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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出版业练习生制度述论

2023-12-21曾建辉秦雅婕

编辑之友 2023年12期
关键词:制度设计练习生

曾建辉 秦雅婕

【摘要】民国时期,出版业普遍施行练习生制度。练习生制度根植于中国传统学徒制的历史土壤,留存着鲜明的本土特色,并随着西方职业教育学和科学管理法的引进,吸收其中的先进理念和要素后不断得以完善,逐渐形成了具有现代特征的职业教育模式。练习生通过招考被录用后,出版企业为其组织了正规的、系列化的文化补习和业务训练,旨在提高其职业能力,增进其文化素养。同时,出版企业还会定期考核练习生的习业成果,依此安排职务晋升及薪资福利。在多项规章的合力之下,民国时期的出版业练习生制度在个人及企业发展上获得了效益双赢。但该制度由于时局环境及管理者的价值观差异产生了期望落差。练习生制度是民国出版业职业教育进步的佐证,并能为当下出版企业的人才培养及出版学科建设提供借鉴和参考。

【关键词】练习生 民国出版企业 制度设计 制度效益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12-077-07

【DOI】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2.011

民国时期,以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为代表的出版企业革新出版技术,创新经营方式,业务规模不断扩大,对高素质员工的需求日渐强烈。同时,出版机构数量的增多,导致出版业的人才竞争也日趋激烈。在此背景下,各出版企业一方面积极向外延揽人才,另一方面纷纷强化人才的内部培养,大力改良学徒制度,进行职业进修培训,逐步建立起具有现代职业教育特征的练习生制度。“人才是出版社的主要资本”,[1]民国出版业利用练习生制度进一步拓宽了人才选拔的渠道,筑建起企业内部出版人才的蓄水池,最终达成人才为我所用、推动企业前进的制度目标。基于此,本文将着重梳理民国出版业练习生制度创建的理念进路,归纳制度设计执行的具体内容,全面理性地评估、审视制度施行的实际成效,以充实和丰富民国出版史的研究内容,并为当今出版业的人才培养提供借鉴与参照。

一、民国出版业练习生制度创建的理念进路

任何一项新制度的产生都不会凭空而来,而是脱胎于母体,并经过一段时间的孕育与酝酿、评估与验证,才能实现确立与定型。理念是制度创新的先导,制度是理念的结晶与显化,一项新制度需经心理转变、认识转换、观念更新等思想递变,才能奠定牢固的根基,进而顺利推行。

1. 承接中国传统学徒制的本土特色

练习生制度的建立,可追溯至中国传统学徒制的近代化变革,练习生与学徒间是包含和衍化的关系。首先,练习生包含在学徒这一身份范围内,两者英文同译为apprentice,皆属生产工作中接受培训的人员;其次,练习生是传统学徒制在近代化转型中衍化而来的一种新型学徒身份,两者在学历要求、工作内容、薪酬待遇等方面有着明显差别。练习生可视作接受过职业教育培训、具备现代工商业管理知识的知识型学徒。

受清廷推行“新政”、创办工艺传习机构热潮的余绪影响,民国时期设局招徒的政策得以延续,这为学徒制的近代化转型提供了制度环境。官局招徒通常面向社会公开招录,放宽了学徒的年龄和学年限制,对学徒的文化知识补习也予以强化。如这一时期出现的专门艺徒学校,就兼具技艺传授与文化教育两项功能。

对于当时的出版机构而言,过去以引荐和聘请为主的员工进用方式,难以满足日渐扩大的业务规模,内部分工的细化及分馆的不断设立,也需更多层级的人员配置。于是,向社会公开招募练习生,为自身提前培养稳定且具有较高素质的预备员工势在必行。

1909年,商务印书馆创办第一届商业补习学校,标志着练习生制度在出版业的初次尝试。民国成立后,该制度被其他出版机构所效仿,推行范围扩大至整个出版业。据统计,1912年至1936年间,中华书局在《申报》上刊登了20多次招聘广告,招考职位涉及学员、学生。[2]1923年,世界书局首次招考并录取练习生30多人。[3]另外,在生活书店、开明书店等出版机构留存下来的内部资料里,也多见招收练习生的相关记录。

早期的练习生制度,保留着封建学徒制的诸多传统。在称呼方面,练习生常被称作学生或学徒,出版机构也会以学历程度、习业时长的差异,将练习生分为补习生、练习员、学习员等类型。在工作内容上,练习生需承担清扫收拾等非习业范围内的杂务。另外,请保人、交“投师约”、拜师礼仪、尊师规矩等依然常见。

值得注意的是,制度的构建与机构中的人尤其与经营者密切相关,中国近代众多出版机构往往都带有创办人和经营者鲜明的个人特质。商务印书馆的创办者夏瑞芳和鲍氏兄弟、世界书局的创建者沈知方等都是学徒出身,这种经历不仅培养了他们坚韧的品格,也无形中影响了培训员工的思路及方法。如世界书局曾将练习生名字的第三个字改换成统一的字,分为“山”字辈、“书”字辈等,[4](335)区分等级次序,体现长尊幼卑,足见其练习生制度中还留存着浓厚的传统学徒制色彩。

2. 吸收西方职业教育理念和科学管理要素

受益于西方职业教育学和科学管理思想的引进,出版业练习生制度的规定和执行得以完善,逐渐形成具有现代特征的职业教育模式。

在政体革新、民族工业发展的背景下,社会各界意识到职业教育对于振兴实业、发展经济的重要性,呼吁实利教育树立解决国民生计、实现国家自立的理念。黄炎培提出“推广职业教育,改良职业教育,改良普通教育,为适于职业之准备”[5]的教育救济三主旨。陆费逵提倡人才教育和职业教育当与国民教育并重,“职业教育则以一技之长可谋生活为主,所以使中人之资者,各尽所长,以期地无弃利,国富民裕也”。[6]《职业教育论》《职业教育真义》等著作的出版,《教育与职业》等相关杂志的创办,都对西方职业教育的发展与运作方式进行了系列化的介绍。国外职业教育理念的宣传、推广、试验,既消除了外界鄙薄职业练习生的错误观念,又为国内实施练习生制度提供了诸多参考样板。

20世纪20年代,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出版企业相继发生罢工事件,促使企业管理者进一步反思并改革人事管理制度。张元济主持商务印书馆时,主张“用科学的管理、友谊的待遇,勿以喜怒为赏罚,勿以恩怨为进退”,[7]提倡取诸社会,用人唯才。时任总经理王云五在赴国外考察后,洞悉商务印书馆的救济之道唯有“从速采行科学管理法,别无他途”。[8]于是,以商务印书馆为代表的出版机构相继颁布了一系列选拔和培养练习生的规章条例,如商务印书馆发布的《练习员服务及待遇规则》《学生、学徒规则》、开明书店发布的《练习生规则》、百新书店发布的《练习生服务规则》等。这些制度条例使得练习生制度進一步职业化、规范化、科学化,练习生则从旧式宗法式的师徒关系中脱离,成为相对自由独立的职业者。

概言之,尽管传统与时新两种不同观念存在相互龃龉甚至彼此排斥的情况,但更多的是二者间的汇通与叠加,彼此融合,逐渐衍化成被出版业界普遍接受的带有科学与进步标签的创新理念。正是在思想观念迁转兴替的发展进路中,民国时期出版业练习生在制度安排上进行了特殊选择,在某些方面刻意偏重或有意扬弃,练习生培养的路径方向得以明确,围绕着“公平选拔—专业培训—严格考核—职以能授”的主线,构建制度框架和设计具体内容也就水到渠成。

二、民国时期练习生制度的设计执行

1. 招考选拔

出版机构向社会公开发布招考广告和招生简章是选拔练习生的第一步,广告和简章对练习生的体格、年龄、学历水平提出基本要求,同时也会说明招考的具体流程和注意事项。如中华书局于1919年在《申报》发布的《招收学习员学生》中,要求报名考生“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高小学上之程度为合格”。[9]商務印书馆在1935年公布的《招考第三届练习员简章》中,依次列出了招考的宗旨、名额、资格、报名手续及考试手续。

符合报名要求的考生有资格进入正式的考试环节。该环节一般分为笔试、面试两个流程。笔试的考察范围相对广泛,普遍设置的题型有国文题和常识题,并依据练习生的习业类型有所增设。国文题或涉及古诗词默写和文言文翻译,或按要求撰写文章,如商务印书馆的考题《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论》、中华书局的考题《试述个人对于账务之经验及其将来之希望》、生活书店的考题《试述文化在抗战中的重要性》等。常识题则将时事政治、历史地理、金融货币、生活常识等列入考察范围,体现企业对员工博闻广识的基本要求。

面试一般由机构负责人亲自主持,提问内容较为灵活,常根据考生笔试情况或个人情况来决定。1914年,杭稚英接受商务印书馆图画部练习生的面试,被询问了几种古画技法,同时还被要求现场绘制一幅人物画。[10]1935年,沈静芷报考生活书店练习生,面试官徐伯昕提问了三个问题:为什么要放弃原有的职业来报考书店?略举读过的生活书店的书籍杂志并谈谈感想?生活书店的宗旨是什么?[11]1936年,王益报考生活书店练习生,邹韬奋主持面试,王益觉得面试“实际很简单,只是见见面,问我姓名、年龄、籍贯以及在哪里读过书”。[12]

练习生的录取结果将取决于笔试成绩、面试谈话、体格检测后的综合考量。1919年,陈伯吹报考中华书局练习生,虽在面试环节表现优异,但因“身材矮小,够不上柜台”[13]而落选。喻建章进入中华书局南昌分局当练习生时,年仅十二岁,只读过四年书,但经理见他“个头高,人机灵,家贫能吃苦,勤快爱学习”,[14]便决定录用。可见,练习生的选拔并非唯学历或考试论,身体素质、道德品质、性格特征同样是参考因素。

2. 入职录用

经选拔录用的练习生被要求填写志愿书和保证书,并由法定代理人与公司订立契约。待确立相关契约后,人事科会引导练习生与相关的主管人员见面,安排部门职员或某工友与练习生缔结师徒关系,并酌定日期举行谒师礼仪式。

完成基本的入职手续后,练习生将有三个月左右的试习期,以考察本人是否能适应出版业的工作环境。期满后,人事科会向练习生所处部门的主管征询意见,并报请总经理核定是否正式进用。一旦核定通过,人事科即与练习生签订正式契约,内容涉及劳资双方的多项责任及义务,如“学生应在甲方指定之处所及时间学习甲方指定之事务”“甲方应每月给付学生津贴国币”“甲方及学生均应遵守甲方现行及将来公布之规则通告”等。[15](230)契约的签订,代表着练习生与出版企业正式建立起雇佣劳资关系,练习生被纳入出版企业的制度规制范围,接受企业的人事管理和教育培训。

志愿书、保证书、学生契约作为一种制度工具,为练习生和出版企业在明确权责、达成共识方面提供了便利。双方在签订和履行契约的过程中,形成了更为紧密的利益共同体,构建起练习生制度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主要表现为劳资双方对于契约的认可,也意味着练习生制度开始正式发挥作用,即提供机会和设定限制。从出版企业的角度而言,企业管理者得以享有相关权力和职责,从而在制度规定的范围内执行团体或个人的意志,完成储备人才的企业目标。契约也对企业管理者进行约束,要求企业按照制度规定展开行动。从练习生的角度来看,他们因此解决了生活问题,有机会接受补习教育,同时也受契约的管制,在契约范围内行动,并为违约行为承担后果。

3. 教育培训

(1)练习生的文化补习。文化补习一般有三种形式:自办补习学校、委托补习学校、职员自行教授。财力雄厚、颇具规模的中大型企业一般以自办补习学校或委托代理培训的方式开展补习教育。商务印书馆创办过多届商业补习学校,也曾资送练习生入上海中华职业补习学校、沪东职工补习学校、高级商业补习学校、立信会计补习学校等补习国文、英文、簿记、会计等科目。中华书局曾委托国语专修学校创建国语商业夜校,开设国语、商业、出版业常识等课程,并与第二中华职业补习学校合作,要求所有练习生均须加入。开明书店也有类似的补习教育。据陆联棠回忆,开明书店培养“子弟兵”的一个方式便是自办夜校并请教师教授他们语文、数学、外语等文化课知识。[16]这自然和开明书店编校结合的特殊制度及培养编辑的目的紧密相关。

除安排练习生进补习学校,由本店经理或职员直接授课的文化补习方式也较为常见。陆费逵曾亲自参与国语商业夜校的授课,被学生赞为“青年们的金科玉律”。据世界书局第三届练习生邱仲和回忆,“每日早晨、晚上,都有几个职员授予文化补习,如语文、珠算等”。[4](335)商务印书馆成都分馆的练习生每天都由会计部主任教练珠算,由营业部主任指导四角号码检字法,同时每周还会接受老职工的馆史教育,以此“培养职工热爱商务、热爱本业的思想感情”。[17]

(2)练习生的业务训练。业务训练主要融于练习生的日常工作之中。训练期内,练习生一般负责基础性的业务工作,如校对、开单、送货、抄写等。中华书局在编纂《辞海》时,稿件的整理、保藏、抄录、誊清、核对等工作,皆由练习生分担。王益被分配至生活书店邮购课工作后,便负责开具《世界知识》杂志的订单。萧乾在北新书局当练习生时,自称工作就是打杂,“有时给作家们送稿费,有时跑邮局,经常干的是校对”。[18]练习生的业务训练既有固定部门,也会存在轮岗试习的安排。如商务印书馆会安排学历程度较高的练习员轮流到各部门练习一般事务,再酌派固定的职务。

出版企业在引导练习生熟悉业务工作的同时,也开展了兼具实践性和专业性的部门训练课程。商务印书馆曾设立华文打字机练习班、发行所学生训练班、主机部学生讲习班,以增进练习生的办事能力和职业技能。生活书店也曾针对练习生设立职工训练班,其中的实务训练包括印刷、校对、推广、文书、会计、收发、栈务、门市、批发、邮购、进货等,种类齐全,训练皆为必修。

4. 考核晋升

为检验练习生的学习质量和工作态度,出版企业会对其实行严格的考核评价。练习生在补习学校的考试成绩是一项重要的考核指标,在生活书店制定的《职工训练班办法》中,明确规定训练班学员成绩将作为职务调动的参考,成绩优良者应给予升职或加薪的奖励。

考核的具体执行由人事部门主导。以商务印书馆为例,人事科会将学生每次的补习成绩记录在案,再将其与工作成绩一起计入练习生档案。同时,人事科还会查阅学生平时是否有无故缺课等违纪记录,以此作为考核的辅助指标。针对不同学历层次的练习生,企业则主要采取分级考核的形式,对于程度较低的练习生,主要通过考试来考察其学习成果;对于学历较高的练习员,则以撰写学习心得的形式来检阅其学习效果和工作态度。

练习生在练习期满、考核合格后将予以晋升,其晋升层级主要取决于进馆之初的学生层次。中华书局就将招考生分为甲级学员、乙级学员、丙级学员及学生等多种层级。“甲级需中英文均有基底,乙级需中文精通,书算佳良,丙级需中文粗通”,[9]“学生”则备注为“程度较低,年龄较幼”,[19]每月的津贴也会比学员低。出版机构会根据这些区别进一步划分练习生的薪酬标准、练习时长以及练习期满时的晋升职务。

根据练习生的不同身份层次,晋升的职务层级依次为杂务生、学徒、工友、学生、学习员或练习员,最后为正式职员。商务印书馆的《人事杂讯》就记录有多则练习生的晋升通告。同理,有升即有退,有奖就有罚,出版机构不仅对表现优异、成绩优良的练习生予以奖励和晋升,也会对练习生违规行为作出警告和处罚。在多个出版机构制定的练习生规则中,都列举了以下几件违规事例,练习生如若发生,将随时被辞退:第一,不听从管理或训练;第二,违反本公司订立的各种规则;第三,资质愚笨或品性不良;第四,体弱多病。同时,如若练习生未经公司同意而离职,或故意违反规定而导致被辞退,须偿还自进馆日起公司提供的所有津贴。

5. 薪资福利

练习生的薪资如同晋升机制一般,分有不同级别。前文提及中华书局招考练习生时,将其分为甲级、乙级、丙级,每月的津贴分别为五元、三元、一元。商务印书馆的练习生基于文化程度亦被分为三个年级,“一年级每月连米贴洋十二元,二年级每月十四元,三年级每月十六元”。[20]后来商务印书馆实行的练习员制由于招收的练习生学历层次更高,他们在试习期内可享有每月五十元国币的津贴。

出版企业为练习生提供的福利,主要是津贴补助和文化资源两个方面。津贴补助方面,企业会承担练习生教育补习的主要费用。如商务印书馆的补习教育,“学书各费均由公司担负”,[15](193)生活书店的职工训练班,“训练费用,概由经理核准支付”,[21]中华书局与职业补习学校的合作,“所有学费概由本所负担”。[22]同时,练习生因参与补习而衍生出的其他生活费用,企业也会给予资金支持,如交通费、食宿费等。生活书店《有眷属员工住外津贴规则》中有说明:“凡工役、服务生、练习生、练习员与职员在试用期内,满六个月者,易得领受此项津贴。”[23]

文化资源供给方面,出版企业作为文化生产单位,更是独占优势。首先,资助练习生参加的补习学校和训练班本属于一种难得的教育资源。更为重要的是,出版企业还聚集了一批优秀的知识分子,建有书店、图书馆等文化场所,为练习生创造了读书学习、增闻广识的良好环境。出版企业的丰富资源和浓厚氛围,也对练习生的精神生活和职业选择产生了积极影响,这种文化福利殊为难得。胡愈之作为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练习生,曾盛赞东方图书馆:“我只有中学二年的学历,我读书主要是在商务读的……商务编译所每天工作只有六小时,还有一个藏有丰富书刊的图书馆,职工可以随时去借阅图书,这对我的自学有很大好处。”[24]

在战争频发、时局动荡时期,不确定感是人们的普遍心态,这种不确定感会影响工人的工作效率,降低工人对公司的认同感。[25]福利制度的关键作用,在于从经费和资源上保障练习生接受教育的权益,克服了练习生的忧虑心态,这也是练习生制度发挥效益的关键因素。

三、民国时期出版业练习生制度的实效评估

一项制度的设计施行,不仅依托于文本规定,更在于人的实际作为。人既是制度的制定者,也是执行者,更是目标实现的受益者。因此,出版业工作者如何感知练习生制度,又从这项制度中收获了什么,皆可作为评估练习生制度运行实效的验证与参考。

1. 收获双赢:个人与机构的制度效益

在诸多历史文献中,都可见民国时期出版业练习生本人对于这段经历的记载,其中或有实现阅读自由的激动,或有接触到新文化思潮的兴奋,或有对于指导业师的感激。北新书局的萧乾说:“北新书局可以说是我的又一个课堂。在这里,我接触到五四运动后出現的种种思潮,也浅尝了一些文艺作品。”[18]生活书店的赵晓恩说:“我自1935年秋在上海考取了生活书店练习生参加出版工作以来,在复杂的环境中蹒跚前进,得到伯昕同志的教益和帮助实在不浅。从一个文化浅薄有点爱国心的毛头小伙子到能独立思考工作,是伯昕同志面授耳提、悉心指导、手把手地教育出来的。”[26]

中国近代史上众多知名人士,都曾在出版机构有过练习生的经历,如商务印书馆的陈云、胡愈之、徐调孚、杭稚英、黄警顽、丁英桂、方厚枢等,中华书局的李叔明、沈鲁玉、朱联保、喻建章等,生活书店的沈静芷、钱伯城、王益等。从练习生个人角度而言,练习生制度为其带来了两项效益:其一为短期效益,失业青年通过公开招考成为出版业的练习生,从而在失序的社会争取到相对公平的求职机会,并能获得薪贴以解决生存问题;其二为长期效益,练习生制度拓展了向上流动的渠道,普通员工可通过接受教育培训,提升专业技能,获得更多改变个人命运、实现职位晋升和阶层跃升的可能性。民国出版企业中的不少经理、协理、襄理、编辑科室主任等多有从练习生起步者,受益于此种制度逐渐成长为企业的骨干和中坚。商务印书馆便是一典型范例:“过去本公司很靠这补习学校出身的人相助,现时分馆经理、总馆各科长很多是出身于此,股长更差不多尽是他们,现在公司的中级和中级以上的人才都是这班补习生,他们就是先受学校教育再受公司的特殊训练的。”[27]

就出版机构而言,练习生制度也为其带来了明显而直接的效益。首先,练习生制度与编辑制度、会计制度等环环相扣,相互嵌合,形成了较为稳定、便于把控的内部劳动力市场,舒缓了日趋紧张的劳资关系。同时实现高素质员工队伍的接续培养,不断涌现出各工种岗位的出色人才,实现了为企业积蓄人才的目标,推动了出版事业的发展壮大。如作为出版业核心资源之一的编辑,在民国出版业中都是较为稀缺的。练习生制度对于基层编辑的产生、成长、提升都有促动作用,可谓是编辑的孵化器。练习生制度提供了包括人文积淀(各种文化课程)、职业技能(校对、画图)、营销传播(批发、推广)等专门扶持编辑培训和实践的运作体系。练习生在进修过程中,其编辑核心素养不断深化和拓展,进而成长为符合企业需要的优秀编辑。

另外,出版机构为选拔练习生而发布的广告也为企业宣传另辟蹊径。如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在《申报》发布过众多招考广告,直接反映出企业丰富的教育资源,使自身的业务能力在读者心中更具分量,有利于树立起良好的企业形象。

需要指出的是,制度由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组成,两者紧密联系。对于出版这类文化企业来说,非正式制度的重要性甚至高于正式制度,“书业同人展现出来的崇高理想、价值观念、人文关怀,对企业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8]作为正式制度的练习生制度,突破了之前用人拘于血缘、学缘、地缘、业缘的俗套,树立起英雄不问出处的人才理念和价值立场,对出版企业文化趋向产生重要的影响,是形塑民国时期多元差异、各具特色的非正式制度的重要推动因素。

从更宏观角度看,练习生制度是民国出版业的职业教育不断向科学化、现代化迈进的佐证,为全行业带来的整体效益直接体现在文化救国的历史重任上。民国出版企业对练习生悉心栽培,出版人才得以群集而出。一流的经营管理人员、出色的编辑工作者、技术熟练的印刷职工,不仅发挥着纸弹歼敌、文化抗战的独特作用,且使中国的文化事业在动荡的时局环境中得以赓续,持续发扬光大。

2. 期望落差:制度施行的限制与差异

在肯定练习生制度发挥效益的同时,再以批判的眼光对该制度进行审视,会发现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这项制度在不同发展阶段及不同出版机构中,仍存在着制度施行后的期望落差。制度的设计更多时候只是提供施行的可能性,而制度介入现实后的走势与深化则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与制约,是一种紧密联动的结构态势。制度面临的生态环境,决定着制度实施的基本前景。[29]具体而言,民国时期出版企业所处的外部动荡环境与内部文化空间,造成了练习生制度施行效果的限制与差异。

(1)练习生制度深受时局环境的影响和限制。在时局动荡、战乱频发年代,民营企业难以长期获得稳定安全的发展环境。一经动乱,制度运行便遭受干扰,造成阻滞、中断甚至彻底放弃。“八一三事变”后,日军深入淞沪,上海的各大出版机构一一沦陷。从中华书局总编辑部发布给离沪职员的公告可见,随着战火的蔓延,书局已无暇顾及诸多员工:“奉八月三十一日总经理布告一节,应由各处所通知,已离沪之同人,非公司专函敦促,暂勿返沪,以免公司负担加重,致累及现仍留沪之人。”[30]

大型出版机构遭此劫难亦处崩溃边缘,那些经营规模小、基础薄弱的小型书局更是在战争环境下难以为继。当企业因时局限制被迫缩减规模时,练习生这类的普通职员往往最先成为被遣散或解雇的对象。他们也因此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重新面临生存危机。

(2)不同出版机构在练习生制度的推行上存在差异性。民国出版业中数量居多的小型书局,其资金规模、业务覆盖面难以与大中型出版机构竞争,文化格局和经营理念更是落后,存在着极强的个人权威和统治势能,集中表现为对旧制度的较高程度的依赖,与旧思想、旧观念关联的惯例习俗、潜在规则、职场风气依然弥漫于出版业场域。如此环境里,练习生仍被视作旧式学徒,与经营管理者是雇佣、剥削的关系,“除了供人使役之外,并没有‘练习到什么”。[31]方厚枢在商务印书馆任练习生时,曾与小书铺的练习生打交道,据他了解,这些练习生除要照顾店面生意外,还需包揽老板的家中杂务,整日劳作,薪资极少,稍有不慎便会面临失业的威胁。其因此感叹:“和他们相比,我在商务印书馆的练习生待遇简直有天壤之别。”[32]

制度施行的实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制度实施者的价值观是否能有效适应制度变迁。练习生制度是在传统学徒制基础上的延续和发展,一些旧式学徒思维会随着旧制度载体转移到新生制度里,特别是在基础薄弱的小型书局中,这种对历史制度的依赖性特征更为明显。

认识到制度设计与实际施行间的落差,便能以更全面的视角理解和评价练习生制度建设的复杂性。整体而言,制度环境和制度价值观一直作用于制度建設全过程,影响着制度设计和制度执行的实际效力。出版业练习生制度的维持运作,不仅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更需要企业管理者掌握科学的人事管理理念。

结语

民国出版业练习生制度,是中国传统学徒制和西方职业教育交融碰撞的产物,其制度建设,一方面,保留了诸多有本土色彩的传统内容;另一方面,又显现出具有现代特征的职业教育理念。该制度顺应了近代化发展趋势,贴合了近代出版业发展诉求,为练习生活动及其管理提供了基本原则与规范,影响着具体岗位的人事任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职以能授,确实取得了较为可观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但任何新制度的诞生及施行都不可能在真空状态下实现,除基于现实的制度安排和规则设计外,还要受到政治环境、文化心理、传统习俗等多方面的影响和制约,这就使得制度的内容设计与行业实际发展的目标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期望落差。清醒认识到这一点,将有助于更加科学、全面地理解民国时期出版业的练习生制度,进而认识到没有任何制度是一成不变的,在执行中不断调整修正是必不可少的,制度的衍化变迁是历史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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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民国时期出版管理档案资料整理与研究”(22&ZD322)

作者信息:曾建辉(1978— ),男,江西樟树人,广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桂学研究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出版史、出版文化;秦雅婕(1998— ),女,广西桂林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近代出版史。

The New Apprenticeship in Publishing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ZENG Jian-hui1,2, QIN Ya-jie3(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541004, China; 2.Research Base for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Research Institute in Guangxi, Guilin 541004, China; 3.School of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Abstract: A new form of apprenticeship was commonly implemented in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new apprenticeship was rooted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apprenticeship and has distinctive native features. Meanwhile, the institution was improved by absorbing the advanced concepts of Western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scientific management, which gradually formed a vocational education model with modern characteristics. After the recruitment of new apprentices, the publishing company organized formal and systematized cultural tuition and vocational training for them, with the aim of improving their professional competence and literacy. Also, the publishing company regularly appraised the performance of new apprentices, which influenced the arrangement about promotions, salaries and benefits. With the joint effects of several regulations, the new apprenticeship had achieved a mutual benefit in terms of both personal and business development. However, the institution is also constrained by the context, and the institution did not produce the expected effect due to differences in the values of managers. The new apprenticeship was the evidence of the modernization of vocational education in the period of Republic of China's publishing industry, and it can provide a reference for the training of talents in publishing companie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publishing disciplines in the present scenario.

Keywords: new apprentice; publishing compan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stitutional design; institutional effectiv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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