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式精神分析视域下《火山下》主人公形象研究
2023-12-20张鑫胡戈
张鑫 胡戈
[摘 要] 《火山下》是英国作家马尔科姆·劳瑞的半自传体小说,该书讲述了驻墨西哥卡纳瓦卡的英国领事杰弗瑞·费尔明有严重酗酒问题,在亡灵节短短一天时间内经历爱情的失意,最终走向自我毁灭的故事。作者借醉酒的领事之口,探讨了爱和自我毁灭的严肃话题。本文借助拉康精神分析中的相关理论,对书中领事这一形象的欲望倾注和明显的自毁倾向进行分析,借此指出这种爱欲倾注对象的不可能性及其自毁倾向的症结所在。
[关键词] 《火山下》 拉康 欲望 自毁倾向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3-0024-04
《火山下》讲述了一位患有严重酗酒问题的驻墨西哥英国领事,在1939年的亡灵节这一天不断自我堕落直至死亡的悲剧故事。本书以倒叙开头,通过拉鲁埃尔和维吉尔医生二人的回忆引入一年前领事与他们共度亡灵节时的奇幻经历。在1939年亡灵节这一天,领事的前妻伊芙回到小镇,企图与领事复合却又无果而终;同父异母的弟弟休和似敌似友的拉鲁埃尔也在同一天进入他的生活,他们两人与伊芙似有似无的暧昧关系也让这一天变得更加沉闷不幸。爱情和生活的失意让领事坠入不断堕落的酗酒深渊,并在一场雷暴雨前以一种悲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完成了最终的自我毁灭。本文借助拉康精神分析的相关观点,对领事失败的爱情和如此自暴自弃式的毁灭行为作出说明,并借此指出这种悲剧并非劳瑞小说中独特的个例现象。
一、拉康之爱欲及死亡驱力
雅克·拉康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基础之上对其进行了拉康式的改造,在语言的向度上对精神分析的内容进行了补充说明。在荆棘丛生的自我认识的道路上,拉康最大的贡献莫过于“人作为说话者其主体意识乃因语言效应而起,也必然受制于话语的场所这个‘大他者”[1]这一观点的提出,语言的介入使得欲望的辩证法在新的领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在《超越快感原则》当中,弗洛伊德提出了死亡驱力(death drive),或其称为“Todestrieb”的原始驱动力,正是这种驱力驱使着主体回归到一种无机状态[2]。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之上,拉康对死亡驱力进行了更进一步的阐释,在拉康看来,死亡驱力与其他的驱力(drive)并非对立的存在。此外,在拉康的精神分析观点里,爱情指向的从来就不是情人彼此眼中的那一个主体,而是失落了的、潜伏着的原初欲望。在此,拉康将爱欲引入语言的向度,爱情就像一个隐喻,其中发生的是意符的替代,欠缺的主体成为爱欲倾注的对象。
在《火山下》一书中,领事的言行举止无不透露着他潜在的自毁倾向,这种自我毁灭的意识与他对伊芙摇摆不定的爱交织在一起,成为他酗酒的主要原因。在小说的最后,领事在中枪弥留之际接受了伊芙的爱,拥抱了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同时也迎接了自己的二度死亡。
二、欲望倾注的失败
欲望之所以成为欲望,是因为它彰显着主体的欠缺和失落客体的缺席。主体爱欲的倾注过程在本质上是欲望客体在象征中欠缺的替代性满足,这种替代关系凸显的是欲望客体的不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欲望不能被满足,所以才有机会成为欲望客体。此类的欲望客体也被拉康称作“object a”,一个失落的、不可能被满足的欲望客体,因为它指向的是一种依附在原初满足经验之上的原始需求,主体所有围绕欲望客体展开的追求都是无限接近于此类满足经验的重新找回,而这种经验的重新找回尤其突出在爱情向度,正如拉康所言:“爱是给予人自己没有的东西。”[4]在《火山下》一书中,伊芙作为主要的女性,所承担的正是象征中的欲望客体这一角色,她作为领事欲望倾注的对象,充满带有不确定性的诱惑和可望而不可即之感。事实上,领事对伊芙的爱多次以一种无果而终的状态结束。在小说开头,拉鲁埃尔在阅读领事遗留下来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喜剧》一书时,发现了領事写给伊芙但从来没有寄出去过的自白信。在其中领事写道:“有时我会被最强烈的情感所占据,一种近乎绝望的、令人迷惑的嫉妒,因为饮酒而加深,依靠自己的想象转化成一种毁灭自我的欲望。”[5]在这里,领事谈及了自己对于伊芙痛苦的爱,一种“最为强烈的情感”,但这种热情的表达很快被一种颓废所替代,酒精使得这种欲望转化成为一种急切的“自我毁灭的欲望”,爱欲的表达就此中断。
很明显,这种爱给领事带来的更多是痛苦的感觉,一种无法摆脱的再挹注体验,他无助地认为“人的愿望是不可征服的,甚至是上帝也不能”[5]。欲望的不可征服性驱使着他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可望而不可求的伊芙正如那不可征服的欲望客体一般,所有的尝试都只是无限接近于她的徒劳尝试。事实上,领事也有过多次要与伊芙重归于好的决心,在科尔蒂斯宫附近广场的小酒吧里,他意识到自己尚存的欲望就像回声一样难以消除,因此,他下决心要找到她,好去“颠覆他们的宿命。”[5]但这种冲动很快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消极情绪所替代,“但是一只巨大的手好像把他的头重重地按了下去……一个模糊不清的死亡区;无法医治的痛苦闪电般地聚集在一起。”[5]在火山脚下的奥菲丽亚沙龙的酒吧里,领事在内心呼喊着,尝试再次回应伊芙的爱,“请让我给她快乐,把我从这可怕的自我的暴政中解脱出来……让我在此回到某个快乐的地方,只要在一起,只要离开这个可怕的世界”[5]。但这种内心的独白同时也伴随着自我的怀疑和不确定,与爱欲交织在一起的,是领事日益加深的悲观情绪:“我已经沉沦,让我沉得更深……毁灭这个世界。”[5]这些怀疑最终驱使着领事在伊芙和休两人面前公然发表了他怀疑伊芙偷情的言论,对于欲望的不确定性占据了领事的内心,至此,欲望的倾注再次中断。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出发,领事多次求爱无果正是欲望客体不可触碰的体现。既然一切的爱欲倾注都是对于一种失落的原初满足体验的再寻回,一种注定无果的冲动,那也正是在这种冲动的驱使下,领事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从夹在书中写给伊芙的情书到游离在烂醉和清醒之间的情话,都是他不断挣扎的体现;但最终情书被遗忘在书中,内心无比真诚的情话也从未说出口,这都是伊芙不可及性的体现。同时,领事与伊芙的爱情并非两个对等主体之间的平等关系,而是与第三者——欲望客体的共同关系,这种欲望客体处在“欠缺的位置,处于一种同时是‘在场与不在场的情景。人在这个欠缺的位置上投入其幻想,并试图透过幻想从被爱者身上找到替代性的满足”[1]。既然爱欲倾注对象只是一种替代性的满足,那也就说明主体所爱的再也不是眼中的那个被爱者,爱情关系中的双方只是一种彼此并未意识到的欠缺的抽象替代。这一点在书中也有着体现,“也许她的身体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抽象的东西”[5],在经历了痛苦的烂醉如泥和孤独的跋涉之后,领事得出了这条关于伊芙之爱的结论,而这种痛苦的启示也是精神分析对于欲望倾注的承受客体阐释的最佳体现:领事对于伊芙的爱指向的并非伊芙本人,而是指向他的欲望本身。他们的关系就像拉康在一次讲座中所创造的爱情神话那般,“人朝着水果、玫瑰或者突然迸出火焰的木柴伸出了手……就像是从水果、花朵和木柴中也伸出一只手来和您的手相接触……在此刻产生的就是爱情”[6]。但在拉康看来,这双手伸向的并不是爱人,而是伸向了失落的欲望客体。领事和伊芙相互的爱,所指向的也并不是情人眼中的彼此,而是共同指向了那一个在象征阉割之初就已经失落了的,无法接近的欲望客体。
三、自毁倾向与领事的二次死亡
拉康在他的讲座中将死亡驱力与生驱力看作是同源的两股力量,在无意识层面上带来作为死亡的能指[8]。他将其描述为处于象征领域的主体的“一种对于失落了的和谐体验的怀念”,这种驱力“追求的是自己的灭亡……试图超越快乐原则,到达绝爽的领域”[3]。在《火山下》一书中,领事杰弗瑞嗜酒如命,对他来说,烂醉如泥才是最清醒的时候。他的酗酒症状成为他不断堕落的外在表现,他同时拒绝与他人进行有效的交流,不顾他人对他的关心,对于伊芙的爱时常置之不理又充满怀疑,就好像他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堕落,就像一艘在夜里秘密离港的船”[5]。事实上,文中也多次有过对于领事自我毁灭结局的暗示,在广场的“森林”酒吧,领事在恍惚之中百无聊赖的时候,循着酒吧里酒瓶的摆放顺序依次读出了各种酒瓶的品牌的同时,他似乎也听到了死亡逼近的声音,“这就是死亡的样子,就是这样,没什么了”[5],长时间的酗酒恶习和领事糟糕的精神状态无疑有着莫大的联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正是领事亲手毁掉了他自己的生活和自己与伊芙未来的可能性,酒精对他思想的麻痹使他很难感受到他人的关心,他和他人的对话往往也是碎片化、跳脫的,其中充斥着大量的无关意象和呓语。当然他也有过难得的清醒时刻,在发表了对于伊芙与休偷情的怀疑言论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就是生活在痛苦之中,没有答案,“被朋友放弃,正如他们被他放弃一样……我做了什么?空白发出了回声……为什么我以自愿的方式毁掉了自己?”[5]以上提到的种种迹象都表明领事具有明显的自毁倾向,最终,他的自我堕落以他的二次死亡收尾,他不仅迎来了自己命运的终结,也抹除了自己在象征领域中的位置。
这里所提出的二次死亡,意味着主体在意符层次的抹除,即“必须要拿掉他的第二个生命才能对自然更有用,因为它要的是毁灭”[9]。正是这种驱力的驱使,让领事不断追求着名为死亡的真实。此外,在领事被蛮横的警长枪毙之前,他就已经经历了象征上的死亡。这种象征性的死亡“属于历史领域,因为它只能在由意符链所定义的层次上才得以展现出来”[7]。从领事脱离了伊芙和休开始赌气独行,他就已经开始经历了自己的象征死亡,一如被俄狄浦斯王下令囚禁在墓室的安提戈涅一般,将自己固执地置于原有的象征性共同体秩序之外,将自己的象征性死亡先行于自身的生物性死亡,以一种破坏和乱序的特质开始自己最后的毁灭。
在中枪之后的生命弥留之际,领事想到了伊芙,幻想和休以及伊芙一同攀爬波波卡特佩特尔火山的场景。在幻想里,领事祈求伊芙的原谅,“没有爱就无法生存”[5],这是他对于自己堕落的忏悔,也是他跨越生与死边界的最后遗言。领事在最后的弥留之际接受了伊芙的爱,拥抱了长久以来那个不可触碰的欲望客体,领事实现了自己的二度死亡。
四、结语
《火山下》是马尔科姆·劳瑞的半自传体小说,劳瑞和故事中的领事有不少相似之处,他们都有酗酒成瘾的恶习,也都有过一段居住在墨西哥的时光和失败的婚姻,因此书中不少情节都可看作是其个人经历的一种再现和反思。该书成书之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或许残酷的战争给劳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书中不乏战争元素。从随处可见的士兵到军队演习,各种军事意象的出现营造出一种紧张焦虑的感觉,或许这种焦虑感正是劳瑞对于战争的残酷、对人生的脆弱和易变的一种再现和思考。而精神分析则能够很好地对这些文本中的潜意识进行捕捉、放大,就像拉康在研讨会上所说的那样,诸如戏剧等文艺作品所涉及的精神分析向度的运用,对于精神分析理论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10]。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出发,通过对于欲望客体和死亡驱力的分析,本文揭示了为何领事对于伊芙的爱是一种不可能的爱,及其自毁倾向的症结所在;同时,领事此类的人物形象并非作者劳瑞笔下的偶然个例,劳瑞在此所反映的是人类共同的焦虑,也是他对于自我迷失的反思。
参考文献
[1] 沈志中.永夜微光:拉康与未竟之精神分析革命[M].台湾: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0.
[2] Freud S.The Ego and the Id[M].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90.
[3] Evans D.An Introductory Dictionary of Lacanian Psychoanalysis[M].London:Routledge,2002.
[4] Lacan J.Anxiety: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Book X[M].Cambridge:Polity,2014.
[5] 劳瑞.火山下[M].程工,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
[6] Fink B.Lacan on Love:An Exploration of Lacans Seminar VIII,Transderence[M].Cambridge:Polity,2014.
[7] Lacan J.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The Ethics of Psychoanalysis[M].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92.
[8] Lacan J.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The Four Fo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M].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98.
[9] Sade M D.Justine,Philosophy in the Bedroom,and Other Writings[M].New York:Grove Press,1971.
[10] Lacan J.Desire and its Interpretation: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Book VI[M].Cambridge:Polity,2019.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张鑫,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通讯作者:胡戈,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基金项目:广西高等教育本科教学改革工程项目:“新国标”背景下高校英语专业英美文学课程体系建设及教学改革探索与实践(2020JGB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