儿,仅此一回。
我咬咬牙,爬到鸟窝跟前。
啊,好一个潦草的小窝!一些小树枝横七竖八,胡乱搭在一起,凑成一个简陋的栖身之所。这和它们那漂亮雍容的外貌是多么不相称!但在那散发着鸟儿一丝闷骚体温的窝儿中央,一些细软的小草、温暖的羽毛和羊毛围成一个舒适、弹性的小窝,里面沉睡般躺着两枚白色的小鸟蛋。啊,是的,两枚,像一对双胞胎兄妹,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我的身上沾满了枯叶和柳树的皮屑。它们在我身上爬的时候轻盈而有力。我的喉咙里有只青蛙在跳舞。我看着鸟蛋。它们在阳光下闪出白光。这说明它们是有生命和欲望的。鸟蛋虚浮在空中。如果它们没有父母,它们就会从树叶的心脏长出来,从天空的云彩中长出来,那样的话世界上就飞满了斑鸠鸟。
是啊,那么多的斑鸠鸟!我透过树枝的缝隙四处望望,四野里什么也没有,只听见北藏河在流淌,它的声音轻柔温和,没有惊动微风和冷冽的空气。我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我满怀喜悦,在众鸟睽睽之下,在斑鸠夫妇愤怒而狂乱的咒骂、哀求声中,把它们捡起,小心翼翼,装进了上衣口袋。
目睹了这一切的鸟儿们又像彩色云团一样逃出它们的小窝。它们渐渐散开,落在河岸四处。它们用北藏河水和空气清洗它们的羽毛和恐惧,小小的尖脑袋和身体上披挂着大块黄金、翡翠、珊瑚、祖先的记忆和祷词。它们的羽毛刀一样聚拢在身后,圆眼睛装满蓝天和云朵。这场“掠夺”过后,它们将迎来一场新年的瑞雪和更多的生命,并谨慎地藏匿起自己沸水一样的热情,变得更加机警、成熟和缄默。
我一身大汗。我气喘吁吁。我准备下树。
九
就在这时,那个傻女人从北藏河桥上走过来,在河边离我的老柳树不远处停住脚步。她头上不知何时戴了一块鲜红的围巾,围巾的流苏在风中微微摇摆。在那块鲜红下女人花一样妩媚。不久桥上又驶来一辆白色小轿车,在傻女人旁边停下。我做贼心虚,骑着树杈不敢下来。
白色轿车里下来一个男人,俊朗得像电视上的模特。车里又下来一个女人,穿着一件长长的红色羽绒服,脸蛋血一样红,像一朵红牡丹。接着后排车座下来三个花花绿绿的孩子,他们叫嚷、嬉闹和推搡,他们的父母微笑、命令和松软。
傻女人逃一样避开他们,往河岸远处走去。
男人给孩子们放风筝。他摇动风筝的线轴,风筝是孙悟空的模样,猴里猴气,手拿金箍棒,做着鬼脸。它没翻筋斗,而是被风吹着,徐徐升高。
孩子们欢呼着:“是我的,我的!”当他们的声音爆破到最大音调时,嘴里每颗牙齿都发出耀眼闪光。
我用右手捂着上衣口袋,免得两个鸟蛋相互碰撞。
孙悟空越飞越高,那位父亲摇动线轴的手变得越来越慢。他的目光越过轴线,看孙悟空和云彩纠缠、打斗。
他的妻子一动不动,在水边欣赏自己的倒影。冬天河水清澈,几乎能照见人心。水中她的脸很大,像个圆盘。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她显得那么健康、美丽,幸福又独立,好像属于又不属于她丈夫、孩子……更多的,她属于她自己。风带着她的男人和孩子们已经跑远,风把她的头发也吹得像要带到空中去似的。
风也把我身上的热汗吹成冰,吹得我浑身哆嗦。那对斑鸠夫妻不停地朝我咒骂:“强盗!”我无法做到不理会它们。我朝它们做手势,告诉它们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孩子,尽管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夫妇俩骂得撕心裂肺、精疲力竭,终于忍无可忍,飞到我头顶,不停地盘旋。我有点害怕,也有点生气,我摸出准备打水漂的一块石子,朝其中一只扔去。我只想吓唬一下它,赶走它,谁知,竟“啪”一下打中了它的翅膀。它在空中停了几秒,好像人一样,在身体受到巨大的打击时一瞬间愣住了。但很快,它就敛着那只受伤的翅膀跌跌撞撞地飞到了地面上,瑟瑟发抖。另一只“咕咕咕”地叫,以十万分的焦急和关爱守护在它身旁。
啊,瞧我,又干了什么可怕的事儿!
好多鸟从隐蔽处来到斑鸠夫妇身旁,关切地询问伤者的伤势,围着它打转,有的还用爪子轻拍它的翅膀。渐渐地,同类的爱使伤者恢复过来,试探性地舒展了几下伤翅。见它没有大碍,其他鸟徘徊一阵后飞走了。受伤的鸟儿在地上趴呀,趴呀,趴得我的心都快碎了。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伤鸟试探性地飞了几下,最终,它可以起飞了。夫妇俩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绝望地飞上天空。它俩缓慢地,一直朝天空深处飞,飞着飞着就变成两枚小黑点,不知所踪。我想,我害了它们。也许那只受伤的鸟儿挺不了多久。也许它们就要冻死在新年的夜晚……
太阳已经微微西斜,它把自己的心烧得有些疲惫和瞌睡。它多么傻啊,它烧自己的心,给人间取暖。不过,到了明天,它仍是一个崭新的太阳,仍有一颗完整的心。
风越来越冰凉,我口袋里紧捂着的鸟蛋也越来越冰凉了。我很怕它们被冻死。
我看见头羊领着牧人和羊群往村子里走。他们比以往早回。他们精神抖擞,去迎接新年和一场新的命运。
夕阳红得吓人——
西边的群山在吐血。你一口,我一口,吐血。
我隐约听见河水送来一声低沉、短促而疑惑的惨叫……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惨叫,那声音,我似曾相识,好像带着那个他的夜晚可能会升起的人的味道……很快河水又把它带走了。
我把两颗鸟蛋取出来放进鸟窝,脱下外衣盖住,因为我那只手捂它们捂得酸痛。我听到它们在交谈——
“这是在哪里,哥哥?为什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你还不知道吗,妹妹?我们有麻烦了。我们被一个坏小子偷了,要带到他家里去了。”
“啊!爸爸妈妈去哪儿了?我想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飞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那该怎么办呢?哥哥?”
“我也不知道……唉,听天由命吧。”
“我不想死。我想爸爸妈妈。咕咕、咕咕咕……”
它哭了。另一只沉默了一会儿,也咕咕咕,跟着哭了。它俩的哭声很大,跟婴儿似的。
它俩哭的时候,咚,咚,咚,里面有颗小小的心在跳动。
我不知该对它俩说些什么好。我沉默着。
十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那家人还在河边玩耍,傻女人却不见踪影。
她去哪里了呢?
我使劲吸着鼻子,不让清水一样的鼻涕流进嘴里。事实上,我已经尝到它们咸咸的滋味,并且感受到一阵阵头晕、头痛和恶心。放眼望去,北藏河刚健、威严、华美,如一条青色长龙。它带着父亲般的慈严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责备我,又像在担心我会掉下树去。
男人走到妻子跟前,说着什么,女人回答着他。女人的嘴巴是一朵玫瑰,她把温柔都藏在鲜红的花瓣里。
三个孩子哭喊着跑了过来。孙悟空没有跟着他们。他们一边跑,一边用手指着遥远的、陷入灰暗的天空。
年轻的父母用拥抱和亲吻安慰他们。从树上望下去,一家人真像一朵盛开的格桑花。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我在树枝上伸展着僵硬冰冷的身体。啊呀,我终于,终于要永远离开这棵古老的柳树了。
我正准备穿外衣,拿鸟蛋下树,可是突然,我看见那傻女人,正发疯似地沿着北藏河岸奔跑,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赶她。很快,她跑到北藏河边沿,踏上那被春风吹薄的河冰。
我的眼睛扼住呼吸,心迅速凉下去,吓得僵住。河水沉默不语,一片静寂,仿佛在阻止,又仿佛在诱惑女人往前走过去。当她走到离河岸三四米远的时候,突然如梦初醒般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觉得自己几乎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不住地祈祷。我想喊,大声呼救,但又怕她受惊,使她坠落。周围格外空阔、静谧,我们俩孤零零地,面对着灰暗不祥的河水。
她在干什么呢?我猜想着。我感觉她在逃离。她想通过脆弱到达一个坚固的地方。想通过不幸到达幸福。想通过今天到达昨天。我感觉她没有绝望,反而有一种黏稠的甜蜜。我听见她在祈祷,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落在水里变成莲花。上天在听她,听水声,听群山,听柳树,听石头,也听我。我有种天然的预感。我想,如果冰碎了她掉下去,那么,北藏河一定会在漫长的河道切出另一条深深的支流,白杨一定会折断,泥沙会把庄稼淹没。
几乎在我喊出“救命”的同时,她的双手忽然向天空一举,掉进了河里……
我想我是跳下树的,也许是像一条小蛇那样迅速地抱着树干溜下来了。我没想过自己还不过是一个小不点儿,我连鞋都没脱就踏上河冰,趴在女人掉下去的冰窟窿处往里寻找。那里面的河水像一个黑洞,浑浊阴冷,不住地咆哮,令人头晕目眩。我把手伸进河水,一边尖声喊叫,希望她能听见我的声音,抓住我的手。然而河水深沉,傻女人已经无影无踪。我尖叫救命,朝空荡荡的岸上挥手,同时又看到那块鲜红的头巾在深流中漂浮。我吓得浑身发热,阿妈呀!我好像看见了她黑色的长发,像一把水草,在水中摇摆……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个男人,又跑过来一个。他们甩掉外衣和鞋子,老虎一样跳进冰窟窿,消失了一阵后齐心协力,把傻女人救了上来。
河岸上趴满了悲伤的草茎和石头,女人躺在那些草茎和石头上,水淋淋的,像一只大黑鱼。她翕动着嘴唇,微弱地呼吸,两个男人摇动她的胳膊和腿,拍打她的后背,终于使她吐出一口口河水。她伸长脖子的时候不是水而是一股股呻吟和词语从她的喉咙奔涌而出。当她吐完一口缩回脖子时我感觉她湿漉漉的头颅仿佛顺着脖子一直缩进身体里去了,仿佛她想把自己困在里面,永远也不出来。她的寒冷从双脚一直到头顶,她的苦难从眼睛一直到心窝,她像一只受了伤的母鹿。她依旧很美丽。
两个男人也吐了几口水。他们还很年轻,四肢发达,壮健犹如牦牛。
我也几乎是个小落汤鸡。两个陌生男人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夸我是个小英雄。其中一个把我抱起来,在我的左脸颊重重亲了一口。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赞美震惊,迷晕了……我羞涩地笑了。
崇高的荣誉使我忘记了寒冷。
男人放下我,两个真正的救人英雄开始交谈。阿妈呀,北藏河这么深,从河里看不见天空。脱下棉衣拧水的男人说。河水模仿天空,但从不相信天空。抱我的男人哆嗦着说。接着他笑起来,说,我没看见天空,我只看见我赤裸的灵魂漂在水里。
它大吗?你的灵魂?拧水的男人问。
一只碗那么大。抱我的男人说,像个大白馒头。
拧水的男人停住手,陷入一刹那的沉思。洁白的灵魂。他自语道。接着他又问,你害怕吗?看见自己的灵魂?
怕什么。抱我的男人说,我从未做过坏事,因此从未感觉过害怕。
银色的河水没有翅膀,调皮如可爱的小童。当夕光从风中转身,它会重新披上伪装,让自己看起来柔软而纯洁。
傻女人的眼睛一片沉静和安详。那双大眼睛,看我的时候,多么美啊!饱含天然的母爱和慈祥。她令我想起我的阿妈。此刻,我多么爱她和想她呀!一想到她可能会受到的一些伤害,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我暗暗发誓,以后要好好听她的话,帮她分担家务和忧愁,做一个好孩子。
傻女人不是自杀。在这里,从来没有人会自杀。那是一种可怕的罪孽。不一会儿她的丈夫和孩子们都跑来了。他们抱着女人放声大哭。他们对跳水救人的两个男人千恩万谢,而那两位英雄把一大半功劳让给了我。于是他们围着我又亲又抱,我知道,很快我们全家乃至全村,就会知道我的英雄事迹,父母会先把我打几巴掌,再把我搂进怀里又哭又笑地夸赞……不用多想我就知道准会是那样。
那家人把女人抬回家去了。
两个男人叮嘱我快回家后,就抱着肩膀往各自家的方向跑去。我这才觉得浑身冷得刺骨。我哆哆嗦嗦地爬上老柳树,穿上外衣,把两枚斑鸠蛋装进裤兜,下了树。
暮色的大衣从天上垂下。我的身上说不清什么地方有点疼。我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头重得像戴了个铁盔。我茫然地吸了一会儿冷气,脑袋有些迷糊。我眺望风景,心里满是迷惘、孤独和伤感,这样的风景好像是自己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苍茫中的松树林、北藏河、沃野、群山和黑袍大褂的天空。家乡的画卷在我眼前展开,半遮半掩,我的意识在右腿一阵刺痛中惊醒。我把手伸进口袋,里面湿漉漉、黏糊糊的。我霎时清醒过来,心像山一样黑。一只鸟蛋破了,它流出了全部的生命和内脏,在我口袋里。它们渗透我的棉衣和毛衣,让我的肚子铁一样冰凉。而我的右腿,刀割一样疼,我一摸膝盖,一大块血。我哎哟哎哟叫着,变成了瘸子。
活着的那只鸟蛋在哭。它在哀悼它的兄弟,哀叹自己的命运。
我手心里轻轻捏着那只哭泣的鸟蛋。我害怕这空旷的原野和愈来愈厚的暮色。
它的哭声让我想起另外那群生灵,被我装进老木匠药瓶里的那些小虫子。我想,从本质上说,它们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不是吗?那么,它们的生命和人的一样,也是无比宝贵的。
是啊,无与伦比,宝贵的生命!但是,大半天过去了,它们还活着吗?我要去解救它们!
十一
我像一头伤重的小兽,一瘸一拐,沿着北藏河,朝巴麻村老木匠家走去时,从鼻子上感觉到天空离我非常近。我真想把身体靠在上面,或者阿妈怀里。此时此刻我很想阿妈,想她的怀抱和安慰。石子儿在我脚下蹦蹦跳跳,像一个个小蛤蟆。
我的胆小由来已久。不知何时起,它们像疾病一样折磨着我。我怕大人们描述过的鬼怪,怕月光下的黑影,怕菜窖,怕水井,怕一切看起来神秘深沉的东西。
北藏河的水声比白天更大更深了。那声音穿透夜空,直达天宇。我轻轻地望着流淌的河水,望着那并不平静的水流。水面呈一种深蓝色,呼应着暮气暗沉的天空。神秘铺满河面,孤独满盈天地。这条河让我如此迷恋,仿佛我前世也与它相识。渐渐地我感觉一阵迷糊,世界在我的眼前合上了它那深沉、黑暗的大门……
河水像爷爷一样慈爱地望着我。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我听见我心里有个声音说道:“这是条神明一样的河,向它认错。”于是,我诚恳地双手合十,向河神认了错。
北藏河轰鸣着,发出爽朗的笑声。突然,就像电影里的魔幻镜头一样,从河里站起一个山一样高的男子。他不老,也不年轻,英俊、刚健,一头飘逸的长发。不知为何,我竟没有害怕,反而有一种想哭的激动和委屈。我知道,他是爷爷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些关于北藏河的故事里的那个威勇而又仁爱的河神。
河神以自己的涛声教育我。他把我的错误放在泡沫上称重,一颗水珠当作秤砣。他称得那么认真,一颗不够,又捡起一颗水珠压上去,一会儿又取下来,摇摇头,大笑几声。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我的斑鸠蛋浑身湿漉漉的。河水充满刚发酵好的酸奶那样那种好闻的奶香味。河神俊美的面庞起了几道微笑的褶皱,一只眼睛温柔,另一只流露出嘲讽的神色。他的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漂泊和异乡气息。
河神站在水中央,深而急的河水不能使他摇晃。他的身躯和群山平齐,他淹没我的脸,压迫我的眼睛。他的长发有水珠不断滴落。
河神俯下脸看着我。他的脸又大又温暖,像圆满的月亮。他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天堂里的树木和逝者。
空中没有一只鸟,也没有一颗星星。
等待和喜悦让我浑身颤抖。喜悦里更多的是惧怕。这种惧怕使我对自己产生厌恶,厌恶自己做了错事。我的喉咙里有一个好像不属于我的声音,我想说的话像有块金属堵在那里。
河神把长发上的水甩掉,马上又有水将它浇透。河神不告诉我答案。
春夜在潮湿的河岸边挤压出淡淡的田野的香气拂过我。河水冷冷地在我脚底下搔痒。我蹲下身,撩起河水洗手,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水草从我的手心长出来,我是河边一片渺小的风景。
我看见古老的柳树树神沿着河岸向我走来,遒劲交错的树根使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我想他也许会用他稀薄香气的树枝抽打我的屁股,把斑鸠蛋夺回树上的巢中。我因此把斑鸠蛋捧在手心,向他高高奉上。我猜树神会说,你是世界上最淘气的孩子,我要教训你。我要给你无数颗斑鸠蛋,让它们在你身体里孵化,在你身体里飞翔,我要你也变成一枚斑鸠蛋。
啊!我为这可怕的惩罚大哭起来,但树神什么也没说。他向河神问了好,开了一个只有老朋友之间才会开的,也只有他俩才能懂的玩笑。他在一片爽朗的笑声中走到我跟前,用他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蛋,说:“你不要害怕,孩子。我看见了一切。”他说完,转身回到了他的树坑里。我分明看到,那慈祥的老人,还眨着眼睛对我微笑呢!
我怕鸟神会把我抓去做她的儿子。我紧抱臂膀等待鸟神出现。我准备好了北藏河那么多的眼泪和求饶,如果她想把我抓走的话,我就把这些全部倾倒给她。但是奇怪,鸟神没有出现。
这时河神说话了,他把自己的秘密倾诉给了我。他有什么秘密?他的流动,或者说他永不停息的成长,就是他的秘密。山永远停留在母亲的怀抱。树永远紧抓着自己的根不放。可是水,欢乐地流向他的归宿。他说:“你听,我没有一刻不在流淌。我的母亲只是一股细小的清流,连小溪都算不上,但我一路奔腾,所向披靡,慢慢变成了一条大河。我也犯过错!如果那也算错的话,我太执着于自己的目标,为它尽享欢乐,也饱受苦痛!我贪婪,永不停歇,永无满足,有时迅疾,有时暴躁,有时是个魔鬼,在奔向大海的道路上只想冲破一切阻碍……我为此感到骄傲,也感到刺心的痛楚。”
我听懂了吗?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我说:“您没有错,您流过的地方,庄稼丰收,牛羊成群。”
河神笑了,他说:“你说得对,孩子,我没有错,追寻与泽被,是我的使命。不过……”他的眼神黯淡下来:“有时我为了尽快赶路,甚至不惜淹没农田和村庄。当然,这也怪坏脾气的暴雨……”
说着说着,我们分开了。没有了北藏河的护佑,恐惧又伸出黑爪攫住了我。我飞奔起来,心撞得胸膛怪疼,怪难受。
我被心口那阵疼痛惊醒。原来这竟然是一场梦。我出神地望着奔腾的北藏河水,黑乎乎的河面上再也不见河神那高大英俊的影子。我又望向老柳树,同样也没有见到我慈祥的老树神。
我站起身,在想象中的河神和树神的注视下奔跑起来。我一口气跑到巴麻村,在老木匠家门前停住脚步。门灯照耀下,我感觉他家的木门变样了,木头变空了,纸做的一样,轻轻一推,就能倒下去似的。我回望着幽深的巷道,不敢踏进门里。直到月亮来到我的身旁,温柔地拍拍我微微结冰的肩膀,我才鼓足勇气轻轻走进院子,进入老人的房间。
屋里灯光微弱,老木匠爷爷的儿子儿媳守护着他。他们看见我,都愣住了。那满脸凝结着忧伤与希望的男子,脸庞俊美,身材魁梧,我仿佛看见了老木匠爷爷年轻时的模样。我也感觉到老人在他的大红花被子里向我微笑。这情景使我温暖又害怕,觉得仿佛是梦境。我满怀一种庄严、遗憾而又悲悯的心情,大气都不敢出。是的,也许老木匠爷爷的夜晚正在升起,斑鸠鸟一样升向缥缈的天空;也许,这只是一场虚惊,老人家会逃过这次劫难,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我在木头沙发那儿看见了我装满小黑虫的药瓶。我拿起它的时候它像一块石头那么重。我向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夫妇俩举了举它,微微一笑,将脚步藏在眼睛里,走出屋门,一口气跑出了巴麻村。
来到北藏河边,我拧开瓶盖。借着月光和河水朦胧的白光,我看见老木匠的心轻盈地飞出瓶口,飞向空中……它像一个大白馒头那么大,洁白无瑕,坚定有力。我双手合十,祈祷他的心灵得到解脱,平静,不再有病痛的折磨与纠缠。
瓶子里面有一窝小黑影在蠕动。它们翅膀压着翅膀,紧紧抱成一团,对抗着窒息、黑暗、死亡和恐惧。谢天谢地!我差点放声大哭。我想把它们倒出来,留在河岸上,又怕夜风把它们吹进河里,或者吹向四面八方。它们是一家人,不应该被吹散。于是我右手五指分开小小缝隙,捂着瓶盖,带着它们往家走。那枚斑鸠蛋呢?仍旧被我捏在手心里。
“你做得对,我的好孩子。”这时我仿佛听见北藏河河神,用他那浑厚低沉的声音说。啊,他是一条充满爱与慈悲的河。我爱他,我爱他所爱的一切。我更爱他时时进取、刻刻更新的能力。我停住脚步。我想向他求教,聆听他的教诲,但那急性子的追梦者,已经飞走了。
多么神奇呀,我不再害怕黑夜了。我在爱着的北藏河的陪伴下,慢慢走进我的村子。
那对斑鸠夫妻,今晚在哪儿过夜呢?被我打伤的那一只,性命是否无恙?它们会不会被冻死?它们会不会恨我?它们会不会飞到我家里,跟我爷爷,跟我父母,跟我哥哥,咕咕叫着要它们的孩子?
十二
啊,现在是门户掩闭、灯光明亮的家里的夜晚了。家……是无比温馨幸福的庇护所,把所有可怕的东西挡在了外面。
烧了牛粪和羊粪的土炕上方坐着爷爷,下方坐着爸爸,炕沿上跨着哥哥。我紧挨爷爷坐着。我是怎么到炕上来的呢?高度紧张过后那种浑身松软的疲劳把我压倒了。父母和哥哥的谈话在我脑中搅成一片。他们在讨论老木匠的病情,长吁短叹,祈愿他早日康复。我穿着干燥暖和的毛衣毛裤,我的右膝盖,阿妈已经粘了创可贴。爷爷低声,为他的老兄弟祈祷。
我已经挨过父母各自的巴掌和呵斥,以及阿妈雨点般的亲吻、夸赞和眼泪了。我在河边救人的“英雄事迹”如我所料,已先我一步到达村庄和父母耳中。爸爸自始至终绷着脸,他总共打了我两次,打得我的屁股又痒又疼,但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很多骄傲、自豪和掩饰不住的笑意。
我右手心紧紧握着我的斑鸠蛋,我的膝盖不再感到疼痛,爱使它神奇地消退了。
阿妈的眼睛有点泛红——一半为我,一半为她的糖包子。我知道,肯定是父亲嫌她唠叨,说了她几句。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一点儿也没生爸爸的气。爸爸也没生她的气。相反,他们眼里对彼此偷偷流露出来的爱意,连我都不好意思偷看了。
阿妈告诉我们,大铝锅里此刻蒸的,正是她只用家里给蚂蚁小虫们喂剩的那斤白糖包的包子。
是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去镇上买东西,阿妈总是要买那么多的白糖;我也知道我家的白糖为什么总是用得那么快,因为阿妈隔几天就要撒一把在屋外的地上,施舍爬行、飞舞的小东西们吃。此刻,我的小黑虫子们,正扑闪着小翅膀,在温暖的地板上享用阿妈施舍给它们的白糖大餐。阿妈说,等明天,它们就会长出力气,飞向广阔的世界。
爷爷一句也没有盘问我,责备我。
世界已经发生了一点儿变化,就连阿妈的炉火,也不像以前那样只是默默地燃烧,它在唱歌:呼——呼——呼,呲——呲——呲,噗——噗——噗……变换着音调和情绪。不可穷尽、不可探究的火之本质啊!那浸透着长久岁月的人间烟火的酸甜苦辣,全在那喷吐着蓝色火舌的烈焰中,如同生命的美妙抚摸,在烟囱的胸腔中舔舐着闪亮的渴望。
我全身热血奔腾。那只斑鸠蛋也不再哭泣,它在我的手心里安静得像个听话的孩子,也许它也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和舒适。大铝锅里喷出的蒸汽使窗玻璃湿润起来,蒸汽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的额头,还有我们的嘴巴。蒸汽还把我们的头发浸润得像柔软的面团。它没有变成厚实的正义之墙吞噬我,而是飘进爷爷的皱纹、爸爸的怀抱、哥哥的瞳仁和阿妈的微笑。它让我回家,做它的孩子。
包子熟了。只包了白糖的包子带着小昆虫们的祝福,甜蜜而纯粹,轻轻一咬就流出一股股蜜汁。它像单纯的爱。只是爱。只是面皮,紧紧包裹着白糖的爱。
我们从没吃过这么简单、好吃的糖包子。我们吃得很高兴。
我问爸爸,我能放个烟花炮吗?我等不到过年了。
是啊,为什么要等到过年再放呢?爸爸喃喃自语。爱要及时。他说。现在的日子多么好,哪天不是吉祥、幸福的呢?
我拿了一支烟花炮,站在檐台上,正要点燃,想起我的斑鸠蛋。于是我放下打火机。它听惯了它父母充满爱意的温柔的咕咕声,听惯了松林里其他鸟儿的天籁和风声,听惯了北藏河深沉幽怨的涛声,金属一样尖厉刺耳的炮声会把它吓破的。
羊圈里,脊背上还背着去年立春时涂的红太阳的那只母羊没有吃草,它举头望着初升的月亮。
它出神地望着月亮的样子像个漂亮的、温柔的、惹人爱的女人。
我也望着月亮。月亮只有浅浅的一角,但我知道那里面全是水,全是白糖包裹的甜蜜的汁水。我想我的烟花炮里包着的也不是火药,而是白糖水。它如果炸开,树木、小草、泥土和窗户都会张开嘴巴,如饥似渴地接住那甜蜜。
这时我家跑进来一个男人,他焦急而慌张地说,他的媳妇突然早产,去医院已经来不及,请阿妈过去帮帮忙。我一手拿着烟花炮,一手捂着斑鸠蛋,和阿妈一起跑去他家。他家挺远,是我们村最边上的一户人家,孤零零的。我们跑呀,跑呀,我老是绊着阿妈的脚步。结果到了家门口,那个男人就把我赶小鸡一样赶到巷道里。“回去吧。”他说。我隐约听见女人痛苦的呻吟声。
我转身就走,我什么都不怕。
夜空中有一股鲜血的甜和咸以及腥交织混合的气味。女人的呻吟让村庄变得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巷道在我身后,像一条游动的黑蛇。它把月亮拽下来,戴到自己头上,变成了一只戴着弯弯花帽子的大蛇。
月亮没有了以后,村中央的池塘做了天空的镜子。但它那么小,照不出所有的天空和呻吟。因此它是慌乱的,它手足无措地立在世界的黑暗中。
池塘四周长着高大、枝杈纷纷指向天空的白杨。我仿佛看见两只斑鸠,脖子里戴着白珍珠项链,在枝间依偎着相互安慰和哭诉。那只翅膀受伤的鸟儿好像已经奄奄一息。我不敢惊扰它们,也不敢告诉它们,我的口袋里有一摊蛋液和一个心跳。我一路走一路看见一颗颗白色的小斑鸠蛋,蹦蹦跳跳在做铺路的石头。我喊道:“爷爷,帮我把这颗斑鸠蛋放回那棵老柳树上,爷爷。”
我家门前不远处也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杂树林。它们有的在春天开花,有的在秋天结果,但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静立夜空,都有阿妈一般的温暖和温柔,但我不想把我的斑鸠蛋送给它们做孩子。
树林深处,一只野狗在呼唤月亮。它吵醒了冰冷的泥土里面无数冬眠的虫子。
虫子们伸个懒腰,换个姿势,重新进入梦乡。
我踏进家门。我学爷爷的样子,咳嗽两声,轻声念道:“唵叭嘛俄士……尼……厦……哞坯”。过门咒微微发出慈祥的笑声。我家灯火通明,爷爷没睡,爸爸没睡,哥哥没睡,炉火,早上的牛骨头汤和剩下的糖包子也没睡。
村子里所有的田地、树木、大门、过门咒、屋子、人……都没睡。他们都在等待一声啼哭划破夜晚。
十三
爸爸和哥哥去牲口圈照料那头即将生产的耕牛了。我坐在爷爷身边。爷爷停止了祈祷,他无比哀伤和困倦,但他仍要求我说出今天的秘密。
我只好告诉他,北藏河边发生的一切,并诚恳地认了错。
爷爷笑了,他把我紧紧搂进他嶙峋但温暖的骨头里。他说:“格来,世上万物都是有情生命,连蚂蚁,蚊子,苍蝇都不能伤害……”
我重重地点点头。
爷爷又说:“这世上,谁都会犯错,爷爷我,也是一个犯过错的孩子。”
“是啊,爷爷,”我说,“你犯过一个大错。”
爷爷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的老骨头抖动了一下。他枯萎的脸忽然生动起来,浑浊干瘪的眼睛里落满了无法言说的悔恨和羞愧。
我心疼他。于是我说:“你也没有犯错,爷爷。”
爷爷的骨头又抖动了一下,可还不愿意让我看出他动了感情。他把右手握成拳头对着嘴干咳了一阵,一边偷偷觑着我。但这番掩饰过后他还是孩子一样哭了。
“你这么认为吗?我的宝贝?我没犯错?为什么?”他认真地问。
“因为你是男人。”我说。
爷爷破涕笑了。我知道,我的回答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不过很快他又哭了,他哭得嘴唇哆嗦,鼻涕冒泡,他把我的胸膛弄得湿乎乎、黏答答的。
“这不是理由,格来,那时的我自私,本想教训一下他,没想到差点失手要了人家的命。”
我问:“是不是在北藏河边,爷爷?”
爷爷吃惊地看着我。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感觉到了,爷爷。”
我真的感觉到了。当我骑在柳树枝上时,我仿佛听见北藏河河神送来一声低沉而短促、年轻男子的惨叫。
这句话又惹出更多的眼泪。他把我也弄哭了。我心疼他,就像他心疼我一样。我也把他的胸膛弄得湿乎乎、黏答答的。
我俩慢慢平静下来,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的脸。就那样害羞了好一会儿,爷爷说:“时光过得多么快……一切,就让即将到来的新年和春天去宽恕吧!”
是的,我想,有些事情,最好让天空的云朵和地上的流水带走,永远带走,没有停滞或郁结。
我觉得我今天遇到的那些人和事,好像都有错,又好像都没错。我不知该怎么和爷爷谈这些。这些话题是那么复杂,那么难于讨论。它们都有一个类似于童话书上“很久很久以前”的开头,也许要一直追溯到人类的第一个祖先呢。我不知该怎么描述它们。于是我试探着对爷爷说,那个离开家乡消失了七八年又回来的人,没有错。
爷爷同意地说:“是的。他没错。”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他只是想挣钱,更多的钱,给自己和父母好的生活,可是,心想的路上马不跑,生活是复杂、艰难的。”
我没说接骨匠、傻女人,还有后来那些人。我不知道错和对的界线,但我知道在生活这个瞬息万变的大口袋里,每个人都是懵懵懂懂、摸索前行的孩子。
我也没说我梦见北藏河河神的事,也没说我与河神之间的对话。我不能说河神的秘密,那也是我的秘密。我也没说树神的事,那也是我和树神之间的秘密。
我问爷爷,人们犯错,是不是因为爱。
爷爷沉思了一会儿。他答非所问:“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没有统一的标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认识和看法。每个人都有他的喜悦和苦衷。如果说真有一个判断标准的话,那就是深藏在人类心中的良知。”
这些话,我是真的听不懂啦。爷爷摸摸我的头,说:“唉,人们犯错,有时候是因为爱,有时候是因为恨,有时候是爱恨交织,有时候人们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就犯下了错。如果我能再年轻一回,我绝不犯那些现在叫我想来又幼稚又好笑又没有任何意义的错误……可是话虽这么说,如果时光倒流,我还是站在原地的那个孩子,说不定我还会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人呀!”
我还是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举个例子吧,斑鸠,它也犯错儿。”爷爷指指我手心里的鸟蛋,说。
“斑鸠能犯什么错呢?它只是个小鸟儿。”我好奇地问。
“它吃害虫,也偷吃地里的庄稼。春天,种子刚埋进地里,转眼就被它们刨出来吃个精光。”
哦,这真是……但我依然爱它。
“吃吧,吃吧……唉!”爷爷说,“凡是生命,都要想办法活下来……吃吧,吃吧……格来,去给我拿两个糖包子。”
爷爷脑袋里美好快活的想法,在他吃了两个糖包子之后,要求发表出来。他朝我亲热地望一眼,空嘴巴使劲嚼着,开口了:“格来,你要善良、慈悲,要有一个好心肠。好心肠,是一个人身上顶好的东西。”
我故意摸摸肚子。爷爷纠正,指指我的心窝。
我俩都笑了。
正在这时,爸爸和哥哥来了。我俩赶紧抹去眼角或许残存的眼泪,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的老梨树睡了,公鸡和母鸡睡了,羊圈睡了,猪圈睡了,菜窖睡了,老井睡了,屋顶睡了,我们一家四个男人还没睡。
风挥舞着大扇子,整个村子像海浪中的小船一样在世上颠簸着,人们都没睡。
我的斑鸠蛋也没睡。它静静地躺在我怀里,也揪着一颗小小的心。它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阿妈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大烤箱还燃烧着公鸡鸡冠一样火红的炉火。它一直等着阿妈。它用跳跃的火焰唱着一支赞美主妇的歌谣。
“生了一个女孩儿。”阿妈说。疲惫和幸福使她看起来格外秀气和美丽。
我们如释重负,齐声赞叹。然后父母睡了,哥哥睡了,大烤箱睡了,村子也睡了。挣脱大蛇回到天上的月亮打着哈欠,斜着身子,温柔地照着睡梦中的人类和万物。
我提起我家的老黄母鸡。爷爷否定了我的想法。
我俩悄悄下了炕,找来一个小纸盒,里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新棉花,又铺上一些漂亮的鸡毛,做成一个温暖的小鸟窝。然后,爷爷让我把斑鸠蛋放进里面。“放心吧,孩子。”他神秘而慈祥地说。
我放进鸟蛋,用棉花和羽毛将它轻轻包住,放到我和爷爷睡的那盘烧了羊粪和牛粪,热腾腾的土炕上。它占据了婴儿那么大一个位置,和我们并排睡在那里。我觉得它像我的孩子。我们的心脏同时咚,咚,咚,在屋子里跳动。
多么殊胜、吉祥的夜晚啊!马上就是新年了。
我梦见我的斑鸠蛋变成了一只彩色的,扑噜噜飞翔的小鸟。
注释:
①最殊胜咒中之王:依据建屋经典记载,任何人在此咒下经过就只一次,将可消除千劫以来的灾难,并带来平安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