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视域下《长日将尽》中史蒂文斯的身份书写
2023-12-20钱仪泽
[摘 要] 个体身份与意识形态密不可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认为,意识形态通过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状况的想象性关系,将个体建构为主体。意识形态不仅存在于个体思维中,还影响着个体的社会实践。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将尽》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英国为背景,书写了英国管家史蒂文斯在战前和战后的身份变化。史蒂文斯曾是达林顿府优秀的管家,但战后英国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改变,他的身份遭受质疑,史蒂文斯也在时代变迁中慢慢接受自己身份的演变。本文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入手,从主体与社会现状的想象性关系、意识形态对个体身份的塑造及意识形态的变化对个体身份的影响三方面分析史蒂文斯的身份书写,试图以史蒂文斯的行为为载体,探讨意识形态与个体身份之间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 阿尔都塞 《长日将尽》 史蒂文斯 身份书写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36-04
作者简介:钱仪泽,成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长日将尽》深受读者和评论家的喜爱,于1989年获得布克奖。小说作者石黑一雄是一位日本裔英国作家,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小说“比英国更英国”[1]。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用独特的方式重新审视大英帝国从辉煌到衰落的历程。石黑一雄的创作融合了日本文化的基因和英式文化的表征。“小说里有英式风景、英式庄园、英式管家,更重要的是还有‘英式尊严(British dignity)。”[2]
小说中,史蒂文斯作为旧时期管家的典型代表,从小就受到同为管家的父亲的影响,“把男管家的尊严提升到一个职业化的高度”[3]。成年后,他的社交圈内仅有庄园主达林顿勋爵以及庄园其他仆人,这种环境极大地影响了其个体身份的形成。史蒂文斯的这种身份特点使其认为管家一职崇高而伟大,其工作的敬业程度超乎常人且过分隐藏内心真实情感,对达林顿勋爵绝对遵从、绝对信任。史蒂文斯一直以来坚守着这种身份,他的不近人情,令自己一度陷入迷失的困境。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达林顿勋爵倒台后,达林顿府被美国富豪买走。达林顿庄园易主,庄园外的世界也已改变,旧身份已然与新事物格格不入。彼时大英帝国走向衰落,新兴霸权国家美国崛起。新的庄园主给史蒂文斯放了个假,他才有机会去重新思考过往,追寻自己内心的情感。在旅途中,他试图在新的意识形态下找到自己的定位,重新构建新的身份。
特拉西提出了意识形态这一概念,将意识形态解释为一种“观念”。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阿尔都塞认为,人们是身在意识形态中的“主体”,其对人的影响和渗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史蒂文斯身份迷失困境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旧意识形态的盲目顺从,而这种盲目顺从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无意识产生的原因则是意识形态对人的影响和渗透。
一、史蒂文斯与战前社会现状的“想象性关系”
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是一种“表象”,即意识形态是外在的,并通过这种“表象”作用于人的身心,同时,“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状况的关系是一种想象关系”[4]。二战前的主流意识形态使史蒂文斯无意识地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骄傲与伟大当中。工业革命让英国成为“日不落帝国”,同时英国也保留了贵族阶层,国家的强大增强了贵族们的自信心和责任感。“在阿尔都塞看来,意识形态主要活动在无意识层面上,其功能是把我们组合成担当一定社会任务的历史主体,把我们拉进与社会制度的一种‘想象的关系之中,让我们相信自己和社会制度都是中心所在,谁也离不了谁。”[5]意识形态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赋予了贵族们“担当一定社会任务的历史主体”[5]的身份,贵族们对世界有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参与外交活动,通过自己的权力影响国家的各种政策,从而改变世界。贵族们的思维和行动也对他们的管家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们“早在中世纪就开始拥有受过严格训练的专职管家”[6]。在当时的意识形态影响下,为贵族服务的管家成为“英国上流社会的显著标志”[7]。他们服务贵族,在贵族庄园的生活社区中“比绅士更绅士”,在一定程度上秉持贵族的价值观,同时,他们还管理庄园其他仆人,是维护庄园各项礼节的“标尺”。
小说中,史蒂文斯服务的达林顿勋爵是上层贵族的代表,他不可避免地也被拉入这种想象的关系之中。达林顿勋爵试图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改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的困境,但却造成了恶劣的后果,最终成为法西斯主義的同情者。作为达林顿勋爵的管家,史蒂文斯对勋爵绝对遵从与信任,卡迪纳尔质问他:“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产生过怀疑?哪怕一丝一毫的疑心:那位希特勒先生,通过我们亲爱的朋友里宾特洛甫先生,一直都把爵爷当作一个小卒子一样摆布利用,就像他摆布柏林他眼皮子底下的其他任何一个小卒子一样易如反掌吗?”[8]他仍然坚持表示:“我毫无保留地信任爵爷的判断是最为明智的。”[8]
同时,史蒂文斯对本民族也有强烈的自豪感。正是这种盲目的自信让他们落入了意识形态的幻象之中,使他们以旧态度去看待新的社会现实,看不到时代变化带来的潜在的危险。这恰恰反映了意识形态作为想象性关系的表象,影响了个体的思维与实践,从而影响个体的自我身份塑造。小说中,美国参议员刘易斯毫不留情指出:“他们凭借自己高贵的精神治国理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国际事务需要专业人士来掌管,他们都是外行,他们根本就搞不清状况,仅凭着美好的愿望只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8]达林顿勋爵以为仅凭贵族、精英们的良好本能和愿望就能拯救世界,然而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大英帝国衰落,许多和英国民族身份久已相连的特征,或是消失或是经历了剧烈的转型”[9]。
二、意识形态影响史蒂文斯管家身份的塑造
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具有一种物质存在”[4]。与特拉西定义的“观念”不同,阿尔都塞提出“国家机器”的概念,认为“一种意识形态总是存在于某种机器当中,存在于这种机器的实践或者各种实践当中。这种存在就是物质的存在”[10]。而个体的身份就在这种实践当中不断形成,也就是说,意识形态使个体成为“意识形态机器中的一部分”,让个体“按照意识形态的实践所要求的方式来行动”。据此,个体的身份在这个过程当中形成。在史蒂文斯身上,意识形态影响个体身份形成的过程主要体现在家庭教育与社会关系两个方面。
1. 家庭教育
“按照特殊的家庭意识形态构型,孩子被指定为这个构型中的主体”[4],也就是说,“个体甚至在出生前一直就是主体了”[4],他在“家庭意识形态中被期望”[4]。在史蒂文斯身份形成的过程中,身为管家的父亲承担了这种“期望”。比起史蒂文斯,他的父亲对管家身份的坚守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过度坚守就表现在父亲信守的职业性尊严当中。小说中有两个案例可以证实这一点。一次是两位醉酒的客人向身为管家的史蒂文斯的父亲提出各种无礼请求,史蒂文斯的父亲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安或恼怒,反而镇定自若,表示出随时乐于效力的态度,但当两人开始议论他的雇主时,史蒂文斯的父亲却产生了一种不怒自威的力量,虽然一言不发,但也足以震慑两位客人。另一次是史蒂文斯的亲兄弟上战场时,因指挥将军的极度不负责任而阵亡,虽然深陷丧亲之痛,但当那位将军来府上做客却没带贴身男仆时,他仍主动接下了贴身男仆的差事,并在将军私下向他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时,隐藏了自己的情绪,完美地履行了管家职责。史蒂文斯之所以在父亲离世之时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坚持为外交活动服务,正是因为他与父亲有共同信守的职业原则。“假如他为了尽孝道而把职业要求的服务搁在一边,反而会让他父亲失望。”[3]因此,在家庭的期望下,意识形态首先对史蒂文斯身份的形成施加了影响。
2. 社会关系
在长期的实践过程中,身份特征在社会关系中被进一步强化,最终形成个体身份。在这一过程中,个体“把这种意识形态的东西看作是自己的东西,以为自己在这里是主体”[11],也就是说,意识形态使个体“失去主体地位,却反而认为,自己是主体”[11]。史蒂文斯认为自己的全部价值是自己的管家身份,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服务达林顿勋爵的工作中。而达林顿勋爵与德国交往甚密,还促成了两国之间的外交关系,助长了法西斯主义的猖獗。当小卡迪纳尔向史蒂文斯说明勋爵的亲纳粹做法所导致的严重后果和危害时,他不认同,因为他自己也间接地在勋爵的政治活动中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后来,大英帝国衰落,达林顿府易主,但史蒂文斯内心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英国管家,史蒂文斯以他的“职业性尊严”对抗美国雇主的调侃,“以他对达林顿府的忠诚表达对大英帝国的眷恋”[3],这是意识形态影响的结果,“因为他的观念就是他的物质的行为,这些行为嵌入物质的实践,这些实践受到物质的仪式的支配,而这些仪式本身又是由物质的意识形态机器来规定的”[10]。
三、意识形态变化影响史蒂文斯身份变化
《长日将尽》故事发生的时间是1956年7月,埃及总统纳赛尔宣布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这代表着大英帝国的进一步衰落,而这时美国的影响力开始辐射全球。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大英帝国的衰落,英国面临着多元文化以及美国文化的挑战。当社会环境发生极大变化的时候,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也会有相应改变,在新的意识形态下,史蒂文斯对过去有了新的认识。在小说里,史蒂文斯反思过去,试图勇敢地找回他错过的肯顿小姐。在旅途中,他着装得体,汽车古老精致,受到了别人的赞扬。这时,他丝毫不想承认自己曾经为亲纳粹分子达林顿勋爵服务过,却又强调绅士风度体现在“尊严”上,与暴发户不同,他们是精神上的贵族。他的这种矛盾心理其实在达林顿府时就早有体现。受“反犹思想”的影响,达林顿勋爵要赶走两个犹太女仆,史蒂文斯顺着主人的意图解雇了犹太女仆,但又对两人产生了怜悯惋惜之情。实际上,他的这些做法是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影响的结果。伴随着意识形态的变化,人原本的性格不可避免地被扭曲和挤压。因此,“在史蒂芬斯这个无可挑剔的工作楷模身上,我们同时看到了冷漠无情、曲意奉迎和造作虚伪的非人性化倾向”[12]。
四、结语
本文结合历史背景探讨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将尽》,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为背景,描绘了主人公战前和战后管家身份的不同。史蒂文斯在战前是受人尊敬的管家,但战后由于雇主名声败坏,他仿佛也成为法西斯的“帮凶”,曾经引以为傲的职业操守成了可怕的错误。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能够塑造一个人。正是这些主流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决定了史蒂文斯的思考与表现,最终决定其扮演的身份和角色。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主流意识形态通过个人对社会真实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作用于主体,通過家庭教育、社会关系等因素影响其身份的形成,并且,意识形态的变化会扭曲已形成的主体身份。“美国有牛仔,日本有武士,西班牙有斗牛士,英国有最能代表其社会和文化特征的男管家。”[13]小说以男管家史蒂文斯的行为为载体,传达了“一个普通人无法超越自己周围环境的无力”[14]。本文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出发来解读该小说,可以更好地帮助读者理解意识形态与个体身份之间的复杂关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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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