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世界何以可能
2023-12-20黎静荷
[摘 要] 在小说《万寿寺》中,分层叙述的框架承载了可能世界叙事的内容,文本的内外层叙事相互推动、互相融合,呈现出纷繁复杂的表意样态。其中外层文本的可能世界叙事是通过“失忆”与“寻找记忆”的行动推动的,而内层文本则以无数被重述的“开始”赋予了故事无穷的可能性,这些被重述的“开始”融合了平行性叙事与接续性叙事,前者为内层文本提供了叙事的平行性与多样性,后者则提供了叙事发生的内在动力,使得故事获得了较为完整的情节发展。然而叙事终将由开始走向结束,伴随着作为外层文本核心问题“我究竟是谁”的解决,外层的叙事动力亦随之瓦解,找回记忆的过程即万千可能世界坍塌为唯一确定的实在世界的过程。为抵抗这种坍塌,“我”有意在内层文本的写作中穷尽一切可能性。在小说的结尾“我”宣布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这种诗意的世界即为万千可能世界。
[关键词] 王小波 《万寿寺》 可能世界 叙述分层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88-04
一、叙述分层:可能世界的承载结构
在王小波的小说《万寿寺》中,主人公“我”是一位历史研究者,在一次车祸后“我”失去记忆,在医院醒来时手边只有一本莫迪阿诺的《暗店街》。正如《暗店街》中的主人公失忆后踏上寻找记忆的旅途一样,“我”也回到原先的工作单位万寿寺,开始寻找丢失的记忆。在万寿寺的办公室里,“我”发现了成卷堆放的小说手稿,手稿上写的是唐代湘西节度使薛嵩与湘西女子红线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确定这些手稿的作者是否是自己,但随着叙事的深入,小说开始聚焦于薛嵩红线故事的动态构建,“我”也在阅读过程中逐渐恢复记忆,想起了一切——原来“我”就是薛嵩红线故事的创作者。我不断地重写这个故事,给它的发展赋予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小说《万寿寺》在叙述层级上可以被分为内容为“车祸失忆-阅读手稿-找回记忆”的外层叙事与内容为“薛嵩红线故事”的内层叙事,而这种叙述结构上的分层,恰恰为《万寿寺》的可能世界叙事提供了文本上的承载空间。
对小说《万寿寺》而言,王小波是整个小说文本的作者,他选择“我”作为外层文本的叙述者,讲述车祸失忆后“我”寻找记忆的故事,同时外层文本的叙述者“我”又是内层文本的作者,不同于外层文本的第一人称视角,内层文本选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全方位地呈现了薛嵩、红线、老妓女、女刺客等人的故事。内外层叙事的关系如下图(1)所示:
需要注意的是,叙述的分层结构虽然显著扩充了文本的叙事容量,但它本身却并不能保证小说文本一定呈现出多义性特征①。《万寿寺》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叙述表意向度,除去叙述分层的影响外,更重要的影响因素来源于可能世界叙事。如果说叙述分层为小说文本提供了一个基本框架,那么“可能世界”就是王小波用以填充叙事框架的内容。
在叙述分层的基本框架上,内外层叙事都被作者赋予了可能世界的色彩。《万寿寺》外层文本中的可能世界叙事是由“失忆”推动的,而内层文本的可能世界叙事则是由小说手稿的动态建构过程所展开的,通过内层叙事的不断重述,小说文本完成了有意的多义性建构。
随着叙事的演进,外层文本中的多种可能世界在“找回记忆”的过程中逐渐坍塌,一切开始不可避免地走向真实和确定。外层叙事将可能世界的不确定性坍塌作为唯一的确定性,在宣判了自己真实的同时,也宣判了自己的结束。与此同时,内层叙事则拒绝将可能世界叙事落实为一种确定性的叙事,所以在故事与真实之间,它坚持了“故事”身份。
有趣的是,“我”在外层叙事与内层叙事之间作出了“真实发生了的事”与“故事”的区分,在叙述外层文本的相关事件时,“我”强调:
这是真实发生了的事,不是故事。[1]
然而敘述者的自我宣称是不可信的,外层叙述者“我”将小说手稿的内层叙事时空当作可能世界,而将自己所在的叙事时空当作实在世界,但恰恰是他在外层叙事与内层叙事之间所做的实在世界与可能世界的区分,反过来瓦解了他对外层叙事时空实在性地宣称。内层文本与外层文本都应被视为虚构的小说文本,即二者都是存在多种意义向度的可能世界,即使外层叙事文本因“我”找回记忆而失去多种可能性,但其作为小说文本的虚构性本质并未被取消,反而在“我”对内层文本“故事性”的强调中再次得到了确认。
二、重述开始:可能世界的叙事形态
《万寿寺》中的可能世界叙事呈现出不确定性和多义性的特征,这种叙事特征集中体现在内层文本的不断重述上。有学者将王小波小说叙事的不断推翻与重建的美学特征归纳为“沙盘诗学”,并将这种“沙盘诗学”与王小波的程序编写经验联系起来,用“程序递归化”来解读《万寿寺》的元叙述结构[2],“沙盘诗学”的命名便暗示了王小波小说所具有多种可能世界向度。
《万寿寺》中的“可能世界”有着相当特殊的文本呈现,这体现在内层叙事的重述与“开始”的紧密关联,即王小波通过有意识地不断重新讲述故事的开头,来试图穷尽“薛嵩红线故事”中的全部可能世界。
在小说中,作者通过阅读小说手稿在外层叙事中引入了内层叙事:
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不少这样的纸,卷成一捆捆的,用橡皮筋扎住。随手打开一卷,恰恰是故事的开始。[1]
主人公“我”在桌上捡起手稿,随手拿到的一卷就是故事的开始。叙事者漫不经心的叙事很可能使读者觉得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巧合,“恰恰”一词亦强调了这种巧合性,但是这并非巧合。随着叙事的展开,我们会发现有关薛嵩与红线的故事只有无数的开始,而没有“结束”,所以在“我”最初拿到小说手稿时,随手打开一卷就是故事的开始。这一点在后文也得到了印证:
我的故事还有一种开始,这个开始写在另一叠稿纸上。[1]
1.重述开始中的平行性叙事
内层叙事中的“薛嵩红线故事”有非常多种“开始”,这些不断被重述的“开始”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是平行性叙事,另一类则是接续性叙事。这两种叙事方式在叙事时间、叙事逻辑以及聚焦的人物上都存在着显著的区别。
平行性叙事聚焦于对同一人物的多种不同可能叙述上,这些不同的可能叙述之间相互平行,并无叙述时间或逻辑上的顺承关系。如在“薛嵩红线故事”的平行性叙事中,主人公薛嵩既可能是湘西节度使,又可能是长安的纨绔子弟,或是擅长木艺的工匠,在这些不同的可能世界中,薛嵩所处的时间与地点、来到湘西的因缘、后续的故事发展、伴随他被引出的人物全都不尽相同。
如在故事最早的“开始”中,薛嵩作为小说的唯一人物出场,相伴而行的只有他的铁枪:
“晚唐时,薛嵩在湘西当节度使。前往驻地时,带去了他的铁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1]
在这种“开始”所承接的可能世界中,薛嵩在正午挑柴独行于颇具上古气氛的红土丘陵,感到自己是被天地变成的一口大碗倒扣于碗底的一只蚂蚁,寂寞像刺痛和癫狂一般难以忍受。
之后作者不满于湘西丘陵上的这个“开始”,于是又重述了一个新的“开始”,故事又重新“开始”在薛嵩曾居住过的长安城中:
孤零零一个人的故事必定殊为无趣,所以这个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曾住在长安城里。[1]
在“我”翻阅手稿的过程中,故事的“开始”不断被重述,平行性叙事也在无数个“重新开始”中被推进,如薛嵩前往湘西担任节度使一事,在不同可能世界中被呈现为不同的叙事发展。
在一种“重新开始”所承接的可能世界中,薛嵩来到湘西是因为受到老妓女的蛊惑——在这种“开始”中,薛嵩红线故事的关键人物老妓女进入叙事,并由此生发出新的叙事线索与视角。
我的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是个纨绔子弟,住在灰色、窒息的长安城里。后来,他听了一个老娼妇的蛊惑,到湘西去当节度使,打算在当地建立自己的绝对权威。[1]
而在另一种“重新开始”所承接的可能世界中,薛嵩来到湘西是因为他要施展自己在木工与制造方面的才华,而他的木匠天分在后文中则引出了他制造囚车木枷绑架红线的情节。
我的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薛嵩已经不是个纨绔子弟,成了一位能工巧匠。这就意味着他到湘西来做节度使,只是为了施展他的才华。[1]
此类聚焦于同一人物身上的“开始”以平行性叙事的方式呈现出一种叙事可能性上的相互补充,这些可能世界与那些尚未形成、有待被穷尽的无数可能世界共同形成了叙述时空的全部维度。这些不同的“开始”聚焦于主人公薛嵩,形成了一个以薛嵩为中心的平行叙事框架,等待着被进一步的叙事填充。
2.重述开始中的接续性叙事
不同于第一类“开始”聚焦于同一人物所形成的平行性叙事,另一类“开始”实际上隐秘地以接续性叙事的方式存在。接续性叙事遵循线性的叙事时间与叙事逻辑,使故事的情节得到完善和补充。在薛嵩与红线的故事中,叙述者通过无数个“重新开始”,在文本中引入了不同人物的视角,补全叙事内容。譬如以下三种“重新开始”就分别呈现了女刺客、小妓女与老妓女的视角,并根据叙事线索补全了她们视角内的故事:
我的故事又可以重新开始道:某年某月某日,在凤凰寨薛嵩家的后院里,那个亮丽的女刺客坐在一捆稻草上,手脚各有一道木枷锁住。……我的故事重新开始时,一切如前所述。那个小妓女的房前,是一片绿色的世界。……我的故事重新开始时,老妓女既不老,也不难看,只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或者说,有点二百五。[1]
可以看到,此类“开始”引导读者将视线投诸不同的人物,通过对不同人物背后故事的挖掘,文本的接续性叙事充实了上一类“开始”的平行性叙事留下的可能性框架。此类“开始”所蕴含的接续性叙事作为文本叙事的内在动力,使得故事文本在拥有较丰富可能性的基础上,亦在叙述時间线与逻辑链条上得到了较为完整的情节发展。
参照下图(2),我们可以用线性的时间流来理解以上两种“开始”。
薛嵩作为时间流中最初的原点,发展出小说叙事的多种可能世界,在多种可能性的时间支流上,叙事在分别演进,并在某个时间点互相重叠或互相推翻。而薛嵩作为整个故事的出发点,全部叙事都因他而起,并以他作为情节铺展的中心,那么以薛嵩作为焦点的平行性叙事的“开始”应当被视为线性时空叙事的真正开始,而接续性叙事的“开始”所承载的则并非故事的开始,而是对不同可能世界中叙事线索和叙事框架的完善与补全。
在文本对“开始”的不断重述中,我们获得了一个充满多种可能性的意义混杂体,这个意义混杂体包含了平行与接续两种不同叙事模式,并且平行性叙事与接续性叙事之间也相互融合,这种融合具体表现为:在叙事的时间流中,每一个时间点既处于与前后叙事时间的接续中,同时它自身又拥有无数多个平行的可能世界。因而这种叙事文本就呈现为由无数可能世界走向无数可能世界的过程,“可能世界”确保了其叙事的丰富多样,而“走向”则提供了叙事的内在动力。
故事永远有尽头,而叙事也永远从开始走向结束,不同于无数重述的“开始”所造就的纷繁复杂的叙述样态,《万寿寺》中的“结束”整体呈现出一种萧条的氛围。外层叙事以“我”寻找记忆为出发点,叙事的动力便是对“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的推进,在叙述过程中“我”的记忆逐渐恢复,“我”也逐渐想起自己是谁、车祸前过着何种生活。随着外层叙事的谜题被揭开,叙事的动力逐渐消失,故事也因此走向终结,但“我”在小说的结尾却毅然宣布:“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在长安城里。”诗意的世界即为万千可能世界,也即内层叙事在“真实”和“故事”之间所坚持的故事世界。
三、记忆与失忆:《万寿寺》与《暗店街》
王小波在《万寿寺》中对小说叙事边界所作出的探索与拓展,存在着潜在的对话文本,即莫迪阿诺的《暗店街》。王小波不仅将莫迪阿诺视为现代小说创作的杰出代表,认为正是他创作出了最杰出、最成熟的现代小说形式[3],在《万寿寺》的序言《我的师承》中,王小波亦承认自己的创作正是师承于这一脉现代小说流派[1]。此外,在《万寿寺》的外层文本中,叙述者“我”有意让莫迪阿诺的《暗店街》在叙述中反复出现,并将《暗店街》主人公找寻记忆的故事与自己的失忆故事进行对比,如: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毕生的精力去寻找记忆,直到小说结束时还没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来,这件事使我惭愧,莫迪阿诺没有写到的那种记忆必定是十分激动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来。而我的记忆则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脑子里钻。
我和莫迪阿诺的见解很不一样。他把记忆当作正面的东西,让主人公苦苦追寻它;我把记忆当成可厌的东西,像服苦药一样接受着……我希望大家都读读《暗店街》,至于我的书,读不读由你。[1]
在《万寿寺》里这两段关于记忆的陈述中,叙述者都强调莫迪阿诺的主人公最终并没有完全找回记忆,而“我”则很快地回忆起了一切;莫迪阿诺将记忆视为正面的东西,而“我”则将它视为可厌的、倒胃口的东西。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差异呢?
引入可能世界的理论视角能很好地阐释差异背后的深层含义与作者的价值取向,当“我”②处于失忆状态下时,过去在“我”眼前被呈现为一片丰富的空白,“我”在追寻记忆的过程中有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人,即万千的可能世界在失忆状态下是对“我”开放的,而一旦“我”成功恢复记忆,那么复数性的、充满丰富意义向度的可能世界就坍塌为拥有确定性的唯一的实在世界,获得记忆的过程也就是坍塌发生的过程。
莫迪阿诺将记忆视为值得追寻的好东西,这一结论的前提与基础,恰恰在于他最终没有让故事主人公获得记忆。在《暗店街》的结尾,过去的记忆仍像迷雾一般萦绕在“我”的面前。也就是说,万千的可能世界尚未坍塌成确定的、唯一的实在世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莫迪阿诺拓展了小说叙事的边界——《暗店街》的文本叙事在结局处并未走向终结,而是仍然呈现出丰富的可能向度。
而《万寿寺》中“我”厌恶记忆,将其视为倒胃口的东西,则是因为“我”最终获得了记忆。与其说“我”厌烦记忆,不如说“我”厌烦的是过往记忆所代表的唯一的可能性。在“我”找回记忆后,丰富多义的可能世界也就沦为了唯一真实的实在世界。伴随着外层叙事核心问题“我究竟是谁”的解决,外层文本的叙述动力迅速消失瓦解,叙事亦走到了结束的时刻:
当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沦为真实,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1]
在《万寿寺》与《暗店街》对记忆问题处理的表面差异下,隐藏的是对错综复杂、拥有丰富意义向度的可能世界的共同追求。而《万寿寺》文本末尾作者对“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沦为真实”的宣判中,我们可以发现三组被有意构造的二元对立: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束、复杂多义的可能世界-庸俗的唯一的实在世界、文本的虚构性追求-文本的真实性追求。而在所有的二元对立之中,王小波都毫无疑问地站在了虚构的一边,可能世界正是经由虚构才走向了可能。
注释
① 此处的“多义性特征”指的是同一个故事具有多种不同的情节走向。
② 《暗店街》和《萬寿寺》的外层叙事采用的都是第一人称视角,因此在对两本书进行比较分析时统一采用第一人称“我”进行阐释。
参考文献
[1] 王小波.万寿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2] 陈崇正.王小波与他的“沙盘诗学”[J].当代作家评论,2020(6).
[3] 韩袁红.王小波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黎静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