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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共同体: 叙事认同视域下的阅读秩序建构

2023-12-21孔凡芳王强

编辑之友 2023年12期

孔凡芳 王强

【摘要】阅读活动与文化秩序、政治秩序建构联结在一起,生成阅读秩序。透过历史、政治与社会的维度,阅读实践与国民身份认同、共同体塑造以及国家文化建设的重大议程密切相关。在现代中国,国民阅读深度卷入国家叙事中,培养了促进国家认同的公共情感,建构了依托叙事认同的情感共同体。基于叙述交流的阅读主体建构,以及驱动主体身份认同的意动叙述,为阅读秩序的生成提供了基本动力。作为群体本位的民族寓言式叙述实践,国家叙事召唤人民作为阅读主体,促进了民族与国家维度的情感共同体建构。

【关键词】阅读秩序 叙事认同 阅读社群 情感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12-041-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2.006

作为一项重要的社会文化实践,全民阅读在国民文化素养提升、民族文化传承、社群共同体建构等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新时代以来,全民阅读上升为国家战略,被纳入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的整体规划中,自上而下的动员系统与阅读推广体系正在形成。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要“深化全民阅读活动”,“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在国家宏大的叙事议程中,全民阅读正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在引领主流文化价值、服务国家发展战略方面显示出更加显著的优势。全民阅读既是保障个体文化权益的有效途径,又是事关民族与国家共同体建构的文化工程,其在社会性协同方面的重要价值得以彰显。事实上,阅读活动总是与文化秩序、政治秩序建构联结在一起,从而生成阅读秩序。在现代中国,阅读深度卷入国家叙事中,建构了基于共享阅读的情感共同体。当下国内学界已开始关注阅读共同体的议题,但大多聚焦于对微观阅读社群建构的探讨,将阅读实践与民族和国家共同体建构关联在一起的研究尚不多见。本文透过叙事学、文化政治学、知识社会学等跨学科视角,深化阅读共同体研究,推进阅读政治学的理论建构。

一、国民阅读与现代国家认同建构

正如阿尔都塞关于症候阅读的分析,虽然在理论上可以区分“无辜的阅读”和“有罪的阅读”两种阅读形态,但事实上那种理想化的、不受任何干扰的“无辜的阅读”是不存在的,读者总会在特定历史文化传统与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下进行阅读活动。[1]在各种因素的影响和外部力量的介入之下,阅读成为一种承载现实重负的文化政治实践。

1. 阅读共同体:国家认同维度的阅读秩序建构

透过历史、政治与社会的维度,阅读实践与身份认同、共同体塑造以及国家文化建设的重大议程联结在一起,更大范围的阅读社群成为阅读史研究聚焦的对象。当代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家斯坦利·费什透过阐释社群的论述,指向采用相同阐释策略的阅读共同体建构。在费什看来,这种阐释策略是读者后天习得的,主要来自社群共享的价值体系、制度规范和编码规则等。[2]叙事学家韦恩·布斯则提出隐含读者的概念,用来描述文本召唤的假想的读者群体,在叙事交流情境中,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视域融合,为阅读社群的生成设定了理想的参照系。此外,布斯还使用“共导”这一概念,描述经由阅读交流建构的集体审美经验和文学公共领域,将文学阅读与社会群体的伦理价值联系在一起。这些概念为想象和把握具有某种同质性的阅读共同体提供了可能,从关注读者个体延伸到群体与社会,彰显了阅读的社会与政治功能。在此基础上,可将抽象的理论构想落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让假想的读者与真实的读者对应起来,从而突破文学和美学的理论想象,将阅读共同体的建构转化为推进文化政治实践的重要因素。“阅读从个体的认知行为发展成为与社会、民族、国家发展紧密相关的社会公共事业,肩负社会责任的阅读共同体建构呼之欲出。”[3]在这个维度上,阅读成为关乎社群凝聚与国家认同的伟大事业。

现代机械复制技术的应用大大提升了出版发行的效率,扩大了印刷文本的流通范围,在这种印刷资本主义创设的共通阅读空间中,阅读大众经由批量生产和广泛流行的印刷文本彼此联系起来,并对自身所处的族群产生了可以感知的体验和想象,报刊书籍中所摹写的相互联结的意象增进了族群成员的情感互动,有效推进了民族与国家共同体的建构。在论述民族主义这一想象共同体的形成机制时,本尼德克特·安德森特别强调了民众依托现代印刷媒介开展阅读的重要性。阅读不仅满足了大众娱乐与审美的需求,还发挥了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的重大社会功能,因而成为一种名副其实的文化政治实践。正因如此,持有国家主义思想的梁启超在其著名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着重阐述小说在国民教育以及国家治理中的独特功用,并将其提升至举足轻重的位置。在文学社会学的理论视野中,文学阅读的社会功能和现实价值受到极大重视,由此将国民阅读与民族和国家认同联结在一起,超越了艺术审美的非功利维度,由此进入了文学政治的宏大叙事领域。在现代文论史上,关于文学政治化与去政治化的论辩与实践一再上演,构成了一条文学与现实政治对话与互动的顯著发展线索。从政治化、去政治化到再政治化,当代文学的生产与阅读重新纳入回应现实关切的进程中。归结起来,对于国家认同的建构来说,文学想象的力量是不可替代的。中国近现代史就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在这一进程中,文学生产与阅读无法回避这一宏大命题,并在现代文学制度的规训之下深度卷入国家叙事中。在现代中国,民族国家认同与国民阅读始终相伴而生。

2. 公共情感:国民阅读培植的情感共同体

晚近以来,伴随着情感研究的兴起,政治理论与实践中的情感因素受到重视,关于政治情感的理论研究展现了国家与社会治理的新图景。与传统具有理性主义色彩的政治理论不同,一些理论家致力于发掘情感在国家公共文化建设中的重要价值。倡导“诗性正义论”的玛莎·努斯鲍姆主张,所有社会都需要培育一种能够促进国家认同的公共情感:“所有的政治原则都需要情感的支持,以确保它随着时间推移的稳定性,并且所有合宜的社会都需要培养同情与爱的适当情感,以防止社会分离和等级分层。”[4](3)这种公共情感往往体现为民族情感或爱国主义情感,是将国民凝聚在一起的重要力量,对于国家的发展有巨大影响。当然,人们需要对这种公共情感潜在的排他性危险保持警惕,使之更具包容性。公共文化应当“有限又单薄”,由此才可能避免对立、消弭纷争,让公共情感最大限度地容纳国民的“重叠共识”。[4](559)

公共情感并非流于空洞的政治理念或一般的政治原则,而是要落实到具体的生成情境中。之所以强调公共情感的具体性、本土性或特殊性,在于抽象的民族性与爱国主义原则无法进行有效的情感动员。“良好的公共情感的确体现了一般原则,但这些原则都披上了具体的叙事性历史的外衣。”[4](290)一般而言,这种公共情感可以由集体共享的国家叙事所承载与唤起。基于叙事的跨媒介特性,国家叙事的具体文本形态与媒介形式多种多样:文学艺术、地理景观、公共教育、节庆民俗、典礼仪式、流行文化……都可以作为培养公共情感的载体。站在读者一端来看,他们对于国家叙事的情感认同,建立在代入个体故事的移情式反应之上。读者在沉浸性的叙述情境中产生了感同身受的审美体验,从而在自身与故事人物之间建构了主体认同的关系。这种基于移情机制的叙事认同,可以扩展到更为广泛的社群,生发出一种属于“我们的”情感同理心。归结起来,通过国民阅读塑造公共情感,实质上属于一种叙事认同的实践,阅读共同体就是叙事共同体。正因如此,要更好地塑造国民的公共情感,必须以国家为支点,立足特定的历史情境,展开具有时代性、本土性和民族性的国家叙事与国民阅读实践,由此生成的阅读秩序必然具有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文化特性。这种阅读秩序反映了特定时空环境中阅读社群的集体心理与感性经验,也就是所谓的情感结构。情感结构表征了特定时代的情感经验与文化记忆,既具有相对稳定的历史积淀,又展现出持续流动的代际差异。作为特定时代阅读社群情感结构的表现,阅读秩序既具有时代的共性特征,又呈现出面向未来的、动态演进的开放格局。

当下,伴随着个人主义的衰落,社群或共同体的凝聚成为新的潮流与趋势。后现代社会日益从理性化的组织逻辑中挣脱出来,在集体情感的驱动下重新部落化。社会学家米歇尔·马费索利主张应该更好地阐发马克斯·韦伯提出的情感共同体概念,认为集体感性在社群凝聚中发挥重要作用:“我们正在目睹一种趋势,即一种理性的‘社会性被一种移情的‘社会性所取代,这种‘社会性由一系列的气氛、感觉和情感来表达……集体感性通过取代个体的原子化,为特定历史时期的某种氛围创造了必要的条件:中世纪的神学氛围、十八世纪的政治氛围或十九世纪的进步氛围。我们正在见证一种混合公共、神秘与生态要素的审美氛围的发展。”[5]在维持社会秩序运作的过程中,国家的领导力一方面体现在理性的维度上,即法律制度等法理型权威的强制性规约;另一方面则体现在道德、情感等感性的维度上。根据文化领导权理论,国家领导者尤其需要掌握意识形态的领导权,让群众在精神文化层面产生自愿认同。在此进程中,基于情感认同的阅读活动可以扮演重要角色,尤其是关于民族与国家叙事的文学艺术,能够催生推进历史变革的巨大力量。阅读之所以能够产生惊人的群体动员效果,根本上还是因为它反映了特定历史情境下国民的情感结构和政治诉求,体现了民族与国家的精神气质,成为建构国民历史记忆、凝聚民族情感共同体的重要资源。如何发挥阅读社群的正面效应,始终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进程中的一项重要课题。

二、叙事身份与意动框架:阅读秩序生成的动力机制

在阅读实践中,主体之间实现意义交流,以确证主体的身份。从主体身份建构的角度来看,阅读活动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个体之所以通过阅读结成社群,进而建构某种阅读秩序,其根源在于阅读实践与身份认同联结在一起。叙事身份与意动叙述的探究,彰显了内在于叙事的意动框架,为阅读主体的身份认同与伦理判断提供了理论阐释,同时揭示了阅读秩序生成的动力机制。归结起来,叙事之所以具有普遍的意动性,在于阅读主体需要在叙事的指导下建构主体身份,投身伦理实践,塑造文化秩序。

1. 叙事身份:卷入叙述交流的阅读主体建构

身份是作为主体的自我在社会互动中生成的产物。在符号学理论视域中,自我是符号表意与互动的过程,必然呈现出主体之间意义交流的结构。在主体之间的意义交流中,伴生的情感互动对于身份建构至关重要。影响身份认同的因素很多,但情感的力量却是深沉而持久的。更进一步,在身份认同的层面,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往往体现为卷入情感的符号互动,其主要载体就是叙事。在现实世界,纷繁复杂的事件往往乱无头绪,本无意义秩序可言,而人类的叙事活动能够通过情节编排赋予事件以价值秩序。由此,人类的叙事实践彰显出鲜明的伦理与价值判断的特质,使置身叙述情境中的个体无法保持绝对中立,进而驱动叙述接受者做出态度和立场的转变。这种经由叙述交流而建构的主体身份,被称作叙事身份。保罗·利科将叙事身份界定为“人类借助叙事功能的中介而获得的身份”。他尤其看重叙事在自我建构中的重要价值:“在对自我进行阐释的符号和象征中,叙事是一种被优先选择的中介。”[6]与单纯的符号相比,作为符号文本的叙事,不仅仅携带意义,更重要的是其中卷入了人格化的主体,为情感认同创设了基本条件:在人物参与的情节变化中让个体代入叙述情境,采取特定主体的立场和态度,以情感同理心感知生命,产生移情式反应,实现身份认同。

叙事身份的建构,表现为读者阅读叙事性文本而产生的情感偏向与认同。个体通过阅读进行叙述交流,又卷入社会性的漩涡当中,从而与共同体的身份产生了必然联结。概括而言,自我在敘述交流中完成社会性建构,始终需要面对他者及所属社群。在互动过程中,个体置身他者方位,他者由此成为所谓延伸的自我的一部分,社会内在于个体自我,自我产生对共同体的归属感。乔治·赫伯特·米德提出泛化的他人概念,以此解说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正是以这种泛化的他人的形式,社会过程影响了卷入该过程、坚持该过程的个体的行为,即共同体对其个体成员的行动加以控制;正是因为这种形式,社会过程或共同体作为一种决定因素进入个体的思维。” [7]“泛化的他人”超越了特定他者的个体层面,成为共同体的整体性指称。采取“泛化的他人”态度,个体受到共同体的影响和制约,由此与社群达成共识,建构了共同体的身份认同。

阅读秩序的建构,需要从共同体的角度加以考量,其主要目标就是阅读共同体的培育与塑造。从叙事身份建构的视域考察,阅读共同体实质上就是共享族群叙事和集体记忆的情感共同体。“特定故事的阐释社群,实质上是具有情感认同的故事共同体。由故事建构社群,这当中必然卷入身份认同与权力政治的竞逐,是区隔‘我们和‘他们的表意实践。”[8]概言之,人类通过叙事活动建立共识、交流情感,在共享叙事中抱团取暖,产生共同体的身份认知。这种社群维度的叙事身份建构,同样是基于伦理与价值判断的产物,因而属于一种文化政治的实践。如果从民族与国家的层面加以考察,那么阅读秩序就体现为共享国族叙事的情感共同体建构。

2. 意动叙述:叙事的伦理塑形与阅读主体的意向性实践

作为主体间的意向性实践,阅读的发生具有内在的动力,也就是一种推动意义运动的力量。意义表达与接受是主体意向性的展现,赋予文本意义流动的势能。概括而言,在主体之间存在意义表达与认知的落差,推动了主体间的意义交流。基于获取意义的需要,主体投入阅读实践中,试图消弭主体之间的认知落差,谋求共通的情感态度和价值立场,为阅读社群的建构创设条件。在语言哲学中,推动意义交流的动力被称为语力。在沟通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方面,语力具有重要价值:“充分认识语力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语力在语句的纯语言意义上添加了语用功能,语力能够把语言与主观世界、客观世界,以及交往世界联系起来。”[9]由此,文本阅读的现实意义得以彰显,读者通过获取意义建构主体身份,在此基础上塑造现实世界的文化秩序。对此,英国哲学家奥斯汀提出言语行为理论并加以阐发,将言语行为划分为以言言事、以言行事和以言成事三种类型,展现出语言表意活动的意动性。作为一种意向性实践,阅读能够促进主体建构,并产生安排现实秩序的后果,这就将阅读研究从文本世界推向现实世界。

意动性研究为阅读秩序的动力机制分析提供了重要理论资源。与意动性研究相关,叙事学界提出意动叙述的议题,聚焦叙事的以言取效功能。虽然意动性是所有叙事文本普遍具备的特性,但意动文本更侧重指称那些以承诺、劝服和命令为基本意向的文本。对于叙事身份建构来说,其目的在于塑造主体的态度和立场,因此意动叙述文本的劝服效果更加直接。作为国家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阅读秩序建构意味着文化共同体身份的生成与确证,总体上具备鲜明的意动性,尤其需要推进意动叙述文本的阅读实践。驱动共同体身份建构的意动叙述,为阅读秩序的生成提供了基本动力。

在叙事学研究中,意动叙述被归入纪实型叙述范畴,在于其指向未来的现实世界:“意动性叙述,是叙述者与接收者之间达成的对未来的理解契约,接收者在某种条件下倾听,是因为对文本发出者的信任。”[10]如此一来,就将虚构型叙述排除在外,这显然限制了虚构型叙述意动性潜能的发挥。因此,将意动叙述限定在纪实型叙述范畴之内是值得商榷的。事实上,虚构型叙事同样具备塑造阅读主体身份的功能,且影响其在现实世界的态度和行为,因此虚构型叙事也具备意动性的特质。在叙事身份的研究中,麦金太尔提出生活叙事统一体概念,主张将叙事与生活联结起来,用叙事指导人们的生活,发挥伦理形塑作用。如此一来,自我的统一性就存在于叙事的统一性中。但麦金太尔聚焦的是真实世界中发生了的叙事。保罗·利科借鉴了生活叙事统一体的概念,致力于打通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界限,探究虚构叙事的伦理形塑途径。在利科看来,文学叙事为人们建构了一个伦理实验室,读者通过阅读进入特定的叙述情境中,参与情节编排,塑造自身的伦理判断,实现文本与行动、文学世界与真实世界的联结。这种联结或许更加曲折和隐蔽,但却是客观存在的。由此,叙事的伦理性维度凸显出来:“阅读理论提醒我们,叙述者展开劝说意在对读者的世界观造成影响,这种影响在伦理上绝不是中立的,而是或隐或显地引出一种对世界和读者的价值重估。在这种意义上,叙述以其对伦理判断的要求而从属于伦理领域。”[11]只有确认文学叙事具备指向现实世界的意动性,才能赋予文学阅读以现实的伦理价值,为阅读秩序的建构提供更加丰厚的文本资源。在民族与国家共同体建构的过程中,尤其需要重视叙事性文本阅读的现实价值。

三、国家叙事及其询唤的阅读主体

阅读秩序生成与重构的核心议题,就是推动阅读社群在民族与国家认同的层面进行身份建构,从而形成共享民族国家叙事与公共情感的阅读共同体。国家叙事是一种具有公共维度的、驱动民族与国家认同的叙述实践,是公共情感的重要依托,民族与国家叙事文本召唤的阅读主体是作为民族和国家成员的人民群众。国民对国家的感性认知与情感认同,主要通过对典范性国家叙事文本的阅读与接受而实现。在此过程中,民族形式作为现代国家建构的有效资源被征用,国家理性与民族情感融合在一起,延续了民族国家的文化基因,生成更具凝聚力的阅读社群。

1. 国家叙事与寓言式阅读:群体本位的国族想象与文化实践

从阅读文本来看,与民族国家建构相关联的宏大叙事,创构了一种群体本位的民族寓言式叙事。弗雷德里克·杰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是政治知识分子,坚持不懈地为民族和国家发声。这些作家基于民族国家本位的文学写作,超越了个体私语的狭隘境地,必然会生成一种族群共同体的意识,这样的文本被杰姆逊称为民族寓言:“所有第三世界的本文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本文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12]这一描述同样符合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样貌,因而受到中国文学研究界的重视。在《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一文中,刘禾概括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特性:“‘五四以来被称为‘现代文学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民族国家文学。这一文学的产生有其复杂的历史原因,主要是由于现代文学的发展与中国进入现代民族国家的过程刚好同步,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互动关系。”[13]当然,刘禾也认为民族国家话语对现代文学的复杂性造成某种遮蔽,不少论者也反对将这种民族寓言特性当作第三世界文学的固有本质。不过,基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政治因素的显豁存在,民族寓言式的文学书写与阅读确实构成了一条绵延不绝的历史脉络。

这种民族寓言文学秉承的是一种宏大叙事的模式,展现出鲜明的现实关怀。即便看起来是讲述个体故事或抒发一己悲欢的文本,也可能折射历史风云与时代变迁。这种文本展现出联结社会、映射政治的重要现实功能,具有超越个体层面的国族建构与社群认同的宏观维度。从文学艺术的美学属性来看,民族共同体的宏大叙事需要落实到具体的个体故事中,否则就容易沦为苍白空洞的政治說教,无法让读者产生真正的情感共鸣和共同体意识。因此,国家叙事既是一般的,也是特殊的,它建构的集体记忆虽具备民族与国家的历史基底,但又往往通过典型化的个体故事加以呈现。这是民族国家叙事认同机制的关键所在。因此,群体本位的民族国家叙事往往展现出一种寓言性质。

民族国家叙事文本所召唤的阐释社群在阅读中共享寓言意义,进而生成民族情感共同体。换言之,民族国家叙事文本的隐含读者其实就是共享特定意识形态的人民群众。在特定历史时期,这种文本的作者和读者间建立了相对稳定的叙述契约与阅读伦理。如果从民族寓言的视角出发,也可以将这种阅读概括为寓言式阅读。这是一种依托文学生产与阅读活动建构认同的宏大叙事实践,作家抱持宏大叙事的自觉意识及文本中将人民作为隐含读者的召唤结构,为这种寓言式阅读以及相应阅读秩序的建构提供了重要基础。当然,这种阅读秩序也是在政治介入、文学制度、教育体制等诸多外力因素的影响和干预下建构而成的,并作为民族国家建设的重要环节而发挥效用。在当代中国,民族国家建设与文学实践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从文本叙事到理论批评、从文学体制到阅读秩序,都卷入民族国家建构的宏大事业中。

伴随着消费主义与大众文化的兴起,阅读秩序被重组,文学阅读在民族国家共同体建构中的重要价值被削弱。虽然此类文学叙事依然可以生成关于民族经验的另一种想象,但总体性价值视域的缺失,使得共同体的价值基础和凝聚力受到冲击。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再解读批评的兴起,文学与社会、历史、政治的关联再度成为文学研究的焦点,推进了当代文学秩序的重构进程。在这一时代语境下,反思现代性思潮出现,当代文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得以重建,繁复的文学史脉络得以重新梳理,社会主义文化共同体的想象展现出新的图景。作为一项并未过时的文化实践,人民文学的发展脉络依然在延伸:“‘人民文学是一种想象的逻辑,是一种新的文化创造,是一个尚未完结的历史建构。”[14]不少论者发出维护宏大叙事或重建宏大叙事的呼声,试图实现文学生产与阅读的再政治化,一些作家投入新宏大叙事的创作中,重建个体与历史及现实政治的有效关联,激活读者共享的历史记忆,成为凝聚文化共同体的典范文本。重建宏大叙事意味着透过宏大视野讲述民族国家的历史,在总体性分崩离析的语境下探索重建民族国家共同体叙事的路径。在日渐分化的碎片化世界,要克服集体认同的危机,增强民族国家凝聚力,在公共叙事中恢复总体性的视野和立场。虽然作家重建宏大叙事的创意各不相同,但都应在文学叙事中努力建构总体性信念,将人民作为被召唤的阅读主体,塑造基于民族与国家认同的阅读共同体。

2. 民族形式:文化共同体的审美惯习与叙事传统

如果置于叙事自我的理论谱系加以考察,那么族群共同体叙事的意义更加重要。叙事自我的可理解性植根于族群叙事性的历史语境中:“我的生活的故事始终穿插在我从其中获得我的身份的那些共同体的故事中。”[15]个体是族群叙事传统的承载者,族群叙事为个体身份建构提供了基本的道德语境和文化背景。在阅读秩序建构过程中,需具备历史视野,利用共同体的叙事资源与民族形式,为阅读主体的身份认同奠定坚实的传统根基。

民族形式并非只是工具层面的问题,其超出了单纯的形式维度,指向民族精神、情感结构、审美惯习与叙事传统等文化共同体的基本内涵及特质,是中国文化内在深层结构的表征。民族形式实质上是民族主体性的一种表达,是彰显民族身份、建构自我认同的重要依据。真实性是民族认同的一个核心观念,民族主义者致力于成为真正的自己,即彰显民族独特的文化个性及原初的生活方式。[16]如此生成的民族文化认同是坚韧稳固的,且具有广泛的包容性,能够有效凝聚民族共同体意识,为国家政治共同体的建构奠定坚实基础。

按照柄谷行人对“nation”一词的辨析,作为想象共同体的民族国家应当混合国民的理性与民族的感情:“nation也非仅以市民之社会契约这一理性的侧面为唯一的构成根据,它还必须根植于如亲族和族群那样的共同体所具有的相互扶助之同情心。”[17]民族文化传统深刻塑造着人民群众的道德倫理、文化记忆和情感结构,新政治主体的规划和想象终究要扎根于深厚的民族文化土壤中,通过在民族形式的装置中植入革命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内容,实现对人民群众这一被询唤的阅读主体的塑造,求得政治共同体与文化共同体的融合。换言之,文化共同体的韧性更强,具有更加深沉和持久的影响力。国家理性要建立在民族情感结构的基底上,如此一来才能延续民族国家的文化基因,彰显自身独特的文化主体性。从文化民族主义的视角来看,调用民族形式并非权宜之计,而是民族共同体建构的内在要求。

作为民族精神以及集体情感结构的表征,民族形式有利于为历史主体建构一种总体性社会视域。在当代中国,民族形式中生成的社会主义宏大叙事塑造了人民的集体记忆和情感结构,建构了共享政治意识形态的阅读共同体。如果将其置于意识形态的理论视域中考察,那么人民这种集体性阅读主体分享的是一种总体性意识形态。在当代文学营造的故事世界中,个体消融于集体,作者与读者、故事与现实都笼罩在这种总体性意识形态中,从而创造出一种历史主体意识。在民族情感结构与人民的总体性意识形态的基础上,阅读共同体的建构更易达成,其凝聚力也更加牢固,团结人民和教育人民的使命更易实现,从而在现实语境中进行有效的政治动员。

3. 询唤与赋权:人民作为主体的阅读权力格局

作为一个社会化的主体,读者无法从社会中抽离出来,而是始终置身于所属的文化社群。阅读就是与他者相遇的话语交流过程,在纵横交错的话语网络中确证自我的身份。在意识形态话语矩阵中,读者成为受规约的主体。在阿尔都塞看来,个体成为意识形态质询的对象:“借助主体的范畴的作用,总体意识形态将具体的个体当作属民招呼或质询。”[18]意识形态对个体的召唤或质询,可以通过感性与审美的方式加以实现,“作为一种最有效的政治领导权模式而发挥作用”。[19]作为一种典型的审美实践,文学阅读成为意识形态对主体进行询唤的有效方式。从这个角度讲,阅读秩序的建构实质上就是对阅读主体进行询唤的实践。在现代民族国家,共同文化与官方知识在共同体建构中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教育在这方面发挥关键作用,其实质就是对个体的询唤。现代文学教育在主体建构和训练过程中就是通过感性塑造的方式,将社会规范与意识形态内化为个体的情感,生成一种有效的主体型构机制。作为官方知识和国家意识形态的载体,教科书成为确立知识合法性的装置,在国家文化领导权建设过程中具有重要价值。新中国成立后,教科书编写被提升到国家事权的高度。国家对教科书编写规划、阅读使用进行新的顶层设计,实质上是对阅读秩序的重构,体现出国家对阅读主体进行询唤的自觉性。

阅读主体也是一个历史化的范畴,需要在绵延的历史脉络与时间进程中进行定位。民族与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为阅读主体的身份建构设置了基本的认知框架与叙事背景。事实上,主体建构与身份认同问题可以置于叙事进程中加以考察。个体的人生历程是时间性的,体现为一种寻找方向感的历史进程,迷失方向、丧失意义就会产生认同危机,这与具备时间与意义向度的叙事进程相似。查尔斯·泰勒通过空间隐喻探究自我的根源,将自我置于道德空间当中,认为个体需要在其中寻找和发现向善的方向感,由此也将自我建构与叙事进程联结在一起:“我们用叙述把握我们的生活……那种使作为故事的某人的生活具有意义的,像趋向善的方向,并非可任意选择的例外的东西。我们也生存于问题空间中,这种问题只有连贯的叙述才能回答。”[20]在历史文化规约的道德空间中,个体向善的方向被校准,伴随读者人生历程的阅读经验,深刻塑造其思想观念、伦理道德和审美意识。个体叙事在民族文化框架下展开,被纳入同一性的文化社群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体现了民族共同体对个体的询唤。对于现代民族国家共同体的建构来说,阅读主体身上这种共通的历史传统负载是可以有效利用的。

从社会与历史的维度来看,读者是被塑造出来的,天然地具备某种被动性和客体性。不过,在以人民为中心的社会主义文化实践中,文学接受制度发生了重大变革,读者群体的权力格局被重置,人民成为真正的阅读主体。重构阅读秩序,也是对作为阅读主体的人民进行赋权的过程。从作者—读者的轴线来看,读者的地位显著提升,极大地改变了当代文学的生态。从文学读者整体格局来看,伴随着大众读者曾经喜闻乐见的通俗文学的合法性与正当性被削弱,这类文本读者与人民文学读者的阅读权利,呈现出此消彼长的态势。作为新人的“人民”,不同于现代文学体制下的“国民”,这是一种超越个人主义的阅读秩序的建构,将读者从城市精英阶层扩展到农民大众,旨在达成更加广泛的革命动员和政治共同体建构。因此,人民文学显示出一种鲜明的集体主义价值取向,这与推崇个人主义观念的现代文学有显著差异。作为超个人主义的文学实践,人民文学在多重维度塑造了新的文学主体:一方面,文学世界中的表现对象实现了从“小我”向“大我”的转变;另一方面,极大地拓展了文学的读者群体,从城市精英小圈子中挣脱出来,重构了阅读秩序。阅读社群的变革,不仅在于读者数量的增加,更重要的是其有效地促进了以人民为主体的共同体的形成。从国家认同的角度来看,人民文学属于一种有别于人的文学的全新美学规划,关于国家主体的想象发生了根本变革,与之相应的国家叙事生成于革命中国的历史谱系中,形成了具有鲜明人民性的经典文本和美学传统,在团结人民和教育人民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由此凝聚的阅读社群就是人民共同体。

人民的意涵具有开放性和流动性,是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概念。人民承载着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又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展露出新的面貌。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对“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作出创新论述,进一步回答了社会主义文艺“为了谁”“表现谁”“相信谁”“依靠谁”的核心问题,更加凸显了人民在社会主义文艺实践中的主体地位。同时,人民的范畴得到丰富和拓展:“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这样就消解了抽象的人民与具体的人之间的对立,展现了人民的多元面向,使得人民的范畴更具包容性,确认了人民的多重审美需求和阅读类型,这同样是为阅读主体赋权的表现。

结语

作为社会实践的组成部分,阅读活动是主体建構的过程,处于意识形态话语与文化制度的互文性场域中。从叙事认同的视角看,阅读秩序的建构往往伴随着叙事竞争的过程。因此,阅读秩序的建立并非整齐划一、层次分明,一体化的规约和统制并不能完全达成。新旧势力以及各类主体之间的博弈持续进行,呈现出冲突、压制、收编与合作等纵横交错的复杂关系。在新媒体语境下,重构阅读秩序是一个更加浩大的系统性工程,其中牵涉的文化主体更加多元,叙述形式更加丰富,媒介技术更加复杂,需要在文化生产过程中依托创意驱动、跨界融合,建构基于民族与国家认同的叙事产业链,实现可持续发展。

当前,商业与娱乐的逻辑塑造了新的文化生态,快餐式阅读、功利性阅读、碎片化阅读等阅读方式在大众文化消费中占据重要位置,一定程度上导致宏大叙事的消解以及整体性阅读秩序的解构,为深化全民阅读带来新的挑战。新时代,全民阅读内嵌于文化强国建设的总体战略,需要强化顶层设计的整体布局,以更好地满足人民群众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持续推进基于民族与国家认同的情感共同体建构,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提供坚实保障。2019年8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甘肃考察读者出版集团时,深刻阐述了全民阅读的重要现实意义:“要提倡多读书,建设书香社会,不断提升人民思想境界、增强人民精神力量,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就能更加厚重深邃。”[21]推进全民阅读,就是要立足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通过对阅读秩序的整体性建构,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夯实思想文化基础,丰富人民精神世界,赓续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基因,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为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提供有力支撑。基于此,需要将阅读秩序建构作为一项持久推进的国家文化工程,建设全民广泛参与的阅读治理体系,为奋进新征程、建功新时代汇聚澎湃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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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福建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2022年度课题“民族国家共同体视域下的阅读秩序生成与重构研究”(FJJKBK22-070)

作者信息:孔凡芳(1979— ),女,山西大同人,闽南师范大学教育与心理学院幼儿园教师发展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阅读理论与叙事教育;王强(1979— ),男,山西大同人,闽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闽南师范大学两岸传播研究中心主任,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叙事政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