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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哥特小说辩护:从《诺桑觉寺》看女性作家意识

2023-12-20任珏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2期
关键词:奥斯丁

[摘  要] 简·奥斯丁的小说《诺桑觉寺》表面上讲述的是一名女性的成长故事,实际上刻画的却是一名女性作家逐步失去作者权威的过程。女主人公凯瑟琳身上的作家意识,体现了女性对于自我主体性的追求。哥特小说非主流文化的地位与女性作家在文学公共领域的处境不谋而合。奥斯丁赋予女性哥特权威,指出哥特小说对于女性写作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为哥特小说和女性作家辩护。本文将从桑德拉·吉尔伯尔和苏珊·古芭的评论出发,具体分析凯瑟琳面临以索普和亨利为代表的两种不同的男性虚构故事陷阱,探索她放弃讲故事的权力,最终失去个体意识的“成长”过程。

[关键词] 简·奥斯丁  《诺桑觉寺》  女性作家意识  哥特小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2-0028-04

一、引言

简·奥斯丁是维多利亚时期最著名的女性小说家之一,她笔下的女主人公通常在与男主人公经历一系列事件后获得成长并找到自己的幸福。《诺桑觉寺》以一位少女为主人公,展现了她走向婚姻的过程,是奥斯丁第一部成熟的小说。目前国内关于这部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在爱情、婚姻和女性成长等方面。学者普遍认为小说中的凯瑟琳从沉迷哥特幻想的非典型女主,最终成为一位淑女形象的女主角,小说描述了她成长的过程。然而,桑德拉·吉尔伯尔和苏珊·古芭在分析十九世纪女性作家和文学想象时认为《诺桑觉寺》讲述了一个女性在创造属于自己的故事时,掉入一系列怪物小说所设置的陷阱,最终被剥夺了个人意识的故事[1]。这种观点颠覆性地将凯瑟琳塑造为一位小说家,她对于自己故事的想象正如作家创作的小说,实际上表现出女性对于主体性身份的构建。

奥斯丁在这部作品中加入了哥特元素,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对十九世纪流行的哥特小说的戏仿和批判[2]。哥特小说中的暴力、恐怖和惊悚元素违背维多利亚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一种危险的阅读内容。但是,《诺桑觉寺》中凯瑟琳通过阅读哥特小说,结合想象力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哥特故事,反映出女主人公的作家主体意识。凯瑟琳创作的人物的命运与她本人的命运相一致。哥特小说不仅成为女主人公追求主体性的方式,同时培养了她对于环境中危险的感知能力。因此,奥斯丁并不是否定哥特小说,而是指责错误的阅读方式。笔者将从桑德拉·吉尔伯尔和苏珊·古芭的观点出发,具体分析奥斯丁如何利用凯瑟琳的“成长”过程揭露十九世纪女性小说家的困境,分析奥斯丁通过对哥特小说的修正,来为小说和女性文学创作正名。

二、男性的虚构故事陷阱

十八世纪的人们开始强调社会空间的划分,将社会空间分为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男性成为公共领域的领导者,而女性却被要求留在私人领域。随着女性文化水平的提高,书籍借阅模式的变革和移动图书馆的兴起更加促进了文学公共领域向私人领域的延伸,女性逐步走进文学公共领域。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发展迅速,大量女性小说家应运而生,其中包括简·奥斯丁、勃朗特三姐妹、乔治·艾略特、伊丽莎白·盖斯凯尔等,形成了独有的女性文学文化,挑战了男性在文学公共领域的主导权。骚塞在给夏洛蒂·勃朗特的回信中声称文学不应该成为女性一生的事业,试图劝她放弃写作,男性成了女性作家在文学道路上的最大阻碍。奥斯丁将女性作家在写作道路上的困境具象化,在建构故事的过程中,凯瑟琳时常受困于现实行为的矛盾,男性利用虚构的故事设置陷阱,企图迫使女性重回沉默、顺从的状态。

索普在小说中是一个虚伪、狡诈、言行不一的人,他利用凯瑟琳单纯的特点,试图操控她的人生。桑德拉·吉尔伯尔和苏珊·古芭批评索普制造虚构情境,将凯瑟琳强制拉入其中并使其扮演恋爱的对象和富有的女继承人,使她的生活陷入悲惨之中[1]。首先,索普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具有高雅审美意趣的人。当凯瑟琳询问他是否阅读过《尤多尔弗》时,他声称自己从不看小说,但又说如果要看也是看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殊不知这位夫人正是《尤多尔弗》的作者。由此可以看出索普并没有阅读过小说,他对于小说的贬低受周围环境的影响。看似骄傲的他并没有自己的个人思考和主见,只是随波逐流、一知半解地展现出自己的愚蠢。而这种自相矛盾的话语使得他设置的第一个陷阱不攻而破,同时也为接下来凯瑟琳将面临的第二个虚构故事陷阱设置了伏笔。索普虚构的第二個故事是将凯瑟琳作为自己恋爱的对象,在他的故事中凯瑟琳是深情的女主角,为了爱情违背与其他人的约定。比如凯瑟琳等蒂尔尼兄妹一起去野外散步的时候,索普谎称兄妹俩已经坐着马车离开了,使凯瑟琳最终违背了约定。他使凯瑟琳与外界隔绝,凯瑟琳相信了他的谎言,无意中踩进了虚构的故事陷阱当中。索普设置的最大的陷阱是将凯瑟琳装扮成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他在蒂尔尼将军面前将莫兰家形容得极其有钱,而他的女主角将从艾伦先生那儿继承一大笔钱,成为富勒顿呼声最高的继承人。小说后半部分的诺桑觉寺之旅可以说是围绕索普的故事展开的,蒂尔尼将军接着索普的故事,续写“富家千金”凯瑟琳和他儿子的爱情佳话。然而,凯瑟琳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入他人设置的陷阱中,被动地接受着由他人的想象所控制的命运[3]。将军的友好和热情完全是因为索普虚构的谎言,真相大白后,凯瑟琳被将军赶出了诺桑觉寺。将军轻信了索普的谎言,却将怒火撒在了凯瑟琳身上,凯瑟琳从头至尾都是一名受害者。

亨利在小说中属于正直的男性形象,学者认为他对于凯瑟琳而言起着引领者的作用。然而,他实际上代表着更加隐秘的男性的陷阱,即使亨利不像索普和将军那么虚伪,他同样也设置了虚假的情境将凯瑟琳困于其中。他在和凯瑟琳的交谈中,将她当作一位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给凯瑟琳强制套上了维多利亚时期淑女的典型形象枷锁。在他们相遇的初期,亨利认定凯瑟琳有写日记的习惯,想象自己将出现在她的日记中。他不仅认为写日记是女性特有的锻炼文笔的方式,还意图指导凯瑟琳如何正确写日记。同时,他还指出女性写信的三个缺点——“普通空洞无物,完全忽视标点,经常不懂文法”[4]。在他看来,女性的写作载体只有日记,日记复述生活中发生的点滴事件,不需要任何想象力与创造力。如果说以索普为代表的男性作家采取欺骗的卑劣手段阻碍女性作家,那么亨利的言行则象征着另一种“温柔”的陷阱。他否定女性的写作能力,以社会的刻板印象束缚女性作家。他们掌握主动权,希望女性成为他们建构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反对女性创造属于自己的故事。这两种陷阱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却是十九世纪女性作家们面临的共同困境,女性作家亟须寻找属于自己的写作方式。

三、哥特小说的现实意义

哥特小说起源于十八世纪后期的英国,以惊悚、恐怖、神秘、超自然等元素著称。哥特小说的故事通常发生在历史悠久的古堡当中,古堡内神秘的房间、幽僻的过道散发着可怕的气息。哥特小说在当时并不符合主流文化,这种挑战主流价值观的文学样式经常受到学界的质疑和批判。因此《诺桑觉寺》中女主角因沉迷哥特小说而引发闹剧这一情节时常被认为是奥斯丁对于哥特小说的戏仿和批判。但随着关于奥斯丁本人的小说态度研究的深入,学者认为奥斯丁并不是否定哥特小说,相反地,她通过借鉴、模仿哥特小说从而维护包括哥特小说在内的小说的艺术地位,她批评的只是错误的小说阅读方式以及社会对于小说的诋毁[5]。 在奥斯丁对哥特小说的辩护中我们能够看到哥特小说与女性写作巧妙的关联。

凯瑟琳喜欢阅读哥特小说,陶醉于小说世界,甚至无法将小说世界和现实生活分离。这种过分沉溺于虚构世界,甚至出现极端幻想的阅读体验的确是危险的,对于缺乏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的女生来说更是如此。古堡作为哥特故事中标志性的场景,是凯瑟琳梦寐以求的地方。凯瑟琳将哥特小说中恐怖、暴力、死亡等元素带入现实生活,联系诺桑觉寺这个天然的哥特环境,建构出一个古堡中的囚禁或杀妻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的内容是背弃道德的,凯瑟琳也因此感到羞愧,但她的判断却并不完全是错的。将军的确不似表面上这么友善,他对凯瑟琳的善意并不是出自真心,而是看中了索普口中她的财富与地位。最后真相大白,凯瑟琳觉得“自己先前猜测他囚禁和杀人并没有侮辱他的人格,也没夸大他的暴行”[4]。 这位将军的确是一个伪善的人,他总是在操控其他人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哥特小说帮助她感知到了环境中潜在的危险因素。她在潜意识中感受到了将军过分的友好背后的不良居心,也感知到了诺桑觉寺中的压迫感来自将军本人的暴行[6]。

因此,奥斯丁的创作意图绝不是否定哥特小说,她只是在纠正人们不良的阅读习惯,尤其是女性将小说过度浪漫化、沉迷于当时流行的哥特式求偶风格、混淆现实婚恋与虚构故事的行为。以凯瑟琳为代表的女性缺少生活经验,进而产生了错误的阅读心理。一方面,哥特小说反映出英国文化当中非理性、非传统的一面,它挑战了十八世纪的启蒙理性思想,为浪漫主义做了铺垫。其恐怖、暴力、黑暗的特质有利于文学作品深挖人性,帮助读者看到小说人物不为人知的一面。另一方面,哥特小说非主流文化的地位与女性作家在社会上的处境不谋而合,哥特小说本身对于女性作家有着现实意义。桑德拉·吉尔伯尔和苏珊·古芭认为奥斯丁对于哥特式虚构作品的修正在于她发现了女性哥特文学的意义,企图通过赋予它权威来发展女性文学[1]。凯瑟琳以哥特小说为指南,在充满矛盾的现实世界中看清真相,发现了被男性隐藏的危险。哥特小说成为女性作家的有力武器,它以极端的方式帮助女性诉说自己生活中的恐惧和悲惨遭遇。同时哥特小说也帮助女性读者培养想象力、丰富女性的生活经验,帮助她们了解人性中最阴暗的角落,成为女性作家宝贵的写作素材和精神资源。奥斯丁为哥特小说辩护,也是为所有能够承载女性丰富想象力的小说题材辩护,女性作家应当在文学公共领域中得到更加公正的待遇。

四、凯瑟琳作家意识的丧失

阅读一直以来是奥斯丁小说中女主人公的爱好,但《诺桑觉寺》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女主人公不只是读者,她开始幻想,拥有作家般的想象力。奥斯丁将女性从读者的被动地位中脱离出来,使之成为故事的建构者。凯瑟琳的“成长之路”主要表现为她对自我故事的追求,她身上的作家意识是女性寻求主体性身份和自我定义的具体表现。虽然凯瑟琳在建构自己的故事的过程中经常受到男性作家的阻碍,陷入一个又一个的虚假陷阱中,但是她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发声方式。哥特故事是凯瑟琳自己构建的第一个故事,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故事。她想要挖掘将军夫人命运的真相,想要帮助她讲出没能说出口的故事。从这里可以看出凯瑟琳已经成为女性作家群体中的一员。女性作家关爱女性同胞的命运,用笔墨书写女性自己的故事,为女性群体发声,正如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在好友夏洛蒂·勃朗特死后书写传记帮其正名那样。

在凯瑟琳创造的故事情节中,将军夫人被将军秘密杀害或监禁在古堡当中。这个恐怖的幻想一方面归因于诺桑觉寺天然的哥特氛围,但更重要的是来自凯瑟琳本人对于男性的畏惧,反映出作者内心深处隐秘的恐惧。作家与她笔下的人物有着微妙的关系,甚至可以說凯瑟琳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同时也是她自己。她与将军夫人同样在诺桑觉寺中感受到了压迫感,她将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她笔下的女主人公身上。而这种凯瑟琳自己也无法言明的压迫感和拘束感实际上来自女性长期以来受到的压迫和制约。奥斯丁时代的女作家受到前辈作家尤其是男性作家创造的文学传统的制约,无法讲述真正的女性故事。因此,女性哥特小说虽然夸张、极端,但却是真实生活的文学化反映,揭露了女性以及女性作家的生存困境[7]。

凯瑟琳的故事在亨利面前闹出了笑话,使她否定了自己的想象,产生了自我厌恶的情绪。小说的开篇凯瑟琳就作为带有否定性的女主角登场,奥斯丁直接表明凯斯林并没有其他女主角的美貌和光环,而后她对于自我故事的追求让读者看到了她作为女主人公与众不同的魅力。在真相揭露之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生动、活泼的凯瑟琳,虽然有着古灵精怪的想法,但也让人感受到了她的生命力。之后因为被将军赶出了诺桑觉寺等一系列遭遇,凯瑟琳变得沉默寡言、失去了自信心,最后她甚至认为怀疑自己比怀疑亨利要容易得多[8]。诺桑觉寺仿佛是困住她的一场梦,同时,她的作家梦也破碎了。女性的作者权力可以表现出作家的自我主体意识。表面上这是一个关于女性成长的故事,凯瑟琳离开了虚构世界回到现实生活,变得沉默寡言、失去生机,成长为维多利亚时期人们期望的淑女[9]。 凯瑟琳对自我故事的放弃,是对自己感受力的否定,进而抹杀了自己的想象力。正如凯瑟琳笔下的将军夫人折射出作者本人的心理状态,凯瑟琳的遭遇反映出奥斯丁作为女性小说家在男性权威主导的社会中进行写作的艰难。女性作家的想象力被认为是社会不安定的成分,它打破了男性心中温顺、温柔的“家中天使”的想象。于是,她们被塑造成“阁楼上的疯女人”。在这个社会里,女性不是“天使”就是“疯子”。小说的结尾显得十分潦草,亨利最后是因为感激而与凯瑟琳在一起,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却并没有让人感受到幸福。也许在奥斯丁眼中这本就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因为奥斯丁在《诺桑觉寺》中展现的是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淑女成长的故事,更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性失去自我的过程。

五、结语

奥斯丁的作品被认为是“吸墨纸”式写作,她用一张为社会所接受的覆盖物遮挡住纸上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以顺应主流的姿态发出抗议的声音。表面上奥斯丁在《诺桑觉寺》中展现了女主角凯瑟琳成长为一名符合大众期待的淑女的过程,实际上却呈现出女性从获得作者主体权威到放弃叙事能力这样一个失去权利的过程。女性身上的想象力、创造力是危险的,是不符合社会、家庭期待的东西。小说主人公不得不屈从于社会现实,折射出女性作家的身份焦虑问题。女性作家一不小心就会掉入来自男性的虚构故事陷阱,受到维多利亚传统文化的束缚,不得不放弃自身的主体作家意识。奥斯丁利用哥特小说这一反主流的小说题材,指出其对于女性写作有着现实的指导意义。奥斯丁赋予女性哥特式权威,为哥特小说和女性作家群体辩护。作为十九世纪重要的女性小说家,她批判社会对于女性想象力的压制,鼓励女性打破“阁楼上的疯女人”的刻板印象。女性的想象力并不等于疯癫。恐怖、血腥、暴力、哥特的背后是女性以极端的方式对抗这个不平等世界的尝试,她们撕开一切精致的外衣,大胆且团结地讲述真正属于女性的故事,構建真正的女性文学文化。

参考文献

[1]   吉尔伯特,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M].杨莉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2]   郑佰青.文本的回溯——论《诺桑觉寺》中戏仿的反思性[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6).

[3]   Gentile K. “A Forward, Bragging, Scheming Race”:Comic Masculinity in Northanger Abbey[J].The Jane Austen Journal,2010(32).

[4]    奥斯丁.诺桑觉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5]    刘霞敏.嘲讽、戏拟还是借鉴、模仿——《诺桑觉寺》与哥特小说[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7(3).

[6]   Minma S.General Tilney and Tyranny: Northanger Abbey[J].  Eighteenth-Century Fiction,1996(4).

[7]   Wright C. Epistolary Machinations in the Female Gothic: Northanger Abbey and the “Horrid” Novels[J]. The Jane Austen Journal On-Line ,2019(1).

[8]   熊木清,杜坤.《诺桑觉寺》的情感叙事与读者的审美焦虑[J].外国语文,2021(6).

[9]   Glock W S.Catherine Morlands Gothic Delusions:A Defense of Northanger Abbey[J].Rocky Mountain Review ,1978(1).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任珏,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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