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与旅行:《长日留痕》中的流动性探索
2023-12-20邹瑶谢志超
邹 瑶 谢志超
[摘 要] 《长日留痕》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之一。这部小说以英国管家史蒂文斯为主人公,讲述了他为期六天的旅行经历,并穿插了他个人的回忆和思考。史蒂文斯借助福特汽车这一现代交通工具,实现了从达林顿府到小康普顿旅馆的地理流动。作者对史蒂文斯的身份及其在旅途中所见所闻的描述,展现出地理流动的背后隐藏着的更深层次的社会流动以及文化流动。本文借助流动性理论分析《长日留痕》中地理流动、社会流动以及文化流动。小说中的流动性叙事打破了长久以来管家职责对于史蒂文斯身心的禁锢,促进了主人公的思想蜕变。在这种流动性中,石黑一雄试图探索时代洪流之下个体生存困境的出路。
[关键词] 石黑一雄 《长日留痕》 流动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17-04
《长日留痕》主要讲述了英国达林顿府的管家史蒂文斯在府邸被转卖后,驾驶福特汽车前往英国西部乡村旅行的故事。史蒂文斯以日记的形式写下了旅行途中的见闻,与此同时,他回顾了在达林顿府三十年的职业生涯,对其毕生追求的个体尊严与职业价值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小说采用石黑一雄惯用的不可靠叙述手法,通过史蒂文斯的个人经历映射歷史事实,将个人记忆与民族记忆结合在一起,反映出二战后英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个人困境与文化困境。
国内外学者对《长日留痕》中石黑一雄的个性化写作特征以及国际化主题做了较为详尽的论述,重点讨论隐喻、不可靠叙述、记忆、创伤,以及生命与存在等话题。近年来,随着文学地理学的发展,也有一些学者开始关注《长日留痕》中的地理叙事和空间问题。然而,学界大多将关注点放在地理描写所带来的文化地理差异或其象征意义的变化,很少有人将目光聚焦在史蒂文斯旅行的关键,即福特汽车上。汽车载着史蒂文斯从达林顿府到英国乡村,将沿途发生的所有故事串联起来,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汽车带来的流动性实践则是小说叙述的焦点。本文将汽车这一工业化产物放在现代性语境下,探讨流动性技术在推进小说发展、表达小说主题时起到的重要作用,以期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
因此,本文以约翰·厄里的流动性理论为指导,分析史蒂文斯驾驶的汽车如何串联起故事的各个部分。通过聚焦小说中的流动性叙事,本文旨在表明《长日留痕》通过史蒂文斯的地理流动、社会流动和文化流动,探索了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生存困境。作者对流动性叙事的运用,使得主人公有机会超越传统视角的限制,从而开拓了他的视野和思想。石黑一雄通过这样的叙事方式,呼唤人们在不断流动的世界中思考自身的处境,在流动性的漩涡中找到可行的出路。
一、汽车旅行与地理流动
20世纪初期,旅行在英国流行起来,其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是电气技术促进了汽车生产与普及;第二是旅行的隐喻意义引发的风潮[1]。20世纪20年代,英国汽车工业迎来了大规模生产时期。福特汽车的生产线模式在英国得到广泛使用,汽车制造更加高效和经济。与此同时,福特公司在英国建立了多个工厂,使汽车在英国更为普及。《长日留痕》的故事发生在1956年,在这一时期,英国交通业的发展重心在提高交通流动性、加强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连接,以及改善不同交通模式的服务质量上。这些措施为英国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并持续影响着其交通系统的发展,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与生活。作者将小说背景设定在这个交通业显著发展的阶段,为后续的流动性书写打下基石。
厄里认为,流动性有三重含义,分别是人或其他具有移动能力的事物的移动、人们的阶层和社会地位的流动,以及可视为一种横向运动的人或动物的迁移[2]。小说中,具有快速移动能力的汽车是流动性的表征。汽车是《长日留痕》中一切流动的起点,它所带来的物理移动是小说中最基础的流动性。故事开始于史蒂文斯的新雇主,也就是来自美国的法拉戴先生的旅行提议。在经过反复思索后,史蒂文斯开着法拉戴先生的福特车开始了前往英国西部的旅行。他在故事中大致经历了如下地理空间的流动:达林顿府-索尔兹伯里-多塞特郡-汤顿城的萨默赛特郡-德文郡的塔维斯托克附近;莫斯库姆-康沃尔郡;小康普顿-韦茅斯。在为期六天的旅行中,史蒂文斯拜访了六个郡。在前往英国西部乡村的过程中,汽车拓展了他的活动空间,也因此创造出了新的文学叙事空间。双重作用之下,福特汽车实际上是推动情节发展的“汽车”,通过停止、前行或者故障等几种方式影响着情节发展的节奏。
除了高速行驶、快速到达目的地之外,汽车可以看作是自由的源泉,使主人公可以在沿途观赏英国西部乡村的独特风景。驾驶汽车的过程中,司机能够在任何时间地点,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在道路上高速前行。汽车旅行对于长年累月在达林顿府工作的史蒂文斯而言是放松精神、重获自由的方式,驾驶汽车于他而言是一件“欣喜若狂”的事。旅途中,史蒂文斯曾经临时起意想绕路去参观萨默塞特郡的默斯登,汽车作为流动性表征,赋予他随时改变目的地的能力。而当汽车故障时,史蒂文斯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一座维多利亚式建筑面前。府上的勤务兵为他修理了汽车,随后建议他去附近的池塘转转,而这池塘的风景在史蒂文斯看来异常迷人:“要不是置身于当时那宁静的环境之中,也许我并不会进一步地考虑在与那位勤务兵相遇时我所表现的言行举止。”[3]汽车带来的行动自由让他有机会摆脱管家身份的约束,在旅途中欣赏从未见过的风景,这是小说中流动性所带来的最明显的影响之一。汽车将史蒂文斯带入乡村环境,使他与其他角色的相遇成为可能,进而促使他在与其他人的交往中对英国、对自身有了新的理解与认识。
二、流动空间与社会流动
流动性的主体带有各种各样的特征。汽车不仅给史蒂文斯带来了全新的体验,也拓展了小说中各类人物的交往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旅行的个体通过汽车创造的流动空间与其他个体、物体相遇。因此,地理上的流动不仅是个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空间移动,也使个体与途中所遇之人交流,个体也因此参与到经济交流和文化沟通之中[2]。当史蒂文斯穿着一身西装出现在乡间的小道上时,他就作为一个贵族阶级的代表进入了一个中下层群众聚集的社会空间,这种地理空间上的流动必然带来更深层次的影响。
地理流动首先对流动的主体产生作用。在旅途中,史蒂文斯的思想在碰撞和交流中发生了改变,汽车因此成为史蒂文斯自我发现的催化剂。汽车作为一种隐喻工具,使他能够超越自己的阶级界限,与来自不同背景和持有不同观点的个人接触。酒馆的大堂和人来人往的村舍为他提供了与平时圈子之外的人互动的机会,挑战了他先入为主的陈旧观念,并使得他暴露出被第一人称叙述所掩盖的部分真实。泰勒夫妇在他的汽车耗尽汽油之时,热情地接待了史蒂文斯。他在泰勒家里遇到了一个陌生人哈里·史密斯,在与他的谈话中,史蒂文斯的尊严观念受到了最直接的挑战。史蒂文斯大谈他的贵族尊严论调时,史密斯反驳说:“尊严并不仅仅是绅士们所具有的。尊严是这个国家每一位男女都可以为之奋斗而获得的。”[3]这对史蒂文斯而言是思想的极大冲击。他开始认识到,他必须面对一个价值观发生根本转变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再建立在忠诚和荣誉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民主争论和公民责任的基础上。虽然他不愿面对这一事实,自欺欺人道:“(为)这些人做更为清楚的解释,对我来说那将是太过复杂的事。”[3]但随着旅程的继续,他的心理防线一层层被击破,史蒂文斯最终必须直面现实。
“交通工具还拓展了人际交往的方式,为不同性别、种族和阶层的人创造相遇、相识和相知的动态空间。”[4]流动的主体在旅途中遇见带有不同文化印记的人,在他们的沟通與交流中,地理流动产生了社会层面的意义,汽车还意味着社会流动性和打破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障碍。在旅途中,史蒂文斯在一家路边酒吧遇到了一群工人。后来,他回顾了这次会面,希望自己能够以更平等的方式与他们相处,而不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绅士。个体往往在与人的交往中找到自我、认识自我,旁人实际上充当着个体确认自我的进程中不可缺少的“镜子”。正是在与旅行中所遇见的人的沟通交流中,史蒂文斯逐渐找到更加真实的自我。
流动是一种对流动主体,以及通过该运动所遇到的人和地方都充满意义的运动方式。通过语言表达和身体接触,他与旅途中不期而遇的酒馆旅客或乡村居民建立了某种情感联系。史蒂文斯与他人之间的沟通是双向的,这个突然闯进农舍或旅馆的人,同样也影响了当地村民的想法。在去索尔兹伯里的路上,史蒂文斯差点碾到一只名叫内莉的母鸡。母鸡的主人安抚了受到惊吓的母鸡后,向史蒂文斯表达了衷心感谢,史蒂文斯也因为这份善意对未来的旅程充满期待。由此可见,汽车、旅馆、道路等意象构建出的流动空间使来自不同阶级、拥有不同思想的人有了接触的机会,最终对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和人物情感产生影响。这些人不仅与史蒂文斯产生了短暂的交往,而且在史蒂文斯对过往经历的描述中,跟随他的记忆进行了一场跨越阶级和时代的旅行。
三、风景变换与文化流动
“交通工具绝不仅是工具,它不仅重塑了我们时空体验,而且重塑了围绕着移动的权力关系。”[5]汽车的普及使一些底层劳动者也能够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这与过去贵族独享马车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交通工具的变革是社会文化变革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部分。这种社会变革对于底层人群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影响。福特汽车像箭一样穿越乡村景观之时,它所代表的美国现代性也正冲击英国乡村所代表的维多利亚式的英国民族性。这种冲击通过现实和回忆两条时间线同时发生,反映了英国贵族阶层日渐衰落的荣耀和其所代表的社会秩序的衰落,也暗示着大英帝国荣光不再的历史命运。产自美国的福特汽车与英国本土的宾利汽车在维多利亚式的老宅子前“相遇”的画面,实际上也是美国文化与英国文化逐渐相融相通并产生文化交流的象征。
在小说的开头,法拉戴先生建议史蒂文斯出门旅行时曾叹息:“唉,你们这些人啊,总把自己关在这些宽敞的房子里,忙这忙那的,为何不能四处走走,去看看你们美丽的国土呢?”[3]作为一个美国人,法拉戴先生对史蒂文斯固守大宅、不愿出门的行为表示不解,而后者听完此建议后,表示自己虽然没有游览过英国的大好河山,但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个国家,因为“我们身处英格兰名流显贵常常聚集的豪宅里”[3]。后来,在回忆达林顿府中发生过的重大事件时,史蒂文斯又评论说:“在我们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轮子,以这些豪宅为中心而旋转着。他们那伟大的决策辐射着其他所有的一切人,富人也罢、穷人也罢,都得围着他们团团转。我们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寻找途径以接近这个中心,这便是我们所有具有职业抱负的人的志向。”[3]史蒂文斯用世界的中心来形容贵族所居住的豪宅,赋予他们至高无上的价值。由此可见,达林顿府的意义远不只是单纯的物质景观,在他的回忆中,达林顿府逐渐演化为“帝国权力的幻象”[6]。
然而,随着旅途的深入,不可靠叙述造成的云雾被拨开,真正的事实展现在读者眼前:史蒂文斯心中标准绅士的代表、“掌握着文明”的贵族达林顿勋爵,实际上成了德国纳粹毁坏英国文明的工具,成了民族乃至世界的罪人。如此显赫一时的府邸,如今只靠四人维系日常运转,甚至在史蒂文斯驾车离开后,达林顿府将变得空无一人。曾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地的达林顿府,成了阴云笼罩的不祥之地,大英帝国昔日的光辉在两次世界大战后逐渐暗淡。
小说中,在不遗余力地维护达林顿府及达林顿勋爵所代表的贵族传统和贵族尊严的同时,史蒂文斯又两次三番否认自己曾在达林顿府工作过,并且假装并不认识这位前雇主。例如,在勤务兵问他是否为达林顿勋爵工作过时,他回答说:“啊,不,我现在受雇于约翰·法拉戴先生。”[3]史蒂文斯内心的矛盾实际上有两层含义:表面上看,他在竭力维护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尊严和职业追求,试图找出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达林顿勋爵的高尚;深入而言,他试图抓住的是达林顿府所代表的传统秩序和昔日荣耀。但是,这样的抵抗是徒劳的。史蒂文斯在一路向西的旅途中,逐渐从恪守成规的管家成了信仰崩溃的旅行者。他的身体一直处在旅行中,思想也没能找到栖息之处。史蒂文斯试图通过对旅途中所见风景的美化,重新建立起大英帝国的伟大形象,阻挡信念的逐渐崩塌。但帝国的雄姿就如小说题目中的太阳一样,只留下了历史的痕迹,在经过个体记忆的选择性处理之后,留下一缕马上就会消散的烟尘。
在小说的最后,史蒂文斯在独白中这样说道:“也许这确实是我必须以更大的热情去全面考虑打趣逗乐这件事的时候了。”[3]刚开始,打趣逗乐对于史蒂文斯来说绝非易事。习惯恪守维多利亚时期情感内敛这一原则的管家并不理解打趣的意义,不能对新雇主的“奇怪”行为做出有效回应。然而,经历了地理流动、社会流动和文化流动之后,史蒂文斯最终发现,这个世界不再是过去的世界了。汽车作为一种现代化交通工具,充分体现了现代化的特征,它在带来地理流动的同时,代表了不断变化的时代,以及个人和社会内部发生的不可避免的流动性。在这样的流动性之中,千万个史蒂文斯被迫走出达林顿府似的“洞穴”,固守的价值观被打破,如何面对生存的困境成了他们永恒的话题。
四、结语
小说结尾处,史蒂文斯对一位陌生人说:“你知道吧,我一直在不间断地旅行。”[3]这种旅行显然说的不只是身体的旅行,而是精神的持续探索。史蒂文斯在石黑一雄通过象征、不可靠叙述等手段建立起的虚构世界中,一边欣赏着乡村美景前行,一边与陌生人产生新的联系,因而促进了不同阶层、不同认知水平的人的思想碰撞。与此同时,他通过对过往经历的反复琢磨,思索着个人选择与历史变革之间的关系。在地理流动、社会流动和文化流动三重流动性之下,个体的命运与其他人的命运、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长日留痕》以史蒂文斯的旅程为主线,通过地理、社会和文化的流动,探索了个体在不断变化的时代中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小说中流动性叙事的运用让史蒂文斯有机会跨越传统角色的限制,拥有逐渐开阔的视野和思想。石黑一雄巧妙地运用这样的叙事方式,唤醒人们对自身处境的思考,并探寻在不断改變的世界中寻找出路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蒋怡.风景与帝国的记忆——论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的视觉政治[J].外国语言文学, 2013(2).
[2] Urry J.Mobilities[M].Cambridge:Polity Press,2007.
[3] 石黑一雄.长日留痕[M].冒国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4] 葛长义.《围棋少女》中的交通工具及其流动性叙事功能[J].外国语文,2023(1).
[5] 朱璇,解佳,江泓源.移动性抑或流动性?——翻译、沿革和解析[J].旅游学刊,2017(10).
[6] 王烨.“后帝国”时代英国乡村神话的祛魅——石黑一雄小说《长日留痕》的空间权力分析[J].当代外国文学,2018(3).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邹 瑶,东华大学外语学院。
通讯作者:谢志超,教授,东华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