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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制艺文集《群芳一览》中的人才论

2024-01-01罗冠华

关键词:取士群芳一览

摘 要:《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收录了明代士人论人才的制艺文集《群芳一览》,可见制艺作者对君主治世、人才选拔和理财的看法,体现晚明社会思想较开放、言论较自由的时代特征,具有现实意义。其中程论《人主以知人为贵》较为雅正,论述君主和人事机构都要重视人才,招贤纳士要讲方法,要从学者中选拔贤士和知人善任。程策《取士》为人才策,以对比法和引喻议论有德无才者的状貌,提出辨别贤士的四个标准,联系历史事件为选人提出建议。程策《用人理财》为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次序颠倒的晚明社会提出治世良方,指出要以求贤为首,理财为次,以史书笔法夹叙夹议,体现了良好的思辨性。

关键词:制艺 《群芳一览》 人才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3.10.031

制艺即科举考试中考生所写八股文,多为程文墨卷。史传曾指出,考生应试之文通称举业。举业、制艺都指科举考场文章。本文以《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简称《稀》)收录士人论人才的文章为研究对象并加以分析。其中《稀》收录明万历年间举业文集《刻九我李先生评选丙丁二三场群芳一览》(简称《群芳一览》),为乡试第二场和第三场文选,收录论人才的制艺三篇,皆不著撰人,下文对这三篇文章加以分析,论述其中体现的人才思想。

一、《人主以知人为贵》

《群芳一览》共收录了乡试程墨十篇和会试程墨一篇,编选者可能为李廷机,其中湖广考生的程论《人主以知人为贵》,标注“丙丁乡会程论题次”,题目下方附注“万历丙午湖广录”,“录”即根据考场文章眷录的墨卷。文章不著撰人,作者或为湖广乡试第一的陈述龄。

这篇文章以君主的角度写作,围绕君主如何知人为中心论点阐述。李廷机曾为内阁大臣,所选程墨再三致意万历时的“人主批答”,万历皇帝怠于上朝却又把持朝政。这篇文章论“人主”以此展开论述。破题,指出君主治世揽才须明白自身尊贵:“人主总群材而图治,必明乎己所当贵,而后己之贵于天下者,其势弥尊,而其用弥闳。”承题“承者,承破题未尽之意而详其旨”,提出人主以何为贵的三个问题:“夫天下称贵倨者,至人主极矣,更有何者足为人主贵?而其称贵于天下者,乃自知所贵始,则何也?盖人主闇于贵,则深居紫垣黄屋之内。人且有以障吾明,塞吾聪;堂陛而外,欺诈百出,丛脞陵夷之弊,势所必至也,则亦何贵之与有?”起讲为“论之咽喉”,回答问题并扣题指出人主贵在能辨明人才品类和洞察人品:“惟是明于所贵,则不任耳而耳益聪也,不任目而目益明也,不越岩廊而明烛万里。凡人才品类,若悬鉴之得妍媸。民生利病,若天泽之无渗漏。而遐陬僻壤,亦无不凛凛奉三尺惟谨,乃始成人主之贵。而人主亦垂衣端拱,而享其贵。彼法禁者,威制者,何以得此?是故明主必举天下而寄之人,必举人品而镜之心,识所贵也。”

文章紧扣君主之贵在何处、如何以知人为贵、为何以知人为贵这三个方面,不拘泥于程朱注解,以仿古文的格式,辅以排比、对偶、举例、引用、比喻、正反对比等方法,论证人主和人才的关系;还积极地对选贤提建议,指出可以仿照明初以科举、举荐等多种人才选拔制度并用,不以科举为唯一。此建议或与万历期间神宗不上朝,士人不求入仕以致官府人才流失严重的现象有关,议论或对此而发,而举荐学者之建议或受东林党人的讲学活动影响。作者的议论也和隆、万之际文风士风的变化有关。隆庆五年,首辅张居正任考官,亲撰写范例程文,纠文风之弊,以图恢复成、弘之际的典雅文风,科举取士专选文字雅正、文体正大之文。是年前三名其二人为邓以讃、张元忭,文章雅淳,严格遵照功令,为人不阿附钻营。这次“文如其人”的现象与明初刘政时有共同之处,前者是首辅兼考官识人,后者是翰林侍讲兼考官识人,考官的判断之精准犀利可见,亦体现八股取士作为考试制度能为国家选拔优秀人才。

二、《取士》

《群芳一览》还收录了万历丙午顺天乡试的程策《取士》。策多为第三场考试的内容,朝廷考策的目的是:“策者,筹度之谓也。本于唐虞之稽众,著于禹皋之陈谟,盛于汉廷之大对。”策题有时务策和經史策两种,互有联系,“然二者未尝不相关。故问时务,必引经史为证。问经史,必因时务而发”。策又分为圣制策、人才策、典籍策三类,《取士》是人才策。这种“对策式”的策不写策题,只写“第某问”。该策主论时政取士问题,联系当朝士风和君臣关系等问题,为朝廷的取士难题提出解决方案,正符合“为今之士,作今之策”的考试宗旨。

策破:“破题,要见策题何如。问兵财,则出兵财字。问刑狱,则出刑狱字。触类而长,莫不皆然。若只掇揖陈言,彫镌巧语,可耻之甚。”此处策破开篇即有新意,论取士重视才德:“问:世之取士,每每重德。德诚重矣,乃古人谓济天下事必以才,岂才固重与?士修奥渫,恒以古大贤自期待。”策承提示将以名臣为据论证:“曾未媲于近代名公。何与?夫寻常筹画,斗筲皆能。惟事变当前,呼吸转盼,倏自旋应,类非斤斤拘守绳墨所能卒辨者。”“盖才瑶天授,虽均之济事而出以资禀,相以机宜,亦自夐别。”接着提出辨别贤士的四标准“敏、养、毅、断”为纲目。策腹不拘孔孟之语和程朱注解,清越纵横,抑扬顿挫,开阖收放,结合《论语》《尚书》《诗经》,和史传《鲁论》《三国志》《魏书》《晋书》《宋史》,儒家经典以及唐宋古文,以对比论证结构全文,分别论述了德与才、真才与全才以及贤才、圣贤之才与豪杰之才、异才与庸才、君子与小人等多对关系。

策腹:“或评论是非,或辨析疑难。只要规模广大,间架整齐,筹度详明,辞语精采耳。”首先提出与前代儒学的不同观点:“才非与德离也。”寓示选拔人才如果只强调德而不重视才,所得之士会不适应时代潮流。文曰:“若身扶鼎运,却魏控吴。”“宋人又谓德可强,才不可强,岂才与德不相属与?”“自孔子称才难而才始贵于天下,乃世之论人者每每重德而诎才。夫才非与德离也。德者植基树垣,端其流品而砥其锋颖,迟而未始不迅,弢而未始不张,蕴于一腔而未始不周于千变也。夫才又不以德掩也。《书》言九德,兼德与才互称。”“才以德掩,将必为株守途循,斤斤然拘挛于绳墨。”文章摆事实讲道理,加之以戏曲小说写人笔法论证,如描述和讽刺有德无才者的状貌并议论:“盖德之体闷而才之用显,德之根固而才之应圆。微才也,则何以呺然抱空质于世,而号于人曰:‘吾实有德,不以才见乎?故貌德者不若真才。才不真而以才名者多,干济则鲜矣;德不真而以德名者多,宏才益鲜矣;才与德两失真,而平时以德见推者多,临事获才之用者鲜矣。”文章指出善于用人的前朝先贤是君主的榜样,说理透彻:“故用才者,才之本也。有以用才而才乃得所用,有以用才而才乃不穷于用。”“才惟用于德而不离德。”

作者引喻丰富,既有儒家诸子也有史传、寓言人物,譬如出自《论语》的孔子、颜渊、曾参、柳下惠等,出自《庄子》的庖丁、尾生等,出自《史记》《魏书》《晋书》《三国志》《宋史》的历史人物周公、由夷、桓温、谢安石、寇准、韩魏公、诸葛亮等,职业如医者、将兵者等。用史述笔法评议历代人才得失,以唐宋古文夹叙夹议的方式,出入经史寓言援引人物事迹,能发出与程朱理学家的不同观点,文学性较强且不乏为人诟病的离经叛道之语,能驾驭时文和古文,水平较高。

三、《用人理财》

据统计,某丛刊类书籍收录明嘉靖至万历间乡试论人才的程墨至少有二十九篇,又以万历期间居多,这和万历期间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有联系。《群芳一览》收录的万历期间论人才的程策《用人理财》,篇幅为明初刘政论人才的程墨的四倍有余,稍长于同时期的程策《取士》,从论述用人理财出发议论朝政得失,提出解决方法。

策破:“问:《书》曰:‘知人则哲,能官人。又曰:‘庶慎勿误丕平冨。《易》曰:‘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又曰:‘何以聚人?曰财。”虽然《群芳一览》不录题目,但以开篇处观之,该篇策题应涉及《尚书》和《周易》。

策承:“承者,所以发明破题之意,须要转换曲折,使终篇之意尽见于数句之中,其语言尤不宜太多,恐失之泛。”指出两者为古代考察人才的途径“则知用人、理财,古昔并重之矣。”首先指出两者的主要内容:“用人之法,无过选举、考课。理财之法,无过会入、会出。”接着回顾三代前后及明代以前的历朝用人理财制度,推崇周汉唐宋的相关法典与制度,其中汉唐宋的察举荐士制度与科举取士以治经为要的制度,在三朝之前各有兴废,各有得失,当以史为鉴治世,并指出:“夫今之天下即古之天下,而人與财有余不足,前后每每相反,何也?”既表达了作者通透豁达的治世观念,与明中后期以来士人不执着于今乐古乐之争而“今之乐犹古之乐”的观念有相通之处。然后顺势联系时政设问,指出明初不缺才与财,但万历时欠缺人与财,士人宁愿隐居治学而无意科举,是何原因?

第二段策腹:“叙策题毕,将人腹讲,须作一小股,引入正答,亦如经义之讲,然其为体不一。又不可以与策题重叠。”以用人理财二法并行推进以图解决现实问题。起始处以比喻句点睛,两者皆为要务,“贤与财之并急于人国也,车二轮,鸟二翼也”。围绕用人理财如车轮、鸟翼议论两者皆为治世者注意的内容:“夫天之生贤与财,元有此分数,充然足以佐一代之治,而宽然足以经一代之费,果且有不足乎哉?天之生贤与财,亦止有此分数,不在朝则在野,不在官则在民,果且有有余乎哉?”对比论证:“然而尚论者每每羡古之有余而病今之不足,则其故何也?古人于贤与财,置之各得其所,故无不足之处。不足者,乃其所以为有余也。”论士人的才与财缺一不可又有矛盾冲突:“夫贤犹火也,其道光明,在繇下而升之,上欎之则不达。财犹水也,其德润泽,在繇上而布之,下壅之则不行。”

策论《用人理财》论述用人理财的异同,紧扣议题,脉络清晰,征引翔实,出入经史,说理透彻,递进推理,达到时文古文高度合一的水平,有如下四个特点:

第一,以史书笔法夹叙夹议出谋划策。呼应上文回顾历朝取士和用人理财方法,重复起讲内容并梳理展开汉唐宋三朝的用人理财史,认为汉唐宋在选拔人才方面较合理,理财方面的次序为汉宋唐,唐在财政方面的制度不及宋:“三代而下,称治者无过汉、唐、宋。当其开国之初,取士之科甚广,士各以所长奋,无问所从来。汉为上,唐次之,宋又次之。虽科目耑制,而古德行辟召之意犹有存者。”“故有废一法则国亡一法之利者,后世之用人是也。兴肇之朝,体民之意甚周。民各以所有供,不彊其所不给。汉为上,宋次之,唐又次之。”“故有兴一法则民受一法之害者,后世之理财是也。”论述多用对比、排比指出三朝多往何处何类群体征税敛财、民众所受的压力等,指出历代无论轻徭薄赋或横征暴敛,民众都是负担最沉重的人。

第二是论辩色彩较强,多次以排比、对比、重复、设问、答问、正反推理等方式辨析两者关系,体现其思辨性和先秦两汉诸子文风。例如,多次对比历史人物事迹,比较明与三代、明与汉唐宋、明初与晚明等。又如辨析两者相反相成和互相转移,后者发新见云:“用人之与理财,既已相反矣。而用共人之与用私人,又自为相反。”“于是用人之祸,且转而移之乎理财。何也?”“于是理财之祸,又转而中之于用人。何也?”“皆苛政累之也。”

第三是句式杂糅多变,有比偶、赋体、传体和自作句式,史述和议事的结合体现唐宋古文家文风。例如,第二段中间部分论今朝对士与财的安排要各得其所,以比偶句式反推不得其所后果,以“不得其所”,“而”的句式连接三个对偶分句。论“用人之祸转乎理财”则用八个比偶句,联系如今朝廷的重财轻士又以六个“而且某某耶”句式进一步论证今不如昔。

第四是把程策旨在论经史时务的特色与古文结合,在今昔对比中评议治世。例如策尾的作用本为献策:“别有区处,则谓之献策。惟镇密不漏,始得。”该文摹拟史评批判卖官现象:“凡愚所陈足人足财者,在各得其所。而所谓各得其所者,又非能有加于人与财也,去其有害于人与财者而已。夫事之有害于人与财者,众矣。如迁转之变更,资格之拘滞,卖官鬻爵之冒滥,皆不宜株守不变者。”

从《群芳一览》所收三篇论人才的程墨可见,皆各出机杼,反理学儒学思想有之,征引经史子集儒释道有之,重今轻昔以“今之文(策、天下)犹古之文(策、天下)”有之。万历举文的发展道路已经与明初恪守的经学道路背离,也偏离了成弘之际复古雅正的举文,体现了晚明社会开放、思想言论自由的时代特征。对此,会试考官黄汝良体现出开朗达观的态度,颇能代表朝廷能顺应时代潮流的取士观念,“昔之才,才于用,未必才于文;今之才,才于文,未必才于用。使人谓所课非所急,所急非所课,其故何也?意士之效用,亦犹化工”。“遵制而才者,则喜而亟收之。”晚明许多举子文章写得光鲜漂亮,文学水平远甚于明前中期,但考官认为以祖制科举制选人时仍需以化工为文者,如汤显祖入闱则可能名列前茅。虽然“士习日颇,所为制举文往往折言破道,鲜雅驯”。万历为各种文章的极盛时期,有才华的士子就能“时发光大”,“夫才于文者,未有不能才于用者也”。“以其全力注之国家光大之业,何必昔人!如是则诸士不负举,亦不负才。”八股趋势以文选才、以才选人、人才辉映的精髓得以体现。

参考文献:

[1] 龚笃清《明代八股文史》,岳麓书社2015年。

[2] 陈维昭《稀见明清科举文献十五种》,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

[3] 龚延明《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登科录)》,宁波出版社2016年。

(罗冠华,1983年生,女,广东云浮人,复旦博士后,华南师范大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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