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作春秋
2024-01-01杨盛龙
竞跑选种
黄豆选种时,将一碗黄豆倒在簸箕里,下面接一个簸簸,站一个马步,两手端簸箕,一边稍高,对着簸簸的那边稍低,摆好一个斜坡面,让黄豆从高处往下滚,千军万马跑马拉松似的,籽粒饱满的跑在前面,轻轻一扬,将跑到簸箕边的黄豆扬进簸簸里作种,反复三四次,小的瘪的食用或者喂牲口。这便是竞跑选种,看谁跑得快,冲刺在最前面的被选中。
这种竞跑选种的土办法很科学。动物物种竞争不也是这样的吗?亿万精子竞跑,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精子抢先钻进卵细胞,受精,着床,跑得最快的优胜者获得成功,发育成为一个新的个体。
其他植物种子受精也是这样的。比如苞谷,雄穗产生花粉后散粉,雌穗花丝吸附雄穗花粉粒,精子与卵细胞结合,每一次结合长成一颗苞谷粒。我们选种时,将一穗苞谷棒子去掉首尾两部分籽粒,留中间马齿般饱满、齐整的籽粒作种子。
铺床着床
请几个邻居帮忙,一起做秧田,为稻谷种芽铺床。我们每人手持一把加长的大号抹泥木板,将三犁三耙后被打得细腻的稀泥分成好多畦,人站在分隔的泥沟,两手以长抹泥板将稀泥推挤成单人床板状,抹平,平整如镜。将泡出芽的稻谷种均匀地撒在秧床上,再撒一层火土灰之类的粪肥,插上竹块,在竹块上面蒙上塑料薄膜,呈拱蓬形,边上以泥块压实。稻种芽这就着床了,保温,保湿。稻谷种芽在苗床成长,温床的鹅黄渐渐转青、抽长。
为稻谷种芽铺床的日子,也正是蜜蜂分桶另寻新家的日子。
春日载阳,春暖花开。一个蜂桶里的一群蜜蜂家发了旺了(蜜蜂数量过多),“蜂口”拥挤,得分桶了。于是培养出一个或者几个蜂王,以专门的蜂王浆喂食,使它长得与众不同,又长又粗壮。新的蜂王逐渐长成,蜂群中派出几只工蜂外出侦察、选址。看到哪里有合适的居处,或是山洞,或是有人家倒扣在木楼屋檐口的木桶,初选之后,引来更多工蜂观看,提出意见,推荐给蜂众,到访者越来越多。确定之后,老蜂王带领一部分蜜蜂分群出走,奔向新家。
桃花红,李花白。各家都注意着自家的蜜蜂,观察它们的分家分桶企图并行动。人在秧田做苗床,心在自家屋檐口,耳朵在捕捉。一有动向,蜂群“嗡嗡”飞行空中,这里随即搁下抹泥板,拔腿飞跑向飞翔的蜂群,一步一个稀泥脚印。紧忙紧忙地,对着飞翔的蜂群洒水、撒泥沙,嘴里喊:“蜂儿落啊!蜂儿落啊!”那些蜂是被水浇湿了翅膀,还是被泥沙击打得累了,或是听从指令,抑或是需要集结一下再出发,跟着蜂王落下来,集结在一棵歪斜的树蔸上,结成一团,密密麻麻的。无论是自家的或是别人家的蜂群,谁留住了归谁家。留住蜂群者拿来一个布口袋和一把高粱穗刷子,将蜜蜂群扫进口袋,提回家,放进准备好的倒扣在木楼屋檐口的蜂桶里,喷上些许蜂蜜或糖水。也许有个别蜂群瞧不上主人硬性安排的这个新家,两三天集体出逃,飞到它们看好的那个新家。一般来说,蜂群还是会认主人费心思安排的这个新家,如同稻谷种苗着床了一样,开始建蜂房、采蜜,培育新生力量,蜂群和秧田的稻秧一起茁壮成长。
飞行编队
农家种苞谷还是那种传统的方式,四人为一组:一个壮劳力挖窝,一个妇女双肩分挎撮箕和镐篓点种丢灰土,一个负责背运灰土适时添加,一个跟在后面在两行苞谷之间点种一行黄豆。都是苦累活儿,最后面那个稍微轻松一小点儿。人们将那四人小组播种一天的量叫“一把锄头”,即四人播种一天的面积。比如问:“你家今年种了多少苞谷?”回答:“五把锄头的。”
把锄头挖窝的壮汉是领头羊,每挖起一窝土,盖住下面那一行的一窝,他打向哪里,那一支小队就奔向哪里。丢种的妇女点种要匀,每窝四五粒,操手丢灰土大把稳准,双肩双倍负重,双手紧忙。背灰土的负重上坎越陡坡,只有你等他们的,不能让挖窝和点种丢灰土的停下等你。
第一把锄头挖一行,种过去,覆盖下一行的每一窝。第二把锄头跟随种过去,覆盖第一把锄头那一行。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锄头依次覆盖过去,在斜坡地上展翅飞行,那是五个飞行编队,划过长天,激越长空。
刚参加劳作的小伙子很羡慕那个把锄领航的,他挖向哪里,那个飞行编队就跟向哪里。小伙子眼巴巴望了几年,熬了几年,成为那个壮汉,领航一个小队伍,多么得意!
背田坎
水稻秧苗得抢插,一丘田必须现犁现耙及时完成插秧,抢插浑水秧,不能插隔夜的“冷水田”,所以得换工或者请工帮忙,多人一起插秧。
插秧背田坎,就是抢头筹,当第一个下田插秧的人。一般来说,快手排在前面,插秧慢的在后面。老一辈人说,年轻人得抢在前面背田坎,才能操练出手脚;如果落在后面,没有被追赶的压力,初一插一蔸,十五插一蔸,插秧速度哪能得到提高!
我就是那背田坎的,左手拿秧把快速分秧苗,每蔸几根,不能多也不能少;右手拿过秧苗,飞快地在右脚边的捋秧盆里抓一把粪肥,连同秧苗一起插在面前。每插一排四蔸,两手很快地将捋秧盆往后推一点,再接着插下一排。移步插秧,一步步退后,退后就是向前。
快手抢插,速度飞快,急速碾压,紧追慢赶。快速拆开捆秧苗把的稻草,一脚将那根稻草踩进泥中,几分之一秒都耽误不得。新解开的一把秧苗是两手合成的,将一半拿在左手,另一半以左手肘按在左膝盖上,快速分秧苗,右手火速抢插,两手都挨近泥面,距离短才能插得快。
快啊,快啊!紧逼的那位迅速超前,超前一排,超前两排,超前三排。被关在里面的那个急啊,那个慌乱啊!田坎上挑秧苗打丢秧苗把的,后面追加粪肥的,还有近邻一丘田耙田的,都成了一边干活儿一边忙活的啦啦队。
加油啊!赶快啊!你满头大汗,额头上脸上的汗珠滴答,顾不上擦。没顾上伸一下腰。腰啊,腰杆断了,哪里还有腰杆!
紧逼的人将秧苗行斜插过来,将你的出口封了,抢当背田坎的,你的捋秧盆怎么办?只有扛出来。那个狼狈啊!
也可能你加快速度,连着飞速抢插几排,速度越来越快,抢插出来了,欣喜突围。
抢第一,抢在前面,背田坎,抢插秧。每次都抢,被逼,被碾压,突围。背田坎啊,背田坎,在强手的碾压下抢时间。就像后面有老虎追赶,你飞跑,充分发挥潜能,平时跳不上去的高坎一跃而上。在强手的威逼下抢插,操练,加快速度,手脚就练出来了,成为快手、强手。
红苕气根
红苕和洋芋是亩产几千斤的高产作物,它俩的秉性迥异。洋芋不惧一般的低温,可常温下保存。种过洋芋的地里遗漏的洋芋连年长出洋芋苗,挖破口的洋芋也能长苗。往往将洋芋种切开几块种植。地里遗漏的红苕在低温下就烂了,红苕得放在地窖过冬,翌年春天清明后将红苕种摆放在苗床,出苗以后,剪下扦插。
众多种植作物中以扦插栽植的较少,扦插红苕苗季节性强。红苕苗床做好后,将红苕种密集地摆放,覆盖农家肥和少许泥土,盖上塑料薄膜保温。红苕苗长到一尺高,即可剪下扦插。苗床的红苕种块茎上再发出苗,再剪二茬三茬扦插。
挖一条条沟,摆放一根根红苕苗,施放底肥,埋上土,堆成垄,期盼快快成长。
红苕藤可长一米甚至更长,藤上每片叶会长出气根,扎进泥地。那些气根会长成几个小红苕,分散养分,所以除了薅草,还得翻藤,扯断那些根,一般得翻藤两次。
每翻藤一次,红苕得过一周才能缓过来,叶片长正,继续进行光合作用,制造养分。翻藤两次会耽误它们两周的生长时间。我曾经想过一招,给红苕藤搭上架子,可防止其长气根分散养分,防止因翻藤耽误其生长。没来得及实施,我就进城了,留下一点遗憾。
铲草除草
作物种下地后,野草随着长。野草密密麻麻的,长得特别快。苞谷地要不赶紧锄草,野草就超过苞谷苗了,就得在野草蓬中找苞谷苗。除掉杂草,很快又长起来,又薅二道草。
一年四季都在与草奋斗。早春整理土地,铲除地里的野草,将土地翻耕一遍。过不多久,野草就长起来,下种前再翻耕。插秧前铲除田坎边杂草,插秧后两次中耕,两次铲除田坎边杂草。
许多人排成阵势给苞谷苗薅草。每人一行苞谷苗,在坡地上横着前进。后面的人薅草超前,叫作“盖铺盖”。六月天盖了厚铺盖,你多热呀,满头大汗,汗流浃背,撩起衣襟擦汗,衣袖揩汗截截烂。
两位歌师在薅草阵前敲锣打鼓,一边敲打一边编唱歌词,赞扬先进,催促后进,也唱其他的比如传说故事等,娱乐众人,激发大家干劲。
稻田中薅草,每人拄一根拐杖,以脚板当锄板,两脚交替卷泥巴,将野草卷到脚板下,踩进泥巴里。薅草人每人腰间捆一只镐篓子,不断有新的发现,一会儿逮到一条黄鳝,一会儿捧到一条泥鳅,或者捉到小鱼,还抓取“虾子家公”。稻田薅秧苗一天,少不了获得一盘下酒菜。这是稻田踩田薅草的副产品。
苞谷的发型
白露三天禾断青。眼看就可以收获了。下苞谷啦!收苞谷啦!一个个苞谷棒子扔进背篓,不多一会儿就装满一背篓,倒在一堆,一背篓又一背篓倒,堆成小山。
装箩筐,装背篓,将苞谷棒子沿着箩筐边一圈一圈插,插成高高圆圆的形状。一人挑两个,一行男人背着扁担晃晃悠悠下山。
女人不能落在男人后头。沿背篓边插一圈苞谷秆或者树枝条,揭下头帕围在周围,装苞谷棒子,装成一座宝塔。好多个女人背苞谷下山,像背一座座塔,一片塔林,背回一座座山。
再下一次,男人给自己加担子,选大个儿的苞谷棒子,撕开苞谷壳叶留长叶做提手,拧成两个“提子”,每个“提子”重十几斤,搭在两箩筐苞谷上。一条条金黄的苞谷棒子像发辫耷拉下来,这是什么发型?
背高粱把,搭在背篓两边,像栗色的大波浪发型。背小米把,搭在背篓两边,像金色的刷把发型。
收获苞谷一周后,间种在苞谷行间的杂豆也随之成熟,一把把倒挂在苞谷秆上。晾干了,可以背回家了。收集、打捆可得小心,别把豆荚弄炸裂,颗粒归仓。晒干了的杂豆捆,那个多啊,背在背上,耸起老高,分明就是一个爆炸式发型。
现今城里乡里姑娘小伙子们将头发染成这种那种颜色,做成这种那种发型,哪里是向国外跟风的,分明是向山乡收粮食打整的各种“发型”学的。
连枷扬歌
核桃已经有了,还找不到个棒棒砸?这话有点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苞谷已经晒干了,铺开了,只欠那连枷击打的东风。
据说双节棍源于古时农人打麦的农具连枷。
我会制作连枷。选择擀面杖粗的几根长木条,最好是油茶木的,在其适当部位烤一下,将其弯折过来,再打几个弯弯,分别用小棍别住,再编制两个篾条网扣住,连在一根竹竿并转轴上。挥起手中的竹竿,使连排的木棍条绕轴转,打击,脱粒。这比较轻松,功效比单纯用一根木棍击打强好几倍。
在晒谷场上铺开黄豆,两排十几人,两两相对,排列对打,错峰甩动连枷,你们打下我们扬起,你们扬起我们打下,动作整齐。人们喊着号子唱着歌曲,一边击打一边移动步子,很富有诗意韵律,轻轻松松的,如同游戏。
唱着歌曲打着拍子摔打着连枷,所唱的内容,有描述劳动阵势的“见子打子”,有诙谐的编排挖苦,有互相对唱讽刺,有唱故事唱风景,一场脱粒任务在游戏似的摔打中轻松完成。这在夏收秋收中可能是最轻松最有意思的劳动。
最繁重的是收割稻谷。扛拌桶十分笨重,一百几十斤重的四方桶罩在肩头上方,不见天,只见桶罩下的路。拌桶放进水田,两人合作对桶对打禾把子,打得腰酸背疼。待稻谷出桶,装满箩筐,从泥田中拖出,双腿陷入泥淖,艰难地拔腿,两个箩筐拖行在稀泥面,是你挑两箩筐稻谷,还是两箩筐稻谷合伙抬你?
这哪里像打连枷,两组对打,一组打下,一组扬上,歌声此起彼伏,唱得太阳不落山,唱得月亮从树蓬露头红了脸。
一年到头
一年四季,春种、夏锄、秋收、冬藏。进入冬季,冬闲下来。冬闲不闲,准备来年。俗话说,要吃来年饭,隔年做一半。水稻刚收获就翻耕田地。有个说法是:七金八银九铜十铁。即越早翻耕越好。还有秋种,种了油菜种小麦、洋芋,都是够忙的。
毕竟是一年到头。年底来临,得犒劳犒劳自己,慰问慰问家人。进入腊月又忙年。
家家杀年猪。三九天寒,杀年猪热气腾腾。长块长块的猪肉,腌了几天之后,挂上炕。满炕用架子挂着肉块,一条条楼檩子上挂满肉块。一家人围坐火塘,吃饭,烤火,聊天,摆场。抬望眼,满天肉块。肉块在炕上挂,火塘里炉火红,慢火熏制,不时添加一些诸如桂树枝、八角树枝、松树柴块、柚子皮等香气燃料。熏制两三个月,慢工出细活儿。主人出门是开门见山,客人到访是开门见肉,火塘上方炕架上满是肉块。每有客人来,家庭主妇搭板凳站高,挥刀向天,割下一截腊肉,搁在火塘岩边,以火炭烧肉皮,烧得吱吱响。
腊月的场最是火红,人们汇集到圩场打年货,海带、粉丝、酒、鞭炮等各种东西都买一些,装满背篓。
推磨,打浆,着石膏,压出一箱又一箱豆腐,预留白豆腐块,油炸方块豆腐泡,油炸豆腐片,做豆腐乳,大部分放置为香干。
打年粑粑,大人小孩汇集,有的捶打,有的做圆团,有的擀压,有的摆放,欢声笑语洋溢,汇集四季欢乐。每家做一两百斤,放几天后,泡在缸水里,每天取出几个烧烤或煎烫蘸蜂蜜吃,一直吃到清明。
过年的头一天更是忙碌,全家人手脚不停地忙一整天。
贴春联,把日子张扬得满堂红火。让对联焕然一新,各个门框、门楣、窗框上春联贴出一片火红,大红灯笼高挂,喜气洋洋。
忙着洗、炖、煎、炸。头一天准备了多半,准备好蒸肉、炖肉。第二天鸡叫二遍就起床,专门蒸年饭蒸肉,哪怕人口再少的家庭也用甑子蒸年饭,做十几道菜,合菜即贺菜,必得有鱼,鱼余谐音。
年夜饭做好了,热气腾腾,鞭炮噼啪炸响,响彻天空。说是纪念古时提前吃年饭赶早出征,背景意义是农耕社会农作受天气影响大,讲究有吃有剩,连年有余。一年到头不容易。隆重庆贺,辞旧岁,迎新年。到院子里祈愿人寿年丰、五谷丰登。在猪圈门口也烧一炷香,祈求六畜兴旺。年饭吃得热闹,吃得喷香。人与自然和谐,也给狗给猫吃年饭年肉;将果树砍开一点小口,喂上饭粒肉末,祈望果实累累。
除夕,烧一炉旺火,烧一个大树蔸,预示来年养大肥猪。全家人围坐火塘,通宵守岁,说故事,摆场,聊天,讲笑。直到黎明前,看夜黑程度,听哪种鸟先叫,预示来年哪种作物更好。辞旧迎新,新年吉祥,新年好运。
(责任编辑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