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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的墨西哥

2023-12-20刘彦麟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3期
关键词:欲望拉康

[摘  要] 卡洛斯·富恩特斯的代表作《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常受议论的三种人称分裂的叙事手法和碎片化的情节可被视为拉康意义下侵凌性的一种表现。此外,通过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主人公阿尔特米奥·克罗斯走向死亡的情节不仅反映出墨西哥希望打破旧有世界格局的政治欲望,与此同时阿尔特米奥的生死循环更指向宏阔激烈的墨西哥大革命。

[关键词] 《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  拉康  欲望  侵凌性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墨西哥国宝级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1928—2012)于196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La muerte de Artemio Cruz)自出版起就备受讨论。该小说主要讲述了老年的墨西哥政客兼商人阿尔特米奥·克罗斯病危入院后躺在病床上,以回忆的形式重现其1889至1959年的人生。这一阶段的墨西哥经历了迪亚斯独裁、墨西哥大革命、1959年铁路工人罢工等重要社会变革。黑白混血的克罗斯原本出身于被压迫的工农阶级,在经历了墨西哥革命之后一步步成了墨西哥国内众多产业的大寡头以及政坛重要人物,上升为压迫工农的新统治阶级的一员。有别于传统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没有绝对的上帝视角而留出了大量需要读者参与的空间。面对情节的碎片化、人称和时间的切换、议论和记叙的拼贴重组,读者需要重构主人公的一生,并由此反思墨西哥乃至人类世界的历史和社会现实。

一、拉康之侵凌

拉康曾在《治疗的方向和它的力量的原则》中如此评价弗洛伊德:“谁又像这位专心于寻常苦痛的开业医生那样无所畏惧地探寻生活的意义?问的结果不是说生活没有意义,这是摆脱干系的方便做法,而是说生活只有一个意义,在这个意义中欲望是由死亡承担着。”[1]相较于弗洛伊德的其他观点而言,拉康有关死亡本能的理论创新最贴合他所倡导的“回到弗洛伊德”的口号。拉康将死亡本能纳入了语言和言语的象征秩序中,从而完成了将死亡本能纳入心理学核心范畴的工作。

在1920年出版的《超越快乐原则》一书中,弗洛伊德真正将死亡本能纳入其精神分析的研究领域。他一开始将心理器官理解为一个趋乐避苦地对精神能量的稳态系统,然而有许多临床现象与快乐原则相悖,如强迫性重复、受虐倾向、侵凌行为等。因此弗洛伊德认为快乐原则不是最基本且唯一的原则,还有另一种会导致破坏、异化、冲突的原则或本能。在《超越快乐原则》中弗洛伊德提到,“一切生命的最终目的都是死亡”[2],因此生命的经历和循环只不过是在环境刺激下所导致的对死亡的曲折回归。

拉康在1948年的《精神分析中的侵凌性》文章开篇就承认了侵凌性①与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之间存在联系。侵凌性的意愿“腐蚀人,败坏人,使人解体,使人无能;它能导致死亡”[1],侵凌带来的形象或意象中充满了“阉割、截肢、肢解、脱臼、剖腹、吞噬、裂体”[1]等,简单来说包含身體破碎的意象。在镜子阶段,自恋儿童将他者的形象认同为自我,自我被置于一个“将自己异化的形象的情欲关系”[1]中,同时“主体内在的冲突的张力决定了他对别人欲望的对象生发出欲望来”[1],他人的欲望成为我的欲望,侵凌性的竞争由此生发。在镜子阶段和想象界中,自我和他者之间存在着相似或相等的关系,因此破碎他人的形象等同于自残或自杀,对他人的侵凌性是死亡本能的体现。

有关侵凌性的论述不止于此,拉康将其延展到了对文明社会的认识。他认为“黑格尔提供了关于人类本体论的侵凌性功能的最终理论”[1]。黑格尔从主人和奴仆即阶级斗争中看到了历史的进程以及终结。面对黑格尔的历史终结论,个人的死亡对于其主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只有通过别人的欲望和劳动的中介人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1]。严泽胜指出,拉康所理解的黑格尔来源于科耶夫。按照科耶夫的理解,黑格尔认为人的本质是欲望,指向他人的欲望。“这种对欲望的欲望就是希望他人所‘欲望,也就是希望被他人‘承认。因此,人的欲望就是要求单方面承认的欲望。”[3]这就是拉康所认为的黑格尔提供的人类侵凌性的最终理论。

二、死亡本能:“我”和“你”的破碎

书中第一人称的叙事以独白的方式记录了主人公临死前躺在病床上的所见所闻,包括前来探望的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我”的叙事是混乱而无序的,从而表现出阿尔特米奥因疾病而半昏迷的状态,同时通过多个事件(如神父的出现、赦罪仪式、寻找遗嘱)在不同片段的重复出现,将短短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进行切分和重复,流动、停滞的时间与回忆相互交缠,最后形成了第一人称独特的叙事风格。

小说中“你”作为主人公的人称代词进行叙述是新颖而少见的。“你”一般不作为单独的叙事主体,因为“你”总是会意味着有一个“我”,说话者和听话者的身份需要同时出现才能有“你”的存在。但是在本书中,“你”作为一个虚构的听话者,是主人公的分身之一,于是用第二人称而建构起来的独白就成了自问自答式的独白。路易斯·贝尔特兰将其定义为“自我反省式的独白(monólogo autorreflexivo)”[4],即第二人称的出现作为自我的代表进行反思。

第一和第二人称的叙事中都表现出零散的意识,蕴含了侵凌所呈现的死亡本能,见证了主人公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主人公从“我”中醒来,“我”由于病痛而感到眼睛、耳朵、胳膊等生理上的分离与不完整:“我是的,是个身体……它正融化在这一大堆零零散散的神经和鳞片、蜂巢和红血球中”[5]。破碎的镜子多次出现,从视觉上将“我”进行寓意的割裂,例如在一个女士手提包的镜子中映射出的图像:“我就是这个。我就是这个。我就是这个被大小不均的玻璃方块把面容分割得四分五裂的老头子”[5]。主人公意识的分裂、时间的碎片化都暗含了“破碎、分裂”的侵凌意味。如拉康所说,自我建构在虚幻的镜像自我中,阿尔特米奥看到的镜像是“怪脸的相貌分在三个转动着的镜子里”[5],“三”的分裂于是出现(三个人称、三个时态)。从“三”的分裂开始,走向的终点是阿尔特米奥所寻求的分裂之弥合,而唯有死亡的到来才得以达成这一目的。

从书名便可察觉死亡在《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中的关键位置,其结构上的特殊安排也呼应了标题中的“死亡”。整本小说没有章节区分,取而代之的是打乱了时间顺序的13个片段。每个片段的开头标定了主人公生命历程中一个重大事件节点的日期,而且每一个片段又下分为三个人称“我”“你”“他”。不甚了解的读者在阅读之初难免会对混杂的人称变换以及交错的叙事时间感到疑惑。

但纵观全书,以主人公病危的场景作为开头,结尾回归医院,以阿尔特米奥·克罗斯的死亡为结束,其人生的回忆宛如走马灯般在一头一尾的濒死体验之间展开,体现结构上内在的对称性。小说略显复杂的时间走向之下是两条环绕着生命和死亡的时间线:一条是第一人称“我”和第二人称“你”以独白的形式记录主人公在病床上的12小时临终体验;另一条是第三人称以回忆的形式叙述主人公一生中最重要的12天。精妙之处在于,两条线都以阿尔特米奥濒死作为开端,一条朝向死,而另一条走向了生,但最终都随着主人公的逝去而消亡。虽然回忆的情节遭遇碎片化处理,但是病房内走向死亡的过程贯穿了全文,从而构成了一个从死到生、从生到死的循环。

三、对被承认的欲望:“他”的历史

第三人称出现在除最末尾片段之外的其余12个片段中,挑选了阿尔特米奥一生中12个重要的日子进行叙述。第三人称的叙事填满了第一和第二人称独白部分的空隙,确保了叙述的完整性,同时在12小时的主人公独白和第三人称叙事的71年人生的两条线索之间搭建起桥梁。《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的情节充满了侵凌性:生母被凌辱后生下黑白混血的他,他14岁一枪打死了隔壁的主人,参加墨西哥革命后在战场上无数次目睹血肉模糊的场景,间接性地杀害龚萨洛,强迫卡塔琳娜嫁给他,抢占普埃布拉州农民的土地,最后成了墨西哥政客及商人转而压迫更广大的劳动者。

在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死亡本能与欲望紧密相连,第三人称所叙述的阿尔特米奥个人经历充满了侵凌,是墨西哥历史上三个最重要的决裂的集合:殖民、独立运动和墨西哥革命[6]。穆拉托人的阿尔特米奥,其母伊莎贝尔在被强暴后生下了他,这是《孤独的迷宫》中被奸污的母亲“钦伽达”[7],代表着墨西哥殖民时期被征服与种族混血的历史;由于墨西哥人想要否定混血的历史②,因此在独立时期必须要创造出想象的共同体。阿尔特米奥的混血身份还包含了独立时期遗留下来的民族认同问题,墨西哥革命时期之后的阿尔特米奥成了“大钦贡”[7],“钦伽达”的对立面,代表着墨西哥革命的失败,新的统治阶级取代了旧的统治阶级,仍然把握着国家的经济和政治的命脉,压迫着原本革命的受益对象即工农阶级。

从欲望的角度来说,侵凌性最终来源于人类对被承认的欲望。作为“反英雄”(antihéroe),阿尔特米奥临终以三种人称从不同的范畴回忆人生,实际上“他拯救的唯一希望便是想象:通过回忆来重构自我”[8],通过回忆来重整自己经历的破碎感。在病床上看到特蕾莎的咒骂、巴迪亚儿子与孙女的定亲、家人不断询问遗嘱,阿尔特米奥难免会怀疑,在排除了钱权之后,他对身边的人甚至对整个社会是否还有重要的价值。这影射了墨西哥对被承认的欲望。

墨西哥的民族史是一部被殖民纠缠的沉重书卷,即便是独立运动之后的墨西哥,依旧踌躇于政治、经济和文化多种意义上的统一与稳定。伊格纳西奥·鲁伊斯-佩雷斯认为“富恩特斯通过创造一种新的神话来重新创造墨西哥的历史,使得历史更可读,换句话说,这种叙事以合法的方式重新构造了民族和国家的可读性,借此进行补救,试图在世界历史中植入墨西哥历史”[6]。被赋予极大希冀的1910年墨西哥大革命最终被证明是一次软弱无力、脱离实际的革命空想。在墨西哥脱离了西班牙宗主国的政治牵连之后,北面的美国却逐渐壮大起来,开始对包括墨西哥在内的拉丁美洲实施各方面的影响和控制。墨西哥是被边缘化的第三世界,属于大航海之后就被世界歷史所遗忘的“新大陆”,所以对于墨西哥共同体来说,真正被纳入世界历史的进程中也意味着民族性的真正建立、国力的壮大和世界格局的变化,这便是墨西哥所希望的被承认。

如果小说在主人公死亡后戛然而止,那么一种无法避免的虚无将构成这部小说的底色。实际上富恩特斯还构置了一个时间上的伏笔。在文末,富恩特斯标明了写作的时间:“哈瓦那,1960年5月/墨西哥,1961年12月”③。阿尔特米奥1889年出生,70岁去世,小说结尾他去世的年份对应到1959年,恰好是古巴革命胜利之年。拉美的知识分子将这一革命视为乌托邦的复活。阿尔特米奥的去世紧挨着古巴革命的诞生,这意味着虽然墨西哥大革命失败了,但是却迎来了走向成功的古巴革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再一次回到了最开始提到的“生死循环”——阿尔特米奥的故事从墨西哥的循环走出,在更广阔的世界范围内迎来新生。

注释

①   此处采纳了褚孝泉译《拉康选集》对agressivité/aggressivity“侵凌性”的翻译。学界中另一通常的翻译为“侵略性”。汉语中“侵略”含有以各种方式侵犯领土、殖民的政治含义,侵略不一定会造成生理上的伤害;而“侵凌”中的“凌”字包含有欺负、侮辱等肉体上伤害的含义,因此“侵凌性”的翻译更贴合本文所讨论的文本内涵。

②   在帕斯所著《孤独的迷宫》中的《玛林琴的子孙》一文提及墨西哥人否定混血的历史。独立运动隔断了与西班牙的政治联系,胡亚雷斯一代人建立了独立国家,并宣布由人而非某些人种组成独立共和国。

③     在亦潜先生的中文译本中并没有出现。

参考文献

[1]    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2]    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M].张艳华,译. 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

[3]   严泽胜.拉康论自恋、侵略性与妄想狂的自我[J].外国文学评论,2003(4).

[4]  Luis Beltrán Almería. Palabras transparentes. La configuración del discurso del personaje en la novela[M]. Madrid: Ediciones Cátedra, 1992.

[5]   富恩特斯.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M].亦潜,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6]   Ignacio Ruíz-Pérez. La nación según Fuentes: La muerte de Artemio Cruz y la nueva legalidad de la novela total[J]. Alpha, 2019(48).

[7]     帕斯.孤独的迷宫[M]. 赵振江,王秋石,等译.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

[8]   Nathalie Maria Lorgen. Autoconstrucción y ausencia del Otro: Un estudio de La muerte de Artemio Cruz[D]. Bergen: University of Bergen, 2016.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刘彦麟,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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