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卑·自尊·自强

2023-12-20吕琛洁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3期
关键词:自尊非裔女性

[摘  要] 美国“南方文艺复兴”女作家麦卡勒斯在《心是孤独的猎手》和《婚礼的成员》中分别塑造了波西娅与贝丽尼斯两位非裔女性。两者皆为南方小镇白人家庭的雇工,承担了“代理母亲”一职。相似的社会身份背后是迥异的自我认知,前者自卑忍耐,自觉内化美国社会对黑人身心的规训;后者自尊自强,确立了自我价值与民族身份。麦卡勒斯不仅预告了非裔思想上的崛起,更描绘了全世界消除种族偏见、各民族共生的多元共同体愿景。

[关键词] 非裔  女性  身份  自卑  自尊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3-0012-04

卡森·麦卡勒斯是美国“南方文艺复兴”第二代女作家,23岁即以处女作《心是孤独的猎手》一举成名,随后笔耕不辍。她的作品极具个人风格,评论家们普遍认为她的小说人物常常带有其早年生活的影子。麦卡勒斯尤其擅长描写孤独者的内心,这与她短暂却又不凡的一生息息相关。麦卡勒斯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1917年)时期美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从此“南方小镇”成为麦卡勒斯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故事背景,而形形色色的小镇人则成了这出画卷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麦卡勒斯本人虽然一生受病痛折磨,但作家与女性的双重身份使她不仅具有敏锐的社会意识,还对任何民族的弱势群体抱有永恒的同情与关注,这一点在她所有的作品中都有淋漓尽致的展现。从麦卡勒斯动笔撰写《心是孤独的猎手》(1937年)到《婚礼的成员》(1945年)完稿长达8年,其间麦卡勒斯经历了结婚、离婚、复婚种种感情的波折,以及丈夫、朋友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阅历的丰富加上她本人强悍的性格使她对底层妇女尤其是非裔女性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这在对波西娅和贝丽尼斯的形象塑造上完美地体现出来。从自卑忍耐的波西娅到自尊自爱的贝丽尼斯,麦卡勒斯用她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美国非裔女性探索民族身份与自我价值的自强之路。

一、母亲的缺席与保姆的在场

众所周知,麦卡勒斯的作品均带有自传的影子。根据其本人传记,麦卡勒斯与母亲玛格丽特关系亲密,但有趣的是在麦氏所有的作品中,母亲要么“缺席”要么“失语”,取代她们位置的通常是非裔女仆。究其原因,可能是作家本人对母亲的巨大影响有一种矛盾心理,想要摆脱母亲获得自由,却又潜意识地依靠。保姆的存在正好满足了这一双重需求,保姆不可能对主人指手画脚,却又能在很多时候成为情感上的“避风港”。《婚礼的成员》中的弗兰淇出生时就失去了母亲,而《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米克的母亲则是一个虚影,因为整日忙于家务与房客周旋,她对米克的关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她有六个孩子需要照料。繁重的家务基本落在非裔女仆肩上,她们洗衣做饭、清扫房间、养育孩子,可以说她们陪伴小主人特别是女孩的时间远远超过孩子们的母亲,形成了事实上的“代理母亲”。美国南方神话中被褒扬的南方淑女往往是瘦弱而纤细的贵妇,这一形象使她们必须远离繁重的家务琐事,与之相对的黑人婦女却如骡马一般任劳任怨。因此在传统的主流文化精心塑造下,“黑妈妈”体态壮硕、吃苦耐劳、对主人忠诚无悔,再加上非裔仆人的低报酬,大部分南方白人家庭都能承受这笔雇佣费用。因此,“黑妈妈”与“南方淑女”的对照成为美国南方文化的一个时代符号。

波西娅和贝丽尼斯个性善良温和,有信仰,遵法纪,勤快能干,操持主人家的衣食住行各类烦琐的家务活。在母亲“缺席”的常态下,她们承担起母亲的职责,照顾雇主家的孩子,符合“黑妈妈”的形象。女孩们与“黑妈妈”的日常充满了吵闹、斗嘴的烟火气,她们青春期的奇思妙想让“黑妈妈”困惑不解。“黑妈妈”对女孩们的缺点直言不讳却也谨守分寸,毕竟她们只是“代理母亲”。但即使女孩们多数时间由“黑妈妈”相伴,米克与弗兰淇也没有将波西娅和贝丽尼斯当成真正的亲人对待。由于“黑妈妈”受教育程度偏低,米克与弗兰淇并不完全信任她们,有时候语言和态度上暗含轻视。“黑妈妈”的劝诫对白人少女们不具有任何约束力。可见“黑妈妈”不过是一种文化符号,用以肯定白人生活的地位和权力,维护南方的等级体制[1]。

因此白人女性与非裔女性之间形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不能仅仅以阶级、族裔来区分,实际上她们很多时候是一个“奇异”的整体,拥有身为女性的共同感受但又会孤立排斥彼此。作为白人女性麦卡勒斯虽然并未摆脱对非裔妇女隐晦的刻板印象,但她在波西娅和贝丽尼斯的塑造上显现出她的进步。

二、自卑忍耐的波西娅

在麦卡勒斯23岁时的成名作《心是孤独的猎手》中,她通过对凯利家非裔女佣波西娅的描写,以点带面,阐述了黑人内化白人统治并且成为种族歧视的同谋。

波西娅和另一个少女拉芙正是美国主流社会精心构建的黑人妇女的两种“支配性形象”。波西娅为女仆传统衍生的家庭保姆形象,她代替白人妇女照料孩子和整个家庭,是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母亲[2]。波西娅从早到晚一周七天在凯利家工作,周薪不过三美元,而凯利太太还经常少给她五角或一元。父亲劝她辞职,波西娅不仅为凯利太太的无奈找理由,还告诉父亲凯利一家的三个孩子就像自己的亲人。拉芙在波西娅眼中就是趾高气扬、搔首弄姿、勾引男人堕落的坏女孩,导致弟弟威利入狱的罪魁祸首。波西娅以自己暗褐色的肌肤为傲,鄙夷拉芙,因为她肤色至少比波西娅黑十个灰度,理所当然是最丑最放荡的黑人女孩。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压迫并不仅仅存在于男性对女性,女性对女性的压迫更为可怕。具有性别歧视的女性歧视自身的性别,也歧视其他妇女,自觉地维护男性对女性的性别统治,是女性对男性性别观念的无意识规训[3]。黑人女性间隐性的性别歧视阻碍着所有背负种族、阶级、性别三重歧视的妇女建立真正广泛的反抗同盟。

通过身心两方面美化白人、丑化黑人,鲜明对立的二元体系得以建构[4]。所以波西娅不承认自己是黑人,她的外公坚信小天使是一个身穿白袍的金发白人小女孩,想象着上帝将她变得像棉花一样白。正如萨义德所指:“帝国的持久性是由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双方维持的。”[5]白人通过各种愚化政策,在黑人的意识领域树立原始愚昧、低人一等、逆来顺受、无条件服从白人主子的权威等自我形象。因此不难理解,当威利被监狱白人看守动用私刑致残后,面对米克以暴制暴的建议,波西娅的第一反应是“基督徒可不能这样说话”“我们做什么都没用”“我们只能等待”[6]。 当黑人基督徒及其家庭遭遇严重的社会和经济苦难时,她们相信上帝会帮助她们脱离困境。正如神学家德洛丽丝·威廉姆斯所言,美国黑人教会是一把双刃剑,他们情感上支持黑人,为其信仰经验提供“神学的空间”,但抑制那些看不见的黑人的思想和文化。她认为,美国黑人教会通过各种方法充当了对黑人进行思想文化殖民的基本机构[7]。波西娅听话、顺从、认同自己的处境并甘愿忍受命运的无情摆布,被动地等待救世主的降临,这是美国社会对黑人身心规训的结果。

波西娅从内心深处觉得外公家的小农场就是白宫,能不挨饿又空闲就是天堂般的日子。她将白人雇主凯利一家视为亲人,却对一生致力于黑人解放事业的老父亲科普兰医生疏离排斥。他一人独居,女儿波西娅偶尔去看望他,双方总是话不投机。波西娅认为父亲不对劲,跟其他的黑人都不一样,他一直自学不断,还试图教孩子学习。波西娅进而认定父亲是疯狂的,因为他背弃了上帝,失去了心灵的宁静。波西娅自卑忍耐,不仅自身接受社会对非裔的标签与定义,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抗争之心,指望循规蹈矩能苟活。

三、自尊自爱的贝丽尼斯

《婚礼的成员》发表于1946年,被视为麦卡勒斯最为成熟的小说,曾被改编成戏剧荣获多项大奖。小说围绕一场婚礼,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个美国南方小镇12岁青春期少女的夏日经历。弗兰淇出生即喪母,父亲忙于工作,无暇也无意留心女儿伴随身体发育而来的巨大心理真空,她只能困守厨房,与非裔厨娘贝丽尼斯及6岁小表弟做伴。贝丽尼斯的形象诠释了麦卡勒斯对黑人女性自我价值以及人类种族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多元文化景观的憧憬。

贝丽尼斯个头矮小、相貌平凡,残缺的左眼眶里镶了一颗浅蓝色的玻璃。托尼·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中描写了黑人小姑娘皮科拉渴望得到一双蓝眼睛的悲剧故事,而贝丽尼斯对蓝色假眼的喜爱并非刻意迎合白人的审美与价值观。她并不认为自己身为黑人就低人一等,她宣称“我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有权利尽情享受下去”[8]。在与弗兰淇谈论理想世界时,贝丽尼斯希望所有人“全部拥有着浅褐色的皮肤,蓝眼黑发”[8],从而再也没有黑白之分。由此可见,贝丽尼斯没有摒弃原生文化,也没有狭隘地在黑人文化中固步自封,她求同存异,将阻隔族裔平等的首要因素外貌抛掷一边,希望通过外表特征的相互渗透,消弭种族差异,形成族裔大融合。

贝丽尼斯一反脸谱化的“黑妈妈”形象,既不自卑于黑人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的文化”[9],也敢于对弗兰淇纠偏查错,“你到处吹嘘,这是你的一个大缺点,弗兰淇”[8]。由于出生即丧母,弗兰淇周围又没有其他成年女性范本作为参考,她的成长事实上受到了贝丽尼斯的巨大影响。当弗兰淇担心自己不好看时,贝丽尼斯指出,“行为美才是真的美”[8]。贝丽尼斯将弗兰淇成长的孤独看在眼里,鼓励弗兰淇找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发展恋情。谈到婚姻时,贝丽尼斯坦诚地评价自己后三次失败的婚姻都是在追寻第一任丈夫的影子和排遣无以言说的孤寂感,并且警示弗兰淇“它对所有人都适用,是个前车之鉴”[8]。贝丽尼斯打破弗兰淇对哥哥婚礼的幻想,她尖锐地指出,“两人是伴,三人添乱”[8]。婚姻本质是两人相守的幸福,第三人的插入只会毁了一切。贝丽尼斯用自己的幸福与伤痛告诫年轻的姑娘:婚姻必须建立在相爱的基础上。美满的婚姻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相互扶持、共同成长,为了驱赶孤独的婚姻结果往往是加倍的孤独。贝丽尼斯拒绝嫁给追求她的正派绅士T.T.威廉姆斯,尽管接受求婚意味着富裕安逸的生活,“如果我嫁给T.T.,就能从这厨房脱身出来,站在餐厅的收银台后面用脚打拍子”[8]。但只有尊敬而没有爱慕之情的婚姻只不过是在重蹈覆辙。贝丽尼斯没有说出口的另外一个隐忧是,与T.T.的婚姻会使贝丽尼斯在经济上陷入完全依附T.T.的从属地位,收银台里的每一分钱贝丽尼斯都无法自行支配,只能被动接受T.T.的馈赠。贝丽尼斯与波西娅不同,波西娅哪怕薪水微薄对凯利一家也不离不弃,而当亚当斯家打算搬到小镇的新区时,贝丽尼斯毫不犹豫地提出辞职。可见贝丽尼斯已经从受人支配的“黑奴”变为追求平等与独立的大写的“人”[9]。

从某种意义上讲,尽管贝丽尼斯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她的善良、耐心与阅历使她成了小姑娘的第一位人生导师。弗兰淇第一次鼓起勇气诉说了她的困惑:“为什么我是我,而你是你?”[8]这可能是自人诞生以后一直存在的对自我与世界的质疑,甚至是千百年来哲学家们一直孜孜不倦探讨的本质问题。更重要的是弗兰淇谈到了她逃离小镇的计划,因为她已经隐约感受到南方等级社会对女性的束缚。贝丽尼斯对此认同并精辟地加以总结,“我们所有人都被限定了”[8],而作为有色人种的她则被限定得更厉害。

贝丽尼斯的弟弟哈尼肤色较浅,多才多艺,说起话来像白人教师,但哈尼却没有言说的权利,在苦闷窒息的生活中最终沦落。贝丽尼斯与哈尼形成鲜明对比,她爱说爱唱、自信真诚,叫她“对明知是错的东西说好”[8]是不可能的。盖茨指出“黑色在文本面前是无形的,是缺席和无声的”[10],每当讲起一个严肃的话题时,贝丽尼斯的话语便“连绵不断”,甚至带了节奏,“像黑色皮肤的王后展开一卷黄金的布料”[8]。美国黑人酷爱唱歌跳舞,他们用忧郁的蓝调唱出心底的悲伤,用不羁的舞蹈舞出对自由的向往,他们用歌声和舞蹈代替“消声”的言语象征着“反抗的符号和文化的记忆”[9],而贝丽尼斯正是一个用歌声、用故事讲述自我存在、民族存在的非裔女性。

麦卡勒斯创作《婚礼的成员》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炮火纷飞之时,弗兰淇多次提及想假扮男孩参战,成为授勋英雄。而麦卡勒斯借贝丽尼斯之口表达了她本人反对杀戮、反对战争、爱好和平、追求大同的创作目的。贝丽尼斯用极其朴实的语言勾勒出一个理想国:“……将有无偿的食物充实每个人的口腹,免费的餐饭,外加每周两磅猪板油。除此之外,每个身强体壮的人可用劳动换取额外想吃或想要的东西。没有遭受屠杀的犹太人,没有受到伤害的黑人,世上没有战争,没有饥饿。”[8]尽管身在美国的贝丽尼斯远离战火,但她站在普遍人性的高度驳斥了族裔屠杀、阶级压迫的荒谬,表达了她对族裔融合、世界和平的向往。从这个意义上说,贝丽尼斯的思想不仅超越了很多女性,也使不少男性相形见绌。

四、结语

卡森·麦卡勒斯通过《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波西娅和《婚礼的成员》中的贝丽尼斯这两个非裔女性形象谴责了弱势群体被歧视和操控的命运。正如理查德·怀特对她的评价,她具有“令人惊叹的人性,这使得一个白人作家能够像对待她的同族人那样,如此自然和公正地处理黑人角色。这在南方小说中还是第一次”[11]。从自卑忍耐的波西娅到自尊自爱追求平等权利的贝丽尼斯,麦卡勒斯展现了美国非裔女性群体不断抗争的进步之路,尽管这种抵抗还没有达到打破旧世界的高度。但贝丽尼斯们的平等意识已经诞生,她们不再低着头而是昂首挺胸地伫立在世界之中,她们就是随后风起云涌的20世纪5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奠基人与缔造者。麦卡勒斯不仅预见了非裔思想上的崛起,更描绘了她心目中全世界消除种族偏见、各民族共生的多元共同体美景。

参考文献

[1]   韩玥.麦卡勒斯小说中边缘人群的历史叙事研究[D].南宁:广西民族大学硕士,2018.

[2]   Williams S D.Sisters in the Wilderness:The Challenge of Womanist God-Talk[M].Mary-knoll,New York:Orbis Books,1993.

[3]    郭晓霞.性别、族群、宗教与文学[D].开封:河南大学,2009.

[4]   赵辉辉.尤多拉·韦尔蒂身体诗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5]     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6]   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M].秦传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7]    郭晓霞.当代美国黑人女作家的基督宗教观[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8]   麦卡勒斯.婚礼的成员[M].周玉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9]    张颖.《婚礼的成员》黑人女性形象探析[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2017(2).

[10]  盖茨.意指的猴子:一个非裔美国文学批评理论[M].王元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11]  卡尔.孤独的猎手:卡森·麦卡勒斯传[M].冯晓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吕琛洁,硕士,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女性文学。

基金项目:本研究受“2021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资助(项目名称:卡森·麦卡勒斯小说中的权力政治研究;项目编号:2021SJA0208;项目负责人:吕琛洁)”。

猜你喜欢

自尊非裔女性
论美国非裔诗人C.S.吉斯科姆的“拖延”诗学及其族裔诉求
论女性的可持续发展
浅谈《红楼梦》女性外貌美描写中的“隐含比较”修辞手法
女性与权力
从服装史的角度研究《唐顿庄园》中的女性服饰
大学生自尊与人际关系相关关系的研究综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