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凝视理论”看果戈理的《肖像》
2023-12-20宋翠芸
[摘 要] 果戈理的《肖像》通过叙述高利贷者用金钱诱人堕落、毁灭的故事,塑造了一个魔鬼般的高利贷者形象,高利贷者死后,其灵魂附身在肖像中,用一双鬼魅的眼睛引诱人坠入罪恶的深渊,从而实现灵魂的复活与永生。从西方凝视理论的权力机制和论述话语来看,果戈理的《肖像》中的高利贷者用罪恶之眼凝视魔鬼世界与现实世界,“眼睛”既是高利贷者游走在这两个世界的媒介,也是实现这两个世界中欲望、力量、金钱让渡的工具。小说通过“看”与“被看”以及“凝视”与“被凝视”的动作,表明视觉权力机制之间的复杂关系,揭示了《肖像》中凝视、金钱、欲望所具有的毁灭性力量。
[关键词] 凝视 果戈理 《肖像》 眼睛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59-04
“凝视”是20世纪后半叶以来西方文论和文化批评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凝视指携带着权力运作和欲望纠结以及身份意识的观看方法,观者多是“看”的主体,也是权力的主体和欲望的主体,被观者多是“被看”的对象,也是权力的对象,可欲和所欲的对象[1]。
在西方文论和文化研究中,凝视已经成为重要的关键词,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批评范式和研究方法。拉康对“眼睛”与发出“凝视”的对象进行界定、分离,初步发展了“凝视”理论[1]。他认为眼睛是主体性的,凝视是客体性的,但是在“看”的复杂过程中,凝视因附着来自主客体发出的权利、欲望等复杂因素而让人难以理清凝视所承载的主客体关系。在视觉理论的观照下,“看”这一常规的动作呈现出多层次的意蕴。首先,在“看”这个动作发出时,主客体身份得以确认,但是在持续性的“看”的过程中,主客体身份可逆,因为该过程隐含着情感的转换。其次,“看”这一视觉过程隐含着主客体之间复杂的情感,主体在“看”的目光中投射着开心、害怕、诱惑等情感[1]。最后,在“看”的过程中,“被看”的对象面对“看”的动作主体的情感做出相应的情感回应,并实现主客体的逆转。拉康认为,最能显现欲望的器官之一就是眼睛[1],眼睛在完成凝视这一动作时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权力、欲望的选择。眼睛会让最满足主体欲望的客体进入注视视野,在此过程中,凝视的目光里表达了在现存秩序中难以实现的愿望,主体借此进入想象与幻想的世界[5]。
在《肖像》中,“眼睛”是高利贷者实现灵魂复活的幸福通道,也是他凝视内部、外部世界,通过视觉权利诱捕、控制猎物,实现永生的工具。
一、肖像中“凝视”机制的产生、运作
果戈理非同寻常的童年经历、亚健康的身体状况、信仰东正教的家庭氛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在写作方面的思想观念、艺术技巧。在人类的早期文明中,人们认为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都与其主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即使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与主体相分离,其功能并没有减弱、消失,仍保持与主体的联系,他们认为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具有不可侵犯的神性[2]。果戈理深受母亲的影响,神经敏感脆弱的特质使他更能接受宗教神话,他认为基督教是罪恶的宗教,他还接受了波兰天主教有关魔鬼和魔法的部分。在乌克兰民间传说的影响下,果戈理认为魔鬼会引诱人犯罪堕落[3]。在这些众多因素的影响下,果戈理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魔鬼”。果戈理笔下的魔鬼总是带有某种神秘的、超自然的强大力量,《肖像》中的高利贷者就是魔鬼的化身,他用魔鬼般的罪恶之眼凝视着周围的一切,用“凝视”控制、摧毁一切沉迷于金钱欲望中的人。
《肖像》共两部,为了方便阐述因果,故事采用倒叙的方式从第二部高利贷者的产生展开。一些艺术收藏家正在竞买一幅画艺精湛的肖像画,这幅画最吸引人的是肖像的眼睛,传神到仿佛人们看一眼就会被吸走靈魂、坠入无尽的深渊。高利贷者作为恶魔的化身,其肉身死去,灵魂却不灭,他的灵魂隐藏在肖像之中,用来自地狱般的眼睛凝视着世间形形色色的人物,织就诱人的罪恶之网捕获猎物以求永生。在《肖像》中,关于“眼睛”的描写出现了二十多次,表现了果戈理对金钱至上的风气的思考和批判。
《肖像》产生于死寂、贫穷的柯洛姆纳,这里没有生气,也没有将来,“你一踏上柯洛姆纳的街道,你就会觉得所有年轻的欲望和冲动都离开了你。”[4]他们的欲望都因生活的琐碎与精神的无聊而沉寂,唯有足够多的金钱能给这死水般的生活激起水花。《肖像》中的高利贷者就产生在这样的需求中,他是这些高利贷者里最不平凡的一个。他的不平凡表现在:(一)这个高利贷者有着异常可怕的面容。“高高的、几乎是不寻常的身材,黧黑的、瘦削的、晒焦的脸,脸上一种异常可怕的神色,目光如火的大眼睛,垂挂的浓密的眉毛,使他显得跟京城里所有灰色的居民们迥然不同。”[4]可怕的不仅是他的外貌,更为可怕的是他拥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内心世界。(二)他拥有无穷尽的金钱,他慷慨借钱给所有需要的人,并利用一套奇怪的利息计算方式,源源不断地获得钱财。与此同时,在高利贷者这里获得金钱的人也都得到不幸的命运结局,例如,高尚美好、真诚聪颖的青年才俊从高利贷者这里接受财富之后变得残酷暴虐,并在疯癫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纵观所有向高利贷者借钱后悲惨死去的人,他们的悲剧结局背后都隐藏着高利贷者的一套运转机制:高利贷者用“眼睛”审判、诱惑、控制他所选中的目标,让他们被凝视所携带的权力、力量击溃,在金钱所带来的狂喜中沉醉不已,逐步丧失天赋才能、道德人品,走向自我的沉沦与毁灭。
高利贷者先是通过“眼睛”观察周围的一切事物,通过凝视对所有反向凝视他的人物进行判断,选定他的诱捕对象;然后,他用能满足他人需求的金钱进行试探,此刻的金钱变成了凝视机制运转的齿轮,高利贷者借助金钱这个工具对富有才能、品行良好但急需钱财的人进行诱惑。
金钱集合了享乐、权力、名声、财富等各种欲望,高利贷者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是欲望的使者,人们从他的眼神中能够看见自己堕入欲望深渊的不幸命运。可即便看见自己的可怕命运,他们在短暂的挣扎过后依旧如飞蛾扑火般投入金钱的欲望深渊。高利贷者在这些屈从于凝视下的被看者眼中满足了自己得以永生的欲望,凝视操控下的命运齿轮缓缓运转起来了。
二、“凝视”的在场与不在场
人们终于注意到这个眼中充满欲望的魔鬼般的人物,但他终究不是魔鬼,金钱的无限性与生命的有限性催生了高利贷者随意操控金钱的欲望。如引言所说,凝视的“动作发出——过程完成”这一过程本身就缠绕着权力、欲望、力量,这一过程的特殊性在于凝视的可逆。《肖像》中高利贷者的凝视杂糅着这些复杂关系,具体可将主客体对欲望的想象区分为不在场凝视与互为凝视主体的在场凝视。但通过对《肖像》的分析,在场凝视与不在场凝视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在某些场景中,不在场可在短时间内转化为在场,这取决于人物的心理状态、眼神动作的变化。
肖像从产生起就展现出强大的震慑力量,它深刻揭示了“凝视”操控下被看者的无力抵抗,被统摄者的悲惨结局也由此注定。“这双眼睛包含着这么多的力量……只要画笔一接触到这双眼睛,他的心里就涌出来一种古怪的憎恶,一种不可理解的重压之感……终于他再也受不住了……第二天,第三天,这种情绪更加强烈起来。他害怕极了。”[4]画家并未向高利贷者借钱,却在高利贷者极具威慑力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在没有给高利贷者画完肖像之前就溃败了。画家在高利贷者的魔鬼“凝视”下深陷堕落的深渊,天赋才能被腐蚀,人也变得疯狂。《肖像》中,魔鬼的力量是抽象式的超自然力量,并通过“凝视”的权力机制呈现出来,借助金钱这个实质性工具控制被凝视者,实现高利贷者永生的愿望。
画家和高利贷者之间产生了不在场的凝视,高利贷者对永生的极度渴望与画家对功成名就的欲望相互映照。在画家未替他绘制肖像时,高利贷者必定在脑海中憧憬过拥有不死不灭的灵魂与随之而来的无尽金钱;而画家渴望的是能获得无尽的灵感,保持高超的绘画技艺,成为众人和他自己眼中的完美画家。“他扑到他的脚边去,恳求一定给画完这幅肖像,说是这关系他的命运和他的一生;他已经用画笔抓住了他的生动的容貌;只要忠实地画出来,他的生命,由于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就会保存在这幅肖像里;因此他就不会完全死掉;他一定得继续活在世上。”[4]高利贷者把欲望的目光投向了能画出人物灵魂的画家,此时的画家对高利贷者而言处于凝视的欲望表层,画家为高利贷者作画是因为沉迷于高利贷者的强烈欲望所散发出的炽热之光。画家从高利贷者的凝视中找到了心目中完美的魔鬼形象,并通过高超的绘画技艺画出高利贷者的灵魂所在。画家在为高利贷者作画之时,高利贷者、画家、肖像三者之间形成一个欲望、情感、权力杂糅的中心并通过画家的绘画实现了三种要素的流动。
恰尔特科夫是一个贫穷的画家,他住在一个简陋的出租屋中,居住环境恶劣,面临着因无力缴纳房租即将流落街头的命运。“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爬上泼着污水、留着猫犬爪痕的楼梯。”“……然后一歪身坐在一只狭小的沙发上,这只沙发已经不能说是蒙着皮,皮也早已离开铜钉……蜡烛没有了……他说,要是再不付房钱,就让咱们搬家;他们明天还要来呢。”[4]现在恰尔特科夫最缺的就是金钱,虽然他的教授告诫他要警惕金钱对天赋才华的腐蚀,但面临被迫搬走的困境让他无暇顾及教授的告诫,金钱是恰尔特科夫欲望、想象和生存的来源。戴锦华在《电影理论与批评》中曾论述道:“凝视本身就带有想象与幻想,这些都是欲望的投射,观看主体希望沿着缺席(欲望对象的匮乏)到达在场(欲望的满足),但是我们所能达到的只是欲望本身——那个掏空了的现实的填充物。”[5]肖像被放置在画店时,高利贷者的凝视空间相较于被买回家中无疑是被压缩了的,他用鬼魅的眼睛挑选着满足他欲望的人,直到恰尔特科夫从他那里获得金钱,他的凝视都可以视为不在场的凝视。恰尔特科夫拿到金圆时的内心独白展现了他对金钱的渴望:“过去他睁着艳羡的眼睛望着,咽着唾沫远远地欣赏着的一切东西,现在他都有力量买到了……穿上时髦的燕尾服,长期素食之后开一次荤,租上一幢漂亮住宅,立刻上戏院去,上点心铺去,上……”[4]所有这些幻想都能在金钱的操控下得到满足,恰尔特科夫内心的欲望在未得到实现前一直处于缺席状态。得到金钱的恰尔特科夫立马将自己装扮了一番,搬进了豪华的住宅,金钱让他在报纸媒体的宣传下变得声名显赫……他从前的所有幻想都得到了实现。
三、“凝视”的双向流动
在视觉文化研究的语境中,“凝视的概念描述的是一种和眼睛、视觉相关的权力运作方式。……它的目的是探索和掌控。……当我们凝视某物时,我们的目的就是控制他们”[6]。《肖像》中,高利贷者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观看、审判、控制着其他被看者,但它并非一直处于主体的地位,被看者在与观看者发出的目光对视时实际上也实现了二者主客体身份的逆转,被看者在一定程度上反抗着观看者的权力控制。恰尔特科夫从用被单蒙住肖像不敢看到他不觉得害怕这个过程,“看”的力量对比使他生出微弱的反抗之心,但这反抗在绝对的控制力量面前必然溃败,他的屈服是在意料之中的[7]。《肖像》的特殊之处在于:高利贷者的“凝视”是抽象的,它主要是通过“金圆”这个具体的事物来实现对恰尔特科夫、P公爵的绝对控制,即抽象与具象同时发挥作用。
恰尔特科夫是个颇具天赋的画家,但是贫穷阻碍了他才能的完全发挥。金钱是恰尔特科夫展示才能、名声大噪的成功阶梯,也是他维持生活的必要条件。高利贷者拥有无尽的金钱,他需要恰尔特科夫交付灵魂来获得其想要的一切,恰尔特科夫对高利贷者“凝视”的心理流变暗含了他对“凝视”权力运作机制的对抗结果。
恰尔特科夫买下肖像主要受以下几个因素的影响:一是恰尔特科夫对魔鬼身上散发出的神秘力量的好奇。“……面貌似乎是在痉挛的瞬间画的,并且不像是北方的神气。炎热的南方在脸上刻着痕迹”[4]。二是画家对高超画技的珍视。“肖像虽然处处损伤,蒙着尘埃,可是从脸上把灰尘抹掉,他就看出这是伟大的艺术家的手笔。肖像还没有画完;但笔力是令人惊奇的”[4]。三是画家为高利贷者的“凝视”所震慑。“这双眼睛更加炯炯发光地望着。……他感到一种不愉快的、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情……”[4]他仅剩的几个戈比也在画店肖像的蛊惑下,莫名其妙地花了出去。“这样,恰尔特科夫完全出乎意料地买了这幅古老的肖像,同时想道:我干吗要买它?它对我有什么用?……他在路上想起了这交给店主的二十戈比是他最后的几文钱。……见鬼!真叫人腻烦死了!”“真倒楣,见他妈的鬼!”[4]这两次提到的鬼表明恰尔特科夫对莫名将剩余的錢花在买肖像上的愤怒,暗示了恰尔特科夫见到了真正的鬼(魔鬼),也为他以后的悲惨命运埋下伏笔。恰尔特科夫拿到钱之后,他的欲望通过金钱得到满足,凝视由缺席状态变为在场,与此相应的,他的灵魂将慢慢被魔鬼所腐蚀,成为魔鬼的替身。高利贷者的欲望也在此时得到满足,获得了永生,高利贷者的凝视看似消失了,但凝视已经完成主体的转移,高利贷者通过画家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高利贷者的凝视视域在这一过程中呈现扩大(从拍卖馆到画店,凝视的对象从富豪权贵到贫穷的下层人民)——缩小(从形形色色的人物中选中恰尔特科夫)——扩大(用恰尔特科夫的眼睛凝视其他的人物)的变化。凝视视域的变化展现凝视的力量、权力、欲望的同幅度变化,凝视的强大之处在于他的流动变化性。此后,在恰尔特科夫拿到金圆到他疯癫死去的过程中,画家对凝视的反应一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他拿到肖像中掉落的金圆后,态度由之前的惧怕变为坦然面对。第二次是他意识到他的才能在金钱的腐蚀下已经枯竭,流于庸俗,他对肖像感到厌恶、排斥,对那双罪恶之眼感到恐惧、战栗。第三次是他变得疯癫、病入膏肓时经常梦见那双可怕的眼睛,在他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高利贷者的眼睛。在这三次变化中,一开始表现了恰尔特科夫对凝视所带来的权力、欲望和力量的臣服,并试图通过金钱实现对权力、欲望、力量的扩张。凝视主体完成了转移后,恰尔特科夫的眼睛也成为高利贷者的眼睛。在后两次变化中,恰尔特科夫因为丧失绘画灵感和自己低俗平庸的绘画技能而痛苦沉思,在凝视肖像的过程中,实现了灵魂的复苏,但悔之晚矣,他已经深陷欲望的泥沼无法自拔,最后只能在癫狂中死去。
四、结语
凝视作为权力、力量、欲望等要素的载体,把恰尔特科夫等从高利贷者那里获得金钱的人作为征服和控制的对象。“看”与“被看”以及“凝视”与“被凝视”都不只是简单的动作,背后都隐含着主客体关于深层的权力、力量、金钱的对抗和碰撞[7]。高利贷者在《肖像》中既是用视觉权力凝视他人的观看者,同时也是被其他人观看的被看者[7],这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在凝视的视域下,高利贷者在死前用邪恶的灵魂、巨额的财富引诱人们走向堕落、毁灭;他在死前利用画家将他的灵魂附着在肖像中,使自己的灵魂不灭,继续用魔鬼的眼睛诱惑猎物。他用直击人心的眼睛看出人们灵魂深处的欲望,无尽放大欲望,以金钱为饵,让其一步步迷失其中,直到毁灭人们的灵魂,从而获得永生。“眼睛”是高利贷者观察世界、观察他人的工具,金钱是他诱捕人心的手段,小说告诫人们要警惕金钱对艺术才能的腐蚀。
参考文献
[1] 朱晓兰.“凝视”理论研究[D].南京:南京大学,2011.
[2] 杜国英.彼得堡的“鼻子”和“眼睛”的现代神话传说——果戈理的《鼻子》和《肖像》的另类解读[J].名作欣赏,2011(33).
[3] 金亚娜.并非不可解读的神秘——果戈理灵魂的复合性与磨砺历程[J].俄罗斯文艺,2009(3).
[4] 果戈理.外国中短篇小说藏本[M].满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5] 戴锦华.电影理论与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6] Cavallaro D.Critical And Cultural Theory Thematic Variations[M].London:the Athlone Press,2001.
[7] 杨非.凝视与被凝视——凝视理论视角下《野草在歌唱》的视觉关系解读[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1,33(6).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宋翠芸,温州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