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闹剧场景的狂欢化特征及意义 ——以马尔美拉多夫的丧宴为例
2023-12-20焦薇
焦 薇
[摘 要] 本文试图以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来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闹剧场景,以期对这些闹剧场景获得更全面、更深入的认识。本文选取《罪与罚》中马尔美拉多夫的丧宴作为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进行分析,从狂欢化的人物形象、狂欢化的情节结构和狂欢化的时空感受三个维度分析闹剧场景的狂欢化特征,并分别阐释了这种狂欢化场景所传达的审美效果及其内在意义,进一步讨论这种狂欢化艺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性中非理性存在的发掘的内在关联,解读这种闹剧场景所显示的道德、伦理意义。狂欢化场景显示的是非理性状态下人的生存图景,对这些闹剧场景的刻画显示了作家对人的苦难和人性困境的深度关注。
[关键词] 狂欢化 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 《罪与罚》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7-0025-05
一、引言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闹剧场景的设置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如《白痴》中伊沃尔金将军家发生的闹剧、纳斯塔西亚·菲利波芙娜命名日的闹剧,《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玛长老房中发生的闹剧。这些闹剧场面无一例外是狂欢化的,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骤变和转折,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接连不断发生,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变得混乱,仿佛一种自由而狂乱的空气席卷了整个客厅,将故事推向高潮。《罪与罚》中的马尔美拉多夫丧宴就是这样一种典型的闹剧场景,对于“这些场面缺乏生活的真实,缺乏艺术上的根据”[1]的质疑,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提出要从狂欢化的逻辑进行理解,才能显示出这些闹剧场面的必然性和艺术的真实。
“狂欢化”是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诗学特点时提出的理论,并在《拉伯雷研究》中对其做出了详细的阐释。巴赫金认为,具有悠久历史的民间狂欢节文化深深地影响了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内的欧洲小说作者,形成了文学的狂欢传统。狂欢化理论包括三个核心范畴:狂欢节、狂欢式、狂欢化。从狭义上讲,狂欢节指的是发轫于中世纪的特定节庆日;从广义上讲,则是几乎所有民间节日的统称。狂欢式是指所有狂欢节式的节日、仪式、庆典的总和[1]。随着狂欢式的形成,狂欢节逐渐脱离了固定的时间(节日)和地点(广场),渗透进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形式[2]。在狂欢式中,有四个范畴具有极强的渗透能力,即亲昵的接触、插科打诨、俯就和粗鄙。这四个范畴几千年来一直持续不断地流传于欧洲最广泛的群众生活中,给文学以深刻的影响。狂欢式的这种影响或文化构型作用就称为狂欢化。与这一概念直接相关的是“狂欢化文学”,“如果文学直接地或通过一些中介环节间接地受到这种或那种狂欢节民间文学(古希腊罗马时期或中世纪的民间文学)的影响,那么这种文学我们拟称为狂欢化文学”[1]。狂欢化可以视为狂欢式在文学中的移植,但狂欢化还可以在广义上作一种修饰语,如“狂欢化的”仪礼、象征、生活方式等[2]。一般来说,可以将文学的狂欢划归到这四个方面:(1)作品世界的狂欢化,这是一种浅层次的狂欢化,如狂欢化的场面和形象等;(2)作家艺术思维的狂欢化,如狂欢化的时空感受、双重性的人物形象、加冕脱冕的叙事结构等;(3)语言的狂欢化,如广场吆喝、粗鄙语言等;(4)体裁的狂欢化,如讽刺性模拟体等。在马尔美拉多夫的丧宴这一节中,狂欢化突出表现为正反同体的人物形象、狂欢化的情节结构和越出常轨的狂欢时空,下面将就这三个方面逐一进行论述。
二、闹剧场景的狂欢化特征
1.狂欢化的形象体系
形象的狂欢化包括人物外在形象的狂欢与人物内在性格的狂欢。人物内在性格的狂欢体现为陀氏的小说里各种正反同体的形象,比如《罪与罚》中索尼娅圣洁的妓女形象、拉斯柯尔尼科夫犯罪的思想家形象。在这些形象中,彼此矛盾、彼此对立的两种元素结合在一起,比如善良与邪恶、美与丑、少年与老年等。巴赫金认为,狂欢化具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可以使一切在狂欢化视野之外的等级世界中被分割的东西再次产生接触和连接[1]。在马尔美拉多夫的丧宴上,一个典型的正反同体的形象是卡捷琳娜。
索尼娅的继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一位被侮辱与被伤害的女性。卡捷琳娜出身良好,接受过高等教育,性格高傲倔强。然而,在改嫁给马尔美拉多夫之后,生活的不幸接二连三地发生在她身上,她从校级文官的女儿沦为了社会的最底层。在马尔美拉多夫的丧宴上,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支持她不断操劳的是想要体面办好亡夫丧宴的愿望。然而,这一愿望与她的身份、处境显得那么不相称。在丧宴上,卡捷琳娜厉声呵斥所有不够体面的宾客們,拿出学生时期的奖状传阅,竭力保持着贵族的仪态,她的种种加冕性的行为不仅没有增添威严,反而显得滑稽可笑。性格中的自卑与自傲使得她一刻也不得平静,总是处于紧张、冲突和分裂中,不断地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转变。“她把任何初次相见的人捧上天,甚至恭维得对方脸红,捏造各种事实吹捧他,而且对这一切她都深信不疑,后来忽然一下子失望了,就同他决裂,对他横加侮辱,粗暴地赶走几小时前她还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个人。”[3]卡捷琳娜的地位恰恰体现了所谓国王与小丑的结合,施虐与受虐的结合,悲剧性与喜剧性的结合。正如巴赫金所说,人物的狂欢化意味着形象不会是单一的、稳固的整体,而是呈现出在一般生活条件下无法呈现出的混乱性与分裂性,一切关于人物性格单一色彩的陈述在这里都显得无力,性格中的两面处于频繁的相互转换中,性格混乱、复杂的一面被深刻展示出来。
典型的外在的狂欢形象是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他们是波兰人,面貌丑陋的事务员,满脸粉刺、耳聋眼瞎的老头,醉酒的军需官等。这些人物在身份或形象上具有一些特殊性与可笑之处,是严肃丧宴上不合时宜的闯入者。这些人物的光临,类似于中世纪狂欢广场上的小丑、傻瓜、疯子的出场,给丧宴带来了自由、轻松、诙谐的氛围。他们的到来是对丧宴的脱冕,使得丧宴滑稽化、漫画化,严肃性荡然无存。
2.狂欢化的情节结构
巴赫金认为,狂欢节上的一系列活动和仪式,比如愚弄人、对狂欢国王的加冕和脱冕、不流血的战争、打嘴仗、互换礼品等通过狂欢式进入到文学当中,使相应的情节具有了深刻的象征意义和两重性[1]。这种狂欢化的情节结构在本章中也有明显的体现。
丧宴的前半段主要是关于卡捷琳娜与房东阿玛利雅·伊凡诺夫娜之间的“嘴仗”,以及与此相伴的客人们的狂欢之笑。在她们二人的争吵声中,狂欢的氛围不断发酵,一直推向高潮。她们二人的攻击语言中就渗透着狂欢式的痕迹,比如高雅的措辞与粗鄙的咒骂、敬语与蔑称的并置,层出不穷的各种绰号,夸张的表演,丰富的讽刺等。卡捷琳娜称房东为布谷鸟、猫头鹰、穿钟式裙的普鲁士鸡腿。为了压倒阿玛利雅,卡捷琳娜大谈自己将要在T城开办贵族学校的打算,并拿出证明自己身份的一张奖状。随着气氛愈演愈烈,她们开始攻击彼此的父亲,在丧宴上开始模仿彼此父亲走路的姿态,通过嘲讽彼此父亲的身份和形象以攻击对方。卡捷琳娜与阿玛利雅之间的嘲讽和谩骂虽然饱含着恶意,但是在旁观者看来却有一种俏皮感,整个丧宴淹没在一阵阵抑制不住的狂欢之笑中。
丧宴后半段的主要情节是卢仁的出场与退场,如果将这一情节放在狂欢化的逻辑中加以理解,则更具有象征意味。卢仁身份高贵、衣着光鲜体面,他的出现使得丧宴的狂欢气氛得到了暂时的抑制,然而这种抑制往往预示更为激烈的爆发。如巴赫金所说,狂欢广场内在地有一种民主的诉求,一切官方的、主流的、权威的东西都天然地与狂欢广场相排斥,卢仁一出现就注定了其被脱冕、被嘲笑的结局。列别贾特尼科夫、拉斯柯尔尼科夫先后出场戳穿了卢仁的谎言,证明了索尼娅的清白。自诩国王的卢仁一下子由最荣耀的角色跌落到了最耻辱的地位。那个军需官“虽然不十分了解事情的真相,但他叫喊得最响亮,提出了几个对卢仁十分不利的办法”,三个波兰人“不住地向他叫嚷:‘这个先生是个坏蛋,还用波兰话喃喃地恫吓他”[3]。大家一哄而上,抢下了假国王身上的王冠和手杖,在大家的打骂和嬉闹中,卢仁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卢仁作为典型的假国王,体现了官方权威内在的虚伪性,官方权威以其严肃的外表来维持其地位的稳定与凝固,而与自由相联系的狂欢之笑,就获得了与官方权威对抗甚至颠覆官方权威的重要意义,在狂欢精神汹涌的浪潮中,这种虚伪的严肃性就被轰轰烈烈地脱冕了。
从打嘴仗到对假国王的脱冕,围绕着这些情节,一以贯之的是一种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即对现实世界的超越与颠覆,对一种对真正的自由平等的呼唤。它要求从一切封闭的、片面的、严肃的事情中解放出来,变得轻松而快活,打破人与人、概念与概念、思想与思想之间的壁垒,使一切隔离的东西产生亲密的接触。它直指一切权威的虚伪性,拆穿谎言,撕开假面,暴露所谓“主流的”事物的荒谬一面,不断地揭露与颠覆,永远期待新的自由秩序的诞生。这种狂欢式的世界感受有着积极的哲学蕴含,但狂欢浪潮也有着不可忽视的盲目一面,在狂欢浪潮之中,人性中的自私与偏狭也容易随之释放出来,这就在狂欢所构筑的“自由平等”的神话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3.狂欢化的时空感受
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时间和空间并不遵循现实意义上的时间和空间,而是狂欢化的时间和空间。像他笔下典型的闹剧场面,“贫民窟自然主义”的底层人民的生活,还有一系列精神幻想的场面都是所谓的“翻了个的生活”“第二种生活”,这里的时间超越了自然的时间,也超越了传记体那种匀速、平稳的时间,而是“遵循着狂欢体特殊的规律,包含着无数彻底的更零星和根本的变化”[1]。他笔下的空间也超越了自然的空间,其情节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点是在边沿上(指大门、入口、楼梯、走廊等),这里正发生危机和转折;另一点是在广场上(通常又用客厅、大厅、饭厅来代替广场),这里正发生灾祸和闹剧。
马尔美拉多夫的丧宴这一节,也存在着这样的“客厅”与“门槛”。在卡捷琳娜家的客厅,卡捷琳娜与房东阿玛利雅吵嘴,卡捷琳娜突然向众人传阅“奖状”,然后卢仁现身,对索尼娅提出指控并搜身,随后事件反转,紧接着卡捷琳娜歇斯底里、哭泣和昏厥……这里的客厅不是上流社会的封闭的客厅,而是具有全民性的、为激情所充溢的狂欢广场,遵循着狂欢广场所特有的时空逻辑。
卡捷琳娜家的门槛上也有两个人物先后突然现身,给丧宴带来了危机和转折。首先是卢仁的现身,整个丧宴的气氛由欢快而变得焦灼,原本处于狂欢边缘的索尼娅突然被置于危机的境地,在对她进行搜身之后,弹出来的那一张钞票更使得整个丧宴的氛围到了“最后的关头”。然而,另一个门槛上的人物,列别贾特尼科夫则带来了新的转折,经过他的一番慷慨陈词,假国王卢仁跌下神坛,整个事件的局面完全扭转。这里的时间是一种典型的狂欢化的时间、骤变的时间,迅速地从一个状态切入一种全新的状态,一瞬间可以经历成百上千的事。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门槛”与“客厅”成了两个具有特殊时空蘊含的范畴。“客厅”,或者说“广场”具有开阔性,在客厅里,人突破了其自身的传记经历,邂逅于公共的客厅,在此情此景中,人与人之间发生了直接的、深层次的接触与冲突[2]。“门槛”可视为“广场”的一个变体,相比于广场,门槛是一个更加狭窄的场所,它代表一种边缘性的情境,在门槛上,人物面临抉择,事件发生转折,带来危机也带来转机,获得新生也招致死亡。在“门槛”与“广场”上,时间由秩序转向无序,时间不再是线性的,而变得曲折且富有动感,各种冲突、转折从中凸现出来,人内心的隐秘情感与经验也在急剧变动的氛围中暴露出来,所有的这一切都被加速、放大展示,带给人强烈的情感冲击。这种表达效果有些类似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中的“突转”,通过人物命运与内心感情的根本转变来加强戏剧性,带来惊心动魄的效果。通过时空的狂欢化,时空的无序与人内心的无序深刻地交织在一起,人内心的混乱程度被深刻地展示了出来。
三、狂欢闹剧的深层显示
在狂欢氛围中,人们从等级、秩序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人性稳定的表象也随之消失了,亲昵与冷漠、倨傲与耻辱、自虐与施虐、痛苦与狂喜、悲剧与喜剧深刻地交织在一起,人内心的混乱多变、人性的复杂性和非理性深刻地显示出来。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无谓的相互折磨与自我折磨。狂欢闹剧显示出秩序遮蔽下的人真实的生存状态——复杂而又荒诞。
人内心隐秘的骚动、混乱和痛苦常常导致人的自我折磨,这不是肤浅的理性可以理解的。《罪与罚》中的卡捷琳娜就是一个自我折磨的角色,她身上有着自傲与自卑的尖锐冲突。为了维持体面和尊严,她将仅有的几个钱花在置办丧宴上,罔顾这样做对她潦倒的生活有百害而无一利。她以刻薄的言辞、倨傲的态度对待丧宴上的众人,将自己摆在了与他人对立的位置上,她的苦难得不到同情与支持,反而成了众人取笑与戏弄的对象,而导致这样一种悲剧的,正是她自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卡捷琳娜的这种自我折磨是深刻的,她追求的并非一种物质上的满足,而是一种更高更复杂的需求,物质对于她来说只是追求体面的工具。物质需求通常有对应的解决方案,而精神上的需求,渴望被尊重、渴望被肯定、渴望被爱则往往给人们带来一种无法解脫的悲哀,千百年来不断给人们带来种种悲剧性的体验。《白痴》中的纳斯塔西亚也是一个自我折磨的形象,在纳斯塔西亚·菲利波芙娜的命名日这场经典的闹剧上,纳斯塔西亚先是接受了公爵的求婚,要求大家的祝福,随即又要和罗戈任一起离开,此时她脸颊挂着的两滴晶莹的泪珠显露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在她表面的傲慢无礼、玩世不恭背后其实有着深深的屈辱感,她没有选择委身公爵,而是要折磨自己,她深信自己是有罪的,不配被救赎,也不配得到幸福。不幸命运带来的深重屈辱感折磨着她,使她的言行总带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
在人的自我折磨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折磨。在狂欢的丧宴上,我们直观地感受到一种人对于他者苦难的隔膜。前来赴宴的客人们对卡捷琳娜一家的灾祸没有丝毫的同情,他们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加入丧宴上的种种闹剧,不断起哄抬高丧宴的狂欢氛围,为卡捷琳娜和房东之间的撕扯拍手叫好。狂欢的丧宴仿佛是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超人”理论的一个悲哀的验证,死者马尔美拉多夫就是他那所谓的“第一类人”,低等的人,他们就像虱子一样,生和死都是无足轻重的。
这一主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常被表现出来,比如在《罪与罚》的开头,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做了一个梦,孩童时的他看到一个马车夫疯狂地抽打一匹骨瘦如柴的驽马,一群醉汉叫嚷着挤上了车,他们看着马车夫抽打那马的眼睛,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感到快活、有趣,人群不时地为此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这里也同样有一种狂欢一般的氛围[3]。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卡拉马佐夫也叙述了一个类似的农夫鞭打马“温顺的眼睛”的故事[4]。而在这些故事中,都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主题,即借伊万之口而提出的:人与人之间的爱何以实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有着深刻的隔阂,人们永远处于孤独、痛苦、折磨之中。我们无法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却往往易于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他人的痛苦无知无觉,甚至以他人的痛苦为自己取乐的对象。就像我们无法批判卡捷琳娜虚荣一样,在这里,我们也无法轻易地去批判那些宾客,认为他们是自私、冷漠的,从而在批判中与这种自私、冷漠划清界限。人性并不像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是理性的、美好的,人性之中还有混乱的、非理性的一面,人在物质需求之外还有更高的更深层次的需求,得不到就常常自我折磨,因此人常处在无法解脱的痛苦中。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卡捷琳娜的不幸不是用来唤起同情的根据,丧宴上的宾客亦不是被贴上“自私、冷漠”的标签,为高高在上的作者意识所批判的对象。批判意味着距离,而在这里,作者已在某种程度上和笔下的人物融为一体,融于此刻。他笔下人物的疯狂背后有作家本人的疯狂,笔下人物的痛苦同样是作者本人的痛苦。米哈依诺夫斯基曾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残酷的天才”,认为其“着迷于一只狼吞噬一只羊时的感觉……在他文学生涯的前半段,他对羊特别感兴趣,而在后半段,则对狼更感兴趣”[5]。在他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有一种对痛苦与折磨的迷恋和搜集的兴趣,他对苦难的描写中混合着一种奇异的快感。在混乱、无序的狂欢闹剧背后其实有作家本人的癫狂性和狂欢性,他对人物苦难的书写兼具自虐与施虐的双重倾向,他是“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神经症者、道德家和罪人”[6]。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的癫狂与作家个人生理病理的体验密切相关,一系列场景的狂欢化与作家主体感受的狂欢化密不可分。在他所构筑的狂欢世界里,理性、秩序、片面的批判纷纷剥落,留给我们的是一种混合着癫狂、荒诞、失落与无奈的复杂感受。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狂欢化场景是对人类经验复杂性的深刻洞察与精彩表达。虽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法为人类开出爱与幸福的药方,但真实坦率地表达人类生存经验的混沌与多维,是我们通过文学体验、反思并最终澄清认识的必经之路。
参考文献
[1] 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5卷:诗学与访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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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Seduro V.Dostoyevski in Russian Literary Criticism[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57.
[6] 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M].常宏,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焦薇,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方向为俄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