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与权力
2023-12-20杨超男
[摘 要]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越来越多学者开始关注空间问题,这也为文学创作和批评打开了一扇新窗户。通过对空间的巧妙叙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展现了基列共和国极权统治者对被统治者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迫。小说中,空间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容器”,也是一个多方面体现极权统治的叙事维度。本文拟从空间批评理论出发,探讨权力压迫如何通过空间得以呈现。
[关键词] 《使女的故事》 空间批评 权力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18-04
作者简介:杨超男,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空间转向
在西方社会,人们普遍更关注历史时间维度,常常忽略了空间维度的重要性,认为空间只是时间的容器。“空间的想象”长期被动让位于历史决定论,前者的隐身使人们无法对社会生活的空间性进行有效的批判和反思。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对空间维度的研究在社会科学领域逐渐兴起。一九七四年,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出版了《空间的生产》一书,为人类对空间的理解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它改变了人们对空间的认知[1]。一九七六年,福柯表示,当今时代已属于空间的时代,他认为空间比时间更深刻地决定着当下的社会焦虑[2]。列斐伏尔和福柯不约而同地展现出对空间问题的重视,开启了人文社科领域空间转向的浪潮。
在列斐伏尔看来,只有合适的空间才能让人类社会及其生活方式产生变化。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注重用哲学思维来分析空间问题,他利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生产理论,把空间生产视作一种可持续发展的过程,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空间理论,从而推动了人类对空间问题的深入思考和探索。他通过多种视角,包括绝对空间、神圣空间、历史空间、抽象空间、矛盾空间和差异空间,全面而系统地研究了空间的演变过程[3]。相比之下,福柯的研究重点没有局限于列斐伏尔系统性的空间理论,他的研究涉及了空间、知识和权力的复杂交互,致力于通过知识考古的方式,深入挖掘出这三者之间的深层次联系,从而推动社会的发展。
此后,空间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人们对它的思考也不断深入,逐渐从传统的地理学层面上升到哲学社会学层面,一度成为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焦点[4]。二十世纪末,空间问题愈发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空间转向已经深入渗透到哲学、社会学、地理、都市学、社会文化学等多个范畴,并且成为当代西方学术界的一个热门话题。随着全球化的加速发展,当代学者也开始运用空间问题的思维深入探析当代社会的现象,例如布尔迪厄的“空间结构区隔”、吉登斯的“时间分延”、卡斯特尔的“流动空间结构”、哈维的“时空压缩”、索亚的“第三空间”等多种理论[5],他们以前所未有的创新性思维,对当代空间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使空间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领域。
二、空间批评
随着人文社科领域将空间问题纳入研究,“空间”这一理论术语的内涵也得到了进一步扩展。二十世纪末,各领域的学者都试图通过运用空间思维重新审视自己的研究问题。文学批评家也开始关注文学作品中的空间表达,他们认识到空间元素对于文学的生产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文学空间不是文化和历史叙事中刻板、僵硬的背景,其中有丰富的文化内涵。罗杰·夏塔克提出的并置艺术推动了文学批评的进一步转型。长期以来,文学研究者往往局限于文学历史性因素如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性格发展等研究,此后,他们逐渐认识到,文学中的空间想象应当成为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领域。早在十八世纪四十年代,约瑟夫·弗兰克首次提出了小说空间形式的概念,认为它是一种文学补充物,可与造型艺术相互协调,能更好地与作品中的时间元素配合[6]。这一理论为文学研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批评范式。
此后,空间批评逐步走向文学研究领域的中心,并与后现代主义产生剧烈碰撞,擦出了灿烂的火花,这种对空间的强调,激发了关于元叙事和宏大理论的后现代批判的空间地理学式重铸[6]。文学作品在简单的文本基础之上,产生一种更加复杂的表达方式,从空间角度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和阐释,可以揭示出文本背后隐含的权力斗争、惩戒规训、制度形态等,帮助人们对现实做出一针见血的批判,这也是传统文学批评的一次重大突破。
三、空间批评理论下的《使女的故事》
《使女的故事》描写了基列共和国是如何采取各种措施来维护其统治地位的,执政者不仅限制和管理个人,还不断改进管理技巧。此外,他们还精心设计和控制管理场所和空间。戈温德林·莱特以福柯《规训与惩罚》为理论依据,提出权力的目的在于獲得受支配者的身体,这一目的可以通过训练、设定行为准则和控制空间来实现。规训的效率很大程度上来自空间中个体的组织化,因此它需要有一个特定空间来实施权力,一旦这一特定空间得以建立,它将可以对被规训的身体进行组织、监管和控制。
《使女的故事》里,空间并非毫无价值的实体,而更像是一个容器,它将个体的思想、情感、行为等融入其中,使其成为国家政治、策略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仅是客观存在的,它也是政治和策略的存在空间。在他看来,空间永远充满了政治和意识形态,因此是权力运作和抗拒的永恒场所。《使女的故事》的开篇通过女主人公奥弗夫雷德的视角,向读者展示了权力空间的发展历程。通过她的眼睛,读者可以发现,体操馆曾经是一个自由的场所,这里曾经有过丰富多彩的活动:体育比赛、超短裙、耳环、舞会和电影。现在,她只能从脑海中浮现出的残缺画面去感受过去的自由气息。小说这样写道:“你听,乐声的回旋萦绕,各种无人倾听的声音交叠糅杂在一起,一种风格重复着另一种风格。”[7]作者在这里运用了“重写本”的手法来暗示空间的可书写性,在文化地理学范畴内,空间可以视为历史的“重写本”,是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演变和重复的文化总和或集中表现。读者在小说开头所看到的正是体操馆这个空间的权力化运作过程——权力在历史的“重写本”中留下了痕迹。
《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深入探究了权力与空间的关系,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权力地理学。他认为,权力的空间化可以反映出权力的运作方式,而规训则是一种全新的社会技术。福柯强调,“封闭原则”的应用为规训提供了一种核心技术,即对人的空间进行有效的分配。他认为,要实现规训,必须建立一个封闭的空间,使个体能够在其中按照权力拥有者的意志来发展。通过明确空间的界限,权力拥有者可以建立一套严格的行为准则,以确保一个独立、封闭的空间能够正常运行[8]。《使女的故事》中,权力空间的最直观体现就是监狱,它是基列共和国当局实现统治阶层意志力的重要工具。在监狱中,建立有效的内部结构需要将各个单元有效地划分开来。例如,按照拯救仪式的惯例,每次仪式开始前,当局都要在公众场合详细陈述那些被监禁者犯下的罪行,但每次这样做都会爆发大量模仿犯罪行为,“尤其是在电视直播之后”,当局不得不将这个惯例取消。基列政权统治者意识到,封闭原则的使用必须渗透到其他功能性空间才会发挥更大效用。因此,《使女的故事》中,权力拥有者对权力的空间化运用体现在他们对普通空间的封闭和隔绝上。随着时代的发展,监狱的定义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不再是一个封闭的、隔绝的物理空间,更像是一个具有规训功能的社会空间。据此,统治阶层建立起一套严格的惩罚机制,以便对被统治者实施彻底的监管和控制。小说中,市中心教堂的对面有一堵历史悠久的墙面,后者早已成为当局实施压迫的工具。“男人挽救仪式”“妇女尽情祈祷仪式”的场所并不是固定的,而是按照人群进行区分的,市区祈祷仪式在后院举行,而城市祈祷仪式则在足球场举行。但无论在哪里,祈祷仪式都有士兵保卫,他们“挎着机关枪,仿佛做好了随时应对任何颠覆行为的准备”,这些士兵面无表情,“就像商店里的模特一般”死气沉沉。这种半军事、半监狱的空间安排无疑是国家机器的非暴力化运用,它意味着权力拥有者可以以保护空间安全的名义,将被规训的人从空间中隔绝起来,从而达到控制和约束的目的。体操馆在小说中就成了类似监狱的国家强制机器的变异空间。体操馆有着明确的封闭界限,使女们每天只能绕着足球场散步,绝对不能出入大门。从奥弗夫雷德的眼中,读者可以知道,停用的足球场被铁栏杆包围着,顶部是带尖钩的铁丝网,铁栏杆外就是军队。体操馆和球场不再只是两个简单的物理空间,它们的存在不仅体现了权力的运作机制,而且还与政治制度紧密关联,共同成为当局压迫人民的体现。
当然,封闭原则的运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封闭的空间结构是为了清楚体现出被规训者的“在场”和“不在场”,规训者也就很容易知道其位置所在以及如何找到被规训者。《使女的故事》中,除了对类似于监狱的国家机器空间的利用,生活空间也是权力运作的重要场域。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是规训空间的直接体现,例如学校、医院、教堂、商店和图书馆,这些空间没有明确的界限,通常是半封闭的,为统治者提供稳定的支配空间。例如,使女们常去的服装专卖店是“田野中的百合”,這里销售的实际上并不是制服,而是奥夫弗雷德所说的“袍装”(habit,又有‘习惯之意)。这种“袍装”是对人的权力禁锢,穿上它就意味着臣服于基列神权的宗教教规,因为“习惯是不能打破的”[9]。基列共和国当局采取了严格的监管和分隔措施,通过多种形式将人们的生活空间变得更具封闭性,并利用军事管理手段,使一切变得透明,权力的行使也变得更加日常化和透明化,让大大小小的行动都能受到权力的监视。
小说中还出现了一种极具创新性的空间管控方式,即对福柯在《不正常的人》中提出的“鼠疫模式”与“麻风病模式”的变通应用,以便当权者更好地行使空间权力,控制并维持社会秩序[10]。“麻风病模式”与“鼠疫模式”都涉及权力运作,福柯分析并总结了中世纪西方社会的流行病治疗管理模式,认为“鼠疫模式”更能够有效地反映当时各国采取的措施:他们不再驱逐鼠疫病人,而是在城区中划分出一个个独立、封闭的空间,并对患者进行管理。同样地,在小说中,基列社会的每个场所都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如使女们的住所、红色感化中心、司令官的住宅区、购物区等,这些场所被隔离开来,各自有各自的边界,目的就是有效地控制使女。在这种情况下,基列共和国的国民成了被细致详尽的分析和被精细分区管理的对象。
此外,基列社会采用了欧洲中世纪治理麻风病人的管理模式。在当时,政府对麻风病人、乞丐等人采取了排斥和驱逐措施。基列细心划分和管理女性群体,那些“屡教不改,不可救药”的女性被划分为“非女人”,而那些性别不明的人则被迫迁徙到偏远地区,他们像中世纪的囚犯一样,甚至连基本生存需求都无法满足。此外,基列共和国还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管理非裔黑人,他们被分成几批,其中一批已抵达“第一国有家园”,还有一批正在迁移中。而拒绝皈依基督教的犹太教信徒“雅各子孙”则被驱逐回以色列,这些做法都是基于麻风病的管理模式。基列社会的原教旨主义者认为这些人可能会破坏社会的正常运转,因此将他们流放到其他地方。
基列共和国统治者对空间的权力操控不仅是通过类监狱建筑的空间结构实现的,而且还贯穿了视觉规训权的原则,将整个社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连续性监狱,使生活空间琐碎化和直观化,这样权力就可以渗透到生活空间的各个方面。小说中对空间监管最具创造性的手段就是对空间的视觉监视。基列共和国大街小巷布置了不计其数的秘密警察,他们身穿便服,被称为“眼目”,专门负责监视人们的违规行为。使女们被告知在基列,“上帝的眼目遍布大地”。但“眼目”的身份很难辨识,原教旨主义统治者靠无所不在的秘密警察将整个社会置于自己的视觉监视之下,同时又保持了自己的不可见性,形成了视觉规训的不对称和不平衡[9]。例如,当女主人公看到一群日本游客中的翻译官的时候,她知道要低头看脚下的人行道,使他“绝对看不到眼睛。我知道还是不要直视翻译为妙。许多翻译都是眼目,起码人们都这么说”[7]。“眼目”的出现为“全景敞视主义”提供了有力的例证,“全景敞视主义监狱系统”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对边沁提出的现代刑罚制度的一种深入研究。在边沁的监狱结构中,囚犯们分别被关押在圆形监狱的单个囚室里,监视者可以通过圆形监狱中心的塔楼清楚地看到囚犯们的一举一动。基列社会的秘密警察体制是对“全景监狱”的一种创造性应用,它使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连续性的惩罚空间[8]。不过,“眼目”比“全景监狱”更为残酷,在边沁的监狱结构中,监视塔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建筑物,它要求监视者在场,但在基列社会,“眼目”的身份没有暴露,对使女来说,人人都可能是“眼目”,这就在无形中增强了权力的威慑力。这种“眼目”制度使得权力弥漫在所有空间之中,没有了物理空间的限制,却使得权力更加严苛。小说中,尼克和奥弗夫雷德背着司令官夫人多次幽会并怀上身孕。当奥弗夫雷德首次遇见尼克时,她本能地以为对方是个眼目,便借助白色头巾遮住面部,低头走开。在“眼目”体制下,代表国家机器的权力机构被隐藏起来,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惩戒空间,使得“狱中人”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样,权力就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得到长久的维持和运转。
然而,更可怕的是,使女间的互相监督比“眼目”监视更为透彻。通过对“全景敞视监狱”的变通应用,基列共和国将视觉规训的范围从公众空间进一步渗透到了个人私密空间。小说中,城市被划分成一个个具有高度功能化的区域,各个区域都有着严密的监控,房前门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哨兵和警察。使女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司令官的住宅区内活动,外出购物的时候也必须两两相伴。奥夫弗雷德非常清楚,统治者宣称的保护使女,实际上是为了监视她们,并让她们互相监视,以确保没有人会偷偷逃跑。这种行为被福柯称为“追求规范化的目光”,统治阶级可以通过定性、分类和惩罚等手段将被统治者限制在各种社会空间中(如医院、学校、军营等),将他们变成罪犯、病人、士兵等“凝视”目标,以让他们接受纪律性教育,最终将整个社会变成监狱。
四、结语
阿特伍德借由《使女的故事》刻画了一个典型的反乌托邦世界,通过女主人公奥夫弗雷德的视角,凸显了权力如何支配空间,并如何将其作为控制被统治者的工具和手段。这反映出空间已不再是文学中无关的背景,而是具有社会生产和再生产关系的商品,并充满政治意味。权力不仅存在于公共空间,还隐藏于个人私密空间,既可以通过国家机器的形式显现,也以视觉凝视的方式隐匿性存在。权力拥有者行使权力的方式就是通过对建筑和空间结构进行建构、划分、改造和监管,从而达到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控制,并且将权力渗透到社會各个阶层。由此看来,《使女的故事》可以说是一部彻底的空间政治学小说,深刻地揭示着社会变迁的复杂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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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