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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公馆意象的空间表达

2023-12-20柯欣怡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倾城之恋雷雨

[摘  要] 公馆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处不可忽视的文学景观。作为中西文化碰撞的历史产物,公馆不仅在物质层面表现出新旧并存的生活样貌,其本身也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意味,表现了过渡时期社会样态的变迁过程,承载了中西方不同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追求。本文以曹禺的《雷雨》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为中心,分析公馆意象在文学史上的空间表达意义,重新审视公馆的日常生活,探寻急速变化的社会对公馆成员们造成的剧烈冲击以及他们和家族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进一步理解人物最终走向悲剧结局的命运以及其中蕴含着的创作者的文化惶惑和历史迷思。

[关键词] 公馆意象  空间表达  《雷雨》  《倾城之恋》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73-04

公馆是近代中国典型的住宅建筑,受西方文化影响,公馆呈现出中式古典和西方现代风格交融的建筑样式。作为复杂的住宅建筑,公馆承担的不仅仅是居住功能,还是一种沟通个人、家族和时代的意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公馆常常以故事的发生场景出现,比如《子夜》中的吴公馆、《雷雨》中的周公馆、《家》中的高公馆、《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等,形成了一处不可忽视的文学景观。作为一种空间性存在,公馆汇集了复杂的价值观念和话语需求,传统家族秩序和现代个人意识针锋相对,潜在的权力竞争由此生发。曹禺《雷雨》和张爱玲《倾城之恋》的故事背景集中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周公馆和白公馆在空间表达上具有多重相似之处,大体可以归纳为空间中的共时性叙事、人物的精神征候以及话语博弈与悲剧意蕴。本文以《雷雨》和《倾城之恋》为中心,在空间视角下探究公馆意象的文学价值,试图拓宽现代小说的叙事空间,启发空间美学与文学现代性的互动研究。

一、空间中的共时性叙事

研究公馆意象的空间书写,首先应从文本语言构建的物理形态切入,就其内容而言包括确定的空间位置、现实的空间具象以及与之相关的感知经验。列斐伏尔认为“感知的空间”能在保证空间历时性发展的基础上使社会空间有一定程度的横向交流[1]。《雷雨》中的周公馆地处天津,《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地处上海,都是受西方文明冲击较早的国内城市,都市消费的观念依托雄厚的经济实力和优越的政治地位渗透到公馆的日常生活之中。从外观看,周公馆两扇棕色的门上雕着半西洋化的花纹,金黄的铜门配着高而宽、有黄花纹的灰木框,是经典的中式宅门糅合西方元素的样式;白公馆楼底下有门铃,楼上有阳台,在建筑外形上比周公馆更接近西式洋楼,但内部呈现出更浓郁的古典中式的韵味,透出精致端方、雍容庄重的格调和面貌。可见,无论是周公馆还是白公馆,都不是完全的中式合院公馆或西式洋房,本质上都是中西风格融合的建筑。同时公馆内部也出现了众多西洋物件,周公馆客厅内摆放了许多西式家具和小物件,如长沙发、油画、钟等,这些物品连同一些老旧的中式衣柜、古董摆件一起体现了中国第一批资产阶级的审美趣味和意识形态;白公馆堂屋下玻璃格子里透出黄色灯光,玻璃罩中珐琅自鸣钟早已坏了好几年,显示出几分落魄的境地,呼应了白家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正处于经济危机的情况。周公馆和白公馆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表达也构成了公馆叙事的基本要素和成员们感知经验的现实来源,成为真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连接和投射。《雷雨》中有关“雷雨”天气的描写在剧中反复出现,涉及天气景象的描写大致有“黑云”“蝉叫”“风”“闪电”“雷声”“暴雨”“蛙叫”等,其中“黑云”“雷声”“闪电”出现的次数最多,营造出了阴郁沉闷的氛围。这些天气状况不仅是自然气象的变化,还对应了公馆内人物命运、情节发展和矛盾冲突的起伏,具有预兆和呼应的作用。古旧而精致的白公馆内胡琴萦绕绵延,为没落凋敝的老派家族作一曲时代挽歌,典雅的传统乐器营造出了虚幻的构想世界,胡琴的咿呀声在时代的交替中留下特殊记号,形成追忆式的叙事模式。这种有意将时间和空间错位的手法清晰地展现出公馆与时代的格格不入,增添了悲凉的意味。

巴赫金提出了“时空体”的概念,即“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2],公馆就是这样一种“时间化”的空间。在时间和历史的发展脉络中,传统向现代演进,东西方文明逐渐交融,公馆叙事自然地将纵深的时间线索压缩在有限的空间内,使静态的住宅变成了动态交流过程发生的场域,呈现出共时性叙事的特征。《雷雨》和《倾城之恋》不约而同地将时间打乱,打破“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分界,公館内新旧缠绕。《雷雨》全剧的文本时间非常短,创作手法严格遵守“三一律”的戏剧艺术法则,人物命运在一天之内被全然颠覆,两个家庭三十多年的恩怨轰轰烈烈、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狭小的空间内。相比早晨、午后、半夜之类的具体时间节点,充满矛盾冲突的客厅空间给人的印象更为深刻。永远不开的窗户和多次搬家都不肯丢下的旧家具存放着周朴园过去的记忆,旧衣服和旧照片则以更加微小的细节展现了周朴园忏悔的心情,缺席的鲁侍萍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周公馆内。《倾城之恋》开篇便做了意味深长的描述,白公馆用的是“老钟”,“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3]。白公馆里的人依旧遵循传统的伦理制度,跟不上剧烈变化的社会,永远比外界落后一步。此外,时间线索在小说中也表现得极为隐匿,小说以空间代替时间,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倾城之恋》以白流苏前夫去世开始,后续情节依次为白流苏被哥嫂挤兑、与范柳原相亲、前往香港、回到白家、再次前往香港、最终和范柳原结婚,这些本该依照线性时间发展的故事通过空间的变动以更加广阔的视角呈现出来,次序连贯的内容被拆解为不同场景下的叙述,空间意象与文本叙事的联系更加紧密。以白公馆为中心,白流苏的行动轨迹可以总结为“离去-归来-离去”的模式,白公馆见证了白流苏命运的沉浮,暗含了旧观念压迫下女性无可奈何的人生选择。总之,公馆意象以有限的空间汇集了最富象征意味的意象,线性的时间流动被最大限度地模糊,悠悠岁月最终浓缩在周公馆经年累月的旧家具和白公馆咿咿哑哑的胡琴声之中,新旧共存中潜藏着错位的文化心理。

二、大空间中的小空间

法国哲学家巴什拉为了突出“家”的意蕴而将住宅称作“家宅”,认为家宅在自然的风暴中保卫着人,“在我们的梦想中,家宅总是一个巨大的摇篮”[4]。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公馆往往以束缚身体、侵蚀心灵的枷锁形象出现,给家庭成员们带来巨大的精神压迫与心理阴影。这是公馆作为大空间的一面,它构成了家族的集体住宅经验,事实上,大空间中有众多与个人息息相关的小空间,人物对小空间的不同感受形成了不同的精神征候,显现出斑驳的文化心理。生活在同一空间下的人物所具有的性格特征各不一样,这是公馆中小空间的二次创造。当集体大空间不足以表征人物的性格和形象时,小空间以更强的私密性弥补了大空间的不足:大空间用以书写集体或相似的公共经验,而小空间则重点反映单个人物的个性和特征,是刻画人物性格最关键的空间单位。

周公馆和白公馆大致可以划分出几块形态不同的区域,居住在现代公馆中的成员对此保有各自的住宅记忆和个体感受,形成“空间表征-群体记忆-个体经验”的三元辩证关系。周公馆的内部可以分割为客厅、书房、公馆二楼和下房等,这些不同的小空间对应着不同的个体和身份。首先是《雷雨》中的主场景客厅。从周朴园强势地将三十年前的旧家具摆放在客厅这一点,可以看出周朴园对周公馆说一不二的控制力。他不仅将客厅布置得和三十年前一样,还保留了夏天不许开窗户的规矩,把客厅变成纪念情人的纪念堂;他还禁止下人随意进入客厅,公开的客厅成为心灵忏悔的私密空间,周朴园独裁性格可见一斑。书房和会客厅是周朴园行使一家之主职责和权力的另一主场,修建新宅院的建筑师和德国请来的医生克大夫等贵宾都由周朴园在书房或会客厅接待,暗合了周朴园大家长的权威身份。不过周朴园在家也只是念经打坐,一句话也不说,他在周公馆并没有感到家庭的温暖,对他来说,这里反而如佛堂般肃穆神圣。蘩漪是剧作中最具性格的女性,她在公馆居住时感到闷热,这代表着觉醒女性在传统家族中被压抑的现实处境。被排除于权力空间之外的二楼房间是她被迫“养病”的小空间,象征着男性权力对女性的囚禁、隔离和压制,家族女主人被操控、定位和训诫为“阁楼上的疯女人”。不仅公馆内的仆人在日常谈话中将蘩漪描述为“住在楼上的太太”,甚至蘩漪自身也将二楼房间视为自己的空间,女性的自主意识受到潜移默化的瓦解。最后周萍的住宅经验让公馆客厅的性质发生翻转,被鲁贵撞破他与继母偷情的夜晚,家庭丑闻的曝光表现了与佛堂截然不同的面貌,庄严与罪恶交替出现。白公馆在白流苏看来“有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3],在这里,时间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成员们每天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它没有周公馆那般矛盾重重,于白流苏而言,白公馆更像低垂的夕阳,悄然没入黑暗,无声吞噬人们的生机。白公馆的阳台也具有别样的意义。小说开篇,白四爷单身坐在破阳台上拉胡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3]。沉浸于过去奢靡的生活和上层阶级地位,白四爷在上海都市西洋乐器和狐步舞厅面前固守传统风尚和贵族气度,怀着可笑的、残破的尊严蜷缩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中,自我沉醉于过去的荣耀。

周公馆和白公馆在住宅的集体经验上不约而同透露出封建家族的颓败气息,但在具体小空间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精神感受,形成大空间中各异的小空间。不同精神征候透露出的不仅是个人的生存处境和生命体验,在老旧的家族之外,还有现代城市的影响,使成员们在新旧交替之中选择了不同的文化阵营,产生纷争和对立。

三、话语博弈与悲剧意蕴

公馆是一个复杂的文化空间。随着公馆封闭的大门逐渐向社会开放,古典家族中趋于一致的父权制文化认同走向崩溃,个人利益开始发挥更强劲的力量,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历史分歧由此产生。其中容纳多元价值观念和话语立场的公馆成为隐性的话语博弈地点,封建家族政治与个人伦理诉求都在努力争夺各自的生存空间,产生激烈的拉锯,客观上造成了思想的分歧和家族凝聚力的减弱。但旧的认知标准岌岌可危,新的文化体系尚未形成,公馆文化链条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断裂和错位的状态,这是公馆叙事的悲剧意蕴的来源,也蕴含了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以及对人在新旧文化交替之中生存问题的潜在表达。

旧有的家族面貌以传统等级制度为核心,除了象征着权威的男性大家长,其他成员们的权力和地位近乎一致,整体上依旧保持着坚固的封建政治伦理秩序。男性大家长的权威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宗法血缘赋予其在父系权力传递中的合法地位,二是现代社会下经济利益因素的介入。公馆叙事中的家族中心权力的产生不外乎这两个方式,更普遍的情况是二者的叠加,《雷雨》和《倾城之恋》皆是如此。周朴园生来便是周家大少爷,又是矿场的董事长,在宗法和经济地位上同时占据优势,理所当然地成为周公馆的家主。他将强大的男权家长意志投放在周公馆内,在对待妻子蘩漪的态度上体现夫权的专制,在与儿子周萍、周冲的交流中体现了父权的威严。周朴园牢牢地控制着家庭生活的空间和时间,他对客厅装饰近乎偏执的习惯,与孩子交流中严格把控时间,以及强迫蘩漪喝药等种种举动都体现了这一点。周朴园的多元身份在公馆的空间维度下最终成为一个严厉粗暴的家主形象,留学德国的经历没有给他带来特别的精神洗礼,只在表层留下都市的浮华。白公馆从表面上看,地位最高的是白老太太,但实际上真正掌握家族权力的是白老太太的儿子、白流苏的哥哥,他们凭借男人的性别优势越过白老太太把持着白公馆,没有家主的身份却拥有家主的实权。在对待离婚回娘家的白流苏时,几位兄长不约而同地表现了强硬的父权压制,不顾她的死活要求白流苏回到婆家。

不过,这套完善和完美的“家族政治权力体系”却在多样的都市时代下呈现出不合时宜的错位感。随着社会的发展,被视为常识且众成员无条件服从的共同话语基础开始失去力量,个人伦理诉求在公馆内产生,成员思想出现极大的分化。在整体氛围上,周公馆和白公馆不约而同地展现了一个压抑沉闷的居室环境,完整统一之下包含着最为破碎和纠葛的渴求和希冀。周公馆内,蘩漪希望和周萍继续这段不伦之恋,周萍希望摆脱蘩漪离开周家,周冲希望与四凤确立恋爱关系,四凤渴求周萍带着她一起离开;白公馆内,白流苏试图逃离白家,祈求爱情和婚姻能带给她生存的机遇和保障。以福柯的身体空间理论来看,受到公馆空间规训和支配的成员在极端时刻爆发出不可言喻的反叛和抗争,孤立无援、失去依托的青年以出逃的方式争取喘息的生命土壤。不幸的是周萍走向了死亡,白流苏兜兜转转绕不开命运的牵制,他们随着公馆一并走向悲剧的结局。

公馆书写不只是悲剧故事的展现,更深层地暗含了创作者对文明的追问以及对“人如何在新旧空间中生存”问题的回答。曹禺和张爱玲的答案出离地相似:“残忍”与“苍凉”。曹禺的“残忍”体现在剧中人物无论怎样挣扎也摆脱不了既定的结局上,“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沼泽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深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5]。更具象征意味的是,周公馆最终变成了教堂的附设医院,在功能上承接了周朴园在公馆内进行纪念和礼佛的文化属性,蘩漪和鲁侍萍作为精神失常的病人入住,周公馆彻底成为危机异托邦。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提到了两次“苍凉的故事”,精准地概括了作家对人物的见解。在白流苏对抗白公馆的冒险赌注中,香港的倾覆成全了白流苏的理想,但谁能说范家不是另一个白公馆呢?

四、结语

公馆意象是中国现代小说中的常见场景,作为被建构的文学场域,古典传统和西方文明在空间中相互渗透,实现了公馆在物质上的中西融合以及精神上的反叛抗争。在这场博弈之中,看似先进的西方文明占据了上风,但中国本土文化的传统思维模式却给尚未成熟的觉醒者猛烈一击,使他们在或悲壮或惆怅的气氛中走向生命尽头。现代作家敏锐察觉到文化断裂的危机,如影随形的身份迷失感和文化破碎感在公馆意象中挥之不去,最后内化为特殊的悲剧意蕴。

参考文献

[1] 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M].刘怀玉,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2]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M]. 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3] 张爱玲.传奇[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

[4] 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5] 曹禺.曹禺全集:第五卷[M]田本相,劉一军.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6] 李春敏.马克思的社会空间理论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7] 陈国恩.悲悯天地间的“残忍”——论《雷雨》的逆向构思[J].文学评论,2017(4).

[8] 赵静.“公馆”之家——论小说《家》的文学表达[J].北京社会科学,2018(4).

[9] 汤晶.公馆与现代小说叙事空间的拓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柯欣怡,黑龙江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黑龙江大学专项资金项目(人文社科重点项目):《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022-KYYWF-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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