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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感知的传播: 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媒介物实践

2023-12-21揭其涛牛慧清

编辑之友 2023年12期
关键词:伦理

揭其涛 牛慧清

【摘要】智能传播时代媒介物的介入使人内传播获得了全新的意义,人们所佩戴之“物”、使用之“物”、沉浸之“物”都成为物化的器官,进而重塑人内传播的感知模式。身体与“物”的无缝衔接,使媒介物不仅成为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基底,且在底层逻辑上延展了人内传播的功能与实践。媒介物也由此重构了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自我感知、技术感知、协作感知、黏性感知等多重模式。我们需要认识到,媒介物始终属于人内传播的一部分,其最终的旨归寻求一种崭新的、动态的、非静止结构的主体自我。

【关键词】人内传播 媒介物 黏性感知 伦理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12-070-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2.010

受限于传统二元对立的观念,人们通常将人内传播视为自我对外界信息的感知、反应与解释,是一种“我思故我在”的确证,侧重于关注视觉、听觉、触觉等基础性感知行为对信息的获取和身体内在的精神意识传导。在人类漫长的发展史中,身体的基础性感知功能始终处于稳定状态,几乎没有外在的物质介入其中,导致人们易于忽略人内传播中“物”的维度。基于此,人们常常把物质要素视为与人内传播无关的外置条件,缺乏对人内传播与物质要素之间关系的关注及考查。实际上,智能传播时代的物质要素已极大地介入了身体之中,与人内传播、自我主体性的建构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种现象普遍存在且持续发生,但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究其原因,是因为传播学经验主义、效果范式研究等都更加关注媒介技术的功能效用,忽略了物质要素本身对人内传播以及自我主体性建构的复杂影响。立足物质要素与人内传播自我主体的交汇点,本文尝试回答以下问题:为什么在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物”的维度才得以凸显?这种“物”的介入意味着什么,将会怎样重构人内传播?同时,文章从伦理角度反思这种媒介物实践对人的影响。

一、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物”维度的凸显

人内传播又称自我传播、内向传播,与人际传播、组织传播、群体传播、大众传播共同构成了传播学五大范畴。相较于其他传播形式与外在他者之间或紧密或单一的联系,人内传播偏向于将自我作为一个完整的传播系统。具体来说,人内传播有初级和高级两种形态。就初级的人内传播而言,作为其他一切传播活动的基础,其多指向个体接受外部信息并在人体内部进行信息处理的过程。就高级的人内传播而言,人们倾向于将这种传播行为上升为一种自省、内省,例如孔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退而省其似,亦足以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都可以视为人类自有思考能力以来,就一直具备并不断深化的人内传播行为。施拉姆在与拉斯韦尔的一次对话中,讨论了“人类第一次将画作普遍化和意义化,并且相互转换的意识起源于何处”的问题。虽然施拉姆承认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但这意味着人类自我意识出现时就已有了人内传播的雏形,且尝试以结绳、画作、石刻作为物质装置而使用,这是人内传播最早用物质化装置进行的信息传递。人内传播或自我传播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几乎是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传播行为,是一种器官性的存在。就这个意义而言,人内传播也的确根植于人體器官。借助身体中的眼睛(视觉)、皮肤(触觉)、鼻子(嗅觉)、耳朵(听觉),人内传播得以接受外部世界的讯息,并在人体内传输、解码,进而做出反应。只有依附于身体器官,人内传播才能获得存在性并发挥作用。

人内传播与身体器官有着紧密的依附关系,而身体器官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稳定且固化的状态,导致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物”维度易被遮蔽。人内传播在身体中进行,身体本身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实体。在二元对立的思维下,人内传播与身体器官密不可分,只有依附于触觉、知觉、视觉、听觉等基础感官,人内传播才能获得表意。身体感知和接受外部信息,在人体内进行传输,类似于一架精密的仪器。这也是为何笛卡尔会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开宗明义地宣称,“我将人体看作由骨骼、神经、血管和皮肤组成的一架机器”,[1]梅特里更进一步强调,“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2]这种身体器官之间的联系复杂且固定,在长久的历史中几乎不会出现新的变化。正如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不断强调的,器官从无数的、渐进的、微小的变化中来,在漫长的演化中,身体器官形成了极其稳定的状态。因此,人内传播由外界视听等语言或非语言信息输入感觉层、知觉层再到认知理解的模式已被固化,身体器官的功能保持了极其稳定的状态。所以,当我们理解依附于身体器官之上的人内传播时,容易自然而然地忽略其产生的新变化,但智能传播时代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在智能传播时代,物质技术的介入使人内传播获得了全新的意义。人工智能技术以迅猛的发展姿态推翻了古典主义时期人的存在,身体不再是纯粹的有机物,不再是同机器或动物对立的建构的本体,人内传播也由此获得了崭新的阐释意义。不同于以往任何技术革命的社会表征,这场以生物学和智能媒介转型为标识的新技术革命,正史无前例地改写着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用唐娜·哈拉维的话说,一个赛博、一个机器和生物体的混合,已经成为一种崭新的人体结合的本体论。人工智能以迅猛的姿态进入人们的生活,可穿戴设备、VR、AR、AI眼镜等移动智能终端更突出了具身化、入身化的特征,成为一种新的身体器官式存在。当这些物质的器官以肉眼可见、亲身经历的微观形态飞速介入人们的身体,进而影响人内传播的感知时,物质要素就不仅是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基础建构,而且将人内传播及其感知行为纳入了整个物化过程。在克劳斯·布鲁恩·延森看来,物质是一种社会系统生产要素置换与协调的中介,在人类行为与社会结构之间扮演重要的角色。[3]基特勒也不断强调媒介技术及其配置如何构筑人的感知与主体性,这种媒介技术中心化的研究取向将信息的存储、处理与传播作为文化研究的起点。就此而言,人内传播作为其他所有传播形式的起始步骤,其所依据的基础设施、空间载体、技术介入及身体感知逐步成为焦点。这种认识论的偏移提醒人们不仅要考察人如何使用“物”,也要关注“物”如何影响人的感知。

此外,智能传播时代物质要素介入下的人内传播,对个体自我主体性的建构具有重要意义,这一点目前尚未引起学界重视。在过去的研究中,学者们更多关注的是技术具身,是人通过技术物件实现具身化的实践过程,即分析人佩戴眼镜、助听器、游戏设备等体外化装置的具身关系,如唐·伊德认为,“技术就在我和世界之间,处于中介的位置”,海德格尔认为,“技术不仅是工具、物的聚集,而且是一种中介化解释世界的方式”。[4]在智能传播时代,媒介物的介入更加丰富,沿着身体向量相互形塑。但在此过程中,技术所蕴含的核心媒介物对于自我主体的感知作用常常被忽略,即“技术对我自身的感知有何作用,以及媒介物如何以特定的方式构造人的体验”。黄旦、谢新洲、孙玮、张洪忠等学者都关注到物质对于身体的普遍作用,并从技术哲学的视角反思这一传播过程。[5-8]与此同时,目前的研究也充分反映了技术视角下身体及其传播的困境:其一,虽然诸多学者讨论具身性与媒介技术之间的关联,但很多人并未从自我主体性的角度展开论述,在关注身体主体性时忽略了自我主体性;其二,目前的学术研究并未完整回答这个问题:“人在参与围绕身体体验展开的智能传播实践时,在此媒介技术过程中获得了怎样的体验与感知?”从某种程度上讲,回答不好这个问题,意味着在研究中对人内传播这一环节的消解,也就没有从技术具身的起始环节出发,思考媒介物对自我感知世界有何作用与价值。

现代性社会对自我主体性感知的弱化引发了一系列问题,物质技术对于人内传播感知能力的多重建构对自我主体性具有积极意义。德勒兹和瓜塔里认为,“强烈的流动,使得一种流体、纤维、效果的连续体抛弃了细致碎裂的微知觉,并取代了主体世界”,[9]也就是说,当人漂浮于无处不在的网络裂变中时,主体性的自我就会受到形形色色网络关系的影响。吉登斯指出:“现代性是一匹马力巨大又失去控制的引擎,正在将世界带向风险巨大的进程中。”[10]社会的流动性带来不确定性、不安全感和不可靠性,个体成为风险的主要承担者,造成普遍意义上的焦虑与不安。尤其在媒介技术加速发展的当下,技术所营造的虚拟世界深刻影响并改变着现实世界,个体需要摆脱因肉身远程不在场而产生的虚幻性,回到现实空间的生命实体中。此时的自我主体性需要重新进行建构,增强自省意识和自觉意识,维持完整的自我感,“唤起个体面对复杂性社会的认知潜能和创造力,激发个体深入思考社会发展中的各个链条”,[11]以此寻求一种崭新的、动态的、非静止结构的主体自我。媒介物介入下人内传播重塑的多重感知在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二、基底与外延:智能传播时代媒介物与人内传播的联结

1. 理解媒介物

媒介化社会的到来,让诸多学者重新审视媒介以“物”的实体或虚拟形态出现于人们日常生活的深刻意涵。杜丹从媒介的工具属性出发,认为“媒介物指向各种沟通、交往相关的物质性载体,它并非静态的技术物,而是处于动态的交往关系中的物质性媒介”。[12]这种观点暗含了海德格尔关于“物”的理解,他认为“物”作为此在与世界、此在与他人之间的中间性存在,是一种媒介式的存在。这种物是具有社会生命的,社会性又是由人赋予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媒介物具有社会属性的物质存在。张磊观察到這种社会性传播中出现的新角色——智能媒介,认为人工智能媒介物既包括智能手机、智能电视等拥有物质实体的媒介物品,也包括语音助理、虚拟偶像、新闻推荐算法、写作机器人等看似无形的数码物。[13]从这一意义来说,媒介物的概念与媒介物质性相关,因为媒介物质性泛指一切涉及物与物质的媒介构成、媒介要素、媒介过程和媒介实践。但媒介物又并非媒介物质性所能涵盖的,媒介物是具身交往中经验、知识、关系的物质性承载,是个人介入并展开传播的物质载体。正如吴世文所言,媒介物的概念要求从人与媒介(物)互动的角度,而不是从割裂文化和本体的角度去理解媒介。[14]

基于以上关于媒介物概念的梳理,本文所指的媒介物包含作为传播主体实践的介入,是一种承载、生产与传递信息共同体的物质性载体。人们所佩戴的“物”(智能手表、运动手环、VR眼镜等),所使用的“物”(智能手机、电脑、电子设备、Kindle等),或所“沉浸”的物(显示屏、各式媒介、APP等),都使人自身的情感、意念、观点与外在的世界产生了交互。但遗憾的是,在智能传播时代,这种人内传播中介入的媒介物往往被忽略。学者保罗·拉扎斯菲尔德第一次穿行在爱荷华州立大学的校园里,看见校园中矗立的铁塔,惊愕地说出:“你们居然有座广播电台。”保罗说自己当时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毕竟广播电台一直是他的研究项目。他在反思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时,指出:“广播作为媒介,对他来说实际上是不真实的,广播节目、人们围坐着听广播才是真实的,但是他并没有将这些与发射塔及广播站联系起来,在整个广播过程中,他唯一认为真实的部分是电台发射之后的事。”[15]如保罗所言,我们不能仅仅着眼于传播介质的功能及效果,还要重视长期以来被忽视的“物”的维度,“关心这些技术物如何介入旧关系,创造新关系”,[16]即重新审视、理解、考证可穿戴设备、移动终端、感应器、软件算法等媒介物对人内传播的意义。

2. 作为人内传播基底的媒介物

在智能化技术的高速发展中,媒介物已成为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基底。首先,这种基底是指媒介物已成为人内传播起始环节的一部分,技术入身与超级身体的出现使人内传播与各类物质要素无缝衔接。芒福德曾称钟表从高高的塔楼走下,以手表、怀表等形态成功附着于人身上。当下,物质装置在形态维度上发生了结构性变化,人们可以携带、穿戴的设备层出不穷,各类媒介物装置可以便利地停留在人与身体之间,在人内传播中形成亲密的交互关系。例如智能手机作为计算机的高级变体,已成为人内传播重要的基础性媒介物之一,依靠触屏技术摆脱了机械操作的缺陷,消解了身体与媒介物之间的距离。作为基底的媒介物能够创造超级身体,在VR、AR等智能技术的支撑下,身体似乎可以成为超级器官,引领人们跨越生理鸿沟,踏入前所未有并无所不能的领地。

其次,媒介物凭借其强大的数据化功能将人内传播中人与世界的交互信息转化为数据,并通过智能化的操作将传播内容物质化。弗朗索瓦·科里认为,物质要素和社会性是事物存在的根本属性,“所有存在都是通过这两种方式使自身得以显现,成为可经验之物”。[17]就过程和结果而言,人内传播中自我进行信息处理、达成认知协调,可穿戴设备、智能移动终端等媒介物提供了丰富具体的客观信息。人内传播体系被浸透在越来越复杂的媒介物之中,作为基底存在的媒介物同时具有相对客观、稳定的物性,能够先于人们的感官和意识为人内传播所了解和反映。

3. 作为人内传播外延的媒介物

从建构主义的路径来看,媒介物是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功能性外延,在底层逻辑上延展了人内传播的功能结构与实践方式。作为外延的媒介物的出现是人身体演化的必然诉求,“身体毕竟是一种生理性的客体,在功能、精力等方面都是有限的”,[18]各类媒介物的出现赋予了身体更多的可能性,为身体延展出无穷的阐释空间,“媒介的确是人的延伸”。拉图尔认为,海德格尔式的物的本体论是一种单薄的唯心主义物性论,他认为物质要素需要和其他行動者相联结以获得自身的能动力量。当前,人们的生活中充满着人内传播的外延对象,诸如各种样式的媒介物(智能手机、数字屏幕、移动设备),这些“物”同时提供了外延化人内传播的发生场所。在人内传播“外—内—外”的互动中,身体的基础性感知功能被放大并外延为媒介物的维度,延伸了人的感知功能及价值,发出各类信息、指令、提示、建议,使个体基础性的生理特质(性别、身高、体重等)联结了物质所具备的社会化属性。后人类主义学者凯瑟琳·海勒斯提出媒介特性分析理论,以实践导向对物质要素进行研究。海勒斯重新定义了物质性,认为这是“文本的物理特征和它的符号化策略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从一开始就与实体和符号交缠在一起”。[19]从这样的意义出发,作为人内传播外延的物质能够与基础感知行为进行广泛意义的结合,此时物质技术不仅作为人内传播的外延,而且以一种可感知、可协调的姿态,建构了人内传播外延关系中的新感知,进而规训人类自我的感知行为。比如,当人们佩戴媒介物手环作为人内传播的外延时,首先,将围绕手环这一物件形成基本的社会行为,如手环的模式调整、手链配饰、功能设置;其次,这些行为习惯会与外延化的人内传播相结合,形成一种特定的感知模式,假如智能手环提示人们已久坐超过30分钟,人们会感知并接受这一信号,起身停止久坐行为;最后,当“物—人”之间的交互模式成为人们的习惯后,会逐渐成为一种制度化的客观存在。

三、作为感知的传播:人内传播的媒介物实践与多重感知模式

媒介物的介入在人内传播中形成了特定的物性实践。物质性视角并非仅仅把重心落在物质要素本身,而是从关系维度把握物质要素实践的逻辑勾连。[20]唐·伊德从人与技术(物质要素)的关系出发考察人与物之间的交互作用,发现物质不仅在具体情境中拓展了人体的机能,而且在实践化的过程中影响了人们改造世界的方式。由此可见,媒介物在人内传播中的实践也将构成崭新的人与世界感知关系,物质要素与人类自身认知的调整塑造了人内传播在现实社会中的实践逻辑,并在底层逻辑上建构了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的多重感知模式。

1. 自我感知:媒介物重塑了人内传播的感知模式

依赖于媒介物蓬勃发展所建构的体外化感知系统,媒介物的实践重塑了人内传播对世界的感知模式。如上文所言,传统的人内传播模式是人们以基础感官获取外部信息,通过与他人联系认识自己、改造自己、不断实现自我完善和超越的过程,人们往往将这一过程看作具身性自我传播活动,也就是梅洛-庞蒂所言的“通过视觉器官的功能和心理物理主体对其器官的使用来解释事物”,[21]人们通过感官感知事物的信息,进而通过神经反应做出特定的行为,完成简单的人内传播。长久以来,人内传播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模式只能通过简单的听觉、视觉、触觉等基础生理感知与客我进行交互,受到身体感官的制约。

媒介物的介入重塑了人内传播模式,使其走向了独特的数据化自我感知。身体感知范围有限,同时受制于时间、场所、健康等多方面因素,可穿戴设备、传感器等能够代替身体的基本感官进行精准探测。因此,当前物联网和可穿戴设备的普及造就了无数个性化的数据空间,人内传播对外界信息的感知从身体转入数据空间。17世纪的哲学家洛克认为,人们可以在自己能够体验到灵魂的地方影响身体,但他们不能感知百里以外的物体。在智能传播时代,感知百里以外的物体已成为平常之事,英国《卫报》的VR作品《6×9》能够使受众体验到被单独监禁的逼仄感,配合真实的声音,增强了受众的恐怖体验。在日常实践方面,人们佩戴的智能手环以及使用的智能体重秤亦是媒介物重塑人内传播感知模式的典型案例,一般来说,人们感知自己多依赖于客体对自我的评价和建议,再通过人内传播调整自身的行为。但智能手环和智能体重秤能够提供人体脂肪含量、肌肉含量、基础消耗、运动量等关键信息,并根据相应的数据给出精准化的建议,以数据化介入的方式促使人们完成精准化的感知。就此而言,媒介物的介入对人内传播走向自我感知模式的影响,并非完全推翻基础的身体感知模式,而是在身体感知模式的基础上形成媒介物—自我感知的新实践。人们通过媒介物在人内传播中的实践,不断修正自我的行为方式,构成包含自我意愿的行动模式。换言之,人们通过媒介物—身体—自我的联结、互动、协作,形成了一种智能感官系统,在超级身体的存在下走向独特的数据化自我感知。

2. 技术感知:媒介物涵化了人内传播的技术感知

作为其他传播活动的基础,人内传播是人类基础性的认知活动,媒介物的伴随式介入将涵化人内传播对技术的感知。随着媒介物技术不断深入人内传播,媒介物不仅调适了人们对于技术的感知,而且将这种感知变为一种实践形式和身体习惯,其中潜在的媒介物特征被人内传播的经验装置涵化、建构及改变。基特勒的信息物质主义将这种涵化作用转向权力的分析,其深受福柯理论的影响,认为权力不仅通过空间组织或语言实践进行流通和再生产,同时也发生在软件和硬件、开关及传输设备中。按照这样的思路,基特勒以尼采为例,阐述物质媒介的介入对使用者所产生的深刻影响。晚年的尼采由于眼疾改用打字机写作,此后他的写作风格便从鸿篇巨论转为格言警句,从哲学思考变为一语双关,从繁复修辞变为电报式的短小精悍之文。[22]也就是说,媒介物的介入已渗透到我们的身体、思维、感官及认知中,在潜移默化中形塑了人们的认知模式。通过技术媒介控制自身日常活动的形式与节奏,媒介物的介入涵化了人们的自我认知。

媒介物技术对人内传播感知的涵化,潜移默化地规训了人们的认知行为。人内传播活动不仅是各类传播活动的基础,更代表了个人最独特的经验和习惯,这也决定了媒介物在人内传播的实践中,会在普遍经验层面塑造人们的行为方式。如传统经验下人们对身体的感知是具体且个性化的,从健康层面的“望闻问切”到审美层面的“燕瘦环肥”,都将具身化的直接接触作为依据。智能手表、手环等可穿戴设备的广泛使用,以仪器化的测量数据为依据,构成了各项健康指标。例如智能设备可为人们提供经验性的样本,帮助人们规范自身的行为,有效管理身体,形成被技术追踪与规训下的锻炼习惯,构成了美国社会学家理斯曼所言的个人对“他人导向”[23]的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中浸润了饱满的物性,是长期日常实践中被涵化的结果。媒介物的介入使人内传播习惯于通过科学的手段来解释和控制身体,此时媒介物已成为吉登斯所言的包括象征符号和专家系统在内的、脱域机制的新型智能人体,并普遍地涵化了人内传播的技术感知。

3. 协作感知:媒介物贴合了人—物协作的感知

媒介物是具有更加豐富交互能力、拥有更为复杂行为的各类机器形式,贴合了人内传播与媒介技术之间的协作感知。在当下媒介物庞杂的社会空间中,机器在协同行动中创造了自身的影响力,并在人内传播与机器的交互过程中,建构起复杂的知识与社会生产关系。以“全球脑”概念的提出为例,媒介物的支持赋予个人自我传播与对外传播的双重身份。以维基百科为代表的“全球脑”让人们切实体会到,个人知识生产与内容感知在媒介物加持下展现出交互的魅力,这种群体协作式的内容生产与传播奉行的群体协作政策,让来自世界各地的用户都能对某一词条进行编辑与修改。从人内传播的过程来看,人们在完成人内传播后与媒介进行交互,借助技术的力量集结群体智慧,以高质量的知识生产实现人内传播与物质技术的交互。对此,帕克·罗斯曼认为:“没有人无所不知,所以现在科学家们只有联合起来才能获知他们想要的结果。”[24]

如果说自我感知与技术感知围绕人内传播媒介物的介入和感知模式的重塑展开,那么协作感知则更强调媒介物介入下人内传播的行为,这种人机协作下的行为扩大了个体社会交往的范畴,带来深层次的叠加效应。当下,协作感知行为正在逐步应用于新闻生产、现实生活,如人民网推出的人机协作型内容风险控制系统,以人工智能技术为核心引擎,组建近千人的团队对全媒体数据进行审核;又如自动驾驶技术融合环境感知技术、智能决策技术、控制执行技术,通过传感器采集数据,将环境数据和所在地信息输入自动驾驶的算法模型,再结合简单的自我决策操作进行冲突避让、路径规划及导航,最终完成驾驶操作。人们在这一过程中的行动呈现自然而然的状态,意味着信息的人内传播和媒介物的协作过程,已被内化为一种日常习惯,构成一种整体性运动。媒介物在承担协作关系的同时,强化了人内传播与媒介物之间协作共同体的关系,促成了人机相互信任与理解的形成,有利于重塑社会整体协作,促进人内传播感知的进一步活跃。

4. 黏性感知:媒介物形塑了人—物黏合的感知

媒介物以隐匿性特征潜移默化地嵌入人们的生活之中,在人内传播的实践中形塑了人内传播—媒介物之间的黏性感知。从人们佩戴的可穿戴设备来看,有研究表明,当人穿戴了智能设备进行运动时,即使感到疲惫,但因为“电子教练”的鼓励,也会坚持完成运动。媒介的这种指令讯息,与人们自身的运动共同形成一种日常习惯,当人们状态良好时,媒介物是消失不见的;当人们状态不佳时,才会认识到其的重要性,产生依赖感。波兹曼与芒福德都承认媒介物具有自主性及生态性,认为媒介技术蕴含特定的思想和逻辑,如果人类意识被媒介所渗透,人便会对媒介产生过分依赖。这种黏性的依赖感既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如今,穿行在大街小巷的人已经不再是波德莱尔笔下来回游荡的“闲逛者”,漫步街道的人正在被随手携带的媒介物潮流所吞噬。人内传播在这一过程中依靠媒介物调整自身行为并做出适当反应,人越是无法感知到媒介的存在,这种媒介物对其的黏性就越强。

人—物之间的黏性感知甚至会产生超出使用者预期的结果,媒介物能够嵌入人们日常生活之中,陪伴其度过空虚、无聊的生活。现代社会高速的生活节奏容易使个人陷入群体性孤独中,作为人内传播的主体沉浸于算法信息流的投喂中,人内传播与媒介相连接建构的特定社会情景,会产生一种虚拟、非本真的“后情感”。主体的自我更愿意与手机、平板为伴,逃避现实工作的机械感,传统社会交往过程中深入的情感交流与对话对人内传播的调节逐渐被智能手机、社交机器人取代,人与自我、社会的对话和沟通演变为对媒介物的依赖。这种黏性感知实际上在营造一种自我与媒介孪生的世界。现实生活中人与自我对话中无法满足的条件有了可以释放的空间,弥补了因社会交往缺失而疏远的人际关系。此外,媒介手段中日益增强的算法权力,也导致主体自我过度依赖算法的信息投喂,原本人们对世界的认知需要通过输入信息进行判断,但算法在媒介的实践中却成为人们认识世界的中介。人们的日常餐饮、购物、出行都不再需要自我思考,而是由算法的数据筛选、评分、标签决定,由此吸引人们形成舒适稳定的人—物黏合状态。

四、困境与反思: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媒介物实践的伦理

智能传播时代,媒介物介入人内传播的实践,无疑引发了自我主体性革命,它以全新的方式为人内传播提供了无限感知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理应欣然接受这些新型自我感知景观的出现。但与此同时,要认识到媒介物对人内传播的过度介入,势必对个人主体性造成一定的困扰,带来畸形的、控制的机械化失衡弊端。

首先,智能传播时代人内传播媒介物的长期反复实践,使得媒介物在人内传播中的自我感知、技术感知、协作感知与黏性感知弱化了人内传播原有的敏锐度和判断力。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中认为,技术作为“义肢”和第三持存的生存论转向,“生物体自身延续到一种认为的编程中,是作为原处增补的生命形式”,[25]也就是说,媒介物的技术弥补了人存在的有限性。但如果这种有限性被无限放大,媒介物的介入就极大地扩展了人内传播与世间万物的联系,诱惑人们高度沉迷于媒介物,使得物质本身成为凌驾在自我主体性之上的权威。

其次,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媒介物的过度介入势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人内传播的失衡。米歇尔·赛尔指出,以手机为代表的物质机器不断外化着我们的身体,肌肉、骨骼和关节从身体中得以分离,走向简单的机械模式。[26]当人们沉浸于媒介物营造的感知时,其他身体器官所承担的人内传播感知作用被极度弱化,过去大量需要多感官配合的人内传播行为被简化为数据信息的传输,哈拉维所预言的“机器完全模糊了自然与心智、身体、自我发展和外部设计以及其他适用于有机体之间的区别”或许将成真。当人内传播的失衡越来越显著时,媒介物将造成更多感知幻想,但媒介物毕竟是缺乏情感、意志和生理机能的存在,其过度介入可能会导致人内传播的失衡,使人们不断卷入没有预期的感知活动中,偏离自身预设的轨道,忽视生命原本鲜活的律动。

康德在《道德的形而上学》中指出:“人首先是一种动物性的存在,对自己的身体负有相应的义务。”[27]康德的观点彰显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身体伦理,是一种高级动物拥有思考能力的体现。在智能传播时代,如何避免媒介物介入对人内传播及主体性建构所带来的困境,担负起康德所言的人的义务,是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这并非在倡导人们拒绝融入社会,而是希望人们以一种更具自身主体性的姿态把握人内传播及其感知,避免媒介物过度介入带来失衡的、畸形的感知行为。正如黑格尔所强调的,只有作为有机体的一部分,技术才能获得地位。也就是说,媒介物始终属于人内传播的一部分,最终的旨归是维护一个和谐、有序、协调的人内传播系统,构建起媒介物与人内传播相互作用下自我更加融洽的新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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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信息:揭其涛(1997— ),男,江西上饶人,中国传媒大学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互联网信息、群体传播;牛慧清(1974— ),女,山西晋城人,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视听传播、媒体融合、纪录片、新闻业务。

Communication as Perception: The Practice of Mediators for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in the Era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JIE Qi-tao1, NIU Hui-qing2(1.State Key Laboratory of Media Convergence and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2.School of Journalism,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Abstract: The intervention of media in the era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has given a new meaning to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as the "objects" people wear, use, and immerse themselves in have become the "materialized organs", thus reshaping the perceptual mode of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The seamless connection with "objects" makes media not only the base of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in the era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but also extends the function and practice of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in the underlying logic. Media objects have thus reconstructed the "self-perception", "technology-perception", "collaboration-perception" and "sticky-perception" of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in the era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The media have also reconstructed these perceptions for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We need to recognize that mediators are always part of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and their ultimate aim is to seek a new, dynamic and non-static structure of the subjective self.

Key words: intrapersonal communication; mediator; sticky perception; eth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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