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审美趣味与文化再生产
2023-12-20黄含滢
[摘 要] 布尔迪厄的文艺实践理论以审美趣味为核心,始终采取动态的方式来观察文艺场域的发展。傅译本作为《飘》进入中国的“开山之作”,从一部通俗小说至新世纪被列入“世界经典名著”行列,其对译本本身的评估及后来传播所带来的文化效益早已远远超出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本文根据布尔迪厄文艺实践相关理论,通过傅东华译本在中国文学接受史的价值定位,探析主体的审美趣味和客观社会资本因素之间的“共谋”关系。
[关键词] 傅东华 翻译场域 布尔迪厄 审美趣味 文化再生产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3-0087-05
与严肃文学不同,通俗文学的主旨不在于感悟和教化,而是“愉悦身心”。作为满足读者的愉悦性消费的大众文学,其文化需求的愉悦性源于个体内心的共鸣。作为一部世界名著,《飘》带来的审美效果不能僅仅体现在当时受众获得“愉快”的心理上,而是要获得具有历史性、社会性意义层面的认可,而这对一部通俗小说而言实属不易。傅东华翻译《飘》的成功是基于20世纪40年代上海“孤岛”时期的翻译场域。在“文艺大众化”的文学观下,译者根据大众在特殊时期的文化消费需求进行创作,并且在政治场域、文艺场域的不断变动中获得居高不下的论争热度,为其积累到足够的文化资本,最终在20世纪90年代,为《飘》在中国文学接受史中的“经典”地位夯实了基础。
一、傅译《飘》的产生:社会性趣味和主观性实践的产物
从目的论角度来看,审美趣味具有社会必然性。有人将《飘》这一翻译实践归功于傅东华主观上的审美判断,认为其归化翻译策略是一场重形式、无关功利的趣味体验。而站在社会学角度,社会学家布尔迪厄针对审美趣味就曾提出思考:在日常生活中,普通大众的审美判断是否需要采取艺术性、社会历史化的维度考量?进而强调,“假设艺术品存在(亦即作为一个具有意义和价值的象征对象),确切地说,只有当它被具有所要求的意向和审美能力的欣赏者所把握时,才可以说正是一个审美者的眼光使得某个艺术品得以成为艺术品”[1]。不同于康德时期以趣味判断为核心的审美理论,布尔迪厄认为随着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审美趣味不再是一种天赋异禀上的共通共感,而应将其放置社会场域、文艺场域中加以考察,这是后天形成的。通俗文学的读者群理应定位在社会群众,相较于纯文学、雅文学,更应该从社会场域去探究其文学价值。
上海作为传统意义上中国通俗文学的重镇之一,在这一时期亦不负众望诞生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家和风靡上海乃至全国的通俗文学作品。市民文化的流行直接促进娱乐行业的兴盛。在这种情形下,布尔迪厄所强调由习性、审美趣味作为一种身份的感知系统的作用被明显扩大,所呈现的文艺审美也更具多样化。上海大众生活水平消费力的普遍提升,使得他们的趣味鉴赏要求随之提高。
社会场域作为塑造行动者审美取向的重要场所,为顺应时代要求必须在时代发展中进行不断重建和更新。而政治、文化的特殊战时需求使得原本具有阶级性质划分的习性和审美趣味以更为隐晦的形式存在。但在翻译场域中,这种特殊需求下所选择的审美规范并非无迹可寻。在自我与他制的博弈场上,在审美习惯的引导中,傅东华敏锐地捕捉社会动态而采取不同的行动——不仅立足“文艺大众化”的大局观进行审美审视,还要捕捉市民的趣味倾向,顺应群众的口味调整自己的翻译方式,实现社会客观性与个体主观性的相统一。在“一切为抗战服务”的文学价值观指导下,具有反战意识和战斗精神的被压迫文学、弱小民族文学,涉及战争主题的抗战文学首先被选入翻译范围中。《飘》虽然与反法西斯战争文学并无直接联系,但它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所表现的独立意识与战争相关,因此傅东华选择这部作品翻译并非无的放矢。
“直至书的内容涉猎过了,电影也领教过了,才觉得他虽不能和古代名家的杰作等量齐观,却也不是那种低级趣味的时髦小说可比——它的风行不是没有理由的,它却是还值得一译。”[2]在傅东华看来,书可按“趣味”划分,譬如一些流行一时的、思想内涵程度不足的时髦书便属于“低级趣味”,而真正能流传于世长盛不衰的书属于“高级趣味”。其作品反映的价值能够被审美者所把握,将之列为艺术品的范畴。就当时情形而言,电影《乱世佳人》的广受欢迎已经为《飘》进入中国奠定了强有力的社会影响力和群众基础。“乱世佳人,佳人聚散。”其中的“乱世”“聚散”等主题获得共鸣,这是《飘》的通俗性。无论是关于生存和生活本质,还是爱情与友谊的矛盾,不同的受众皆可以从作品中得到截然不同的感受。无论译者还是受众都可以通过作品进行自我反思,这就是《飘》的社会性。
《飘》的原著题目为“gone with the wind”,出自女主人公斯嘉丽之口。傅东华题名为“飘”,一方面出于尊重原著,将其本义定义为“回风”“暴风”,符合原文的主题思想。同时,“飘”在汉语又有“飘扬”“飘逝”之意,这又把gone的意味也包含在内[3]。从题名开始,傅东华便自觉借隐喻、象征等表达技巧将原文联系到现实,将国人内心对乱世的郁结表露无遗。
概而言之,布尔迪厄赋予实践观念以更强的社会性内涵:行动者习惯和实践感,既是外在的历史现实结构被行动者自身消化的主观过程,同时也是行动者主观能动意识向外的客观过程。傅译本《飘》的产生,是“孤岛”时期傅东华针对特殊社会情形作出的能动行为,该译本是具有社会性趣味和主观性实践性质的文化产品。
二、傅译《飘》的“归化”输出:文化生产与再生产的过程
傅译本《飘》的翻译策略的选择一直颇受学界争议。有些评论认为其译法极度的“归化”,更有学者将归化方法的运用视为傅东华为迎合读者兴趣口味的“不科学”证据。类似的文学批评大多站在传统语言学的视域里,担心归化过度会让中国读者无法真正感受原著的魅力。但受众风评却与上述学者观点恰恰相反,无论当时还是现在的读者,对傅译本基本持积极肯定的态度。批评家与读者之间对于《飘》不同的批判角度,导致错位的审美评价在历史场域中产生,也将在再生产过程中继续。
1.翻译场域的变动
抗日战争爆发后,“为人民战斗”“为人民服务”的词语被反复提及。在文艺场域中,“文艺大众化”与抗战诉求紧密结合,通俗文学的优势在这一时期显露无遗。“文艺大众化”并非简单的口号宣传,想要落到实处,文学行动必须与时俱进地作出改变。进步的翻译工作者们不能以直接的文学手段来助力这场民族解放战争,转而从翻译、戏改等间接手段中融合自身那一腔无处释放的爱国情感,以便让群众更好地领会作品中的深意,树立抗战共识,当时文学界推崇的文艺意识形态追求更“亲近化、通俗化及和谐性”[4]。
通俗文学地位的提高,带动相关的文学表现形式跟着水涨船高。20世纪40年代,方言剧的大众化推广使文学家极力寻找可发掘的语言资源。文学翻译场域的讨论重心在这时也从早期强调纯粹外语输入的“死译”“直译”转为关注文本文字的重新创造所带来的更深层次的审美价值和思想内涵,即“文从字顺”的归化翻译。
因此,译者在处理文本上有更大限度的自主性。傅东华在翻译《飘》时独创一种新型语言——杂糅北方方言和上海方言,从而建构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形式,再現美国黑人方言混杂的语言效果。傅译口语中带着一丝小资调的幽默风趣,既带着上海的“洋气”,又使得作品带有浓厚的“中国味道”。例如,原文中的“beaux”一词是“情郎、富家子弟、花花公子”之意,傅东华将它译为“小白脸儿”,赋予原本简单词汇以通俗文学意义。中国传统文化对异文化有强大的归化功能,而这种归化功能在具体的社会、文化场域中产生不同的效果。傅东华一反“译者的隐身”的常态译法,转而采用译者主动参与语言结构重组的方式,使得读者群可以较为轻松地通读下来,且成为后世许多重印版、再译版所遵循的行文规范。
这种打破规范的方式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可能会招来非议,也可能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脱颖而出,成为打破瓶颈期的有效措施。我国在20世纪40年代对于美国文论的译介不及对欧洲的重视,但是譬如对卡尔浮登、莫尔顿、白璧德这样的学者,傅东华早已于二三十年代就有接触,这是他的优势所在。傅译本的巧妙之处便在于在构建方言规范的行动中充分利用自己积累的语言优势和广泛的美国文论的知识储备,从中找到美国南方方言和上海方言的相通之处,事半功倍地达到自己的翻译目的,不知不觉中巩固自己在翻译场域的地位和文化资本。
2.归化翻译的选择策略
鉴于傅译版本的“开山有功”,后世翻译家都格外注重翻译版本的“归化”问题,在严格遵循“忠实原文”的基础上,力争加强翻译语言的通顺性和本土适应性。他们认为如果原始的语言与文化特征无法进入译入地区的视阈,就尽量接近译入语的语言和文化,从而使译入语读者较为顺利地感知和接受原作带给读者的阅读快乐。
“归化”问题归根结底是两种翻译文本之间关乎政治、文化因子的处理问题。对“归化”翻译方式的选择,傅东华在其首版序文中都有所解释:
因为译这样的书,与译Classics究竟两样,如果一定要字真句确地译,恐怕读起来反要沉闷……总之,我的目的是在求忠实于全书的趣味精神,不再求忠实于一枝一节。[2]
实际上关于归化和异化的选择问题,孙致礼针对这二者的评价较为中肯:“翻译的根本任务既然是忠实地再现原作的思想和风格,而原作的思想和风格都带有浓厚的异国情调,翻译中不采用异化的方法,是很难完成这项使命的;与此同时,既然又要求译文像原作一样通顺,而要做到这一点,译者在语言表达中,又不得不做出必要的归化。”[6]通过重新审视傅译本的历史性,不难看出翻译在文本之外是一个交流的动态过程。作为“跨语际实践”的结果,译者行为都是带有“世界文学”意识形态的。
3.文化生产:文化资本的产生与置换
布尔迪厄提出概念说明“文化再生产已经在整个社会实践总体中”,但更强调“当代社会是一个以文化实践及其不断再生产作为整个社会的基本运作动力”[7]。他引用社会经济学“资本”这一概念,将各种文化资源的表现形式套用称之“文化资本”。在不同主体与社会场域互动中,这些文化资本被定义为包含审美趣味在内的文化价值形态,且在文艺场域中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能够被认可的文化资本皆为文化机构和大众意识合力下塑造而成。当某一经典作品被大众选择和认可得以广为流传时,这部经典作品所产生的艺术价值就具有普遍意义,成为被文艺场域占有、使用且进行场域置换的文化资源,从而获得更大力度的传播和经典化。
有些人认为傅译本的成功是源于傅东华的翻译大家身份和扎实的翻译功底,其实不然,每一个文化产品生产过程的背后是译者对该部作品所体现的趣味鉴赏水平。在这列举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和《迦因小传》的对比为例来说明审美趣味的重要性。林纾在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时十分重视其中“礼”和“情”的关系,在翻译过程中亦存在大量的删节和改写,尽可能地回避“爱”的直接表达。即使归化之后的小说主题与原文本有差异,但因符合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和语言习惯,林纾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能够获得群众的认可。而另一部翻译作品《迦因小传》却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林纾一上来就暴露迦因未婚先孕且生了一个私生子的人物叙述,但未婚先孕和私生子是有违中国传统道德的,使得喜爱迦因的读者难以接受,林纾的译本也在社会上受到前所未有的批评。
文化资本的成功置换不是文本直译、语言策略、思想把握等某几个翻译场域的简单组合就实现的。傅译本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被大众认可,依靠的是双语境转换下为满足大众审美口味的文化再创造。当时的翻译家以个人审美需求进行翻译是无法满足大众需求的,因为审美体验最终是由读者来完成的。而审美体验的差异影响译者的翻译目的,并由译者翻译策略的折射再次介入到翻译过程。傅东华的“归化”翻译其实是一种顺势而为的做法。
三、傅译《飘》的文学地位:文学场域市场化变革与文化再生产
从文艺的生产机制的角度出发,政治、经济对于文艺场域的干预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翻译是在变动的文艺场域中诞生,而翻译作品的批评价值亦在变动中重新评估。傅译本《飘》能够从一部“反动小说”的地位摇身一变被列入“世界经典名著系列”中,离不开文化市场化改革的帮托及自身文化资本的提升。
1.“重见天日”的反动小说
《飘》一经面世,在美国和中国都大受欢迎,但其文学史地位却较为低下。因涉及种族歧视、南北战争等敏感话题,《飘》的文学地位和文学价值往往不被给予肯定。从当年的文章报纸的标题便可见一斑:《〈飘〉——一部反历史的宣扬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作品》《〈飘〉阻碍了我的进步》《〈飘〉是怎样麻醉我的》《坏小说〈飘〉毒害了我的思想》《从对于〈飘〉这类坏作品的批判所想起的》[8]。评论家于晴在1950年第3卷第4期《文艺报》中总结了对“反动小说”《飘》的批判:“对进步意义的事物的狂暴的愤怒与憎恨,和对罪恶的奴隶制度的宗教似的膜拜和狂热的赞颂,是反动的哲学,美国反动文艺的内容的全部。”[9]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让这种批判发生了舆论转变。“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政策让文学得以体现其自身的审美艺术价值。“文化转向”带来的多学科跨学科的视野拓展使得中国的文艺话语迎来了自觉发展的黄金时期。十年的文学空白使得人民群众对文化需求变大,特别是对通俗文学的需求量明显上升。而国内作家的原创作品必然无法满足快速膨胀的文化需求,因此翻译成为满足人民群众精神生活的快捷便车,傅译本《飘》再次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强烈关注。
这一时期傅译本《飘》的“重写”目的更为复杂深化。勒菲弗尔就曾提出关于承担翻译活动的历史文化语境及其背后相关的社会、个体等主客体因素的影响力,在其《为何重写》一书中依据“文化转向”来考察文本的重新选择,亦利用布尔迪厄“文化资本”理论来论证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翻译是对原文文本的改写。所有改写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反映了某种意识形态和诗学。通过操纵文学,改写在特定的社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而起作用。改写就是操纵,它以行使权力的形式出现。”[10]《飘》能够“重见天日”,在时隔二十年后再次重印,离不开市场资本的动态状况对其价值的定位,即勒菲弗尔关注的市场赞助制度。可以说,《飘》作为文化资本得以再生产是时代与大众意识共同塑造的结果。
2.社会文化语境下的重写
文学翻译的复苏始于197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在这一年开展了“名著重印”的文学活动。到了1979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决定重印出版龙门联合书局于1940年发行的傅译本《飘》,但这时《飘》头上的“反动”帽子还没有脱掉。
直至1980年6月,邓小平同志在接见美国费城坦普尔大学代表团时对《飘》的出版发表自己的观点,“出版了也没关系嘛,大家看一看,评价一下。”[11]邓小平的说法代表了当时中国对待西方文化的官方态度。布尔迪厄认为,只有出现官方文化机构对价值普遍化的认可和推行,社会中的行动者才会产生进行跨场域应用的实践行为。《飘》再次引起一场热议可以说得益于改革开放,各界文人学者开始重新评价这部小说的文学价值,对主人公郝思嘉的精神内涵探索亦更多样化。
由此来看,1979年浙江人民出版社的重印就带有些“大胆”的意味了。《飘》再版的重要意义一方面缘于译者傅东华的关系,另一方面,作为除北京、上海以外的地方出版社单方面首次出资发行的外国名著,《飘》本身的文学史价值就不低。关于《飘》重新出版的全过程在当时浙江文艺出版社编辑工作人员汪逸芳的工作日记中清晰可窥。这场胜利离不开时任浙江省出版局局长马守良顶住政治和舆论压力力推《飘》再版重印,离不开丁子春教授勇敢发声为《飘》写积极评论,也离不开汪逸芳等众编辑对《飘》内容的仔细审查和修订。
四、结语:《飘》终未随风而逝
两种语言文化系统的对话和谈判终归要回到主旨。只是针对不同社会角色的目的不同,达到的旨意也不同。根据布尔迪厄对文艺场域的观察和叙述,傅译本《飘》及其文学价值的重估是在一种“关于文学艺术地位与秩序的客观关系空间”下,逐步实现在译者主体性和客观社会性之间平衡二者的审美趣味,具有文化资本性质的文艺实践。而到了20世纪70年代,傅东华及其翻译作品《飘》被“参与性对象化”,译者本身也被当时的文学批评家作为研究对象之一,这一时期强调的是自身与场域的关系。布尔迪厄十分强调“关系性”思维方式,认为研究对象并非彼此孤立的,而应该放在关系网络中进行分析。
事实证明,中西文化要实现真正的对话不是靠简单意义的“忠于原著”,需要译者及批评家引进“他者”作为审视自我的参考系,时刻以打破思维藩篱的思想解放突破对片面性或二元对立的固有认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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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丰捷.无法飘逝的记忆——追踪20年前一场关于《飘》的争论[N].光明日报,1999-1-8.
[12] 康慨.《飘》为什么是一部问题小说[N].中华读书报,2020-6-17(4).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黄含滢,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