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唐从心墓志考
2023-12-24贾淋婕
贾淋婕 王 东
(1.西北大学历史学院;2.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唐从心墓志于2018年出土于陕西咸阳唐从心夫妇墓中[1]。唐从心系唐开国功臣唐俭之孙,其祖唐俭、父唐嘉会、母元氏、继母阎氏的墓志均已出土,可以完整勾勒出唐氏家族在初唐的活动轨迹。唐从心之子唐晙,系太平公主女婿,与兄唐昕同时参与太平公主政变亡身,造成唐氏家族在盛唐之后衰落。唐从心夫妇最高正二品身份,合葬于景龙三年(709年)二月十五日,采用了当时规格最高的双室砖券墓,绘制24杆列戟图壁画,且有墓园及封土,其墓葬规模在洪渎原已发现的唐墓中仅次于唐玄宗外祖父母窦孝谌夫妇墓。唐从心夫妇墓超出墓主身份等级的墓葬规制,体现的是唐中宗朝晚期的政治混乱,以及葬礼参与者的政治野心。本文以《唐从心墓志》的文本记述结合唐从心夫妇墓的考古迹象,爬梳唐从心仕宦经历及三代姻亲,探究唐从心官任四朝的立足依凭和政治选择,并管窥中宗朝太平公主一系为政治权势而进行的葬礼操作和政治表演。
一、唐从心的职官迁转
唐从心在正史中的传记仅一句话[2],仕宦经历仅“官至殿中监”一条,而《唐从心墓志》详述其政治迁转,极大补充史料空缺。唐从心崇文馆生出身,以对策甲科释褐王府典签,为官三十余载,经历两次贬谪,官至殿中监,以歙州刺史之职终于所任。
(一)初仕王府僚佐
《新唐书·选举志》载:“凡馆二:门下省有弘文馆,生三十人;东宫有崇文馆,生二十人。以皇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郞之子为之。”[3]两馆生源标准较高,多为皇亲国戚或勋贵之后,唐从心作为唐开国功臣唐俭之后,可凭资荫入学,其入崇文馆时间应于十六岁,即显庆元年(656年)“皇太子弘,请于崇贤馆置学士,并置生徒”[4]之后。唐从心初仕相王府典签,据两《唐书》可知相王指李旦,其徙封相王时间,《旧唐书·睿宗本纪》记为“上元二年(675年)”[5],《旧唐书·高宗本纪》则记为上元三年(676年),“徙封冀王轮为相王”[6],因此唐从心初授王府典签应不早于上元二年,与其对策甲科相差十余年。《大唐故殿中少监上柱国唐府君墓志铭并序》记述唐从心父唐嘉会仪凤三年(678年)物故时,唐从心已为尚食直长[7],两年时间,唐从心历任王府典签、法曹参军事、益州仓曹参军事、尚食直长、尚食奉御,其升陟快速应与堂姊唐孺人有关。相王有孺人唐氏,系唐俭之孙、唐观之女,即唐从心堂姊,长寿二年(693年)与刘妃、窦妃同日被武则天处死[8]。《大唐安国相王故孺人晋昌唐氏墓志铭并序》记述唐孺人“爰自笄年,良家入选”[9],其成为相王孺人当为仪凤二年(677年),正逢唐从心初为相王府僚佐之时。担任高宗朝的王府诸官者多源于豪门勋贵,对家世和资质要求抬高了任王府僚佐的门槛,与唐从心同时期“补相府典签”[10]的元怀景即为北魏宗室之后,故唐从心担任王府僚佐和接连升陟除家世、资历符合王府诸官要求外,其堂姊孺人的身份则为其仕途锦上添花。
(二)特敕南郊祭祀
唐从心暂任王府僚佐后转任朝中诸官,官至从四品上的光禄少卿,并以南郊祭祀为契机迁擢至宋州刺史。墓志记载“南郊之事也,特敕充升坛辇脚”,南郊祭祀的时间在唐从心继母薨逝之后,由《大唐故殿中少监上柱国唐府君夫人秀容县君阎氏墓志铭》知继母阎氏于载初元年(690年)遘疾于神都[11]。唐从心新除左卫郎将之职因遭艰而解,唐代官员丁忧三年,故唐从心参与南郊祭祀时限应于长寿二年至被贬歙州的神龙三年(707年)。《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云证圣元年(695年)“秋九月,亲祀南郊,加尊号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大赦天下,改元为天册万岁”[12],唐从心当于此年参与南郊大礼。墓志记述南郊祭祀中唐从心充任升坛辇脚,然如《通典》载:“今贵戚子弟,例早求官……弘文、崇贤之生,千牛、辇脚之徒,课试既浅,艺能亦薄,而门阀有素,资荫自高。”[13]辇脚同斋郎、挽郎同为门荫出身,常以重大祭祀为平台释褐授官。墓志所见22位辇脚出身者多为弱冠,不超而立之年。唐从心位处光禄少卿且近不惑之岁仍被特敕担任辇脚,既是殊荣亦是契机,其后“加银青光禄大夫,迁宋州刺史”,宋州属上州,“刺史一人,从三品”[14],唐从心依凭大典再升两级。
(三)授命守边戡乱
唐从心任职宋州期间,唐东北遭遇契丹叛换,据墓志所述契丹叛换属天册万岁元年(695年)至神龙三年,应为李尽忠之乱。万岁通天元年(696年)五月,“营州城傍契丹首领松漠都督李尽忠与其妻兄归诚州刺史孙万荣杀都督赵文翙,举兵反,攻陷营州。尽忠自号可汗”[15]。此次叛乱从营州深入河北道南部,打破了唐前期自西向东以幽州、营州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形成的边防体系。志文记有“时契丹叛换,入我幽州”,幽州作为屏障河北道南部的重镇,契丹南侵对幽州造成冲击,《大周故平州司仓姚君墓志并序》中“寻而逆贼李尽灭蚁聚幽营,鸱张辽碣”[16]亦可印证。唐从心在李尽忠叛乱中被任瀛州刺史以守边,《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记载:“(万岁通天元年)十一月,又陷瀛洲属县。”[17]唐从心授命瀛州刺史或在此之后,然其“未到官,贼平,复为宋州刺史”。
叛乱戡定,唐从心经两起两落,先升为殿中少监,却“以叔父干法,徙于张掖”,依凭征突厥之功返回朝廷,官至从三品殿中监,于神龙三年“以从弟累贬为歙州刺史”。唐从心出自晋昌唐氏,因先祖功劳出身崇文馆,仕宦生涯较寻常文士顺利。从初仕王府典签至殿中监,兼有宿卫宫禁、授命守边、征伐突厥,唐从心仕途丰富,然其本人并未借助出身进入权力核心区,而随着世代变换,其父祖造就的功绩光环在复杂的政治氛围中逐渐被消磨。
二、唐氏姻娅与唐从心的政治进取
唐氏冠盖之家,仕于北朝、隋唐,唐从心祖、父更是陪葬昭陵,功绩卓越,而与功绩匹配的唐氏姻亲网络至唐从心一代亦属庞大。
唐从心之父唐嘉会,史载语焉不详。由墓志可知唐嘉会官至从四品殿中监[18],妻二人。元妻元万子与其合葬于唐俭旧茔。元氏出身北魏皇族,元万子“曾祖文,隋尚书左仆射。祖行如,毛州司马。父务整,祥州刺史”[19]。其祖元行如与《唐俭碑并额》所记唐俭妻元氏“考行儒”[20]应为一人,故元万子与唐嘉会属表亲。元文遥一脉仕北齐期间颇尊贵[21],其子元行恭、元行如齐亡入关,仕周、隋两朝,元行如子元务整入唐为洋州刺史[22]。元氏三代“仪台莅岳,熏彼家声”[23]。唐嘉会继妻秀容县君阎氏去世较晚,葬地另择,墓志另撰。阎氏家族自北朝显贵,阎氏父阎立德营建皇朝多处宫殿、陵寝,卒后“赠吏部尚书、并州都督,陪葬昭陵,谥曰康”[24]。自祖周附马都尉阎毗始,阎氏三代多与皇室联姻。阎氏嫁于唐嘉会当于元万子显庆二年(657年)故后,彼时唐嘉会已有嗣子唐从心。《大唐故殿中少监上柱国唐府君夫人秀容县君阎氏墓志铭》所记:“孤子从等,衅结风枝,悲霜露。”[25]此处“孤子从”应即唐从心。
唐从心妻长孙氏为“隋大司徒薛国公览之曾孙,皇朝左千牛行本之女”。长孙氏地位煊赫,长孙览与周武帝亲善,获赐名,“及诛宇文护,以功进封薛国公,其后历小司空。从平齐,进位柱国,封第二子宽管国公。宣帝时,进位上柱国、大司徒,俄历同、泾二州刺史”,隋“蜀王秀纳览女为妃”[26]。长孙氏入唐以来亦属皇室姻亲,唐太宗文德皇后为长孙览从子长孙晟之女,长孙皇后从弟长孙曦尚新兴公主[27],二人与唐从心妻长孙氏为姑侄和叔侄关系,长孙氏出身正如墓志所言“门籍膏腴,地承姻旧”。
唐从心叔父唐善识亦尚豫章公主并陪葬昭陵[28],堂姊及笄入为相王孺人,其父唐观为唐俭第六子[29],“皇朝左千牛、同州、河西县令,秘书郎”[30]。
唐氏多高门姻亲,入唐以来均联姻帝家或长安名流,优越的姻娅关系促使唐氏于长安获取更多的政治空间,唐从心本人的出身和初入仕途两年内的升陟即是例证。然朝廷政局复杂,武周革命、神龙政变、景龙之变相继发生,勋臣之家的姻亲、权力网络或多或少影响政治境遇,如唐从心万岁通天之后官场的两起两落皆因牵累贬谪,故彼时的政治氛围中,唐从心可历任高宗、睿宗、武后、中宗四朝并参与大型政治活动,依凭的既有墓志所言的“多材多艺”,又有以家族为基的进取和适时的政治选择。
唐从心初仕于高宗朝,彼时李旦的相王府地位颇高,“长史以宰相兼之”[31],李旦之后与裴炎结合又形成强大的王府势力,但唐从心任职不满一年便迁转益州,与相王诸势力联系并不紧密。后唐从心因吏治有方,政闻于朝,受高宗嘉奖,检校尚食奉御并迅速转为实授,任职尚食局期间,唐从心“护尧萐于天厨,献殷梅于帝席。奉膳赞祭,时称得礼”。殿中省六局中,尚食局和尚药局因关乎皇室饮食安全,所设长官品级高于其余四局且常授予亲信之人,可见唐从心在为官初期就已展现良好的政治才能并获得较稳定的政治地位。
弘道元年(683年),高宗崩于洛阳,中宗、睿宗、武后之间的政治斗争愈加明显。武则天以太后临朝称制的六年中,设铜匦,兴酷吏,铲除政敌和异己,而唐从心仍为尚食奉御,未受政局影响,可见他并不属于武则天的对立面。唐从心妻、母均亡于此时,长孙氏在垂拱年间终于洛,继母阎氏于载初元年遘疾于神都安业里,二人皆逝于洛阳。洛阳是武则天从高宗朝开始在长安之外谋求的新的政治空间,光宅元年(684年),武则天“改东都为神都”[32],提高洛阳政治地位,并在天授二年(691年),“徙关内雍、同等七州户数十万以实洛阳”[33]。在武则天徙民之前唐从心就已迁家于洛阳,且高宗朝后期至玄宗朝初期,“在洛南,宫城皇城以南的定鼎门两侧各二排里坊,在洛北,东城东门宣仁门至上东门间东西大道两侧各坊,再次形成高官、贵族聚居区”[34],安业里便在其中,可见唐从心于武后以太后临朝称制时期应属亲信之人并选择顺势迁入神都勋贵区域,谋求在神都新的立足空间。
唐从心在武周建立不久便直升为左卫郎将,后经户部侍郎诸官并参与南郊祭祀。志文记载在此期间,唐从心“登柏台而献诗,将羽林以称宠”。献诗属唐代风尚,其类可分为讽谏和歌功颂德两种,歌功颂德的献诗多被选入太常寺管理的音乐歌词中[35]。献诗既是文学诗歌兴盛的产物,亦是入仕或晋升的途径,如唐人郑良士于“昭宗时献诗五百篇,授补阙”[36],但献诗需投主所好,玄宗开元六年(718年),“河南参军郑铣、虢州朱阳县丞郭仙舟投匦献诗……并罢官,度为道士”[37]。高宗统治后期始,封禅、祭祀等礼乐大礼频仍,武则天曾亲作的《唐享昊天乐章》和《唐大飨拜洛乐章》两组郊庙诗正有歌功颂德,期盼帝业昌盛的愿景,因此朝士、文人所献的恢弘大气的诗歌正符合武则天宣扬帝业的目的。唐从心献诗正值武则天柄权时期,其献诗或带有一定政治投机性,以此表达支持武周政权的政治态度,因此加通议大夫,而之后唐从心被特敕任升坛辇脚的行为亦可视为武则天的政治嘉赏。天册万岁元年(695年),唐从心更是被选定为书天枢者。天枢是武周繁盛的象征性建筑,延载元年(694年)“梁王武三思劝率诸藩酋长奏请大征敛东都铜铁,造天枢于端门之外”[38],“(天册万岁元年)夏,四月,天枢成……工人毛婆罗造模,武三思为文,刻百官及四夷酋长名,太后自书其榜曰‘大周万国颂德天枢’”[39]。天枢的建造具有“铭纪功德,黜唐颂周”[40]的政治意涵,是武周神都的标志性建筑。“书天枢”的无上荣耀,既反映唐从心被普遍认可的书法技艺,同时也是出于武则天对他的赏识和信任。
武周之初,宫廷发生“团儿诬谮厌蛊诅咒”事件,皇嗣妃刘氏、德妃窦氏在长寿二年同日被杀,窦氏母族遭受牵连,德妃父窦孝谌贬罗州司马,兄弟流岭南[41],唐孺人成为政治牺牲品亦被处死,然孺人之死并未牵连唐从心,或属武则天对唐从心的政治信任。
神龙政变后,崔融、李峤等众多官员贬谪。唐从心志文介绍其父唐嘉会“神龙初,赠蒲州刺史”,这说明唐从心在神龙政变之后获得李唐朝廷的认可,当然,这也可能是出于姻亲太平公主的帮助,而后唐从心更是参与到中宗、韦后宣告政治地位的事件中。
志文载唐从心曾书丹丰王志文。丰王即韦后父韦玄贞。《旧唐书·中宗本纪》载:“(神龙二年)夏四月甲戌,又赠玄贞为丰王。”[42]韦玄贞曾在永淳元年(682年)成为激化中宗和武后矛盾的导火索,中宗“我让国与玄贞岂不得”[43]的言论致使自己皇位被废,武后“流韦玄贞于钦州”[44]。中宗复位后,厚葬韦玄贞,“其仪皆如太原王故事”[45]。太原王指武则天之父武士彟,以武士彟葬仪的规模,当有韦后欲彰显韦氏地位的强烈意志,而此次高规格完成韦玄贞葬礼亦有中宗宣扬自身政治的目的。在具有政治宣扬意味的重大事件中,唐从心脱颖而出成为韦玄贞墓志的书丹者,一方面说明他符合墓志文所言:“古称多材多艺,公之谓也”,另一方面也能说明唐从心受到韦皇后的信任。
历经四朝,唐从心对重大事件的参与多源于翰墨,志文记“刻石铭功,每承于天,天旨凡有篇咏,积成卷轴”,除书天枢和丰王志文,唐从心亦参与多次纪功铭文的书写。唐氏入唐以来的政治根基有助于唐从心早期的政治稳定和官职擢授,但纵观唐从心参与的政治事件,其个人的翰墨水平、吏治才能以及顺势而为的政治个性凌驾家族之上,受不同统治者青睐,在武周至中宗波动剧烈的政局中呈现出随势而走的政治心态、积极进取的政治行为和官历四朝的政治结果。但唐从心的政治进取在家族光韵的逐渐消散中带来不稳定因素,其在武周后期以及中宗前期受到两次家族成员的连坐贬谪皆为例证,而可能正是出于此种原因,促使唐从心将自家与韦皇后、太平公主绑定。
三、唐从心葬仪所见太平公主一系的权势膨胀
唐从心的仕宦生涯以贬谪歙州刺史结束,但据唐从心夫妇墓考古迹象及墓志记述,二人死后的葬仪与生前事迹存在明显的失衡,其应源于唐从心子嗣与太平公主的政治联系。《旧唐书·唐俭传》记载:“俭孙从心,神龙中,以子晙娶太平公主女,官至殿中监。晙,先天中为太常少卿,坐与太平连谋伏诛。”[46]唐晙自神龙年成为太平公主子婿,跻身太平公主势力圈并成为公主争权的重要参与者。
太平公主子嗣众多,“公主薛氏二男二女,武氏二男一女”[47],根据《故沛郡夫人武氏墓志铭并序》“夫人故周定王驸马都尉攸暨太平公主第二女”[48]可知太平公主育有四女,但武攸暨两女并非公主亲生。四女中太平公主与薛绍的次女适豆卢光祚[49],武攸暨的次女适崔瑗[50],唐晙所尚应为薛绍或武攸暨的长女,暂不可考。太平公主特承恩宠,在永淳年间就已贵盛,神龙元年,“公主加号镇国太平公主,仍赐实封,通前满五千户”[51]。中宗当政期间,许太平公主开公主府以平衡多方势力,因此公主待遇类同亲王,获得“不得辄拜卫王重俊兄弟及长宁公主姊妹等”[52]的殊荣。中宗对太平公主地位的提升膨胀了太平公主权欲,并以公主府为根基培植自身势力。《旧唐书·外戚传》载:“时中宗仁善,韦后、上官昭容用事禁中,皆以为智谋不及公主,甚惮之。公主日益豪横,进达朝士,多至大官,词人后进造其门者,或有贫窘,则遗之金帛,士亦翕然称之。”[53]太平公主逐权,朝士是她首要争取对象。唐隆之后,公主一系扩至禁军将领、胡僧中善事权贵者,但亲族于公主而言属最稳定、最可控的政治力量。公主诸子中,除却薛崇简,武崇敏、武崇行均为公主党,公主女虽未直接参政,但所适驸马亦可充任公主亲族分支。唐晙作为子婿,在公主权力攫取中招揽亲党,发展势力。太平公主曾欲引韦安石时,“屡使子壻唐晙邀安石至宅”[54],可见唐晙与公主之间的亲信关系。唐晙长兄唐昕因唐晙身份进入公主阵营,先天二年(713年)玄宗诛公主逆贼中唐昕与唐晙等人并列,可见唐昕不仅进入公主集团,而且地位颇高。
唐从心葬礼举行正值太平公主权势煊赫和走向顶峰时期,唐从心对于公主既属姻亲之家,亦有间接的政治联系,因此唐从心葬礼的僭越存在公主提升亲族级别以进一步突破自身权力的重要意图。唐从心墓志的撰写者选定崔湜,亦说明唐从心身后葬仪的政治意义。崔湜历任三朝,攀附投机性明显。崔湜早期“举进士,累转左补阙,预修三教珠英,迁殿中侍御史”[55],凭借文词著称的崔湜在武则天时期已经成为“珠英学士”之一,后“上官昭容密与安乐公主曲为申理,中宗乃以愔为江州司马,授湜襄州刺史。未几,入为尙书左丞。韦庶人临朝,复为中书侍郞、同中书门下三品。睿宗即位,出为华州刺史,俄又拜太子詹事”[56]。在太平公主权势走向顶峰时,崔湜“为太平公主所引,复迁中书门下三品”[57]。崔湜借攀附以固权,与太平公主集团内部的其他成员关系保持紧密,其所撰《唐都尉山池》中唐都尉即指驸马唐晙。诗歌不仅映射唐晙宅院的奢华,而且直接印证崔湜和唐晙存在私下交往,因此唐晙公主子婿的地位和相关政治利益牵连,崔湜高调成为唐从心墓志的撰文者。景龙三年二月,崔湜在《唐从心墓志》中的结衔是“中书侍郎兼检校吏部侍郎、修文馆学士兼修国史、柱国”。以崔湜前宰相、正三品中央核心部门实职、当时文坛领袖的身份,为歙州刺史唐从心撰写墓志是为葬礼添彩。景龙二年(708年)十一月,崔湜“奉敕”为韦皇后之妹韦城县主撰写墓志[58],所奉之“敕”,大略也是韦皇后所命。唐从心书丹《丰王墓志》稍早,也是出韦皇后所命。崔湜在墓志序文结尾专门提及的“书天枢及丰王志文,前后有命俾公操札。赐予之殷,度越恒数,泰山魏阁,何以尚兹”。很可能是他亲眼目睹唐从心的高光时刻,将其深刻印象书于墓志,同时也向当政的韦皇后致敬。
唐从心的嗣子唐昕,即唐从心夫妇葬礼的主持人,在葬礼举行时的官职是“朝散大夫行饶州司功参军”,只是一名本阶从五品下的地方佐吏,但可为其父母讨得封赠的制书(《唐从心墓志》序文中照录了两道制书的原文)、请托前宰相兼当时第一等文士撰写墓志文、申请到賵赙不薄的官给葬礼,并最终于国都之北的洪渎原上建筑超规制的墓葬,这难免令人惊讶于其超强的政治影响力。景龙三年,以时人心理度之,无论唐从心本人的歙州刺史身份,还是他饶州司功参军唐昕之父的身份,恐怕远不如他太平公主亲家的身份高贵。那么如此规格的葬礼,很难与太平公主脱开干系,因此亦成为睿宗、玄宗政治肃反中的针对点。
在唐从心夫妇下葬的三个月前,景龙二年十一月,韦皇后为其弟、妹举行了豪华的葬礼—六个弟、妹皆追赠郡王、县主,与朝中韦党高官子女配以冥婚,采用双室砖券墓、壁画、石椁等配置,陪葬“荣先陵”[59]。这种行为无疑是在向朝野宣示她的正统地位和超强政治能力。太平公主暗中支持其亲家唐从心的葬礼,亦带有同样的意味。景云元年(710年)十一月,太平公主亲自主持,为爱女万泉县主薛氏修建了超越她身份的5天井双室砖券墓,这个时候韦后一党已被铲除,最大的政敌已经失败,所以万泉县主墓的规格虽然逾制,但已经不需像唐从心夫妇墓那么夸张了。
四、结语
《唐从心墓志》勾勒出唐从心以高品子出身在高宗至中宗朝的仕进道路,王府僚佐作为仕途起点,历经地方长官、朝中要职,兼备文武,以翰墨参政,但仍经两贬终于地方。唐氏入唐来凭借功绩、姻亲谋求了新的政治空间,但唐从心历经武周革命与李唐中兴,恰逢宫廷政变频繁,权柄归属波动,剧变的政局湮没冠盖之家初唐的光韵和复杂的姻亲网络。唐从心的政治立足是顺势而为的政治个性和适时的政治选择造就的成果。其死后官给葬礼和僭越的墓葬规制,皆来源于唐昕和唐晙背后太平公主为满足野心的政治操作和对抗韦后势力的政治宣扬,而唐从心墓葬毁坏作为睿宗、玄宗毁墓举措的产物,亦是李唐统治者对正统彻底回归与稳定的强势宣告。唐从心身后葬仪的失衡、僭越和唐氏家族晋阳—长安—神都—长安的政治空间转向皆与李唐发迹、建国、革命、中兴保持高度一致,成为初唐至盛唐新兴士族家庭发展脉络的重要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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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王钦若,等.册府元龟:从人欲(第48 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0:544.
[38]同[12].
[39]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一(第205 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6618.
[40]同[39]:6611.
[41]刘昫,等.旧唐书:外戚传(第183)卷[M].北京:中华书局,1957:4725.
[42]刘昫,等.旧唐书:中宗本纪(第7 卷)[M].北京:中华书局,1975:142.
[43]刘肃撰,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惩戒第二十五(第11 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4:171.
[44]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十九(第203 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6533.
[45]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四(第208 卷)[M].北京:中华书局,2011:6713.
[46]同[2].
[47]同[41]:4738.
[48]吴钢.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新藏专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174.
[49]吴钢.全唐文补遗(第一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93.
[50]同[48].
[51]同[42]:136.
[52]同[42]:138.
[53]同[47]:4739.
[54]刘昫,等.旧唐书:韦安石传(第92 卷)[M].北京:中华书局,1975:2957.
[55]刘昫,等.旧唐书:崔仁师传附崔湜传(第74卷)[M].北京:中华书局,1975:2622.
[56]同[55]:2623.
[57]同[55]:2623.
[58]同[11]:26.
[59]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长安县南里王村唐韦泂墓发掘记[J].文物,19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