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纽约、人类学与他者
2023-12-20鲍依恋
[摘 要] 《纯真年代》中,伊迪丝·华顿塑造了一位模仿人类学家思维方式的主人公纽兰·阿切尔。纽兰·阿切尔将老纽约上流社会视为“他者”,并对其保守的社会文化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影射了19世纪末西方文明将非西方文明视为“他者”的事实。此外,阿切尔逃离老纽约上流社会的尝试最终失败,成为旧社会的代表,这隐喻了西方社会企图人为分化西方与非西方、文明与野蛮的行径最终会走向失敗,也展现了伊迪丝·华顿本人对帝国主义与殖民扩张的反思与批判。
[关键词] 伊迪丝·华顿 《纯真年代》 人类学 去帝国化 老纽约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51-04
1920年,伊迪丝·华顿出版了长篇小说《纯真年代》。小说中的故事发生于19世纪70年代末的纽约上流社会,讲述了纽兰· 阿切尔、梅·韦兰和艾伦·奥兰斯卡三者之间的爱情纠葛。本文以书中的人类学用语为着眼点,分析华顿设计一个对人类学充满兴趣的主人公的深层用意。作为华顿的代言者,主人公纽兰·阿切尔在故事发展过程中,模仿人类学家进行思考,观察老纽约的日常生活,并对其进行尖锐的批评,结局却是阿切尔褪去锋芒,回归上流社会,他模仿人类学家进行思考的行为最终走向了失败。这一安排是具有深意的,阿切尔将老纽约上流社会视为他者文化,将其礼仪风俗比作部落社会的奇风异俗,这一情节的背后是伊迪丝·华顿在影射19世纪下半叶西方社会许多人类学家将远东、印第安等文明视为文化“他者”的行径。而阿切尔试图逃离他者文化失败的结局也暗喻西方社会将非西方文明视为“他者”,抬高自我文化的企图最终是会走向失败的。这也体现了华顿本人的去帝国化思想,对殖民扩张与文化霸权的反思与批判。
一、效仿与失败:纽兰·阿切尔的人类学思考
小说开头,纽兰·阿切尔就认为自己在智识与艺术方面明显胜过这批纽约的精英人士。阿切尔尖锐地批判纽约有闲阶级的行为举止竟要遵从粗暴和野蛮的规则,消解了纽约人的尊贵形象。这些规则约束了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它规定着人们在社交场合的衣着配饰、行为举止和出行工具,比如在歌舞剧院这类的社交场合,人们被要求“必须用两把饰有蓝色珐琅姓名缩写图案的银背梳子分开头发,必须在纽孔里插上鲜花。”[1]如果他们的行为违背了这些习俗,就会被家族甚至整个上流社会非议和排挤。纽兰·阿切尔厌倦了纽约刻板的、按部就班的生活,正是这种厌倦使得阿切尔愈发疏远老纽约社会,他试图模仿人类学家,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观察社会,描述其中的文化现象。在他眼中,范·德尔·吕顿夫妇的优雅晚宴是“肃穆的宗教仪式”;他和梅·韦兰的结婚典礼,对他来说充满了原始社会的迷信色彩;新婚之夜的地点之所以秘而不宣是因为这是史前仪式中最为神圣的禁忌;甚至在社交季前,每年一到十月每个月的十五号,第五大道打开百叶窗,铺地毯,挂三层窗帘的举措也被阿切尔视为是一场家政仪式。在阿切尔的眼中,这些所谓的纽约贵族墨守成规,抵触外来者与新变化,像原始社会野蛮人一般圈守着自己的领域。他常常用坟墓、陵墓,墓地等词语去描述纽约的场景。
但是纽兰·阿切尔并不坚定,他常在纽约上流社会和理智的分析批判之间来回拉扯。在艾伦屋内看到男性服饰时,阿切尔的初始反应是愤怒,但当他看到那些服饰中,有一件是“黄色粗呢绒大氅,二手货色”;另一件是“褪了色的旧斗篷”[1],他的愤怒立即变成了好奇,他断定这样的平民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当温赛特对上流社会进行批判时,阿切尔却下意识地去维护上流社会的正统性。他在尖锐地批判老纽约的同时,又享受着老纽约这个上流社会带给他的财富与地位,这一模棱两可的态度,在他面对自己的妻子梅·韦兰的时候,展现得淋漓尽致。纽兰·阿切尔不满于梅的顺从,她囿于陈规陋习,不会做出任何改变,但梅美丽又纯真的外貌,令阿切尔非常得意;她在社交场合上的出色表现让阿切尔不由感到一种拥有者的满足,让他感受到短暂的幸福。他常常徘徊在两种心理状态中,这也是阿切尔模仿人类学家的尝试最终失败的伏笔。
最后,纽兰·阿切尔选择回归老纽约上流社会。对于这一选择,学者桑德斯认为正是他的人类学知识帮助他采取长远的观点,阿切尔认识到他的处境与其他人是相同的,出生的社会环境是不可改变的,每个人都必须与所处的历史环境实现某种可行的和解,与这一社会制度相适应[2]。这不失为一种美化行为,毋宁说阿切尔被老纽约的上流社会驯化了,在故事的结尾,只留下了一个失去活力与生命力的阿切尔。他顺从于梅十年如一日的安排,完成了自我驯化,融入了老纽约文化。如同他曾经目睹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他渐渐沉湎于长辈那种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浮华生活。或许是韦兰家琐碎严苛的清规戒律如麻醉剂一般悄悄渗入了他的身心;抑或在梅·韦兰的管教下,他竟慢慢地成了过去他曾嗤之以鼻的韦兰先生,将自己的思绪禁锢于无聊的现实之中。在阿切尔婚后数十年的生活中,他臣服于这个他曾认为是“野蛮的原始社会”的纽约。他甚至如此自我评价,“他生性就只适于思考和粗浅的涉猎”[1]。在他五十七岁时,纽约已经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下逐步变迁,老上流社会不复存在,但他却自愿做起了老纽约的代言人。在这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阿切尔感慨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怀念“身穿黄铜纽扣制服的信差”[1]。事实上,在梅去世后,他已经重获了旅行的自由,但阿切尔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习惯、记忆以及对新事物的恐惧牢牢束缚。这一转变也体现在小说最后纽兰·阿切尔有机会与艾伦·奥兰斯卡重逢时,阿切尔在艾伦家楼下的长椅上踌躇良久,他犹豫着是否要去见昔日的爱人,但违背守则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对于他来说,接受艾伦·奥兰斯卡,奔赴原来所渴望的异域与自由,不如留在真实的老纽约社会中,于是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对我来说,留在这里比上楼去更真实。”[1]他害怕真实,害怕失去最后一丝力量,于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二、多元与保守:艾伦·奥兰斯卡与梅·韦兰的对立
使得阿切尔与老纽约上流社会文化愈发疏远的第二个因素是艾伦·奥兰斯卡。艾伦的到来,填补了阿切尔的人类学知识,也成了他批判老纽约文化的催化剂。艾伦既不属于孕育她的纽约文化,也不属于她所生活的欧洲社会,她代表着多元文化的结合。她自小跟随父母在欧洲“流浪”,当老纽约上流社会的孩童穿着优雅的出席社交场合时,小艾伦竟穿着深红色美利奴毛衣,戴着琥珀珠子,活像被吉卜赛人捡去的棄儿。当她与波兰伯爵的婚姻出现危机继而返回美国时,她独特的行事习惯与老纽约根深蒂固的习俗之间产生了多次碰撞。作为一个外来者,她敏锐地觉察到纽约文化中不寻常的地方,对她来说有闲阶级的房子就像一座巨大的神学院。
艾伦的出现,不断地刺激着阿切尔。在阿切尔到访那栋有趣的小房子时,他被屋内异域风的装饰迷住了,“几张纤小的深色木桌,壁炉台上的一尊精致的希腊小青铜像,以及几幅镶着旧画框的意大利风格画像后面钉在褪色墙纸上的一片红色锦缎……因为几件物品的巧妙运用而立刻变得温馨且富有‘异域情调”[1]。无论是艾伦房间的异域风情,还是她的穿着举止,她独特的活力与生命力都使阿切尔沉迷,让他看到了生活中原本熟视无睹的东西的特别之处。艾伦·奥兰斯卡的离婚困境也使阿切尔重新思考老纽约的社会传统,批判性地分析了它给女性自由造成的阻碍。他甚至振聋发聩地提出,“女人应当有自由——和我们一样自由。”从这个角度出发,艾伦与阿切尔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情爱范畴,他们在思想层面上存在着共鸣。阿切尔相信是艾伦推动了他逃离自己所处的社会文化,更加客观地观察这一过程。在纽约人看来,撒马尔罕是如此的渺小且遥远,就如同从望远镜观察到的地球另一端。从撒马尔罕人的角度来说,纽约亦是望远镜中呈现的地球另一端,纽约也不过是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小部落。纽约人狭隘的种族中心主义限制了他们,让他们陷入了怪圈,撒马尔罕曾有过辉煌的成就,而纽约人却将其贬低为渺小的东西。
与奥兰斯卡夫人相对的便是梅·韦兰。梅毫无疑问是老纽约上流社会的女性代表,她还没走完人生的全部旅程,阿切尔就放弃了从传统与教养的塑造中将她真正的自我解放出来的想法。在小说中,梅的形象总被描绘成狩猎女神,她身着一袭白裙,腰间一道浅绿色缎带,帽子上绕着常春藤花环,一副狩猎女神般的超然神态。狩猎女神是守护少女纯真的女神,梅也像狩猎女神那般守护着老纽约的上流社会,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淑女的角色。在婚前,她是不谙人事的纯洁少女,韦兰夫人和阿切尔谈论表姐艾伦的离婚事宜时,都要将梅支开。婚后,她是维系家庭纽带的优雅妇人,她恪守母亲治家的风格与规矩,认为妇人应该把控家中一切事务,以至于阿切尔只能争取到布置自己书房的权利。在梅的观念中,妇人应当顺从丈夫的绝对权威,但实质上这一观念逐渐表现为敷衍搪塞的态度,如同韦兰太太迁就韦兰先生一般,当阿切尔抱怨灯太暗时,梅答回答,“对不起,以后不会出这种事了”[1]。那坚定而轻松的口吻与她母亲如出一辙,仿佛梅已经把阿切尔当作小韦兰先生似的去迁就。和阿切尔的婚姻,似乎很难确定是否完全发自梅的真心,对于梅来说,这更像是维系她在上流社会中社交体面的工具。因此,当两人的婚姻中出现了艾伦这一不确定因素时,当她发现阿切尔试图逃离她,逃离旧的社会制度时,她便使出“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阴谋诡计”,给阿切尔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他动弹不得,又向艾伦暗中施压,迫使她远走欧洲,狩猎女神再一次捍卫了这个社会的体面。艾伦无法融入这个社会,还企图打破其中稳定的关系,最终被残忍地驱逐出了纽约。阿切尔再次用人类学的术语对这次告别晚宴进行了阐释,家族为一名即将被除名的女性成员举办聚会,而他自己是“重重看防之下的囚徒”,周围这些吃着佛罗里达芦笋的宾客们则是“冷酷无情的追捕者”[1]。阿切尔剖析了老纽约上流社会的残忍与冷酷,这不是一场优雅的社交晚宴,而是原始社会中野蛮的部落驱逐仪式。
三、他者与本我:华顿的去帝国化思想
伊迪丝·华顿生于19世纪末,成长于20世纪上半叶,这一时期的西方社会内部稳定,并凭借工业革命与殖民扩张在世界经济和国际秩序中占据着霸权地位。随着远东大门的打开,出于殖民和经济扩张需要,关于远东文明的社会学与人类学研究成果不断诞生,这两个学科在这一时期非常流行。世界依据西方与非西方、殖民与被殖民、文明与野蛮的差异,形成了中心与边缘的格局。自诩先进的西方,将落后的远东文明归为“他者”,将其社会习俗归为奇风异俗,不断深化他者文明与本我文明之间的界限。这个时代的西方人类学,与其他社会科学形成一个分工:其他社会科学研究人的“科学”依据自然科学原理剖析西方社会内部的财政、市场及社会,而人类学则被定义为对非西方——主要是部落社会的研究[3]。
自孩提时代起,伊迪丝·华顿就对阅读抱有极大热情,她自诩是一个“兴趣广泛的读者”[4]。刘易斯曾惊叹于华顿阅读的广度与深度,“其书信中展示的学识——对五种语言的文学、艺术、科学、历史和哲学文本的密切了解,从中世纪到现代,从欧洲到美国,真是令人敬畏的范围”[5]。对于人类学,她抱有极大的兴趣,伊迪丝·华顿阅读了弗雷泽的《金枝精要》和泰勒的《原始文化》,以及韦斯特马克、柏格森和马林诺夫斯基等学者的著作。伊丽莎白·埃蒙斯曾指出,华顿的小说关注母性和生育迭代的神话概念,这些主题是“那些人类学家和一部分具有想象力的古典派学者……开始探索的”,构成了“华顿对史前文明的兴趣”的一个关键[6]。这些阅读也影响了华顿的创作,她大量引用了人类学研究中关于奇风异俗的术语,比如“部落”这一术语,以及当时人类学家特别关注的“野蛮人”“抢婚”“原始文化”等主题,“原始时代未开化的新娘是尖叫着被人从父母的帐篷里拖走的”[1]。她塑造了一个与她一样喜爱阅读、涉猎广泛的男主人公,纽兰·阿切尔经常收到伦敦书商寄来的新书,憧憬与这些战利品度过一个安静的周日,因此他对简单而自然的家族感情流露出不同的看法。
华顿的目的不是单纯记录一个社会群体的文化细节,而是巧妙地运用这些人类学词汇来达成讽刺效果[7],讽刺小说中老纽约上流社会的种族中心主义倾向。在《纯真年代》中,老纽约社会成功抵制了奥兰斯卡夫人所代表的异域文化,他们粗暴地将她视为外来的侵犯者,将其驱逐出去。在现代化的潮流不断向前推进时,这里的人们敌视所谓的外来者,抗拒接受纽约之外的文化生活。在故事的结尾,在经济全球化语境和多元文化思潮的冲击下,老纽约文化已是危如累卵。老纽约上流社会曾坚守的原则与文化,已成了腐朽与传统的代言。老纽约社会的结局暗喻了西方的帝国主义和霸权主义企图边缘化非西方文化,人为地割裂文明与野蛮的行径注定会走向失败,也体现了华顿对帝国主义的殖民扩张与文化霸权的反思与批判,以及她去帝国化的思想。正如阿切尔被新生代视为旧社会的代表,帝国主义与霸权主义的殖民活动也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进行反复的拷问与批评。
在完成《纯真年代》创作后的第七年,伊迪丝·华顿在《耶鲁评论》上发表了《伟大的美国小说》一文,字里行间透露出她对帝国的无奈和批判[8]。在文章中,她提出美国小说家需要描写全球化语境下美国人的活动,不应囿于狭隘的民族主义。她察觉到,当时的国际化实际上是美国化,美国所生产的商品已经运往全球各地,“福特汽车和吉利剃须刀已经把天涯海角捆绑在了一起”。华顿强调了国际化语境下美国对国际秩序所起到的经济作用,然而她所使用的“灌输”“吹鼓手”等词汇并不是褒义词,这些用语揭示了美国的侵略扩张与文化霸权思想,影射了华顿对实现国际化的担忧。而对于帝国主义与殖民扩张,她也敏锐地觉察到这种美国化将许多非西方文明定义为野蛮文明,会伤害文化的多样性。对此,她感到了作为小说家的无能为力,以及为新秩序所创造的一切而感到不安。“哀叹”“不寒而栗”“无济于事”“徒劳无功”等词语表达了她对美国帝国主义扩张与殖民活动的批判。
四、结语
伊迪丝·华顿塑造了纽兰·阿切尔这一主人公,他热爱阅读,甚至对人类学都有所涉猎。他厌倦了老纽约按部就班的生活,并对这个社会的局限与荒谬之处做出了一系列批判性分析。与来自欧洲的艾伦·奥兰斯卡相遇之后,在艾伦的刺激下,他进一步萌生脱身老纽约文化和理性看待纽约社会文化的想法。令人惋惜的是,这一尝试却在妻子梅的阻止与阿切尔自身的暧昧态度中夭折了,他顺从于梅的安排,臣服于纽约社会文化,完成了自我驯化,最终融入了他曾嘲讽过的老纽约上流社会,成为老纽约的代言人。阿切尔的角色塑造与心理發展过程颇具深意,阿切尔将老纽约社会文化视为“他者”,却最终成为新生代眼中的“他者”,这一结局暗示了西方将落后文明归为“他者”,分化西方与非西方、文明与野蛮的企图最终会走向失败。
参考文献
[1] 伊迪丝·华顿.纯真年代[M]. 吴其尧,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2] Saunders Judith P.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nthropologist: Edith Wharton and “The Age of Innocence”[J].Interdisciplinary Literary Studies,2002(1).
[3] 王铭铭. 20世纪西方人类学主要著作指南[M]. 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
[4] Wharton Edith. A Backward Glance[M].New York:Appleton-Century,1934.
[5] Lewis R W B.The Letters of Edith Wharton[M]. New York:Scribners,1988.
[6] Ammons Elizabeth.Edith Wharton's Argument with America[M].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80.
[7] Bentley Nancy.The Ethnography of Manners: Hawthorne, James, Wharton[M]. Cambridge:Cambridge UP,1995.
[8] 潘志明.伊迪丝·华顿的去帝国文本[J].国外文学,2016(1).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鲍依恋,上海大学,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