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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时代的代名词

2023-12-26杨予秋

今古文创 2023年48期
关键词:艺术手法了不起的盖茨比菲茨杰拉德

【摘要】《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与他的其他作品相比,这部小说更为精练、紧凑,集中表现了爵士时代的精神,作者天才般的写作技巧被灌注其中,使得这部书既可以被当作一本消遣之作,也能向深处挖掘出丰富的内涵。在菲茨杰拉德二十年的创作历程中,《了不起的盖茨比》代表了他在艺术创作上的最高成就,他究竟采用了何种艺术手法造就了这部杰作?本文将立足于此,从盖茨比的形象塑造、双重视角的选取和象征意涵的注入这三个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关键词】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爵士时代;艺术手法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8-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07

1924年8月,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在法国南部的里维埃拉完成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初稿,在寄给著名编辑伯金斯之前,他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对其进行修改,对情节设计、故事框架、人物描写都进行了大量删减。在寄给伯金斯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删掉重写的那些内容几乎能构成一部新小说。”然而,这本菲茨杰拉德寄予很高期望的书首次出版时,销量却不及他的处女作《人间天堂》的一半,直到四十四岁因心脏病去世,这本书3000册的再版库存都还积压在斯克里布纳公司的库房。二战是一个特殊的契机,当时美国推出了一批“口袋书”计划,选购了包括《了不起的盖茨比》在内的一批易读的小说送往前线,或许是战壕里的士兵在一战军官的盖茨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战后归国的盖茨比通过个人奋斗,已经快攀到了幸福的镀金尖顶,最终却还是被遗忘在纽约秋日升起的蓝烟中。经历了二战的美国读者,为这本书浮华表象所包裹的悲剧性吸引,越来越多的读者开始阅读它,其作者因酗酒、挥霍而败坏的声誉也逐渐得到恢复。

“他对于人生的希望具有一种高度的敏感,类似一台能够记录万里以外的地震的错综复杂的仪器。” ①这句话也适用于菲茨杰拉德夫妇,他们的生活境遇与爵士时代高度共振,大繁荣时期,他们肆意挥霍巨额稿费,宴请享乐,不停搬家,举止放诞,二人甚至醉酒后跳入纽约广场的喷泉嬉闹。而十年后,伴随大萧条来临的一并有泽尔达的精神病崩溃和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贬值。由于他的创作有很强的个人性,所以他的创作本身也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盛衰。1920年,《人间天堂》以斩钉截铁的口吻宣告新的价值观:“所有的神明都已统统死光,所有的仗都已经统统打完,所有的信念都已经统统完蛋。” ②到了1934年的《夜色温柔》,整本书都笼罩着颓丧的调子,纵情声色的亚伯死后,主人公迪克看到一支老兵队伍:“他们慢吞吞地向前走着,摆出一副昂然的架势,表现出他们失去的荣耀、以往的努力和被人忘却的哀伤。他们的悲伤明显地挂在脸上,而迪克的胸中一时间却为阿贝的死,也为自己失去的十年前所有的那种青春活力而充满痛惜之情。” ③

从艺术成就上来说也是如此,《人间天堂》有浅薄、粗疏的弊病,但是作品对激情恰如其分的表达,预示着菲茨杰拉德的天分所具有的能量。而《夜色温柔》无疑是一种激情的耗尽,充满了醉酒和精神错乱般的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与之相比,《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如此精练、紧凑,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意象组合中整合了爵士时代的精神,既可以被当作是一本消遣之作,也可以被当作是一部探讨了美国梦、消费社会、现代爱情、骑士精神等主题的严肃文学。在菲茨杰拉德二十年的创作历程中,《了不起的盖茨比》代表了他在艺术创作上的最高成就,他究竟采用了何种艺术手法造就这本杰作?本文將立足于此,从艺术手法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一、对主人公的柔焦处理

哈罗德·布鲁姆曾评论道:“盖茨比本人是美国黑帮分子与诗人约翰·济慈的合成品。”他的身上具有一种原型意义上的美国式优雅,这种典型性是很难在菲茨杰拉德的其他作品中看到的。而盖茨比之所以会比其他作品的人物更具内涵,很大一个原因是作者对其做了模糊化处理。熟悉菲茨杰拉德的读者一定知道,他的创作具有很强的私人性,比如《夜色温柔》将菲氏夫妇婚姻生活的重大矛盾直接写入故事情节,导致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发展缺乏连贯性。因为作者是将现实生活中他所体验到的情感直接注入角色,迪克在书中的酗酒恶习,其实是现实中菲茨杰拉德的真实体验,但是在构建小说的时候,人物的行动需要理由,迪克自毁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他感觉妻子和她的家族在榨干他的才华。这种解释在一个冷静的读者面前,可以说是毫无说服力。菲茨杰拉德的创作一直存在一个问题,个人色彩过于浓厚,他的个人生活结出了书中的果,却在虚构层面上找不到符合人物行动逻辑的因。而《了不起的盖茨比》之不同在于,菲茨杰拉德干脆悬空了主人公的事理动机,使他的一系列行为被一种罗曼蒂克的意志所驱使,盖茨比是个高度抽象,甚至显得扁平的人物。

如何将盖茨比上升为美国神话?菲茨杰拉德通过改变书名、调整结构、删减内容、推迟出场等方式,让盖茨比像早期好莱坞的电影明星,四周散发出柔和的光彩,盖茨比的形象在修改中变得模糊、神秘,那道光却持续吸引着一批又一批读者。

菲茨杰拉德在拟定书名的时候遇到过困难,备选项有《西卵的特里马乔》《通过西卵之路》《一飞冲天的爱人》,前两个书名听上去过于具体和无聊,后一个要是被选中了倒是有可能改写惨淡的销量。最后,在编辑铂金斯的建议下定名为《the Great Gasby》,一个夸大其词且没有提供任何具体信息的名字,暗示了浮华但空洞的美国梦,抓住了整本书的神韵。

在内容上,菲茨杰拉德删掉了盖茨比童年及其他背景的一万八千字,这些素材在短篇小说《冬天的梦》《赦罪》中得以呈现。把过去的介绍压缩成短短三页纸后,作者还做了结构的调整,将其第三章移至第六章开头,确保了将人物身上的谜团延续到故事的最后。在草稿中,盖茨比会很直接地表露自己的情感,甚至还哼唱了一首年少时候谱写的糟糕歌曲,这些内容也全部删除,盖茨比的内心对读者而言是高度封闭的。以上这些修改,使读者对盖茨比的私密性的一面一无所知,所以才能从他的某些行动中看出自己的影子、用自己的情感填充这一人物。

除此之外,菲茨杰拉德还刻意推迟主人公的登场。在第三章正式出场之前,盖茨比的大名就至少被提到过六次,从乔丹·贝克、茉特尔的妹妹、舞会的客人以及尼克的口中得知,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富豪。甚至作者都忍不住直接在故事里插嘴:“有些人早就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现在谈起他来却这样窃窃私语,这一点也足以证明他引起了人们何等浪漫的遐想了。” ④盖茨比的正式出场也写得相当精彩,他在舞池中出现了却没有被叙述者认出,而且简短的对话被来电切入,他昙花一现便消失于阴影。这种神秘化的处理让盖茨比变成符号性的人物,有些空洞,读者确实知道这个人的特点,喜欢说old sports以及标志性的让人不由得产生好感的笑容,还有读完整本书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土豪粉西装,读者知道他的爱情和个人奋斗史,但是并不能跟他产生个体与个体之间连接,就像读者和尼克之间一样。与其说读者对盖茨比感到惋惜,不如说读者是在惋惜纯洁理想的失落。

在故事的尾声,菲茨杰拉德写道:“忽而想到盖茨比,觉得梦想已经离得非常近,他所不知道的是,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纽约以西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连绵不绝的美国原野上。”菲茨杰拉德予以盖茨比极大的容量,将个人梦想注入了广袤时空维度,他的梦想被无限放大,有了一种国家感、历史感,成为一代人的集体幻梦。

二、尼克的双重视角

《了不起的盖茨比》之所以成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菲茨杰拉德选取了尼克作为叙述者,这让他的创作终于呈现出客观的清新面貌。不论是《人间天堂》《漂亮冤家》還是后来的《夜色温柔》,他都没能将自己的声音从小说中剔除,将生活与作品混为一谈。但在创作《了不起的盖茨比》时,他找了一个康拉德式的叙述人,让他即在事内,又在事外,避免了作者与主角的视角混淆的情况。很遗憾他对这一技巧发掘得有些晚,它应该是最适合菲氏的叙述方式了,他曾在信中提到自己具有双重性格,并说检验一个作家是否为天才,在于看他脑子里是否有两种对立的思想而依然能正常运转,在短篇《阔少爷》中,他对此有所表现,主人公同时具有两种矛盾性格,如同一个预言,这种特质最终导致了他的不幸。

尼克的视角是菲茨杰拉德独特人格形成的观察机器,“然而我们这排黄澄澄的窗户高踞在城市的上空,一定给暮色苍茫的街道上一位观望的过客增添了一点人生的秘密,同时我也可以看到他,一面在仰望一面在寻思。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对人生的千变万化既感到陶醉,同时又感到厌恶。” ⑤黄色窗户像一面镜子,两个分裂的菲茨杰拉德在此相遇,他们互相打量,在对方身上辨认出自己。

但尼克的视角并不是客观中立的,虽然小说绝佳的开篇和叙述者柔和的口吻,很容易让读者全然相信尼克的观察。尼克代表的是中西部传统的道德观念,心中怀有对田园牧歌式单纯的人际关系的向往。虽然尼克标榜自己接受了父亲的劝告,不要随便评价他人,而事实上整本书充斥着他的道德评判。且尼克对盖茨比的天然亲近感,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二人同为从西部到东部奋斗的青年,而盖茨比的出生无疑比他更低、为了出人头地所付出的代价更大,面对布坎南夫妇这种超级富豪,尼克自然会选择站在盖茨比这一边,对盖茨比的道德肯定也就是对自己的道德肯定。在叙述中,尼克有意地增强盖茨比和众人之间的疏离感,这一特质被很多翻拍的电影捕捉——盖茨比端着酒杯一个人在黑暗中向宴享的人致意,“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从窗户和硕大的门里涌了出来,使主人站在门廊上的身影完全孤立” ⑥。

三、丰富的象征内涵

《了不起的盖茨比》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这是他的其他作品所不具备的特点,而且象征色彩是用具体的意象很自然地传递而出,既凝练又与浅层文本紧密贴合。

首先是这部作品充满了色彩的象征。黛西的名字在英语中有雏菊之意,对应到小说,每一次黛西的出现总是和白色、金色联系起来。盖茨比回忆第一次与黛西相见时,她喜欢穿白色衣服、开的是白色小跑车,她的家也是一座白色的公馆。故事开头,尼克第一次去黛西家吃晚餐,看到的她也是一身白色连衣裙,胸口涂了层白粉。白色包裹着一个说话声像金币的女郎,似乎在暗示读者纯洁背后的空虚、无情和势利。而盖茨比的主题色是代表了忧郁的蓝色,他有一个蓝色的花园、他的仆人穿罗宾蛋蓝色制服、他补偿给划破裙子的女郎一条浅蓝色长裙,盖茨比去世后,尼克看到“空气中上升着因燃烧枯叶而生的蓝烟”。再来注意一下他的穿着,在尼克的房间和黛西叙旧的时候,他穿一身白法兰绒装、银色衬衫配金色领带,似乎是想用象征财富的银和金来唤醒白色的纯洁恋情。出车祸后,作者刻意提到盖茨比穿着那件粉红色西装守候在黛西家楼下,这里用粉色象征盖茨比对黛西忠贞不渝的爱情和一种守望的骑士精神。

这本书的时序问题也暗含深意。故事从春天开始,经历一个夏天,在秋天中结束,正好构成了序曲—高潮—尾声的结构,也预示了从浪漫憧憬到失望、从生到死、从理想到滑稽。在细节上,第四章开头,尼克在一张“1922年7月5日起生效”的火车时刻表上列举了大量人名,涵盖东卵和西卵,有贵族、政治家、暴富的电影制作人、靠赌博发家的人、自杀的、入狱的、酗酒的……这些人和独立日的第二天联系起来,反映了美国人价值观的剧烈变化,消费和狂欢在很短的时间内取代了清教徒精神,而火车就像时间,时代的变迁和个人命运的起伏都是转瞬即逝的一瞥,终将在历史的裹挟中被遗忘。

最后,菲氏还利用天气变化来暗示情节的发展。小说开篇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尼克在布坎南家吃晚餐时,黛西说道:“再过两个星期,就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日子啦。” ⑦一瞬间,如剧场的序幕,大量的光线开始涌入,一段故事正式展开。而且整本书似乎总是出现极端天气,盖茨比到布坎南公馆的那天恰巧是夏季最热的一天,汤姆、黛西、盖茨比的情绪也在那一天被引爆。天气热到令盖茨比产生了幻觉,他仿佛听到管家对着话筒说:“我家主人的尸体?”“对不起,太太,我们交不出来。” ⑧这一不详的幻觉预示了惨剧的发生。当一行五人到了酒店套房,因为室内高温,黛西说:“再打开一扇窗。”汤姆回答:“没有窗啦。”“那么就打电话让他们送把斧头。” ⑨叙事之弦在这里绷紧,三个人之间的情感也堆积到临界值,之后叙述之斧果然劈开了滞涩的情节——车祸将茉特尔、盖茨比的爱情和生活劈成两半。而车祸之后,纽约竟又一夜入秋:空气中开始有了秋天的味道。盖茨比的爱情落空,看到了荒凉和梦想的虚空—— “他一定透过可怕的树叶仰视过一片陌生的天空而感到毛骨悚然,同时发觉一朵玫瑰花是多么丑恶的东西,阳光照在刚刚露头的小草上又是多么残酷。” ⑩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本字数只有5万字的中篇小说,信息量却特别大,从长岛到纽约,写了晚会、幽会、车祸、甚至连沙发上的套子这样的细节都不放过,但读起来却并不累赘拖沓。这得益于作者的反复修改,让全书结构紧凑、语言自然流畅。这部作品使菲茨杰拉德真正驾驭了自己的天才。读者可以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看到一如既往的风格:对人物做印象式的描绘而不是精细刻画,注重节奏韵律,比喻不落俗套,擅长制造金句。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他依然写得很漂亮,但不再轻浮,因为他塑造了内涵丰富的人物形象,调用了尼克这一叙述人成功将自己和主人公隔开,而且还拉长了象征的深度。借用艾略特的诗学观点,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终于找到了自己声色犬马的生活与爵士时代的客观对应物,那就是盖茨比,并将盖茨比的失败上升至具有象征意义的高度。

注释:

①④⑤⑥⑦⑧⑨⑩(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著,巫宁坤译:《了不起的盖茨比》,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第37页,第31页,第101頁,第12页,第95页,第105页,第133页。

②(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著,金绍禹译:《人间天堂》,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71页。

③(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著,主万、叶尊译:《夜色温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7页。

参考文献:

[1]吴建国.菲茨杰拉德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2]程锡麟编.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M].上海:译林出版社,2014.

[3](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巫宁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4](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M].裘因,萧甘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爵士时代的故事[M].主万,叶尊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6](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人间天堂[M].金绍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7](美)俄康纳编.美国现代七大小说家[M].张爱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8](美)埃默里·埃利奥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朱通伯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作者简介:

杨予秋,女,汉族,四川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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