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尼采的道德批判视角分析《垃圾教授》中的奴隶形象 □
2023-12-20李泽朝
[摘 要] 亨利希·曼是德国重要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于一九零五年发表的小说《垃圾教授》以威廉二世在位期间的德意志帝国的颓废社会生活为背景,以中学教授拉提和其学生的冲突为主线,用讽刺的文笔,批判了资产阶级的虚伪与妥协性。本文从弗里德里希·尼采的道德批判思想出发,从“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两个方面分析以教授拉提和学生洛曼为代表的人物特性,揭示了统一的德意志帝国繁荣盛景之下的结构性矛盾与统治阶级试图对青年一代施行精神与思想奴化教育的真相。
[关键词] 尼采 道德批判 《垃圾教授》 亨利希·曼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30-07
十九世纪末的欧洲,是自由资本主义逐步走向垄断资本主义的年代,资本主义制度逐渐暴露出其固有矛盾,无论是新兴阶级还是市民阶层都开始对现有价值体系失去信心[1]。精神危机的爆发,使越来越多人开始在对帝国的狂热、对皇帝的崇拜、对资本的追求、对心灵颓废的漠视中失去主见,成为帝国的提线木偶,“奴隶道德”已经成了“时尚”的金科玉律。与此同时,大贵族与大资产阶级们一边掌握国家权力、操纵国家政治,一边凭借国家工业化与资本化的进程掩盖了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党派之争、社会资源与资本之争,这种社会模式更加助长了强调顺从、政治冷漠、对官僚制度的盲目忠诚的社会风气。[2]。千百年来在欧洲占据着主导地位的传统基督教道德,实际上是统治者为维护统治的手段。在尼采看来,这一道德体系试图阻碍甚至是为了清除人的“自由意志”[3],是奴隶的道德、颓废的道德,是使人类精神遭到压制的道德观。因此,尼采提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想法,将传统的基督教道德观念视作影响人类精神的主要原因。尼采提出了“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的理念,即高贵者在于主动性与向上性,而卑鄙者在于被动性与向下性[4],甘愿接受奴化的精神。
尼采的道德批判相当尖锐,尼采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托马斯·曼和亨利希·曼,成了曼氏兄弟的一种潜在的、批判现实的精神指引,正如亨利希·曼自己所说:“我们乐于相信这位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5]尼采的批判思想在亨利希·曼的小说中得到了现实的具象化,作为当时最具有进步性的作家之一,亨利希·曼认为阶级矛盾是所有社会问题的根源,而作家则要反映社会现实以及一个时代的全部世界观和价值观。他不断加强批判的力度和深度,讽刺像一把犀利的尖刀直刺德意志帝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教育制度,以及它的统治思想、社会基础以及伦理道德[6]。秉持着这一理念,亨利希·曼才能在否定现有的政治与社会生活之后,在创作中融入自己的政治道德立场,也正因此,他的批判力度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亨利希·曼于一九零五年发表的小说《垃圾教授》,借尼采的观点对“奴隶道德”进行了批判,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讥讽与鞭挞,体现了他在军国主义盛行与帝国主义狂热的政治氛围下的一种难得的冷静。
一、否定、憎恨与报复的形象:以垃圾教授为例
《垃圾教授》的副标题为“一个暴君的灭亡”,而在那个时代,垃圾教授的存在绝不是个例,在亨利希·曼的《臣仆》中的人物赫斯林身上,读者同样可以看到相似的人物特性,他们都是充满奴性思维、维护奴性道德的人。正如书中描述垃圾教授的那样:“惩罚人,毁灭人就是他的目的。”[7]垃圾教授缺乏生命力和激情,没有奋发有为的生活理想和自我创造的愿望,同时他又是奴隶道德的奉行者,以“禁止”与“否定”作为维护这一道德标准的方式。他们推崇的是善行与恶行的对立,以这种方式使自己变得道德。
对于高贵者,即“主人道德”的拥有者而言,好与坏并不等同于善与恶,“好”的概念更应该是一种天性使然,尼采认为,“好”的词汇大多包含着不同一般的东西[8]。拉丁语中的“malus”,即“坏人,也就是在民族大迁徙之时生活在意大利土地上的居民”,而对于他们的征服者而言,则用“fin”来表示好人,这个词语也表示金发的人,后来被用于表示贵族与高贵的人,拉丁语中用“Bonus”表示斗士,但是在更早的词源“Duonus”中,这就变成了挑起争端的人[9],那么作为被征服者的罗马人所认为的善能够等同于好吗?显然是不能的,对于坏与恶也是同理。
尼采痛斥传统道德观中的善恶观,他说:“迄今以来使人变得道德的一切手段都是不道德的。”[10]垃圾教授自然是不道德的,他自己就是“奴隶道德”教育体制下的产物。他总是要求学生们写下忠于职守、热爱学校和热爱从军这类话语,因为这些符合“善”的行为,是被传统道德体系所提倡的美德。他试图将每个学生,或者说是每个听从于他的学生,都变得一样,这些学生不会反驳他,更不会反驳国家的意志。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写道:“将自己的意志与他人的意志设为平等,这在某种粗略的、特定的意味上,是能够成为个人之间的好礼教的……可是,一旦人们把这推广开来,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将其作为社会基本原则,那么,它将立刻现出原形:他是否定生命的意志,是灭绝原则与衰败原则。”[10]垃圾教授自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他作为这一体制之下的教育者,这一身份还是其作为“暴君”的资本,他可以强迫大部分学生接受这种教育方式,极力否定和打压反对这一教育方式的学生。由他所教授的《奥尔良少女》这一作品,成了他施展权威的工具,也是他培养“奴隶道德”思想的文化工具。尼采认为:“这些文化工具是人类的耻辱,源自对高贵的猛兽的恐惧。”[8]垃圾教授出怪题刁难学生、关学生的禁闭,甚至故意不让学生毕业,他耍这些手段的目的就是要学生绝对服从于他的命令和指示。垃圾教授的权力是由国家的体制与国家所崇尚的道德观念所赋予的,被赋予权力的个体再将其道德化,并且试图将其用于规训每一个人。
另一方面,他又是自以为是的“暴君”,垃圾教授具有极为病态的占有欲与控制欲,他对学生的统治欲来自他维护“奴隶道德”的立场,他将学生当作敌人,是自己的臣仆,而不是接受教育的人,就像贵族与统治阶层将百姓当作自己的奴隶与生产工具一样,一旦后者出现反抗的思想,那么就会立刻被他们视为僭越者与道德败坏者,然后被否定、被消滅。尼采认为,“奴隶道德”始于人对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而这种否定,就是“奴隶道德”的创造性行为[9]。
垃圾教授否定他的学生,憎恨反对他的人,而否定与憎恨就成为垃圾教授最大的行为动机。“他自知学生们在背后仇视他、欺骗他、憎恨他,因此他也把这些学生视为自己的头号敌人。”对任教已经二十五年的垃圾教授来说,他已经将所有的学生视作自己的统治对象,将学校视作自己的统治范围。他与洛曼产生冲突的原因是洛曼一直藐视并且挑衅自己的权威,在他眼中,洛曼有点个性,叛逆而狡猾。《善恶的彼岸》中,尼采这样形容这类人:“奴隶的目光对于有权势者的美德是忌惮的。”[10]在这一点上,洛曼便是垃圾教授眼中的恶人,因为洛曼忤逆了他,而对学生进行惩罚与报复则是应当的。在小说中,当他发现洛曼的作文本上写有献给女演员罗莎·弗蕾莉的诗时,“垃圾教授执意要和洛曼较量一下……他十分急切地要向洛曼证明:他最终是强者,并且要狠狠地教训他”[7]。小说中着重描写的三位学生是他眼中的劲敌,他们是狡猾和阴险的人物,而且一直对垃圾教授这位“暴君”进行着地下斗争,“要么是个身强力壮的笨小子,暴君可以以自己智力上的优势,使他永远处于茫然的状态,这就是封·埃尔楚姆;洛曼则不然,他似乎要对这位暴君表示怀疑”[7]。也就是说,比起被称作是“垃圾教授”,他认为学生对自己的漠视与怀疑才是威胁和动摇了自己的地位。垃圾教授和那个时代无数的人一样,循规蹈矩地过着市民生活,他的生命力在消逝,却十分强调自身的统治权力,以致于自己已经沦为奴隶却浑然不知,这也正是垃圾教授矛盾之处。他是“奴才”,同时,他也是“暴君”,就像《臣仆》中的赫斯林体现出的“奴才-暴君”人格一样,这种人格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有奴性的一面,就有暴君的一面;有希望别人臣服于他的需求,奴才才会出现[11]。亨利希·曼在评价赫斯林的形象时尖刻地指出,对于赫斯林之流,“甘当奴才———这就是自由”,但在家庭、工厂里,在一切弱小者面前,他又凶相毕露,俨然一个“暴君”[12]。对垃圾教授来说也是一样,他服务于国家时,作为奴仆对学生实行奴化教育,他也同时获得了作为国家奴仆的权力,凭借这一权力,面对他的学生们时,他也可以成为“暴君”,这时他也就获得了“自由”,而这种“自由”体现在垃圾教授绝不愿自己的统治力受到侵犯,更不愿看到一个具备“主人道德”的群体不断扩大并在各种层面上获得优势上。亨利希·曼评价这类人为“泛德意志人”,在亨利希·曼接受教育的时代,普鲁士的教育充斥着实证主义训练,用这种枯燥而又单一的教育方式教育出来的学生,帮助普鲁士完成了工业革命与帝国统一,这代人也为此沾沾自喜,因为对功利的追求是他们的生活与行为准则,他们也完全不会把强权与统治者当作敌人[5]。
歌女罗莎·弗蕾莉的出现则是垃圾教授统治欲望延伸的标志。他从否定罗莎的存在到后来成为蓝天使剧场的常客,这一变化不仅体现了他虚伪的性格,也体现出他对洛曼等人的否定与憎恨。他以学生出入低俗场所为由驱赶他们,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报复。“不仅好斗本能的活动路径改变了,而且它们的价值和欲望模式也改变了。”[8]这是尼采对“奴隶道德”拥护者的评价,而这种好斗的特性却出现在了垃圾教授身上。有一点需要明确的是,拥有“主人道德”的人的好斗源于自身对奴隶与弱者的强烈排斥,是一种自然本性;而垃圾教授的好斗仅仅是他因为怨恨而采取的单纯的报复手段,本质上是他对外界排斥做出的反应。“垃圾教授天天要到弗蕾莉那里去坐坐,这已经成了习惯,也是一种义务……对他来说,为了不让洛曼抢在他前头,他总是第一个走进蓝天使。”[7]此外,他为了报复,在继续否定他的学生的行为以外,还否定与憎恨着任何企图阻挠他达成目的的人,从富有的舰长,到高级的教授,都不能消减他病态的占有欲与统治欲。
在如闹剧一般的破坏巨人墓诉讼案中,垃圾教授因为一厢情愿为罗莎辩护而身败名裂,沦为了全城人的笑柄,“诋毁了商人,诋毁了名门望族”的垃圾教授被学校开除,他失去了能给自己提供统治地位的身份,而奴隶本性就成了他新的内驱力,使他成了最彻底的“暴君”,这是他在失去了名义上的统治地位时,假装仍有精神统治地位的手段,也暗示了“奴隶道德”的本质就如同垃圾教授的本质一样,是为了毁灭人性而存在。
在基拉泽克受到了最为严厉的处罚之后,垃圾教授一边为这荒唐的复仇窃喜,一边又粗暴地宣称罗莎受他的保护。这种憎恨的来源是奴隶思想中的贬低欲和报复欲,尽管垃圾教授此时不能通过采取行动做出直接的回应,而只能以一种想象中的报复得到心理补偿。他决心要将复仇的愿望付诸实践,这成了小说下半部分的行动逻辑。在与罗莎结婚之后,他荒唐的生活方式很快使其破产,这时全城的人都成了他的报复对象,他在家聚众赌博,一些有名望的年轻人陷入了赌博的深渊,同他一样身败名裂,而他享受着这种复仇的感觉,他丧心病狂地试图将城中的所有人都拖下地狱。
小说的最后,他与归国的洛曼爆发了冲突。作为“宁可毁灭也不愿受人限制的暴君”,他最终选择了否定一切非我[8],他憎恨洛曼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毁灭,憎恨洛曼干涉了他毁灭人与惩罚人的事业,憎恨洛曼破坏了自己对罗莎的占有与控制,“和歌女弗蕾莉的关系完了,垃圾教授也就完了,他必须判她以死刑,同时结束自己的生命”[7]。这一切使他丧失了理智,他试图掐死罗莎,并抢走了洛曼的钱包。而小说的结局是,洛曼报警了,警察将垃圾教授与他的妻子罗莎·弗蕾莉一同逮捕了,垃圾教授作为“暴君”的统治就此结束。垃圾教授不再是众人恐惧的人物,而是应该被扫进垃圾堆的污物。
垃圾教授的结局也是当时那个社会环境下的自然结果,新的统治集团需要设立新的道德价值,带有宗教元素的旧道德体系被尼采认为是反生命的[13]。在旧道德体系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中,既没有“高贵者”,也没有“主人”,只有冷嘲热讽的市民与高高在上的“教士”,统治者用权力将社会限制在德道的框架内,而在这框架之内同样有“傲慢、报复、敏锐、放荡、爱情、权力追求、贞操与疾病”[8]。这些人是“无能者”,而从无能中生长出的仇恨既残暴又可怕。垃圾教授对学生乃至对小城中所有人的报复,一方面代表了他自身与其所代表的欧洲传统道德的败坏与颓废;另一方面代表了他这样的“暴君”对某些试图颠覆自身力量的恐惧,这种恐惧也同样存在于国家的统治阶层中,他們宁可看到所有人都在奴化的思想中堕落与毁灭,也不希望有这样一股力量推翻他们试图强加于人的“奴隶道德”枷锁。
二、反抗、漠然与妥协的形象:以学生洛曼为例
小说中描写的年轻一代的主要人物是洛曼、冯·埃尔楚姆和基拉泽克,他们三人来自不同的阶级,分别可以看作是资产阶级、贵族和下层市民阶层或工人的代表。十九世纪中后期,随着工业化快速发展和农业改革的完成,德国进入了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过渡的时代。新资产阶级成了市民阶层的主体,而容克贵族也不再和之前一样,只是单纯拥有土地与佃户,而是积极进入资本市场。以德意志帝国首相冯·俾斯麦为例,除了拥有土地之外,他自己还拥有一家制砖厂、一家石灰厂、一家造纸厂和两座机械化的磨坊,与此同时,他还投资债券、购买期货与股票[14]。市场资本化进程的加快使容克贵族的市场完全垄断地位被打破,资产阶级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而随着贵族也进入资本市场,他们与资产阶级的联合成了必然。资产阶级在工业化的过程中获得了巨额的财富,逐渐站上了社会金字塔的顶层,他们同样垂涎于贵族头衔与贵族生活,资产阶级也变得贵族化,因为他们和贵族有着共同的政治经济利益,他们与资本化的贵族一同组成了新的社会领导阶层。工人阶层在这段时间同样迅速壮大,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德国已经有九百万产业工人[14],他们作为社会的主要组成部分,却处境悲惨,他们是统治阶级和资本家剥削的对象,受到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压迫。
洛曼是垃圾教授在整部作品中最大的敌人,他才思敏捷、性格倔强。他擅长应试,尽管总是到最后一个季度才开始努力。洛曼与其他的同学最大的不同是他从不会直呼“垃圾教授”,这是一种沉默的反抗,也是令垃圾教授最愤怒的一点,“垃圾教授恨洛曼胜过恨其他人”。洛曼是反抗者,他不会听从垃圾教授的命令,在作文课上,他的作品使垃圾教授怒火中烧,认为“必须铲除这个学生,开除他比开除埃尔楚姆这位头脑简单的更为紧要”[7]。洛曼不屑于垃圾教授的一切行为,是其“奴隶道德”的潜在反抗者,他以鄙视与憎恨对抗垃圾教授的否定和刁难,他追求一种自由,尽管这种自由是不现实的。而一八七八年通过的《反社会主义者非常法》更是把追求自由与解放的社会力量牢牢地困在了帝国的枷锁之下。
洛曼出身资产阶级,自然不可能有超脱阶级本身的思想,然而洛曼的行为却不能被认为是因为其具有“主人道德”。无论是他为罗莎题写的诗句,还是平日里的反抗,都是发自對垃圾教授的愤恨,只是相比于基拉泽克和冯·埃尔楚姆更加隐晦而已。尼采认为:“如果高贵的人心里也出现了怨恨,那么这怨恨也会立刻通过某个反应而得到发泄并且耗尽,所以他不会中怨恨的毒。”而洛曼自始至终不具备成为高贵者的品质,他的恨流于表面,洛曼在与罗莎和垃圾教授的一系列交锋中落败,愈发加剧了这种仇恨。尼采认为高贵者内心产生怨恨时的态度与软弱者或无能者是完全不同的,后者明显缺乏修复力与塑造力,并且最终会被仇恨所侵蚀,在这一层面上,洛曼是后者。
尼采认为:“(奴隶)根本不习惯自己设定价值,在主人所量度赋予的之外(创作价值乃是真正的主人权力),他也不曾为自己量度其他价值。”[10]洛曼的阶级性是他的弱点,他的所属阶级决定了他不会像基拉泽克那样处处针对垃圾教授,也不用担心会像冯·埃尔楚姆那样受到垃圾教授的威胁。他对垃圾教授的恨带着冷漠,可以在上一秒辱骂垃圾教授,也可以在下一秒陷入自己的思考。他与罗莎的相处模式并不像基拉泽克那样带有盲目的认真,相反,他更像是一个“共犯”,他去蓝天使剧场是为了风流,当他们在剧场被垃圾教授抓个正着时,洛曼还是一脸漠然地离开。与其说他是垃圾教授真正的敌人,倒不如说他是垃圾教授的精神“假想敌”,阶级的枷锁将他与垃圾教授绑在了一起。他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十七年来,他对世人的怯懦、虚荣和同情无限蔑视”,但是他却出入风流场所,企图用和罗莎之间的交往来麻痹自己,然后再到那位布雷特普特太太面前“伤心地哭泣”。洛曼的内心是矛盾的,这最终促使他继续漠视痛苦并且走向妥协。
在巨人墓破坏案之后,这场对决的第一阶段就此落幕。洛曼凭借他的家族威望免于受惩罚。他仍旧漠视着垃圾教授的辱骂,对他毫无回应,甚至产生了与世界为敌的想法——他开始怜悯垃圾教授,这种怜悯不是因为他觉得垃圾教授并没有那么坏,而是一种在资产阶级所信仰的传统道德中,一个地位更高的“相对的善”对另一个地位更低的“相对的恶”的怜悯,所有的发展自我的驱动力都被自我阻止了,这完全偏离了“主人道德”对好与坏的定义。相反,“高贵的好”对于“低贱的坏”是发自内心的排斥与反对的,换句话说,高贵者定义了“坏”,用以体现他们与生俱来的“好”。突破自我与追求卓越,以及破除传统道德体系对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的压制这类高贵者的品质,在洛曼这位资产阶级子弟身上是完全看不到的,他是失去了人的本真与自我的个体,是被破坏性的传统道德观所异化的个体。他选择放任垃圾教授的堕落,放弃了精神上的自我进取,离开了这座垃圾教授继续行使他的统治权的小城,到一个更大的资本化的社会框架中接受“奴隶道德”的洗脑。
垃圾教授与洛曼的最后冲突仍然围绕着歌女罗莎,归国的洛曼与罗莎的幽会彻底激起了垃圾教授未完成的报复计划,对歌女罗莎的控制权力是他的底线,他认为洛曼的回归破坏了这一点。当他抢劫了洛曼后,资产阶级用以维护统治阶层传统道德体系的警察结束了这场闹剧。当洛曼动用了这一力量,就意味着他已经与社会现实达成了一种妥协。垃圾教授被警察带走了,而他背后的整个社会传统道德观念以及维护这套道德观念的统治权力已经深入每个人的骨髓,使得每个人若无其事地生活在一个充满“奴隶道德”的社会之中,不再有人会说出“反对我有害的本身就是有害的”这样的话,人们更不会因为察觉到慢性的奴化之毒而反对统治阶级,他们也成为“奴隶道德”的拥护者。
三、病态社会中两类形象的合流
亨利希·曼通过描写垃圾教授与他的学生洛曼这两个不同身份的“奴隶”形象,再现了那个时代存在的扭曲而病态的社会现实与死气沉沉的传统道德体系对人性与自我的压迫。尽管亨利希·曼的人道主义思想与社会民主观念使得他对资产阶级的批判不具备彻底性[15],但是他知道自由主义将会打破德意志帝国之内处处存在的精神壁垒,成为新的时代潮流[5]。垃圾教授的统治是无形的,但带来的毒害却是可见的:在外表一片欣欣向荣的帝国之内,“垃圾教授们”试图继续以暴力的手段巩固统治,向学生灌输着奴隶思想,维护着培养了他们的“奴隶道德”。这类人自认为是统治者,实际上却是奴隶,这群奴隶的思想影响了德意志帝国的意志,使其一步一步走向战争与毁灭。亨利希·曼自始至终批判这种奴隶思想,并与弟弟托马斯·曼产生了思想分歧,他对社会民主与思想自由的追求使他不惜反对生他养他的德意志帝国也要坚持自己的信念。《超民族的信仰》中,他这样写道:“我抛弃了旧的民族强权国家,因为他已经失去了道德内容……人成了国家主义谎言的牺牲品,我听够了这样的谎言,说什么最高的使命不是为了人类而斗争,而是进行反对人的斗争。” [5]
当时的德意志帝国,人性与自我被打压、被强制“道德化”,青年们被迫接受着资产阶级所奉行的社会标准与传统道德规范,以避免变成“金发的野兽”,而这些青年人处在“教化”的牢笼之内,即使意识到了这些标准的漏洞,也无能为力,他们无法改变社会现状。每一个人都和自己的阶级牢牢地绑定在了一起,无论是选择自我发展还是自我沉沦,他们生来就存在的阶级标签都无法撕下。
资产阶级的标签意味着传统道德观,意味着“奴隶道德”,意味着服从统治者的意志。而另一方面,资产阶级的身份也令他们可以从国家的发展中获利,因为在德意志帝国资本化的过程中,国家需要资产阶级的力量。这也是洛曼最后与自身阶级妥协的重要原因。当垃圾教授抢走了他的钱包时,“洛曼再也不愿充当评论员的角色了,再也不愿像个旁观者一样仅仅报以善良的微笑”[7]。他在和垃圾教授的斗争中最终占据上风,原因是他使用了阶级提供给他的用以捍卫传统道德的工具。他确实除掉了垃圾教授,可他也变成了信仰资产阶级传统道德的一分子,变得懦弱平庸、循规蹈矩,放弃了承担社会变革与自我改良的责任,主动变成病态社会的建构者。
德意志帝国通过教育,养成了一代又一代拥有这种“奴隶道德”的年轻人,在狂热之中,一步一步地将这帝国之内的每个人都锁在专属于奴隶的牢笼之内。“奴隶道德”的拥护者和践行者继续肆无忌惮地毒害着整个社会,使得反对传统道德体系的“主人道德”無人问津。基拉泽克在最后戏谑地喊出“终于运走了一车垃圾”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个培养出了垃圾教授的传统道德体系之中,永远只会产生出低贱、懦弱和没有自我生命力奴隶,而非勇敢、奋进和能够自我突破的主人。这样的奴隶是主人的木偶,会亦步亦趋的跟随着操纵者的意志,驱赶着所有被奴化的人一起沦为德意志帝国灭亡道路上的狂热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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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李泽朝,南昌航空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