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才媛诗人群体的结社与文学交游考述
2023-12-25尚悦
尚悦
【摘要】明清时期,女性文学的发展尤为兴盛。清代江浙地区的女性结社与文学交游活动贯穿了清一代,在文学史上是一个极其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沈善宝的《名媛诗话》对于才媛文学的交游与创作做了较为翔实的记录。作为江南才媛随宦北地,沈善宝既与京师才媛积极交往,也保持着与江南才媛的密切关系,体现出勾连南北两地才媛诗群、交融南北才媛文学的意义,表明道咸年间的才媛诗人群进一步获得了较大活动空间。故而以此书的记载为主要线索,考察这一时期才媛诗人群体的结社与文学交游情况,研究这种文学交游的文化以及结社的活动形式,探讨女性文学交游对创作的影响以及文学史意义,从而思考文学交游活动对清代女性意识的启蒙以及女性处境的影响,试图更加全面地掌握清代女性文学的发展。
【关键词】才媛;结社;文学交游;沈善宝;《名媛诗话》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5-004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5.014
清代是女性文学发展的鼎盛时期,由于经济的繁荣,社会环境的宽松,男性文人对女性创作包容度的增加,女性文人整体受教育水平的提高,且与女性自身对文学兴趣的增强有着直接的关系,加之清代“女子诗社”的萌芽、发展,故而出现了大量女性文学群体。沈善宝的《名媛诗话》全面记载了清代女性文坛的胜状,人们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的清代文坛曾涌动着许多聪慧的女性诗人们,同时,也充分展现出当时女性文坛的创作盛况。
一、才媛诗人群体的文学活动盛况
古代大多数女性坚持着“独行”的创作状态,这种状态到了明清时期有了一定的变化,女性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到走出深闺大院参与一定的文学交游与文学创作活动。在清代,大批的女性作家不断涌现,如吴藻、沈善宝、吴尚熹、熊琏等一大批才媛诗人,其诗文创作在量和质上都能远超前代,这使得清代许多才媛淑女将书写女性文学史作为前进的目标。清代初期,女性的文学创作已形成了一定的规模,甚至向着“家族化”和“区域化”的方向发展。此时,清代才媛诗人群体结社与交游活动趋渐频繁,理论家们在进行文学批评时,已无法对她们避开不谈,更无法对她们的创作成就置之不理。这样,才媛诗人创作在文学史上的意义才开始得以瞩目。
女性文人的不断涌现以及女性文学“家族化”的盛况,在明末清初时期最为突出,据学者统计,明清时期就出现了七十多家有女性文人群体出现的文学家族,其中以江南地区居多。明末清初的女性文学活动、文学创作、传播总是与女性所处的家族、社群甚至所处的地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方面,由于中国传统社会对家族关系的强调,使得这一家族、区域內的女性文人结社和交游也与血缘、婚恋关系有着深刻联系。另一方面,明清时期的女性生活范围一般无法超过地域的局限,仅囿于家族、家庭内部,因此她们品评及鉴赏的文学作品中大部分都出自家族亲人抑或是结社、交游的朋友之手。这种“家族性”,使得女性文学活动的展开往往与家族血缘亲情相互交织渗透,她们的创作活动与创作诗文中都掺杂着对亲情的感触。中国古代的宗族制度使得家族血缘关系可以辐射到整个宗族,同一宗族的女性可能素未谋面,却因身处同一宗族而取得了某种情感和精神的联系。
明清时期的中国地大物博,各地域展现出不同的风土人情,地域文化十分鲜明且富有特点,在同一地域生长的女性,即使不存在血缘关系,也会天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和同源感。她们创作的诗文不仅带有自身细腻的情感,更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明清时期女性文学的一个突出现象就是大批女性诗人群体的涌现,结社与交游活动广泛,这些女性通过交游、聚会、唱和等活动,自发地组成了极具特色的文学社团。她们所生活的地域范围也很集中,且这类社团的才媛淑女之间往往存在着家族血缘或是姻亲关系。从明代中后期,这类女性结社活动不仅成为女性文学发展的重要现象,且可视为“家族性”和“地域性”的一种延伸与发展。
清代道咸年间的女性作家沈善宝,“博通书史”“无所不精,而尤深于诗” ①。她的一生饱经忧难,经历坎坷。她的生命就因有了诗歌的滋润而精彩,而她的诗学交游与结社活动让她在人生中获得满足。此外,“八棺并葬”的事件使她认识了一大批对她人生产生极大影响的闺友与诗友。她的《名媛诗话》全视角展现了清代女性文坛的盛况,并详载了女性诗人之间的结社与交游情况,清代才媛诗人们以“才名”为中心,向外扩散,广泛建立起一张偌大的交游网。同时,《名媛诗话》作为一部以收录诗歌作品为主的著作,其收录的诗歌题材与风格均表现出多样性、丰富性的特点。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已经将她的创作动机叙述得十分清楚,为才媛诗人闺秀作品的传播提供一个崭新的平台。
二、以“才名”为中心的结社与文学交游活动
随着闺秀诗人群体的结社与交游活动日渐频繁,在明末清初的女性创作中可以见得,“地域化”和“家族化”的趋势日益凸显。沈善宝的《名媛诗话》则为这一现象作了真实且翔实的记录。在清代的女性创作中,地域化和家族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朗。大量的才媛闺秀诗人群,都是以某一家族为核心逐渐发展起来的,以家族和地域为基础壮大起来的女性文学群体,可以视作是女性文学结社活动的早期形态。此后,这些女性文学团体以家族、地域为中心逐渐兴盛起来,并且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团体名称,如明代安徽桐城以方家姐妹为主要成员、同其他才媛亲友共同组成的“名媛诗社”,清代初期,有着“蕉园七子”美称的钱塘才女们组成了“蕉园诗社”,清代吴江当地的女性诗人们组成的“清溪吟社”,以及清代道光年间在京城建立起的“秋红吟社”等,这些才媛诗人群体大多聚集在江南地区,常常聚集在一起进行一系列的文学交游、文学创作、唱酬吟诗等活动,这些才媛诗人群体往往都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相近的审美意趣,因此在文学创作的讨论上往往能达到某种契合,加之有着家族、血缘、地域上的特性,使得她们对于彼此的诗文创作、文学观点时常能够相互欣赏,甚至在她们的创作中不吝赞赏。这些结社的名媛才女们正是通过此等相互唱和、点评、赞赏,使得女性作品在那个时代得以瞩目,赢得了更多人的赞赏,在无形中提升了女性文人的文学史地位。
明末清初女性文坛出现繁荣的局面,不仅与女性文人的整体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和女性本身对诗文兴趣的不断增强密不可分,更为息息相关的是男性文人对女性文人群体的创作、才气也秉持着一种包容的态度,他们不仅对女性文人群体求学的不易极为同情,更是进一步肯定女子为学的必要性,并充分赞赏着女性文人们的创作成就。较之以往,清代社会对于那些迫于生计而不得不凭自身才华而获得经济来源的女性文人是采取着同情、理解和包容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她们的才华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袁枚也认为:“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难》《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 ②钟惺更认为比之于男子,妇人之诗更自然,也更符合“性灵”。大部分男性文人志士更是对女性们的文学交游与结社等活动给予直接指导与全力支持,在行动上表现在招收女弟子,教授诗学,甚至对她们的创作活动进行细致指导。如袁枚、王士祯、阮元、沈德潜等纷纷招收才女收录于门下,作为自己的弟子。但在女性文坛上的“爱才、惜才”风气也是不可或缺的助推力。这股助推力使得女性诗人群在这一时期得以瞩目,大放异彩。
在明清时期,随着女性文人群体的“地域化”与“家族化”逐渐加深,她们彼此的感情也趋渐深厚,甚至打破地域的界限,超越家族的范围,她们彼此之间交游吟诵、游山踏水、互赠诗章等均组成了她们诗歌创作中极为重要的内容,也正是这种交游行为加深了她们彼此之间的交流,这些来自各个地域的名媛闺秀们聚集在一起,结成诗社。在沈善宝的《名媛诗话》中就收录了当时的女性诗社活动,共收录了三个诗社,分别是吴江的清溪吟社、钱塘的蕉园吟社和北京的秋红吟社,且详细记录其发起人、诗社成员等。同时,沈善宝对部分诗社成员的诗歌、唱和活动、诗社活动等均有所收录。由顾之琼发起的蕉园吟社,骨干成员为柴静仪、钱云仪、林亚清等;由张滋兰发起的清溪吟社,因其成员张滋兰号清溪而得名,其成员号称吴中十子,有张滋兰、朱翠娟、沈惠孙、席兰枝、尤寄湘等。相比于前两个诗社,秋红吟社的成员人数众多,所涉及的区域更加广阔。主要是以当地才媛家族的女性为核心,向周边扩散收纳了部分随宦至都城的女性文人,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大的女性文学群体。沈善宝于道光十七年(1837)北上抵达京师,便开启了数年的寓京时期,在此期间,沈善宝广泛交游,与京师的才媛闺秀礼尚往来、饮酒唱和、游赏吟诗,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在京师不断扩大其交游圈。沈善宝在抵达京师不久后就结识了太清,两位才女相见恨晚、相谈甚欢、来往唱和十分频繁。后又通过太清结识了少如、蕊仙等女性诗友。这些京师才媛在此汇聚形成了十分密切的才媛闺秀诗人结社与交游群体。这些女性诗人群的文学活动常常渗透于日常的往来之中,在她们的生活中往往充盈着浓浓的文学气息。这在沈善宝的《名媛诗话》较为常见,“已亥秋日(1839年)余与太清、屏山、云林、伯芳结‘秋红吟社’,初集《牵牛花》,用《鹊桥仙》调。一如兰亭集会的风雅。” ③“庚子暮秋,同里余季瑛集太清、云林、云姜、张佩吉及余于寓园绿净山房赏菊,花容掩映,人意欢忻,行迹既忘,就筹交错。惟余性不善饮,太清笑云:‘子既不胜涓滴,无袖手旁观之理,即以山房之山字为韵可赋七律一章,逾刻不咸,罚依金谷,勿能恕也。’……余即援笔率书云……次辰诸君和作至……” ④交游往来的集会中充满了雅致的生活情趣,她们诗酒唱和,弹琴赏花,文学交游活动丰富多彩,积累的唱和诗歌颇多,她们将作品结集成册,常常在女性初见时相互赠予诗集,这亦是清代女性相互欣赏的一种表现。明清时期各个地域的女性文学交游与结社活动日渐频繁,这也对女性创作活动有着极大的推动作用,这种女性群体的结社与文学交游活动不仅成为女性诗人们创作的动力,同时,文学交游活动也成为她们创作的灵感以及诗集中的重要内容,开拓出了新的创作题材。在她们的诗集中不难看出大部分内容均是与诗友们的交游唱和活动有关。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结社交游活动早已经超越了家族范围,而向着公众结社的趋势不断发展。
三、《名媛诗话》对女性意识觉醒的启蒙作用
随着明末清初社会文化的变迁,宽松的教育环境使得越来越多的女性能有机会接受教育。不仅世家大族开始重视家族内部女性的教育,不少男性文人也纷纷开始收录女弟子,如袁枚的随园女弟子、陈文述的碧城仙馆女弟子,包括沈善宝本人,也招收了不少女弟子。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使得更多女性走出闺房,走出深宅大院,参与到交游结社活动中,充分展现自身的才华与魅力,开阔视野、丰富阅历,在这种日渐频繁的结社交游活动中,使得这些女性文人潜藏于心底的女性意识苏醒。
上文早已提到女性文学在历史长河的发展中过程虽艰难,但仍蹒跚前行,直至明末清初盛况空前,为女性文学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收录女性优秀诗文作品的著作,伊始于男性文人编纂的女性诗话作品,男性编纂的女性诗话作品众多,如梁章钜撰《闽川闺秀诗话》四卷、苕溪生著《闺秀诗话》四卷、雷瑨、雷瑊撰《闺秀诗话》十六卷。最早的大概是明代江盈科《闺秀诗评》,但江盈科仅仅是对诗文但零碎篇章及诗句的评议。随后是袁枚的《随园诗话》,直接将女性诗歌作为品评的对象,且以“诗话”来命名。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性别差异必然会导致他们在选诗时带有一些性别观念,然而,不管男性文人如何了解女性,都不可能完整地、细腻地传达女性的视角、女性的思考,总会觉得“代言”“代作”在一定程度上会出现隔阂,因此,男女两性无论在选诗、评诗还是论人方面,都往往体现出不同的诗学思想与品评风格。男性文人所撰的女性诗话著作,毋庸置疑地帶有男性审视与批判的视角,甚至是男权思想,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夺去了女性的话语权,代女性发言。但不该否认的是,女性文人本该拥有品评作品的权利,参与到诗学批评中去掌握主动权。因此,这一时期女性诗话出现了繁荣盛况,熊涟《澹仙诗话》、王端淑《名媛文纬》、沈善宝《名媛诗话》十五卷。从这一点出发,沈善宝的《名媛诗话》可以说是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去选诗、评诗、称量人物,站在女性的立场上,重新审视女性,体察人情,充分张扬着女性意识,给压抑已久的女性带来了久违的光明与释放的窗口。这一时期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以吴藻、沈善宝等人为代表,她们将现实与对现实的期待诉诸笔端,反映在她们的作品当中,这种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使她们愤懑世道的不公。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说到:“文人笔墨,皆喜回护同类,亦自占身份,闺阁亦然。” ⑤在编纂这部诗话时,她早已自觉地将自己置身于闺秀诗人的代言人角色之中,更是毫不避讳对女性的维护和赞赏。坚定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为女性发声,这种自觉的女性意识在当时的社会是尤为可贵的。在《名媛诗话》中她甚至开始找寻女性文学的起源“……真州族母方静云,著有《诚堂集》,载一绝云:‘咸吟风雅绣余时,谁道诗非女子宜。解宣尼删订意,二南留得后妃诗。’作者自示所为诗导源三百,言固不愧也。” ⑥沈善宝认为女性文学的传统应该追溯至《诗三百》,且与其是一脉相承的关系,她为才媛闺秀诗人及其文学才能的湮没而愤懑,下定决心撰写《名媛诗话》,将她们记载下来,以便流传下去,可见其创作目的明显是承担一种历史责任,有种强烈的女性自觉意识。
此外,沈善宝在诗文选评上有着明显的道德判断,不唯“德”是论,在才德兼备的原则上更以诗才为重,对才、德有了更符合女性独立人格的调整与解读。沈善宝站在女性的立场上,重新审视女性,将女子的“才”放在首位,她的选诗范围十分广阔,不论是名媛才女还是乡间村妇,均以才为中心。除了才华之外,沈善宝对于女子的“忠孝”也十分推崇,在其《名媛诗话》中提到了众多此类女性,如吴柏、黄媛介、沈云英等。在沈善宝的品评中,几乎没有对女性诗歌创作的批评,而主要是以赞赏与褒扬为主,虽有失偏颇,但反而从侧面映衬出沈善宝正是懂得女性文人在此等背景下的不易与创作的难得,才给予女性文人更多的欣赏与包容。
四、余论
沈善宝《名媛诗话》所反映出的文学思想,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文学思想的重要侧面,同时也为笔者研究才媛诗人群体的交游、结社以及女性性别观念的萌芽等提供了重要视角。一方面集中反映了沈善宝对女性文学的思考,坚定地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品评观点,表现出明清女性的“文人化”倾向。另一方面,《名媛诗话》在文学批评领域留下了丰富的女性视角的批评著述,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空缺。
注释:
①武友怡跋,沈善宝著:《名媛诗话》续集下·十九,清光绪鸿雪楼刻本影印。
②袁枚著,王英志校点:《随园诗话》,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③沈善宝著:《名媛诗话 》卷四,第4页。
④沈善宝著:《名媛诗话 》卷六,第10页。
⑤沈善宝著:《名媛诗话 》卷一,第3页。
⑥沈善宝著:《名媛诗话 》卷八,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