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拯救·成长
2023-12-20刘紫君
[摘 要] 气候小说兴起于20世纪末,这类小说通常虚构一种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未来情境,在那里人类努力与极端变化的环境作斗争。当代英国作家杰西·格林格拉斯在新作《高屋》(The High House)①中讲述了三位少年在气候灾难中求生的经历。小说独树一帜,以关怀为主题,从少年视角叙述了气候灾难下的求生景象,为人们更好地理解少年在极端灾难下的心理与探寻求生路径提供了可能,也引发了人们对于维护世界生态的思考。
[关键词] 气候小说 家庭抗逆力 关怀 灾难叙事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52-04
作者简介:刘紫君,福建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自1992年联合国大会通过《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后,人们对气候危机的关注度不断提高,此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京都议定书(1997年)、《哥本哈根协议》(2009 年)、《巴黎协定》(2015年)等国际性公约和文件陆续出台,加快了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步伐。
进入21世纪,全球极端气候频发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关注。人们的气候危机意识也体现在文学作品中。“人为气候变化小说”(anthropogenic climate change fiction,也译作“气候小说”)于21世纪初在美国强势崛起,席卷整个西方文坛,它以直接叙述气候变化或气候危机场景为主要特征,是环境危机话语中出现的新文类[1],包括洪水叙事、极寒叙事和全球变暖三类叙事[2],呈现末日预言、出路探索和生态政治三大主题[3]。气候小说在2007年左右出现“井喷式增长”;2008年,布鲁姆创造了气候小说(Cli-fi)一词,将关于气候变化的小说类型化;2015年,特雷克斯勒在《人类世小说——气候变化时代的小说》中梳理的气候小说甚至多达150部[4]。艾德琳·约翰斯-普特拉认为:“气候变化已经成为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的主导题旨。”我国气候小说研究学者袁源认为,21世纪学界对气候危机的大量书写与批评建构使气候变化小说成为21世纪世界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一匹“黑马”。
英国作家杰西·格林格拉斯近年出版的小说《高屋》,既是一部气候小说,又是一部少年小说②。小说从三个青少年的视角讲述了他们在洪水灾难来临前后生死相依的经历,讲述了气候科学家弗兰切斯卡在预知大洪水灾难即将给世界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时,为儿子保罗和继女卡拉提前建造了一座避难所——高屋,并将他们委托给善良、有责任心且有农业生产经验的老爷爷和他的孙女莎莉的故事。故事高潮发生在一个夜晚,一场大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尽管大家知道村子可能早就无人居住,但是卡拉仍然坚持要去村子里的教堂摇响警铃提醒村民[5]。杰西·格林格拉斯的这部小说是人们探索青少年在气候灾难下如何生存与如何应对灾难心理创伤的优秀文本。
一、少年视角下的全球气候危机叙事
气候小说通常以成年人的视角对气候危机进行描述,罕有从未成年人的视角展开叙事的。少年是如何看待与应对气候危机的呢?少年是一个“复杂体”,他们作为成人与儿童之间的“中间态”,既是成年人的保护对象之一,又是成年人“储备军”;既需要成为儿童亲密的“守护天使”,又是儿童效仿的榜样。他们在生理与心理方面不够成熟,既有认识自己的困惑,也有认识社会的彷徨,他们所需要承担的责任、发生的蜕变、身上所蕴含的潜力都是巨大的。因此从少年视角探析他们对气候灾难的反应,既是人类在可能发生的气候灾难下的一场生存实验,又是成人对青少年群体的一种关注。
1.以家庭为单位的内向型灾难叙事
以少年视角描述的气候危机与成年人的视角有所不同。作为青少年,对外界灾难的感知不如成人敏感,相较于世界末日这种宏大叙事與“拯救世界”这种外向型叙事,他们更加关注自己及周围的人与事,属于内向型灾难叙事。在灾难降临的时候,少年与家庭的联系最为紧密。在小说《高屋》中,少年们从家庭日常生活中感受气候的变化。在卡拉看来,父母的缺席使她只能和弟弟保罗相依为命,她对父母的怨恨远大于对洪水的担忧,来到高屋与爷爷和莎莉组建临时家庭后,卡拉的叙事视角也仍然围绕家庭展开,她细心记录着洪水灾难下每个人的喜怒哀乐。莎莉视角下的叙事也同样围绕与爷爷的家庭生活展开。莎莉从小与爷爷一起生活,她像爷爷一样热爱观察自然,因此她感知到了气候的恶化。在高屋的日子里,她开始关注卡拉和保罗,以保护他们为己任。少年视角的灾难叙事围绕自己周围亲近之人展开,向人们展示了灾难下家庭内部可能发生的变化。
2.以关怀为核心的灾难叙事
少年的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在面对气候危机时情绪不稳定,容易受外界影响,需要成年人的更多关怀,以帮助他们度过心理危机。保罗从小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常常感到焦虑。在高屋同伴的体谅与关爱下,他开始重新体验生活的美好。他从劳动中获得成就感,从大自然中获得快乐与自由。在高屋生活期间,连绵不绝的雨水让莎莉变得易怒,也使卡拉开始胡思乱想,但同伴的陪伴让大家不至于陷入绝望。在少年的视角下,生存与相互关爱同等重要。河水持续上涨,村子里的牧师来向爷爷道别。在共进晚餐时,卡拉主动邀请牧师一起入住高屋;当洪水从海面席卷而来时,卡拉坚持要去村子里提醒可能还留守在村子里的村民。少年的关注点和成人不一样,少年卡拉选择去关心他人,她不顾海水上涨的危险,前往教堂摇铃,仅仅为了警醒可能在村子里某个角落的人。在少年卡拉的视角下,危机仿佛并不可怕,世间无爱才可怕。成年人或许无法理解卡拉这一冲动的行为,但少年们这疯狂行为中所蕴含的大爱正是危机下最需要的关怀精神。正如保罗在故事结尾所说的,终有一天,大家会逝去,然而每个人都尽自己所能保持着善良,这才是真正的仁慈。
二、危机中的拯救之策
1.外部拯救:重建家庭港湾
少年与步入社会的成年人心智不同,他们很容易将事情简单化处理,对周围的变化更加敏感,因而在精神需求方面,他们与成年人也不同。对少年而言,家庭是爱的港湾,是灾难的避风所。在挑战面前,他们常常退居安全圈,向家人以及朋友寻求帮助。早在20世纪80年代,McCubbin与其同事就在家庭压力理论与家庭系统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家庭抗逆力理论,并在此后二十年间对该理论进行了四次修正与完善。该理论的核心是家庭对压力和资源的认知影响了人的危机适应能力, 成功应对压力后的家庭, 其家庭凝聚力、亲密度、抗逆力会得到增强[6]。目前家庭抗逆力理论被应用于生理学、社会学、医学等领域[7],此外,家庭抗逆力也体现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小说《高屋》中,三位青少年的家庭因洪水灾难而有亲人丧生,但有家庭抗逆力,少年们才能平安度过这个艰难的阶段。
小说中继母弗兰切斯卡与卡拉的父亲是气候科学家,无法一直陪伴在孩子左右,于是夫妻二人制定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家庭重组计划。他们邀请善良能干的爷爷与其孙女莎莉入住高屋并作为卡拉与保罗的监护人,确保兄妹二人的安全。根据家庭抗逆力理论,完善家庭组织模式可以更好地帮助家庭对抗外部冲击。家庭抗逆力的构建需要稳定且有弹性的家庭结构、强大的联结感和丰富的社会经济资源来支撑。在小说中,“弹性”的表现是家庭的重组,即由爷爷来抚育、保护、引导新家庭。“联结”指的是新家庭成员之间彼此支持、合作,即四位主角以高屋为基础组建的新家庭。爷爷与莎莉陪伴着兄妹二人,帮助二人从丧亲阴影中走出,引导他们从对气候危机的恐惧中冷静下来等。卡拉与莎莉也化解了误会,相互包容,共同照顾弟弟保罗。“社会与经济资源”指的是动员人力以及筹措物资,建立经济安全基础。弗兰切斯卡与卡拉的父亲利用自己的学识与远见挑选高屋这一地理位置绝佳之地,同时在高屋内准备好了充足的储备物资,为四人接下来在高屋的生活打下坚实基础。四人组建新家庭后,也各自分工,利用高屋及其周围环境循环使用储备物资。一个适配的家庭组织模式,使得气候危机的挑战变得不再让人生畏。
2.自我拯救:自然关怀与伦理关怀
重建家庭避风港可以帮助少年们获得充足的生存物资,但在危机之下,除了物质充足,青少年也需要建立心理的“防护墙”,需要家人朋友的关心与疏导。危机时代,人人都需要被他人关怀,也需要学会如何关怀他人。人类彼此关怀才不至于丧失理智与希望,才有可能不陷入兽性与绝望。20世纪80年代,美国教育哲学家内尔·诺丁斯提出了关怀伦理的初步构想,诺丁斯认为关怀在本质上是关怀者与被关怀者之间的一种互惠性关系,体现在关系双方的共同行动中,他将关怀分为两类:自然关怀和伦理关怀[8]。自然关怀以情感为导向,是关怀者对被关怀者的需要的一种直接自动回应。对此,关怀者对关怀对象的需求不需要做出任何逻辑推理或得失衡量。伦理关怀则以感觉和道德理想为导向,即关怀者能够感知到过去经历中他人对自己的关怀,并怀揣着作为关怀者的道德理想对被关怀者施加关怀。自然关怀与伦理关怀是紧密关联的。个人需要通过从自然关怀到伦理关怀再回归自然关怀这样的方式来实现最高理想的关怀。需要注意的是,关怀并不能简单等同于移情,因为关怀还要求关怀者对关怀对象的回应进行考量[9]。
小说的三位主人公在气候危机前坚守自己的善良本心,关心自己周围的人和事物,从自然关怀上升到了伦理关怀,最后重回更高级形态的自然关怀,实现了物质与精神的同时富足。莎莉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爷爷教她海边生存技能,也引导其热爱自然。如果说莎莉对爷爷的关心是自然关怀,那么莎莉对自然的关注应归属于伦理关怀,是其模仿爷爷对自己的爱后对自然的“需求”做出的行动。卡拉关心身边的每个人,也包括陌生人,她的伦理关怀很早就转变为更高阶的自然关怀。卡拉是第一个邀请牧师与其同住高屋的人,也是在洪水暴发之夜坚持去村子中心的教堂摇铃警醒村民的人。对卡拉来说,灾难面前,每个人都需要帮助,都值得关爱。保罗出生于灾难时代之初,周围的环境让他感到焦虑,然而在大自然中,保罗的焦虑得到暂时缓解。到高屋生活后,白鹭宝宝成了保罗最好的朋友。保罗做的第一个祷告是希望鸟宝宝们能去温暖的南方过冬。在保罗心中,自然与人是平等的,他用自然关怀对待着身边所有的事物,保罗的自然关怀是一种道德升华后的自然关怀。三位少年具有自然关怀,同时也都践行着伦理关怀。他们关心至亲,互相鼓励并重拾生的希望;他们关心着周围的人事物,向他人伸出援手,为他人着想,他们没有被野性埋没,对世界充满爱。
三、危机中少年的成长
危机面前,即使是毫无经验的孩子也必须学着成长。三位少年初来高屋避难时,缺乏生存技能,心理也不成熟。爷爷在三人的成长中扮演着重要的引领角色。爷爷擅长农耕,有在海边生存的技能。在爷爷的指导下,三位少年在大洪水时代学习着如何解决生存困境。他们一起学做果酱、面包,学着打理菜园、果园,修理发电磨坊,从村子里打捞实用的东西。作为共同生活在高屋里的人,三位少年既需要保持理智,也需要在精神道德上形成一个紧密的共同体,这样才有可能在危机中生存。在这一点上,爷爷同样指导了少年们。爷爷教导莎莉要學会与他人共情,不管莎莉有多喜欢保罗,他都建议莎莉给卡拉与保罗单独相处的时间,他们刚刚失去了父母,需要单独相处的时间来“疗伤”。爷爷教导保罗不需要一直安慰姐姐卡拉,因为让姐姐开心并不是保罗的责任,姐姐需要一定的时间自愈。当卡拉深陷父母双亡的忧伤无法自拔时,爷爷把保罗带过来安慰着卡拉。在卡拉坚持要去提醒村民时,爷爷并没有像莎莉那样用理性劝阻她,而是支持卡拉这个“愚蠢的想法”。这是爷爷教给三位少年的最后一课——保持善心。三位少年的成长是清晰可见的。莎莉在生存技能上更加娴熟,同时她也在爷爷与同伴身上学会了温柔、宽容与拥有同理心。卡拉在爷爷的帮助下,在内心与继母弗兰切斯卡和解了,她不再误解继母对她的爱。卡拉决定冒险前往村子摇铃,就是其在道德上快速成长的表现。保罗就像一张白纸,是高屋同伴们的“一笔一画”帮助他塑造了自我。后来保罗不仅拥有了生存技能,在所有人都死亡后也能照顾好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始终保持着一颗善心,直至最后也没有沦落成无情的“野兽”。
四、结语
气候危机与全人类的未来息息相关,21世纪以来,各种气候问题正在提醒人类危机的逼近。当灾难到来,成年人或许可以凭借自身经验暂时躲过一劫,但阅历并不丰富的青少年应该如何自处呢?杰西·格林格拉斯的新作《高屋》对少年视角下的气候灾难进行了书写。少年与成人不同,他们更加关心自己活动范围内的气候变化与影响,尤其是气候危机所带来的家庭变动。此外,与成年人更倾向于“利己”不同,少年心怀大爱,愿意向他人伸出援手。关心家庭、关心他人,既是少年在危机中所表现出的特点,也是少年在危机中求生的佳策。危机下缺乏生活经验与抗逆力的少年需要家庭成员的保护、教导、宽慰与鼓励。外部家庭港湾的搭建,也需要内部心理的建设,少年得到他人关爱的同时,也将这种关爱回馈给他人,在获得精神满足时,也在灾难的无序下守住了道德标准,保存了人类文明的种子。杰西·格林格拉斯的这部小说提醒人们应当关注气候问题、关注生态变化,为后代着想,关怀自然、关怀他人。
注释
① The High House国内暂未有译版,笔者暂将其译作《高屋》。
② Brown & Stephens在其著作Teaching Young Adult Literature:Sharing the Connection(1995)中对少年文学(Young Adult Literature)进行了广义与狭义的区分。狭义的少年文学指为少年创作的关于少年的文学,它集中描写少年人物的经历、梦想、生活中的磨难等。广义的少年文学即为少年所喜欢并接受的任何文学作品,包括为成年人而创作的作品。本文采用的是狭义少年文学的定义。
参考文献
[1] 袁源.人类纪的气候危机书写——兼评《气候变化小说:美国文学中的全球变暖表征》[J].外国文学,2020(3).
[2] 姜礼福.气候变化小说的前世今生——兼谈人类世气候批评[J].鄱阳湖学刊,2020(4).
[3] 李家銮,韦清琦.气候小说的兴起及其理论维度[J].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
[4] 姜礼福.人类世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21世纪西方气候小说研究面面观[J].当代外国文学,2022(3).
[5] Greengrass J.The High House[M].London:Swift Press,2022.
[6] Walsh F.Strengthening Family Resilience[M].New York: The Guilford Press,2016.
[7] 安葉青,七十三,曾小叶,等.家庭抗逆力理论在风险应对领域的应用:演变、价值及挑战[J].心理科学进展,2023(3).
[8] 诺丁斯.学会关心:教育的另一种模式[M].于天龙,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
[9] 方德志.关怀伦理与儒家及马克思在感性学上的会通——基于对关怀伦理“移情”概念的追溯[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