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呼唤:《月亮与六便士》中高更的塔希提伊甸园
2016-08-04孙雨竹
孙雨竹
一位放弃了优渥工资的股票经纪人,选择在巴黎的旧街区穷困潦倒地作画,最后他甚至跑到了南太平洋的小岛过起了“原始生活”。这一切的选择似乎都源于他对都市生活的厌倦和对自己艺术创作的信仰,所以他追寻着心中的皎洁月光来到他梦想中的纯净之土。这是英国小说家毛姆的名作《月亮与六便士》(1919)中的情节。其实这部小说是以后印象主义的代表画家高更为原型而创作的。细细品读时,小说指引着我们去寻找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与高更生活轨迹的相似之处。毛姆根据自己的理解在小说中构筑了一个高更的精神世界,他试图在小说中表现的“月亮”主题也正是高更画作中的塔希提。
小说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最初生活在城市,他为什么要放弃城市的舒适生活,而选择偏安南太平洋小岛,过着原始人般的放逐生活?小说又向我们展示了高更怎样的一个精神世界?
逃离:欲望的本能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现代化与城市文明带来的痕迹都是消极的、程式化的、没有诗意的。城市中的人们礼貌地交往,在宴会上举止得体地谈论高雅的话题。然而,城市实际带给人们的却是生命力的丧失。对于斯特里克兰德这样一位有着非凡天赋的画家,他只是城市中的一个“忠厚老实,索然无味的普通人,一个毫不引人注意的人”。同时,城市也是孤独、焦虑、混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资本主义工业化的发展所割断,人与人的关系变得疏远,甚至人与自身的本质也出现了异化。人们习惯于理性的生活,在这样的都市中将自己包裹起来,与最亲近的人甚至与自己的本质相疏离。斯特里克兰德太太不曾察觉自己的丈夫非凡的艺术天赋和热情,却认为他“没有一点文学修养,是个十足的小市民”。这种都市生活的描写正是小说中的“六便士”,它可触可得,不似月光般清幽却只可仰望。但是这样的生活却会一天天蚕食我们的梦想和愿景,使我们忘却了生活的意义和追寻的价值。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在每日为生活奔波的追名逐利中,我们失去了与自然、与土地最本质的联系,我们在都市文明中被异化为非我。
正像是小说中的斯特里克兰德一样,在高更的整个创作过程中我们看到,滞留城市时是他创作的低潮期,城市的文明与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丛林阻碍了他与自然的联结,最终他选择逃离出自己生活的巴黎( 小说中为伦敦)。小说中折射的正是高更的精神世界,他发现在这个孤独、板结的城市里,太过理性的现代人过多地关注人的社会属性,却忘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能,人的自然属性。“我怀疑是否在他的灵魂中深深埋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这种欲望尽管为他的生活环境掩盖着,却一直在毫不留情地膨胀壮大,正像肿瘤在有机组织中不断长大一样,直到最后完全把他控制住,逼得他必须采取行动,毫无反抗能力。”一种斯特里克兰德式的狂热不羁,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在高更体内膨胀,引领着他逃离城市。
这种根植于人内心的狂热和欲望源于高更的童年经历。高更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曾跟随家人在秘鲁生活,各色人种的原始生活便深深地扎根在他的潜意识里,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创作冲动。在他的艺术创作中,这种原始的冲动始终在膨胀、生长。从巴黎的近郊,到布列塔尼,再到塔希提,他始终追求简单、质朴的艺术形式,描绘远离现代社会文明的原始与粗犷。
同时,对自然的渴望不仅在个人的记忆中,还深深地埋藏于人类集体的记忆中。在生命最原始的状态,人类与自然产生了最紧密的联结,自然满足着人类最原始的天性。然而随着文明的发展,理性确立人的主体地位,这种原始意识一直被压抑在人的潜意识里,构成了一种神秘的本能冲动。现代人身上被压抑的非理性,即一种无意识的冲动可以通过与原始生活的联结复苏。高更也正是在这种神秘的原始冲动的驱动下追寻自我,创作自己独特的艺术形式。
塔希提:原始的呼唤
随着地理大航海和随之到来的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的蔓延,西方的探险家将目光投向神秘的东方。对原始景象的探寻已经从时间上的远古时代变为空间上的东方。东方生活无论在内容还是在形式上对西方的探险者来说都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塔希提小岛正是有一种喷薄而出的魔力召唤着高更。不知是一种探秘的好奇还是朝圣的虔诚,让高更倾其所有放逐自己到塔希提,寻求一种神秘的救赎力量。“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这份安静仿佛引领着一个在城市文明中板结的灵魂,不期而至地走回了祖先们的远古乐园。高更绘画所出发的地方,正是生命的起点,而他绘画之最终寻求的便是人类灵魂最初的栖身之所。
小说中对于“我”初到塔希提岛的描写似乎让我们了解了为何这座岛对高更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这里浓荫郁郁,古老的习俗绵延不息,一个棕色面孔的海洋。”对于久居城市的欧洲人来说,工业文明发展带来的机器、铁路和不断扩张的城市带走了曾经属于欧洲的宁静,而他们所期冀的自然和简单却只能从远离欧洲文明的东方得到补偿。像是有一条界线似的,踏上塔希提的土地,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种浑厚、悠远之感。时间不再是机械表盘上的刻度,这里的时间在风吹树叶间,在塔希提妇女采摘果实的指尖流过。很容易想象塔希提岛的经历让高更真正平静下心绪,而这种质朴、古拙的民风和与大自然的深刻联结也为他的绘画注入了活力。高大浓密的热带植物,本色木头盖成的凉台平房,古拙质朴的木刻器具和健壮丰满的塔希提妇女,自从高更来到塔希提小岛,这些都成为带给他的作品原始生命力的重要主题。
在高更的绘画中,观者首先就会被作品传达的环境的原始、神秘、宁静吸引,这源于他构图中的哲学意味。塔希提的景致经高更的绘画哲学阐释更多了一分热烈和原始的脉动。比如《拿芒果的女人》这幅画中,他用色彩建立起与感情之间的联结,平涂法单纯饱满的色彩铺陈,使画面具有音乐性的跳动效果;画面中的女人、茅屋、树木、大地的外形都被简化并辅以粗放的轮廓线,从而突显了个性化的表达与装饰效果。高更曾说:“当你看到树叶是红色的时候,就把它画成红色。”因此,在他的绘画中,色彩得到最瑰丽的绽放,画面中永远是鲜艳的原始色彩,因为他相信这样不经调和的色彩才是最干净的。红色的树叶,红色的茅草屋顶,红色的塔希提原始服饰,塔希提妇女褐色的健康皮肤和褐色的草地,这一切色彩都是最纯净的色彩,却充满无尽的原始的生命张力。他的作品沁润着对自然挥之不去的深深依恋和对被现代性遮蔽的诗意生活的感怀。塔希提在高更的作品中不仅是他对远逝的欧洲古老文明的怀念,也是他血脉深处的精神故园。
伊甸园:重构的现代神话
毛姆曾说过:“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那么这句话也正适合描述高更的绘画世界。高更天生的浪漫气质让他在绘画中完成了对平凡人生的重新建构。他的绘画具有叙事性特征,每幅作品似乎都在讲述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又是在创造一个返回原始的具有非理性倾向的世界,一个工业社会时代的现代神话。他的画也就超越了空间式的表达形式,像神话故事一样具有时间上的永恒性。
高更在绘画中借用已有神话体系中的母题、原型、意象和结构,同时结合一些新的因素来构建他的神话作品。在塔希提这个环境中,几个与塔希提密不可分的意象——低矮的茅草屋,高耸茂密的热带植物,颜色艳丽的新鲜水果,小麦肤色、健康结实的塔希提妇女,都是构成他神话体系的重要因素。在他的笔下,《圣经》中的形象常常与塔希提的代表意象和谐共存。以这种方式,高更构筑了一个全新的塔希提神话。在以塔希提语Arearea命名的绘画中,塔希提妇女虽然身着传统服饰,但这一形象实则描绘的是西方人记忆深处的夏娃形象。在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乐园中,身体健硕的女性散发着健康的美感。她们悠闲地生活其间,享受着果实的富足。西方人意识中的夏娃形象在高更的绘画中与塔希提岛女性完美结合。这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塔希提岛也便是高更心中完美的伊甸园,塔希提妇女便是他梦想的夏娃形象。
在《月亮与六便士》中,“我”深深地惊异于斯特里克兰德创作的最原始的赤裸的伊甸园。“他的画奇异而荒诞,好像是宇宙初创时的图景——伊甸园,亚当和夏娃……我怎么知道呢?是对人体美——男性和女性的形体——的一首赞美诗,是对大自然的颂歌;大自然,既崇高又冷漠,既美丽又残忍……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而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他们既都是尘寰的、是他们揉捏而成的尘土,又都是神灵。”其实,细细考究,文字中所描写的场景和传递的意蕴也正是直接取材于高更的绘画作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到哪里去?》。自从夏娃偷吃禁果,人类被驱逐出伊甸园,对复乐园的憧憬和对乐园的想象便深深地根植于人类集体的记忆中。塔希提自然风光的原始和宁静恰好勾起了人们记忆深处对伊甸园的向往。然而高更在他的这幅画作中似乎想表达得更多,那就是这个东方伊甸园不仅美丽、神秘,而且预示着人类衰老、死亡和其他不可抗拒的生命进程。这恰恰强烈地表现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同时,人类这种从出生、成长到死亡的生命进程也是我们每个人所不得不面对的,会让我们怀有一种恐惧感——我们要到哪里去?作为个体的我们太容易在生活中走失,忘记了生命本初我们要探索的意义。无论何时何地,人类都需要一种智慧,回到生命的伊始,重新寻求生命的意义。
通过将西方《圣经》原型和东方塔希提文化符号相联结,构建一个新的现代神话,高更的这种创作与思考将人类带到文明的最原始状态。西方的《圣经》题材与塔希提的古老神话,欧洲的文化符号与塔希提的自然风景和人文风貌,所有文化的符号相互交织,人类回到文明的最初。这种原始的混沌状态必将带给人们全新的思考。
所以小说中所构筑的艺术世界和艺术理念恰恰是高更在绘画中所要传达的意蕴。远离都市文明的纷繁生活,回到人类历史变迁的原点,追寻生命意义的真实解答。人们回到原始文化和原始场景中感受城市文明中已经远逝的强大生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月亮与六便士》不仅仅是高更的传记小说,更传达了高更绘画世界中的精神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