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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铁凝《哦,香雪》的空间书写

2023-12-20向晶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3期
关键词:香雪铁凝

[摘  要] 铁凝早期成名作《哦,香雪》以精妙的叙事构建了一个极具张力的空间场域。在此空间书写下,象征开放与封闭的城市与台儿沟、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情感流变,同主人公香雪在空间转换与并置中的价值选择与精神追求交织在一起。作者在表征“启蒙理性与人道主义”的《哦,香雪》这一文学文本中审美化地与读者进行对话。

[关键词] 铁凝  《哦,香雪》  空间书写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3-0074-04

“空间”作为西方文学批评中一个重要的关键词,有着深厚的理论背景与久远的哲学渊源,可追溯至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关于“空间是在场与不在场的交替”的论述。而传统的文学批评史,多强调时间的重要性,文学作品中的空间仅被认定为是一种静态的、承载叙述内容的“容器”,空间本身所容纳的多重意蕴与审美特征被遮蔽,这无疑不利于文学演进的活态发展。自20世纪后半叶起,一股强调“空间转向”的理论实践力量冲击着人文社科诸领域,致使更多学者关注到“空间”的历史、审美、文化、政治等意义。如后现代空间理论思想先驱亨利·列斐伏尔,在其著名的空间理论著作《空间的生产》中指出,空间不仅是一种物质存在与精神存在,它更是一种社会关系的存在,由此提出“空间实践”“空间表征”和“表征的空间”等概念。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W·索亚在对此理论深入分析的基础上提出第三空间的理论:“第一空间,强调物质维度;第二空间,强调精神维度;第三空间,是对前两种空间的解构和重构。”[1]同时代的学者也发掘出空间的多维意义,诸如社会空间、民族空间、他者空间、性别空间等。铁凝的《哦,香雪》作为新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启蒙文学文本实践,以诗意的笔触叙写火车未开通之前自给自足的、封闭的台儿沟和火车开通后对台儿沟人的冲击,尤其是对纯真、质朴的乡村女孩“香雪”“凤娇”等人的生活和心理的影响。本文从空间视阈的角度切入,从作者对“火车”“铅笔盒”“台儿沟”等分别隐喻着现代性、先进、封闭落后的二元空间符号的使用,以及在不同的空间场域下,作为乡村淳朴形象象征的女孩香雪在面对现代性的进程时内心的渴望以及由于强烈的身份认同感而引起的身份焦虑,尤其是对香雪从车门到窗口再到车内这一系列行动而形成的空间转换和最后香雪“回归”台儿沟这一精神故土的书写,探微《哦,香雪》这一审美空间所寓意的更深广、更厚重的关于文学对人类的观照与民族的精神之根。

一、物理空间符号的隐喻性

“物理空间是以物质形态呈现的,人的知觉可以感知的空间。”[1]这大致等同于索亚的“第一空间”。在《哦,香雪》这一文学文本中,作为人活动的、与人发生联系的空间是非容器性的物质存在,铁凝巧妙构思的场景与场景中选用的物件隐喻着更深层的对时代走向的关注与人类的精神指向。

台儿沟是个偏远的小山村,在这里居住着十来户人家,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山吃山的生存方式保证了他们自给自足的生活需求,在这里,他们进行着简单的人际交往,使用的工具与居住的场所皆是朴素、原生态的。而当那两条纤细又闪亮的铁轨冲进深山,封闭的台儿沟被打开一道向外的缺口。面对吐着撼天动地轰鸣、身体庞大又绵长的火车,台儿沟的村民沸腾了,他们怀揣着好奇与期盼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来自远方的火车到台儿沟驻足的一分钟。为了这一分钟,台儿沟的姑娘们虔诚地梳妆打扮,“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2]。火车带来了远方的旅客,也勾起了台儿沟姑娘们被压抑的好奇。在火车到来之前,她们身处大山的怀抱,一眼望去是山,翻过山仍是山,自己的生活、交往范围都无形中限制在这座封闭的山村。而如今,一辆巨大的能容纳许多人的“大绿屋”开进大山深处,开进台儿沟,她们从火车上看到“妇女头上别着的金圈圈”,“比指甲盖还小的手表”,还有吸引着香雪的“皮书包”。凤娇不断地追问,“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是干什么用的?”“你们老待在车上不头晕?”“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2]她们热烈地讨论着这种种的新事物带来的新体验。这些隐喻着“文明”“先进”“城市”的空间符号“火车”“金圈圈”“手表”“皮书包”等带给一直生活于封闭村庄的人们强烈的冲击。铁凝将隐喻“开放”“文明”的空间符号“火车”等与隐喻“落后”“封闭”的空间符号“台儿沟”等并置在一起,探究在这二元空间碰撞之下,作为个体的人细腻的心理变化。这一书写在更大的层面上同时隐喻着在20世纪90年代初正处于现代化进程的中国,人们对于自身身处封闭、落后处境的醒悟,以及对于走向开放、文明与进步的新时代的渴望。

二、话语空间的身份焦虑建构

铁凝的《哦,香雪》讲述了以主人公香雪为代表的淳朴乡村女孩,在面对表征先进的“火车”“自动铅笔盒”等物件时表现出的对一切新奇事物充满向往、渴望的美好故事。文本的叙述话语自然地呈现原始、纯真的人性美,同时作者通过对文本中不同叙述者的话语空间进行理性的分析,书写了长期处于封闭状态的个体的人在面对历史进程所带来的巨大社会变革——现代化进程下的喜悦与泪水交织的复杂心情,以及在这种复杂心理空间之下引起的身份焦虑意识。

俄罗斯著名语言哲学家米哈伊尔·巴赫金提出,“每一个对话本身是独白性的(是最小的独白语),而每一种独白都是大型对话(特定领域言语交际)中的一个对语。”[3]也就是说,“在话语中我是相对于他人形成自我的。”[4]在《哦,香雪》中,香雪作为唯一一个走出台儿沟到十五公里外的公社接受初中教育的姑娘,有着大山里女孩特有的纯真与懵懂,面对公社中学里女同学们的轻笑与不怀好意的眼神暗示,以及故意地询问“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天真的香雪并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回答“两顿”,还会友好地看着她们反问“你们呢?”而在她们一次又一次盘问的口吻中,在火车送来远方的新奇物件后,在看到自己小木盒似的铅笔盒与同学们那装有磁吸的自动铅笔盒摆放在一起显得那样笨拙、陈旧时,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们对于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们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2]。香雪感受到来自同学们话语中的轻蔑,因为她来自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在同学们眼里,自己那做木匠的父亲亲手制作的铅笔盒是陈旧的,远远比不上嗒嗒乱响的自动铅笔盒。同学们“一天吃几顿饭”和“你的铅笔盒呢”的重复询问,建构了一个中心话语场域,这种强势的质询让香雪归于边缘地位,边缘地位所赋予的边缘人的身份令香雪不安,她急于向外界证明,试图通过在火车上换取自动铅笔盒来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她心里盘算着估计要用40个鸡蛋才能换回一个自动铅笔盒,因为这个铅笔盒是来自大城市的。在火车上,香雪换到了这样的铅笔盒,尽管归去的路途使她害怕,但是月色下闪着光的小盒子让她喜悦,但香雪觉得它还不属于她,于是将自己擦脸油用的小盒子放了进去,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2]。拥有了城市里的自动铅笔盒的香雪像是有了一种归属感,她甚至期待着明天,期待着明天上学时来自公社的女同学们的再三盘问。40個鸡蛋没了,这让懂事的香雪苦恼过,因为鸡蛋是父母亲辛勤劳作才攒起来的。在归去的路上,香雪的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她甚至想起以前凤娇叫她拿旧汗衫换糖吃,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的事。但,铅笔盒毕竟不同于芝麻糖,在香雪看来,“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5]从香雪流变的心理叙述中,可以知晓那小小的自动铅笔盒满载着香雪的希望,安放着她那颗敏感不安的心。

来自台儿沟的香雪对象征先进的远方是向往的,同时也因远方与自己家乡的异质而感到身份焦虑,这在铁凝的叙述下都是具体而形象的存在,而这一切,在更抽象的意义上,表征着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城市外来者”的无根之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种底色。这种元主题式的书写,是沈从文笔下的“走进城市的乡下人”,是他的“边城”与“远方”,是茅盾在《子夜》里看到现代化城市而惊恐连连的吴老太爷,也是贾平凹对城乡之间反复徘徊的叙述,这更是对时代走向和人类心灵深处的观照,这种观照在《哦,香雪》中显现出对理想人格、人的现代主体精神的关怀。

三、身体的空间转场审美表征

伊丽莎白·A·格罗斯通过对人的主体性与身体、性别、建筑等的理性探究后提出:“人的身体是通过对其心理书写和社会书写逐渐形成的。”[1]换言之,人的身体是联系这三种空间形式的核心要素。某种程度而言,身体不仅推动着文学文本叙述的空间转场与并置,在空间的流转中作为个体的人的差异行动,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细微的心理变化,在作者审美化的描写下指向了关于人性、人类文明、时代精神等更深广的领域。

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迎来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新征程,国家的政策扶助与技术研发带动一批沿海城市的发展与繁荣,城市里有着大量的就业机会与广阔的发展空间,借此发展起来的交通运输走进内陆城市和大山深处,重新点燃无数中国人追求理想的熊熊烈火。诞生于1982年的短篇小说《哦,香雪》讲述的正是这个时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大山里的台儿沟,表征远方的文明与先进的空间符号“火车”等启发着以香雪为代表的封闭世界里的有志青年走出去的故事。铁凝笔下巧妙构思的主人公香雪,是一个具有典型性与人物张力的形象,在其潜意识与意识推动下的身体转场并行的两条空间流动线中,可以窥见铁凝对于那深广领域的探索。大山环绕下的台儿沟是香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这里生活着她的至亲,以及与她一起长大、关系密切的姐妹们,有一天火车来了,开过的隧道给这个封闭山庄撕开了一道向外的口子,台儿沟的人们都挤在村口欢迎这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而来,而台儿沟的姑娘们更是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得体,然后在火车停站的时刻观望火车内的新世界。一开始是在车外驻足,之后沿着长长的火车走,香雪她们总能透过那方方窄窄的窗口看到一些台儿沟没有的新奇物件,这些新事物吸引着她们日复一日地在火车站翘首以盼,火车上那新奇的人与物带来的新鲜感强烈地吸引着这群乡村姑娘,没过多久,她们开始“挎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5]。自此,火车上那方小小的车窗将台儿沟的姑娘们与来自城市里的人与物件联系起来。“火车门”“窗口”是空间研究中常见的边界,这些边界是空间的边缘,分隔或连接着不同的空间。台儿沟的姑娘们何其聪明,她们率先主动打破物理空间的屏障,通过带有原始意味的以物换物的淳朴方式,表达着她们对于进步的新世界的渴望。在这群姑娘之中怀揣着最为强烈的向往之心的莫过于香雪,香雪是台儿沟中唯一接受着初中教育的姑娘,因着对知识的渴望,她不辞辛苦每日赶赴距台儿沟十五公里外的公社中学接受教育。在火车驶向台儿沟后,她在与乘客们换卖物品时,也会从那方车窗抽空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情,“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什么叫‘配乐诗朗诵”,甚至有一回她向一位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多少钱时,没承想火车开动了,她甚至追出去了好远。香雪对于自动铅笔盒的执着,一方面也源自公社中学女同学们那轻蔑的盘问,令她意识到美丽的台儿沟是封闭与贫穷的,她与同学们所构建的城市中心的话语空间格格不入,所以她以为拥有一个自动铅笔盒就能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身份认同。深秋的某一日,与以往火车总是打开着车窗不同,車窗关上了,关上就意味着切断了联系,封闭的依旧封闭,先进的仍旧先进。提着40个鸡蛋的香雪透过那紧闭的窗户看到了她渴望已久的自动铅笔盒,她先是希冀于开窗却不成,而后直接朝车门跑去,“从车厢里送出的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坚定了香雪的信心”[5]。她一跃而入,跑进车厢。火车的前进将香雪带到了距台儿沟有三十多公里的西山口,停站后,她拒绝了一切让她暂时待在西山口的挽留,浓重的夜色下,她带着换回的自动铅笔盒骄傲地走向大山的怀抱。

在《哦,香雪》中,经由香雪的行动而勾连起的两条空间转场的线路“火车门——窗口——车内”和“台儿沟——公社——西山口——归来或远方”并不意指浅显层面上空间与空间的交替,从香雪在火车门外的驻足、观赏到通过窗口交换到城市里的新物件再到最后直接跨越车门来到车厢这一系列反复突破空间边缘的行为,昭示着人类最原始的好奇,这种好奇是人类文明发展伊始的动力之源:它是远古时期,一个猿人由于好奇,离开大树,来到地面,完成了人类进化史上的第一次壮举;它是牛顿好奇苹果落地而发现了万有引力;它是人类对于探索宇宙空间而实行的一次又一次的卫星计划、登月计划,诸如此类。出于对文明城市的好奇与对知识的渴望,香雪踏上了从台儿沟到公社再到西山口甚至未来再到远方的旅程。铁凝对香雪既向往城市的文明,但又在女同学们轻蔑的话语中产生无法找到身份定位的边缘人意识的心理刻画,也是万千“城市外来者”在身处城乡两种文明矛盾冲突中灵魂挣扎的写照。而在文章结尾处,香雪踏月而归,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5],这是作为家园的台儿沟给予漂泊着的香雪的归属感,美好的台儿沟是香雪灵魂深处埋藏的精神之根,她的“出走”与“归来”,从宏大的意义层面上看,是人类对自身精神文化之根探寻的隐形书写。

参考文献

[1]   方英.文学叙事中的空间[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6(4).

[2]   铁凝.哦,香雪[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3]   刘晗.从巴赫金到哈贝马斯——20世纪西方话语理论研究[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4]   马建国.被遗忘的声明——中国学界接受巴赫金过程中忽略的一个问题[D].呼和浩特:内蒙古师范大学,2008.

[5]     铁凝.哦,香雪[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向晶,吉首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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