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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公焦虑心理的霍妮式解读

2023-12-20邹兴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7期
关键词:卡佛神经症克莱尔

[摘  要] 本文以卡伦·霍妮的神经症人格理论,对美国当代作家卡佛的短篇小说《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的水泊》中女主人公克莱尔的焦虑心理的具体表现、产生原因及应对策略進行解读。本文将主要从个人因素及社会文化因素这两方面具体分析女主人公产生焦虑的原因,剖析她为了减轻焦虑、重获安全感和归属感所运用的防御机制。通过对该问题的详细分析和解读,本文可以帮助读者理解美国当代社会人际关系的疏离和冷漠等现象,从而引起读者对现实生活中人的精神危机及焦虑心理等问题的关注。

[关键词] 《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的水泊》  卡伦·霍妮  神经症人格  防御机制

[中图分类号] I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12-05

《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的水泊》是美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家雷蒙德·卡佛的代表作之一。卡佛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新现实主义运动的中心人物,也是简约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他的创作主要以短篇小说和诗歌为主,文字简洁、隽永,他喜爱描写小人物微不足道、杂乱琐碎的日常生活,将他们复杂多变、曲折坎坷的人生展现得淋漓尽致,表达了他对社会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和无限怜悯之情。他的创作被认为“振兴了短篇小说这一度被认为正在死去的艺术形式”[1]。青年作家托比阿斯·沃尔夫认为,在高雅的学院式的超小说统治一切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卡佛的出现犹如一股春风,“给现实主义和短篇小说重新带来了生命力”[2]。迄今为止,大多数学者对该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它的艺术手法及主题思想上[3];也有学者考察了小说的文本世界,用当代叙事理论中的“可然世界”理论对小说的“不确定式”结尾进行了解读[4];国外的一些学者将注意力放在对小说不同版本的对比上,主要分析了其不同的叙事风格,比如扩充版的小说更有“戏剧化和更口语化”的特点,而极简版更具“控制性和紧凑感”等[5];也有学者对小说中不可靠的叙事者展开了详细解读等[6]。总体来说,学界从卡伦·霍妮的理论出发对女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分析相对较少,因此这方面具有很大的探索空间和价值。本文运用新精神分析学家卡伦·霍妮的神经症人格理论和焦虑理论,对小说中女主人公克莱尔的焦虑心理的具体表现、产生原因及应对策略进行解读,从个人因素及社会文化因素这两方面具体分析女主人公内心产生焦虑的原因,并剖析她为了减轻焦虑、重获安全感和归属感所采取的防御策略。

一、卡伦·霍妮及其神经症人格理论

卡伦·霍尼是精神分析社会文化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她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对弗洛伊德的经典精神分析理论进行了批判性地修正和继承,进一步开拓了精神分析的新领域。她以文化决定论扬弃了弗洛伊德的生物决定论,她认为个人内心深处产生的焦虑和冲突的确受到性压抑、遗传禀赋、童年经历等个人因素的影响,但社会文化因素对个人的影响更大。《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她指出:“我们的情感和心态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取决于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文化环境和个人环境。”“如果我们未能详细了解某一特殊文化对个人的种种影响,我们就不可能理解个人的人格结构。”[7]她也反复强调人内心的情感状态主要受到当下生活环境的影响,因文化的不同、时代的不同而不同,并不是完全取决于天生的生物性驱力。除此之外,焦虑也是霍妮的神经症人格理论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指个人面对危险境况时产生的紧张、不安、敌意、恐惧等复杂的情绪状态,伴随而来的是无限的孤独感、无助感、异化感和荒谬感等。霍妮的焦虑观大致可以概括为“基本罪恶-基本敌意-安全需要-压抑敌意-基本焦虑”,她认为“焦虑是一切神经症共同的基本因素”[7]。霍妮认为焦虑及为了对抗这种焦虑建立起来的神经症防御机制是同时存在的。《我们内心的冲突》一书中,霍妮主要归纳了三种神经症人格倾向,即亲近人、对抗人和回避人;在这三种人格倾向的基础上,相应地形成了三种人格趋向,即顺从型人格、进攻型人格和超然型人格。

二、女主人公焦虑心理的具体表现及产生原因

小说开头,男主人公斯图亚特露营在外时所发生的事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阶段:目睹惨案、漠然置之、纵情享乐、报案录供。在每年的晚春初夏时节,他都会和朋友约好去离家几英里外的河边露营钓鱼,今年也是如此,但不同于往年,今年他们在旅途中看见了河里有一具裸体女尸。面对这一突发事件,他们并没有选择立即返回并报警,而是在尽情享受完两天的露营活动之后才报警。

得知丈夫和他朋友一伙人在途中的遭遇及事后冷漠的处理态度后,女主人公克莱尔难以接受,甚至觉得他们形迹可疑。因此她心中多年累积的紧张、焦虑、压抑、郁闷等情绪暴发,一方面体现在她对丈夫的态度转变上,克莱尔从一开始的完全接受,到后来的半信半疑,再到最后的刻意疏远。在听到这件事之后,她将滴水板上的碗碟摔得粉碎,这一行为展现了她内心的愤怒和煎熬;在夜晚,她选择睡沙发,以远离丈夫的靠近与亲热的行为;在第二天吃早餐时,刻意躲避丈夫的目光及抚慰等行为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另一方面体现在她对儿子迪安的担忧上。她对孩子的担忧是她内心焦虑的向外投射与泛化,这是她将内在的焦虑转移到充满敌意的外部世界中的表现。霍妮也认为,“受到压抑的敌对冲动往往并不投射到事实上与之相关的那个人身上,而是投射到别的事物上”[7]。当夫妻二人的关系僵持时,她首先考虑的是孩子的感受,害怕儿子内心深处会因父母的冷战、争吵而产生心理阴影;当儿子在学校得知自己的父亲是上述案件的重要目击证人,想要详细地向父亲询问时,她有意阻止父子俩之间的谈话,担心儿子会受到父亲恶劣行为的影响。小说的最后,由于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她甚至将这一担忧投射到儿子身上,害怕他会遭遇不幸。除此之外,女主人公内心焦虑的投射和泛化还影响了她的日常生活,比如在理发店里和店员谈起年轻姑娘的惨案时所表现出的精神恍惚;在加油站面对技工师傅的注意和询问时感到的不自在;在前往少女葬礼的高速公路上,面对卡车司机的局促不安以及驾驶过程中表现出的一系列反常行为,都体现出她焦虑不安的心理状态。

女主人公克莱尔在与他人的相处过程中,因人际关系的失调与僵持所产生的敌对冲动,以及对该敌意的压制,其产生了基本的焦虑情绪。霍妮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也强调,“正是各式各样的敌对冲动构成了神经症焦虑由以产生的主要根源”“敌意乃是造成焦虑的主要心理力量”[7]。

女主人公的焦虑心理的产生主要受其丈夫的影响。对克莱尔来说,露营期间发生在丈夫身上的突发事件只是一根导火索,他对裸体女尸的漠然态度以及对女性艰难境遇的视若无睹加深了女主人公对以丈夫为代表的男性群体的敌意。小说回顾了女主人公的人生历程,包括其少女时期的创伤经历和成年时期的配偶选择以及婚后的夫妻生活,描写了她对男性的敌对情绪:上中学时,女主人公经历了一件与这个案件极其相似的案件,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一群号称马多克斯兄弟的男人,杀害了一名她熟识的少女,而且他们的手法极其凶残,“他们割下她的头,把她扔进了克莱·爱鲁姆河”[8],当时那件事给她带来的无助感,使女主人公从那时起就在心中埋下了对男性的恐惧和敌对之感。成年之后在对另一半的抉择方面,她并没有表现得过于审慎、矜重,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明知道这就是他的目的,她还是让他诱骗了自己,她当时对这诱骗就有一种直觉,一种先知。”[9]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斯图亚特,顺理成章地和他结婚。可是他们婚后的生活过得并不幸福——他们之间有过争吵,类似的这种事情“会以暴力解决”[9],她的精神状态也不佳,“每到下午四点,她的头就开始疼,她抱着额头,疼得昏头涨脑”[9],所有这些问题累积在她心中,处处都体现出她对丈夫产生的基本敌意。

根据霍妮的焦虑观点,女主人公的个人经历所产生的敌对冲动或基本敌意并不足以引起内心的焦虑,对该敌对冲动的压抑才是其内心焦虑的缘由。霍妮认为:“压抑是获得暂时保障最简便最迅速的方式。”[7]她进一步指出:“通过压抑作用,令人感到害怕的敌意从意识中消逝了或者被阻挡在意识之外。”[7]小说中克莱尔之所以对水中死去的少女苏珊·米勒产生如此的怜悯之情,是因为这使她联想起了少年时期阿琳·哈伯莉遇害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和她们同病相怜,甚至幻想自己也溺死在水里:“我看着河面,我向水塘漂去,眼睛睁着,脸朝下,瞪着河底的岩石和青苔,一直漂浮到湖中心,微风推着我。”[9]丈夫对这一事件的冷漠态度,也反映出他平时对女主人公的冷漠和忽视,因此她对丈夫产生了极强的敌意。但作为一个神经衰弱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她内心又充满了对爱的渴求,甚至可以说这种渴求已经到达了病态的程度,而丈夫作为自己的“重要他人”,得到他的關爱和认可,也是她生活的动力和目标。所以她又不得不压抑自己心中的基本敌意来换取一种暂时的安全感。正如霍妮所言:“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必须压抑我对你的敌意。”[7]另外一方面,她的压抑来源于个人对恐惧的抵制。绝大多数人对暴力、血腥、死亡等消极、阴暗的事件会有本能的抵触,因此女主人公压抑内心的敌对冲动也是出于对恐惧的抵制。

三、女主人公应对焦虑的防御机制

小说中,面对婚姻生活中的不幸及人际关系里的冷漠,克莱尔心中产生了一系列焦虑情绪。为了能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寻找到一丝曙光,她尝试了一系列防御性的策略来缓解内心的焦虑与冲突,弥补人际关系的疏离与断裂,从而重获一种理想化的安全感与归属感,即呈现出一种进攻性的新时代女性形象以及顺从型的贤妻良母形象,但这两种防御机制本身存在一定的冲突,女主人公一方面倾向反抗,另一方面又由于内心的障碍而无法反抗。由此可以看出,尽管克莱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解决自己内心的冲突,但最终还是无法获得内心真正渴求的关爱与平静。

1. 进攻型的新时代女性形象

女主人公受到当下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特别是女权主义思想的熏陶,展现出一种进攻型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即她通过发出自己的声音来缓解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根据霍妮的思想,进攻型的人群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独立、倔强、坚毅、敢于反抗、敢于质疑,等等,他们会为自己的权益据理力争,会立即采取相应措施为自己辩护。

小说中,克莱尔的一些行为体现出了她这一人格倾向。面对丈夫事不关己、丝毫不愧疚的态度时,她敢于通过摔碎碗碟、扇他耳光等行为来缓解心中的怒火和愤恨;为了避免自己身心再次受到伤害,主动采取措施刻意与男性保持一定的距离,比如睡沙发、拒绝与丈夫同床而眠等,而关紧车窗避免卡车司机的搭讪等行为,都反映出她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积极主动地采取措施的性格特质。

2. 顺从型的贤妻良母形象

但在小说的最后,她仍旧呈现出一种妥协性的顺从者形象。尽管在故事的发展过程当中,她有过反抗的意识,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但她仍然无法突破自己内心的障碍并进行彻底地反抗,所以最终她还是选择压抑自己的敌对冲动,以一种顺从型的人格趋向来面对丈夫和身边的一切事物。在小说的最后,尽管女主人公生活在严重的精神困境中,但为了维持家庭的完整、营造出一种表面的和谐,进一步满足自己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渴求,她最终还是选择掩盖自己内心的矛盾,顺从丈夫的意愿。正如最后她对丈夫说的那句:“斯图亚特,没有关系,真的,我告诉你,随便怎么样都没有关系。”[9]这体现了她内心深处的无奈与妥协。她最终的选择也体现了霍妮对这一种人格的描述:“我软弱无助,要是我孤身一人活在这充满敌意的人世上,我的无助状态对我便是一种危险与威胁。但假如我找到一位爱我胜过爱一切的人,我就不再有危险了,因为他(或她)将保护我。”[10]

她的这一人格趋向并不只体现在最后的抉择上,在前文的叙述中也早见端倪,比如在一开始得知丈夫露营期间发生的事时,为了不进一步激化夫妻二人之间的矛盾,她选择隐忍回避,甚至想要通过麻痹自己来否认这一事件的存在,以此“做到眼不见、心不烦,照常‘继续下去”[9]。在夫妻二人出门兜风时,她一直希望自己站在丈夫这一边,永远支持他、相信他,此时她内心的想法是:“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将长此以往地继续下去,继续下去。即使是现在,我们也会继续下去,像任何事都没发生一样。”[9]这 也体现了她内心顺从型人格的倾向。她并不想因为此类事件与丈夫决裂或分道扬镳,最后她仍选择压抑自己内心的冲突,以满足对方的需求。小说中也插叙了一些背景故事,包括她和斯图亚特相识相知的过程以及他们婚后的生活状况,读者从她的回忆中可以得知她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但为了得到丈夫的爱与保护,她在婚姻生活中一直扮演着“屋子里的天使”角色。为了迎合丈夫的需求,甚至不惜放弃自我的意愿,违背自己的原则。

依据霍妮的解释,顺从型人格倾向的人群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要求过于迫切,他们需要别人想他、爱他、接受他、关心他、保护他等,在与他人发生冲突后,他们也宁愿息事宁人、委曲求全,使自己处于从属地位,以此来迎合他人的利益与需求。女主人公也是源于对爱的渴求,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放弃自我,顺从他人。

四、结语

综上所述,卡佛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位具有神经症人格倾向的女性形象,本文使用霍妮的相关理论对女主人公克莱尔的焦虑心理进行解读,揭示了其内心焦虑从产生到投射再到泛化的具体过程,从她的个人经历及社会文化环境等方面剖析了其焦虑心理产生的原因。

为了减轻焦虑,女主人公试图以一种进攻型的新时代女性形象和顺从型的贤妻良母形象来弥补人际关系的失调现象,但却始终无法摆脱由挫折、苦闷与迷茫等消极的心理情绪。她采取的这些防御策略只是一种妥协性的无奈之举,并不能从根本上缓解焦虑,她只有一种暂时性的安全感与归属感。这样的结局也警醒读者,在面对现代社会中存在的种种弊病以及日常生活中存在的种种压力时,要学会从根源上分析焦虑产生的原因,采取有效的防御性策略,从而真正地缓解内心的焦虑与冲突。

参考文献

[1]    胡亚敏,李公昭.现代英语佳作赏析:小说篇[M].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02

[2] 陶洁.灯下西窗:美国文学与美国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 王文淵.对人类命运的艺术性思考——短篇小说《这么多水,离家这么近》的主题思想与艺术特色[J].沧桑,2007(2).

[4] 唐伟胜.真假难辨的“文本真实世界”——论雷蒙·卡佛《这么多水离家这么近》的“不确定式”结尾[J].外国语文,2010(1).

[5] Arai K. Who Controls the Narrative?A Stylistic Comparison of Different Versions of Raymond Carvers “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J]. Style,2007(41).

[6] Günter L.Reconsidering Raymond Carver's “Development”:The Revisions of “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J].Contemporary Literature,2002(2).

[7] 霍妮.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M].冯川,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8] 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M].小二,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9] 卡佛,刘斌.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的水泊[J].外国文学,1986(8).

[10] 霍尼.我们内心的冲突[M].王作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11] Carver R.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M].New York:Knopf,1981.

[12] Carver R.Fires:Essays,Poems,Stories[M].New York:Vintage,1989.

[13] Hall V.Influence of Feminism and Class on Raymond Carver's Short Stories[J].The Raymond Carver Review,2009(2).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邹兴芳,安徽大学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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