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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万寿寺》的元小说叙事特征

2017-07-21王雯杰

文教资料 2017年13期
关键词:万寿寺王小波

王雯杰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3)

摘 要: 王小波的《万寿寺》在多个层面、多重线索、叙述人的多重身份、视点空间展现了王二和薛嵩的故事,体现出了元小说的特质。本文具体分析《万寿寺》中的元小说叙事特征,这些特征体现在作家以打碎的时间和故事的多种可能达到暴露虚构、让小说里的主人公产生自我精神达到文本从虚构走向真实、将叙事话语和评论话语相结合体现作者与读者的交流、刻意表明小说创作受其他文学的启发和刺激并戏仿写作四个方面。《万寿寺》的元小说叙事特征让读者感受到思维的乐趣,来到诗意的世界。

关键词: 元小说 王小波 《万寿寺》 叙事特征

“元小说”这一概念最早见于威廉·加斯的《小说与生活中的人物》,该“小说”对应fiction,强调小说的虚构性。可以被称为fiction的元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特质就是暴露虚构,作家不遗余力地在小说书写过程中暴露虚构,甚至当读者就要信以为真时,作家也要通过多种方式提醒读者,一切皆虚构,不是“真实而庸俗”。王小波的《万寿寺》就是这样一部小说。

《万寿寺》的主人公王二失去了记忆,从医院回到万寿寺——工作的地方,在自己的桌子上看到了手稿,讲述晚唐湘西节度使薛嵩的故事。于是,王二的故事和薛嵩的故事交织展开。小说最后,作者写道:“所谓真实,就是这样令人无可奈何的庸俗……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当王二找回记忆,薛嵩的故事停止,小说结束,虚构也结束了,我们面前的世界重回真实庸俗,而在小说中是虚构而有趣的。本文就《万寿寺》的元小说叙事策略展开论述,探讨小说中虚构而有趣的形成方式。

一、暴露虚构:破碎的叙述与多样的发展

小说开篇以王二为第一人称叙述,失忆的王二凭工作证回到万寿寺,看到自己的手稿,写着晚唐薛嵩的故事。一般小说里,王二的任务已完成,作者既然提到了写有薛嵩故事的手稿,接下来应以第三人称视角讲述薛嵩的故事。但王小波很快又回到王二,“这个故事用黑墨水写在我面前的稿纸上,笔迹坚挺有力”,后面又以“手稿上写道”为过渡写薛嵩,由此读者明白,《万寿寺》里有两个故事,王二和薛嵩都是主人公。

薛嵩的故事是虚构的,它存在于王二的手稿上,作者將王二逐渐找回记忆的故事与薛嵩建功立业的故事相交织,小说刚开始还会提醒读者,“手稿上写道”,“我读到这样的故事”,让读者离开王二,走向薛嵩。等读者熟悉了薛嵩后,有时会不设提示,直接在薛嵩与王二、晚唐与现代间自由切换。

不论是薛嵩的故事还是王二的故事,作者都不按时间顺序线性叙述。薛嵩遇刺事件,小说时间上,薛嵩处置刺客后突然又回到刺客行刺时,倒叙刺客行刺过程。甚至在《万寿寺》已过大半时,薛嵩射死老妓女,我们却看到“上述故事可以发生在薛嵩到凤凰寨之前,也可以发生在薛嵩离开凤凰找之后;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开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终结”,究竟是怎样的时间顺序,作者没有交代清楚,王二没有交代清楚,读者也无须了解,因为时间的先后不影响故事的展开,时间本来就是破碎的。

王二亦是,失忆的王二能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小说时间如王二断片的记忆般,讲到哪里是哪里。王二失忆的设定格外有趣,一方面以失忆达到打碎时间的效果,另一方面根据柏格森的时间观,存在等于绵延等于记忆等于时间,过去一直都与当前共存,过去恰恰就是一种现在,谁能说王二的童年记忆就一定是过去,既然存在,就有可能是现在,小说的叙述时间和顺序与否更不重要。

破碎叙述暴露了小说的虚构性,“我把故事和真实发生的事杂在一起来写,所以难以取信于人”,不取信于人的暴露虚构,正是《万寿寺》的元小说叙事特征之一,也是它的魅力所在,达到“间离效果”,让读者冷静旁观。

薛嵩的故事还有一个暴露虚构的精妙之法,王二是薛嵩故事的虚构者,他不遗余力地给这个故事设置了多种发展。开头对薛嵩的交代很简单,“晚唐时,薛嵩在湘西当节度使。前往驻地时,带去了他的铁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越是简单的开头,束缚越少,越是为后面的多样发展提供无限可能。薛嵩抢红线,我们先看到红线在山上被抢,不久又看到红线在水边被抢,“自然,还有第三种可能”;薛嵩遇刺,刺客为男是一种展开,刺客为女是另一种展开,刺客为女时红线抓女刺客又有多种展开等。薛嵩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至少两种可能,看似结局处又是新的开始。小说中不断写道:“假设这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始,则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删去”,“对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我们无法判定也无须判定《万寿寺》中哪种发展为真,这就是虚构。小说艺术有无限种可能性①。

二、自我意识:“戏中戏”世界里的自主精神

《万寿寺》里薛嵩的故事“戏中戏”般套在王二的故事中,如《苏菲的世界》,席德的世界是小说的“真实世界”,苏菲的世界是希德父亲的创作,苏菲最后来到席德身边,奋力呐喊,虽然微小,但席德听到了苏菲的声音。虚构的苏菲拥有自主意识,可以影响到席德的世界,因为她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元小说“文本自身存在一种意识,小说中的人物会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逐渐产生自己的意识,并查阅作者的意志得以决定自己的命运,这种意识甚至可以影响到他们所在的世界”②。

薛嵩是王二的虚构,可随着薛嵩故事的不断丰富,他开始对王二产生影响。有时候,王二会觉得自己就是薛嵩,走在薛嵩的凤凰寨里。甚至,薛嵩会进入王二的世界,“灼热的空气杀得皮肤热辣辣的,嘴里又苦得睡不着……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还会再来。他会松开我身上的锁链——起码会把脚腕上的锁链松开……这样想着,我忽然感到一种剧烈的疼痛,仿佛很多年后薛嵩射出的标枪现在就射穿了我的胸膛”。

文本有了自我意识后,会使虚构产生一种真实。薛嵩是虚构的,可是薛嵩有了自我意识,能穿越时间来到他的创造者王二所处的空间,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变得模糊难辨,真假间虚实可转化。“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和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③。可见,所谓虚构与真实不是人物和事件本身,而是就参照系而言的。以王二为参照系,薛嵩虚构,但是虚构的薛嵩有了自我意识,可以影响王二。以薛嵩为参照系,虚构的薛嵩成了真实,王二才是虚构的。同样,读者以自己为参照系,薛嵩和王二是虚构,可谁能保证自己不是虚构的呢?也许另一个世界的人正观赏虚构的我们。

王小波强调“思维的乐趣”,元小说文本的自我意识与虚实转换让读者不断推翻原有的知识,不断否定建立不久的认识,不断思考,不断获得乐趣。

三、两种话语:叙事话语与批评话语结合

“在各门艺术中,都有两种互相矛盾的冲动处于摩尼教徒战争式的状态之中:一种是交流的冲动,即把交流媒介当做一种手段;另一种是把素材变成艺术制品的冲动,即把媒介本身当做目的”④。作家写作也会有想和读者交流的冲动,有些作家会按捺冲动,专注叙述,如福楼拜展现小说本身,没有自己的喜恶;有些作家喜欢在文本中表明自己的态度,如列夫·托尔斯泰,他的评价都紧绕文本,与人物、情节关系甚密,能更全面地剖析人物、情节。元小说作家有与读者交流的冲动并付诸实践,他们不时停止叙事,加上自己的批评,这些批评话语看起来更像是读者阅读过程中的偶想。元小说作家用自己的批评话语打破了作家的话语权威。

《万寿寺》有时会借助标点符号完成叙事语言向批评语言的转化。小说开头,失忆的王二想要倒水喝,拿着暖瓶“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锅炉——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感到很快乐。加入我不曾失掉记忆,就不能全然取得这个胜利,也不能得到这个快乐——所以,失掉记忆也不全然是坏事。总想着自己丧失了记忆,才全然是坏事”。薛嵩想要成就事业,骑上了马要去征战苗人,“苗人武勇善战,人数又多,但薛嵩觉得自己可以打胜——看来红线惯出的毛病可真不小啊”,破折号后是作者的批评话语,帮助读者更好地注意作家的叙事,如红线惯出薛嵩毛病的批评话语,如果没有叙事的停顿,读者也许就会忽略这一情节和薛嵩的心理,对红线和薛嵩关系的认识就没有那么深刻清晰。

有时无须借助标点,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是作家的有意批评。“如前所述,那个刺客头子也是学院派刺客,我既决定对学院派抱有善意,就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对他也抱有善意”,作家进入小说,说出批评话语。

有时批评话语很长,且单独成段,夹在两段叙事话语间。“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为你是读者,可以把这本书丢开。但我是作者,就有一点困难。我可以认为这不是我写的书,于是我就没有写过书;一点成就都没有——这让我感到难堪。假如我认为自己写了这本书,这个虚伪、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说不清楚的关系。现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种处境更让我难堪”,王二是薛嵩故事的作者,他停下讲述加入了自己的批评,可以看成是王小波对《万寿寺》的批评,读者读的是《万寿寺》和其中故事的故事,我们可以丢开《万寿寺》,但作者王小波不可以。

叙事话语和批评话语的结合,让批评话语打断叙事话语,可以让读者停下来随作家的批评一同思考。同时,元小说作家的批评话语也可以帮助读者注意到作者的叙事目标,在理解方面和作者贴近而不至于产生大偏差,进入虚构,又走出虚构,体验真实。

四、戏仿写作:其他文学作品的启发刺激

王小波在《万寿寺》的序《我的师承》中明确表明自己在文学上的师承,翻译家王道乾、查良铮,著作家米兰·昆德拉、卡尔维诺等,王小波在刻意表明其他作家和文学作品对自己的影响,对《万寿寺》的启发和刺激。

薛嵩身上的每个事件都有多种可能,正如卡尔维诺的《消失的城市》中对城市的无尽列举,但卡尔维诺只是对城市产生列举,丝毫没有展现城市中的故事,王小波的列举展现的正是故事,是同一事件的不同走向与可能。

《万寿寺》一开始就引用了莫迪阿诺《暗店街》中的话,《暗店街》的主人公也是失去了记忆,王二也是如此。在莫迪阿诺的启发下,王小波进行了更自由的探索,用天马行空的想象,以故事套故事,写作《万寿寺》。不同的是,《暗店街》的主人公找到了自己非凡的过去,王二找回记忆后,“不得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现代世界的失败者”⑤。

薛嵩、红线都可以找到出处,作家也在小说中明确提及,“我写的这个故事可以在古书里查到。有一本书叫作《甘泽谣》,里面有一个人物叫作薛嵩,还有一个人叫作红线”,《甘泽谣》是唐代袁郊的作品,但王小波只是运用了这两个人物的名字和提示性身份,“而且在这部长篇中,红线颇具仙风的女侠之举已然完全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王小波所钟爱的顽皮、刁钻、可爱的苗族小姑娘”⑥,关于薛嵩身上发生的种种,建凤凰城、买雇佣兵等,以及他身边的人物,老妓女、小妓女、雇佣兵等,都是王小波的想象与创造。

元小说是关于小说的小说,它不断探求小说的新形式,《万寿寺》中可以看到人物是有出处的,设定是有参照的,手法是有借鉴的,王小波将这些参照、借鉴、师承全部展现在读者面前,稍加阅读就会发现,与其说是借鉴,不如说是戏仿,王小波写的还是他自己的小说,他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了新的探索。

作为一种后现代小说写作技巧,元小说背离了小说创作的许多固有习惯。尤其与现实主义追求真实不同,元小说追求的是暴露虚构,《万寿寺》打碎时间,展现故事的不同可能,文本的自主精神让虚构走向真实,夹杂在叙事话语中的批评话语更是直接表明作者的观点和态度,戏仿其他文学作品展现了王小波对这些作品的理解和他的元小说叙事能力。

《万寿寺》的元小说叙事特征让它达到了自由,不断更新读者的认识,揭示了小说的虚构性,颠覆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因叙述者不断地提醒而保有一种批判的眼光,并消解了一切小说的逼真度以制造各种“意识形态神话”的可能,从而反讽式地捍卫了小说的文学性”⑦,探索了小说的新形式,正如王小波的创作观念,小说艺术有无限种可能性,《万寿寺》是一种可能。

注释:

①王小波.卡尔维诺与未来一千年[A].王小波全集我的精神家园[C].上海:译林出版社,2015:76.

②许晨晴.试论元小说的叙事特征[J].文教资料,2015(36).

③博尔赫斯,著.王永年,译.吉诃德的魔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72.

④殷企平.元小说的背景与特征[J].杭州大学学报,1995(3).

⑤⑥戴锦华.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J].当代作家评论,1998(2).

⑦余向军.小说叙事理论与文本研究[J].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121.

参考文献:

[1]王小波.青铜时代[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3.

[2]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7.

[3]王小波.王小波全集[M].上海:译林出版社,2015,8.

[4]王理平.差异与绵延——柏格森哲学及其当代意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5.

[5][阿根廷]博尔赫斯,著.王永年,等译.探讨别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6.

[6]余向军.小说叙事理论与文本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1.

[7]戴锦华.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J].当代作家评论,1998(2).

[8]洪罡.小说虚构与元小说[J].贵州社会科学,2012(9).

[9]许晨晴.试论元小说的叙事特征[J].文教资料,2015(36).

[10]殷企平.元小说的背景与特征[J].杭州大学學报,19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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