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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艺术追求在小说中的调适作用

2023-12-20虎彤安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4期
关键词:月亮与六便士觉醒自我

[摘  要] 《月亮与六便士》和《觉醒》反映了不同时代的作家对人生价值的选择。这两本小说都塑造了离经叛道的主人公,他们打破了道德的重重枷锁,变成了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边缘人。通过描绘书中人物艰辛且坎坷的探索之路,毛姆和肖邦在作品中都表达了追寻自由与自我的主题。然而,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大众对这两个人物的接受度并不相同。本文通过对比这两部小说,揭开小说背后隐含的叙事逻辑,分析艺术追求在文本中的调适作用。

[关键词] 《月亮与六便士》  《觉醒》  艺术  自由  自我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84-04

作者简介:虎彤安,天津理工大学语言文化学院,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人性的探索与人生价值的选择是作家一直以来关注的话题,文学家们似乎总以为人类寻找生存理由为己任[1]。肖邦在《觉醒》中刻画了一个婚姻中的女性,她开始意识到自我存在的重要性,并放弃一切去追寻自我。毛姆在其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刻画了一个放弃优渥生活,不断追寻理想并最终实现自己人生意义的男主人公。两部小说的主人公最终走向了相似的结局,为什么两位主人公在大众心中的接受度却不尽相同呢?《觉醒》出版后遭到了大量负面评价,小说被认为“病态”“不健康”“丑陋”,而《月亮与六便士》出版后,在文学界引起轰动。总有许多客观、偶然及时代性因素使一部文学作品成为经典,这两部作品所受到的评价迥异,原因除了两位作家不同的表现手法和主题外,还存在一种容易被忽视的深层叙事逻辑的不同。

一、深埋在文本背后的隐含因素:艺术追求

《月亮与六便士》是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创作的长篇小说,1919年出版后引起了巨大轰动,至今仍被视为英国文学的经典之作。毛姆以法国后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为原型,塑造了一个更加生动、立体、疯狂的男主人公:证券经纪人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原本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却突然抛弃妻子、孩子和美满的生活去追求绘画梦想。为此,他过着窘迫的生活,在多地漂泊后最终来到塔希提岛,找到了自己灵魂的栖息之所,与土著女子生活在一起,并创作出了不朽的作品,最终因疾病而逝。

《觉醒》是美国作家凯特·肖邦于1899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讲述了艾德娜·庞德烈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去格兰特岛度假,虽然丈夫对她很好,但对她的态度却像对待一件物品一样。在格兰特岛这个伊甸园般的环境下,主人公在充当着“引诱之蛇”的大海和周围人的启发下,从过去被压抑的感情生活中解脱出来,开始思考自己作为女性的个体性。最终,她打破了传统女性的道德桎梏,在大海的怀抱中得到了解脱,并朝着“永恒的自由”游去。

从情节上来看,两部小说似乎异曲同工,都塑造了一位离经叛道的主人公,各自踏上追寻自我的人生旅程。然而两部小说出版后却面临了不同的命运,《月亮与六便士》问世后轰动一时,人们争相传看,至今仍旧魅力不减。反观肖邦的《觉醒》,其出版后受到大量恶评,很多人指责其为一部“一个性感女人安于堕落的故事”,甚至被禁止在书店、图书馆上架。肖邦本人也因此受到排斥,此后被迫停止了写作。肖邦几乎被遗忘了半个世纪,直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第二次女权运动浪潮兴起后,肖邦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才被重新确立,《觉醒》才重新被挖掘出来,并成为美国经典文学作品。在中国,两部小说的知名度也无法相提并论。两位主人公看似都打破了传统社会价值的重重束缚,选择站在了道德的对立面,并最终走向了相同结局,为何读者评价完全不同?在当時的社会背景下,人们似乎可以简单地将原因归结为社会对女性有更高的道德要求,以及文坛对于女性的不公正评价。除此之外,相比于肖邦细腻的表现手法,毛姆似乎刻画了更为宏大的历史画卷和更多主题,如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艺术与生活的冲突、自然与社会的反差等。如果将《月亮与六便士》中的男性主人公换成女性,而将《觉醒》中的女性主人公换成男性,那么在当时甚至今天,这两本书的文学地位以及大众接受度是否有可能发生变化?排除掉这些因素后,两部小说的不同之处还在于主人公是否有艺术追求,因为艺术通常被认为是美的外化,是美最有力的表达。

二、艺术是自我表达的媒介

《月亮与六便士》中,绘画是艺术的媒介,而艺术的最高诉求是精神的涅槃。当人类精神抵达了它自身,它便超越了自我、超越了灵魂。正因为如此,斯特里克兰的死和他最终将伟大杰作毁灭才显得更为震撼人心。小说的多重主题的深度在“艺术”的外衣下得以升华。正因为艺术是高于生活的,艺术家的理想也被认为是高于普通人的,所以艺术家即使一开始不被大众所理解,但在取得成功后,任何道德的瑕疵似乎都能被原谅。《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放弃了舒适的生活条件和对普通人而言算是幸福的生活,过上了饥寒交迫、东奔西走的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无法忍受的事情,他却毫不在乎,他对任何物质和外在的东西都无动于衷,只沉迷于感官享受,只在乎自己的精神生活。他对心灵幻想的追求大于其他一切,在他看来,艺术的最终目标并不是成功,而是内心表达,为了彻底地表达自己,他放弃了一切去追求艺术。在这个过程中,为了现实中的“六便士”,他当过向导,做过翻译专利药品广告的工作,甚至做过油漆工,但从未抛弃追求艺术。

艺术是美最直观的表达,而在毛姆笔下,艺术的地位被无限提升。作者曾借斯特洛夫之口表达了他对于艺术和美的看法:“为什么你认为美——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会像沙滩上的卵石,一个漫不经心的路人,随随便便就能捡到?正是美妙,是奇异,艺术家唯有通过灵魂的煎熬,才能从宇宙的混沌中创造出美。”[2]作者曾强调,普通人要想认识美,必须重复和艺术家一样的奇异之旅。对于艺术家来说,艺术的创造是一场艰辛且痛苦的探索之旅,因此艺术家想要到达彼岸,必须拥有异于常人的精神。对斯特里克兰来说,他只能通过绘画将自己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为了表达灵魂的某种状态,他做出了惊人的努力。对他来说,绘画只是恰好能够表达他心灵之眼所见的一种媒介,为了完成这种表达,他经历了煎熬,最终在塔希提岛——一座远离现代文明的岛屿上找到了他灵魂的栖息地。那里的环境和人让他的灵魂变得茁壮有力,他的精神最终在这片遥远的土地上找到了寄托。然而,却也是在那里,他患上了麻风病。即使如此,他依旧没有停下绘画的脚步,他所忍受的是最可怕的痛苦,就连医生都对他自我克制的勇气深感敬佩。即使因病双目失明,他仍旧没有停止对表达的渴望,最终他将自己理解、洞悉的一切表达得淋漓尽致。壁画的完成代表他终于完成了自我的表达,他一直以来备受折磨的灵魂终于变得完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获得了平静。因此,在常人眼中,他看似在追寻艺术,实则是在追寻能使自己获得平静的东西,为此他甘愿牺牲一切,承受一切折磨。对主人公来说,艺术看似是他追逐的最终目标,实则只是他完成自我表达的媒介,因此他对于完整自我表达的追寻体现了其强大的精神力量。

三、艺术淡化了人性的矛盾

毛姆站在伦理道德的高点上,塑造了一个“自由人”的形象,使其跳脱文明社会这张无形的网,完全受个体自由意志的驱使,成为一个真正的、生动的人。正因为如此,这个人物身上的矛盾性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毛姆曾借第一人称“我”之口说:“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生前无人知晓。他树敌无数,朋友不多。”[2]除了作为第一人称非全知视角进行叙述之外,“我”似乎大多数时候站在读者的视角,批判斯特里克兰的不道德行为。主人公斯特里克兰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有爱他的老婆和孩子,却在四十岁的时候突然决定抛妻弃子去巴黎学画画。在巴黎,他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当他因生病奄奄一息的时候,老好人斯特洛夫将他带回家照顾,并提供画室让他继续绘画,而他却背叛了斯特洛夫,在欲望的诱惑下与斯特洛夫的妻子布兰奇发生了关系,之后又厌倦、抛弃了她,最终导致布兰奇的死亡。从道德的角度看,斯特里克兰所犯的错误要远远大于《觉醒》的主人公艾德娜,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读者更容易接受斯特里克兰的所作所为呢?恰恰是艺术的崇高性消解了主人公人性上的矛盾。

艺术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月亮与六便士》中男主人公的死亡结局及其艺术上的成功使其成为名垂青史的艺术家,并被冠以“天才”的名号。恰恰是其艺术上的成功使人们忽视了他道德上的污点,天才之死带来了悲剧的崇高性,消解了之前读者对主人公人性恶的一面的质疑。纵观历史,无论是在天才身上寻觅精神病质素,还是在精神病人中寻觅天才的消息,人们都倾向于预设艺术天才和精神病患者有某种神秘的重合,甚至夸大这种重合,对两者进行全等处理[3]。正因为披着“美”的外衣的艺术并不是普通人所能触及的,人们对于“艺术家”——被认为是最接近艺术、最接近美的人才会有如此大的社会包容度。在这背后还暗含着一条逻辑,那就是没有获得成功的艺术家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因此在没有成功的光环加持时,他们都被称为“不正常的人”。毛姆给主人公安排的这个结局似乎向大众趣味妥协了,如此一来,主人公的离经叛道才可被接受。书中的“我”曾说过:“依我看,艺术中最有趣的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这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即使他有一千个错,我也可以原谅。”[2] 如果说斯特里克兰的离经叛道是不被社会所接纳的,而成为艺术家之后的斯特里克兰的离经叛道反而成为其具有个性的象征。正因为其艺术的成功,他才能从一个不被社会认可的“怪人”变成令人敬仰的艺术家。他被人嘲笑的时代已经过去,捍卫他或颂扬他不再是有悖常理的。这时他的缺点已经被当作他的优点的必要补充而被接受。毛姆似乎也有意为主人公辩解:“艺术家,无论画家、诗人、音乐家,用他的崇高美好装点世界,唤醒意识,但这类似人类的性本能,总免不了野蛮。”[2]人们普遍认为艺术家有异于常人的地方,所以对艺术家的容忍度要比普通人大很多。更有一些人甚至紧抓住艺术家生活中的意外或神秘不放,连作者似乎也赞成:“传奇事件才能成为英雄通往不朽的最可靠的护照。”[2] 人们似乎更热衷于发掘艺术家“异于常人”的道德上的缺陷,在斯特里克兰死后,因其艺术上的成就,他的儿子罗伯特·斯特里克兰撰写了他父亲后半生的传记,在传记中,罗伯特为父亲伪造了一个好丈夫和优秀父亲的形象,而这一“事实”使斯特里克兰的崇拜者失望,他们更倾向于接受一个“离经叛道”的艺术家形象,如怀特布莱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就热衷于搜寻每一件使英雄颜面扫地的琐事。正如小说中所说:“他艺术魅力无穷,或许是因人们对他性格的厌恶,或者是他的惨死。”[2] 毛姆以法国著名的后印象派大师高更的经历为原型塑造了小说主人公,然而相比于斯特里克兰,高更的性格并没有如此古怪,反而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毛姆的这种超越似乎满足了普通人对于“天才”的想象,因此主人公的追逐艺术之旅淡化了人物本身性格上的瑕疵,同时迎合了大众的幻想,使之成为一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

四、被艺术追求掩盖了的事实

“月亮”与“六便士”在今天被解读成理想与现实的代名词。《月亮与六便士》的畅销也许受益于人们将其解读为对艺术和理想的不懈追求。然而,这种解读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人们将主人公奉为“天才”的光环的影响。比起强调结果,作者更想突出主人公残酷而坚定的选择过程。对斯特里克兰来说,艺术并非理想,而是某种未知力量驱动他不得不追求艺术。他绘画的初衷不是为了成为大画家,而是受到内心力量的驱使。斯特里克兰曾说:“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我身不由己,一个人掉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没关系,反正他得挣扎,不然就得淹死。”[2]然而在大众眼中,他成功的过程显得微不足道。由于主人公的成功,很多人忽略了他的选择、探索和坚持的过程,因此,这个故事被视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追求理想的过程,在艺术的光环下,理想的追求似乎变得更加高尚。对斯特里克兰来说,他在追寻那个被社会意识吞没的真正的自我,对艺术的探索的过程是他不断触及灵魂的过程。他在探索中打破束缚,寻找真正的自我,并通过绘画表达自己所见。创作完成后,他最终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并要求阿塔在他死后将作品焚毁,这时,他终于找到了完整的自我,表达了灵魂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最终平静离去。《觉醒》中的艾德娜同样寻求的是真正的自我。在觉醒后,她重拾绘画,通过卖画获得经济独立。在与丈夫争吵时,她曾说:“我也不是什么画家,我放弃其他事情并不是因为画画。”[4]对她来说,绘画和艺术只是重塑自我的一部分。相比之下,斯特里克兰几乎将艺术视为自我表达的全部。也许正因如此,斯特里克兰的死才会显得更加伟大,而艾德娜的结局被解读为觉醒女性冲破传统束缚和家庭桎梏的必然结果,即以生命换取自由和解放[5]。

《月亮与六便士》的结尾讲述了另一位小人物亚伯拉罕的故事。他才华出众,年纪轻轻就升入医院的管理层,然而他后来放弃了别人垂涎欲滴的职位,去了一个不知名的港口谋生并定居,只因他在那里感受到了美妙的自由。然而在他人眼中,他被定义为“作践自己、没有个性”的人。相比主人公,这些人物似乎没有什么社会价值,因为很多读者将“艺术上的成功”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就等同起来,并将其置于生活选择的价值天平上,认为成功是主人公生活选择的起点,殊不知对斯特里克兰来说,成功只是其选择的附带产物,艺术只是实现自我追寻的媒介。正因如此,他们能够通过这样的追寻找到自我,最终发现属于自己生命的意义,而这种意义通常是大多数人在为“六便士”而奔波时舍弃的。恰恰是因为最终的成功,人们看到了主人公在“艺术上的成就”,放大了选择的结果,而掩盖了选择本身的价值。

五、结语

小说《月亮与六便士》《觉醒》中,两位主人公看似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并最终走向了相同的结局,然而读者对他们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评价。这种隐含在文本背后的叙事逻辑展现了艺术追求在文本中的调适作用。艺术的崇高性掩盖了人物在人性上的瑕疵,作者以《月亮与六便士》中主人公对艺术的追逐升华了小说的主题。假设主人公最终艺术上的成就并未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也没有成为一位值得后人赞扬的天才艺术家,那么他选择的意义会被削弱吗?读者是否会因此而选择忽视他道德上的污点?这种“追寻自我”的选择是否会被肯定?假如《觉醒》中的艾德娜并未将绘画看成重塑自我的一部分,而是其追寻自我的全部,那么小说出版后的命运会不会因此而不同?人们不得而知。但不可否认的是,艺术追求对两位主人公的人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小说出版后的命运及读者的选择。

参考文献

[1] 马庆红.人类和人性归宿的拯救之路——《乌有乡消息》与《月亮與六便士》之主题分析[J].东岳论丛,2009(7).

[2] 毛姆.月亮与六便士[M].徐淳刚,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

[3] 牟春.天才与疯癫的一线间——克里斯论精神病艺术家的图像创制[J].哲学动态,2022(2).

[4] 肖邦.觉醒[M].齐彦婧,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20.

[5] 金莉,秦亚青.压抑、觉醒、反叛──凯特·肖邦笔下的女性形象[J].外国文学,1995(4).

(责任编辑 陆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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