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叙事的有效探索
2023-12-20赵栩
赵栩
[摘 要] 苗勇的《晏阳初》作为一部依托史料创作的长篇传记小说,有着巧妙的叙事策略和圆熟的语言表达,是当代非虚构历史人物传记写作的一次自觉探索和成功尝试。本文从文本创作的角度分析了《晏阳初》的叙事模式和语言特点,试图探索出当代长篇传记小说在平衡文学艺术性和历史真实性方面的有效路径。
[关键词] 《晏阳初》 非虚构 叙事艺术 长篇传记小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17-04
晏阳初是20世纪20—40年代中国致力于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一生拼搏,将自己费尽心血创立的“定县模式”在世界范围内推广,造福了一大批原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平民劳工。因此,晏阳初也被称为“国际平民教育和乡村改造之父”。
《晏阳初》是苗勇耗时多年打磨而成的一部长篇历史传记小说,有着鲜明的非虚构文学作品的叙事特征。《晏阳初》既具有传记文学的特征,又具有小说的特点,故被不少评论家定义为长篇传记小说。苗勇在小说后记中也回顾了此书创作的历程,他认为,在构思作品叙事的过程中,既要兼顾史料的翔实丰满,又要保证作品中既有圆形多面的人物,又有精巧生动的活动细节[1]。这样的写作比较考验作家的叙事功力。《晏阳初》以传主晏阳初的生平经历为基本线索,用晏阳初在各地开展的平民教育及乡村改革活动为辅线铺叙情节。该书以亲切自然的语言将晏阳初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娓娓道来,逻辑清晰、布局巧妙,又结合传统传记写作结构和多种非虚构文学的叙事技巧,是当代历史人物传记中比较成熟的文本。邹建军教授曾评价道,《晏阳初》走出了一条传记文学创作“可视化”道路,并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值得传记文学作者进行学习与借鉴。《晏阳初》的成书也为当代“非虚构”历史人物传记写作提供了一份独特的模板。本文将从创作和叙事模式的角度对文本进行分析,探索传记小说文学艺术性和历史真实性之间的平衡关系。
一、非虚构传记小说:“天真之声”与“经验之声”的共鸣
相对于国内,“非虚构”在英美文坛发生更早,是个更成熟的概念,具体指偏重以事实为依据的文学创作[2]。国内学界对于“非虚构”专业人才的培养和关注存在时间上的明显滞后。直到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倡导“非虚构文学”,“非虚构文学”的概念才开始兴起。为了区别于单纯的“虚构”写作和单纯写实的“报告文学”[3],“非虚构”写作更强调立足于現实基础上的反思书写和提高艺术加工能力。美国作家雪莉·艾利斯(Sherry Ellis)用“天真之声”和“经验之声”来说明非虚构文学创作的原理、过程[2],她认为“天真之声”指的是遵循事情发生的顺序,贴近事情发生当下的那种比较接近真实的效果,而“经验之声”指的是作者根据自己的理解,结合自身知识积累和经验感知对故事本身进行思考,并自觉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对故事进行加工、重现的过程。所以她认为“非虚构文学”实现了“天真之声”与“经验之声”的共鸣。《晏阳初》作为一部传记文学,有着偏向传记文体的历史意识和偏向小说文体的艺术自觉,能够明显体现出这种“共鸣”的特点。
传记小说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来说,对文本真实性的要求更高,所以对作者在创作前期的史料搜集要求也更高。因为读者在接受过程中容易将文本内容与真实历史画上等号,为了避免读者对真实历史产生认识偏差甚至误解,传记小说、历史小说只能在充分尊重历史事实的基础上,通过增补叙事细节、塑造圆形人物等手法带领读者回到历史现场。相对于纯虚构的小说来说,《晏阳初》这种依托具体史实的传记小说在情节上所受的限制更多,留给作者进行艺术创作的空间更少,作家无法在史料之外设置更多矛盾、塑造更为复杂的人物,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设置尽可能多的关于细节的想象。可以说,《晏阳初》在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的同时,也更能反映创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感知和阐释能力。但也正是因为此类非虚构作品有着始终尊重生活现实、尊重历史真实的原则特点,读者在接受这类文学作品的时候也能品味出相比虚构小说来说多出的那份现实感和历史的厚重感。
二、兼叙兼议的传记叙事模式
小说由传主晏阳初在蜀地巴中的童年生活起笔,紧紧跟随着传主四处求学的轨迹开展叙事,以其奋斗拼搏的一生作为行文的主要脉络。同时,小说重点铺叙了晏阳初在平民教育及乡村改革等方面的贡献,艺术、生动地再现了传主晏阳初爱国爱民的传奇一生。在小说叙事模式的建构方面,《晏阳初》总体呈现出以历史为基底,兼叙兼议的叙事特征。在深度融合了作者作为知识分子对传主生平的思考的同时也使文本体现出多元宏大的视野和格局。
尽管小说基本按照自然时间和晏阳初成长时间的顺序行文,有着清晰的时间脉络,但在叙述过程中,小说的叙事视角是在不断切换的。一方面,作者以隐藏的平行“他者”视角靠近传主,使读者仿佛置身历史现场。另一方面,作者又会在一个大致完整的情节前后转换视角,以后世研究者的身份对上述情节进行细节补充,给读者带来良好的阅读体验,尽可能全面地展现晏阳初当时所处的环境和时代特色。苗勇努力通过转换叙事视角带给读者更宏观、更具历史高度的视野,带领读者进一步走近传主、理解传主。
晏阳初离开巴中赴成都求学这一章节就能很典型地体现出这种叙事视角的转换带给传记小说的独特魅力。章节开篇,叙事视角是远离传主的,作者用一种全知全能的视野为读者介绍巴中、成都的地理、社会和文化环境。“从巴中到成都,行程五百多公里,崇山峻岭,山高路陡,路途遥远,将近从巴中城到保宁城的两倍路程……成都,自古有‘天府之国美誉,系古蜀文明的发祥地,曾以周太王‘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而得名,而且成都向来是西南最繁华的城市,政治气氛比较活跃,学风自由……”[4]在补充了社会环境等诸多细节之后,作家将叙事视角又拉近到传主晏阳初身边,生动地刻画晏阳初与“背二哥”的同行趣事,补充晏阳初与传教士们的交流对话以及晏阳初与史逖瓦特等外国友人的交往细节。文本视角逐渐收缩到晏阳初个人,这种局部叙事使读者能够更加贴近历史人物,仿佛置身现场,见证他们的喜怒哀乐。完成一段局部叙事之后,作者又有意识地将视角拉高,再落笔到社会环境的改变上,“成都作为整个运动的中心……一时间整个成都成了一个火药桶,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一片混乱”[4]。社会的不稳定不断改变着传主的行动轨迹,不断磨砺着他的精神意志和爱国情怀。作者作为后世研究者的“声音”此时突然出现,对传主这段经历作出评述。“孔子儒家思想的忠恕之道,基督教义的宽厚仁爱以及对‘背二哥和对下层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已经在他内心融为一体。这就是晏阳初所说的‘3C,‘3C后来也成为他最基本的人生观。”[4]作者在这里草蛇灰线地点出了接受了中西文化深厚沉淀的青年晏阳初在这时已经基本奠定了他伟大的理想蓝图。作者以后来者、历史研究者的视角,在纵观了传主生平成就之后又以更高的视角对他早期人生中的某一关键节点作出评述。
由点及面,作者先以第一层宏观视角为当时的社会、自然环境引出后续,尽可能还原历史现场,赋予传主经历的环境前提;然后将叙事焦点放大到传主晏阳初身上,通过叙述他的成长经历将一个个具体的历史事件、改革运动、生活场景串联起来,突出强调其个人的奋斗事迹和精神品质;最后,藏在传主背后的隐藏作者现身,以后世研究者的目光对该事件、关键节点甚至由此情节所引发的一系列影响作出评述,将视角拉至最宏观之处,给予传主生平最翔实、具体、宏观的描述。三层视角依次循环,作者将自己的历史观与传主的奋斗行动线索相结合,在充分尊重历史原貌的基础上兼叙兼议,带领读者全方位、多层次地领略“平民教育之父”晏阳初的非凡成就和卓越风采。这种视角转换使小说在行文时能将历史性和可读性达到平衡,既还原了历史现场,也有利于补充更多生动、可感的生活细节,让读者更具体地感知传主、认识传主。
三、合理“虚构”与艺术化叙事特征
除了兼叙兼议的行文方式,《晏阳初》中还有明显的借鉴小说笔法的叙事特征。中国历史人物研究讲求“不虚美、不隐恶”的叙事原则,这种观念使中国传记书写长久以来多重骨架而轻细节,叙事多以概述为主,以陈列核心事实和骨干情节为主要目的。这也是历史研究与文学创作在叙事目的、叙事方式上的巨大差异。以小说文体为例,文学性叙事要求作家在叙事的时候不能仅仅交代清楚基本叙事要素(如时间、地点、情节、人物等),更要将故事的血肉填充饱满。成功的小说作品要求串联故事情节的每个细节都是灵活生动的,跃动在文本中的主要人物都有血有肉,栩栩如生,这样的小说才更容易被读者接受,与读者产生共鸣。作为传记小说,《晏阳初》在叙事上有着高度的艺术自觉,传记在陈述传主生平事迹的同时,通过合理的想象和细化,将平面的往事雕刻出精细的纹理,塑造出更为生动、立体的传主形象。结合文学叙事的基本特征和基本构成,可以分析出《晏阳初》的笔法融合和艺术自觉主要是从人物对话方式、细节处理与心理描写上的合理虚构几个方面去完成的。
“人物是小说的原动力”[5],小说文体侧重于刻画人物形象,重视表现故事情节,所以搭建起成熟、立体的人物形象对于小说是否成功是一个重要的标志。而作为一部传记小说,和大部分的报告文学、历史传记一样,《晏阳初》无疑会面临传主生平史料的制约[6],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空间稍显局促。在这种困境之下,作者在此处选择用大量的对话去刻画人物形象,表现人物状态和个性。任何历史材料都无法准确到每一处人物对话的细节上,这就给作家留下想象的空间。如何巧妙地将历史情节如串珍珠项链般合情合理地表现出来,这相当考验传记作家的写作水平,同时也是读者评定传记优劣的主要判断标准。在“串珠子”的时候借助不同人物立场差异和表达习惯赋予人物不同的对话模式,对于小说写作来说是基本技巧,但对于《晏阳初》这种历史传记小说来说,用对话这种形式就使其具有了值得被分析的艺术特质,例如晏阳初拒领港大奖学金之后与校长的对话、在得知挚友史文轩战死消息时几近崩溃的哭诉,在普兰华工营和劳工们的关心慰问……作者以晏阳初之口塑造晏阳初其人,通过搭建传主晏阳初与不同立场的历史人物的对话平台,全方位地体现出晏阳初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有理想、有大爱、有实践精神的伟大人物。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体贴妻子的丈夫、一位忙碌的父亲、一个稍显决绝的儿子和一个失去挚友时崩溃的普通人。作者在不经意间塑造出了传主多元的人物形象,透过这些话语,传主仿佛以更加真实可感的状态立于字里行间。作者也处理好了情节叙事之间的衔接问题,对话引申情节,情节在接续对话,形成了一个成熟的故事叙事模式,体现出作家深厚的文字功底和艺术修养。
此外,《晏阳初》的文学性和故事性不仅限于处理人物的关系,大量的细节刻画被凸显出来,营造出故事仿佛发生在读者眼前的画面感。作者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在具体的情节叙述中常常辅以大量的细节去填充文本的缝隙,晏阳初在定县进行平民教育改革的时候曾邀请著名剧作家熊佛西帮助农民排练土戏剧一节,作者苗勇通过描写晏阳初一身尘土地前往车站迎接熊佛西、熊佛西简陋的创作室装饰、熊佛西和晏阳初第一次的演出因为欣赏门槛太高而遭遇尴尬等,生动地描绘出晏阳初和熊佛西等人在定县开展工作的不易。人物的每个动作,衣袂上扬起的每粒尘土都在带领读者回到当时的场景,使读者了解改革工作、平教工作的不易和艰辛,对晏阳初的人生经历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小说的描述性语言也是非常出色的,作者常常使用带有诗性色彩的语段,为本书增添了艺术性和可读性。在描写晏阳初带领团队到农村“历风尘”时,小说对农村的描述具有文学性叙事的特点。“1929年夏末秋初,阳光虽然没有了盛夏那般炽热,却依然是热气逼人,收割时节刚刚过去,丰收的喜悦还在田野里四处漫溢。……风过去了,枯枝断草都被卷跑了,土路上就显得更利落了,露出了黄白色的大道来。眼睛进了沙子的小孩,满脸通红地慢慢睁开了眼睛”[4]。作家将农村刚结束农忙的喜悦祥和气氛用寥寥几笔渲染出来,生动细腻的笔触再现了真实的农村景观,读者也在作者的描述中看到了晏阳初的决心和力量。
四、结语
《晏阳初》代表着当代“非虚构”传记小说写作的一次有效探索。历史人物传记是“非虚构”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文艺界也越来越重视对这方面作品的创作和研究,尤其是为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及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涌现出来的各色人物立传,更是成为一时之文化盛况,各种传记层出不穷,但质量参差不齐[7]。部分传记作品只注重史料翔实,不看重文学表达,叙事生硬冰冷。这类作品在极大地满足了其作为传记的史学价值的同时,忽视了读者接受这个维度,这对于传主事迹的传播和后世立传评述来说都是有害的。而另一类传记文体在写作上的弊端则更为“致命”,即过度追求文学意义上的超越而背弃了传记写作的史学底色,丢失了历史书籍最基本的真实性和厚重感。如何实现“非虚构”写作的平衡,兼顾文学虚构与历史真实,成为历史人物传记创作发展中的重要命题。
《晏阳初》作为一部传记小说,找到了了解传主生平,讲好历史故事的一把钥匙。王晓明所著的历史传记小说《鲁迅传》对传主鲁迅有这样的评价:“他这一生,从他稍懂人事的時候起,就不断陷在处处碰壁的困窘当中。”对于晏阳初来说也是一样的,巴山怀抱中成长的晏阳初在人生的每个节点都历经坎坷,漫漫求学路上他受尽了不公和歧视、傲慢和冷眼,作家苗勇用诗意的语言、圆熟的叙事技巧消解了这些“恶”。在苗勇的叙述中,晏阳初永远有着积极面对、敢于实践的勇气和态度,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心中永远怀抱希望的人物形象。通过传主的思想品格和个性表现的交织融汇,作品的文学性和历史真实性得以呈现,以凸显传主伟大的人格和高尚的情怀来平衡“非虚构”写作尺度是苗勇创作逻辑的突出特点,也可以视作他对非虚构叙事的积极探索。《晏阳初》也因此成功刻画了一位可信、可敬的先驱人物形象,讲好了一个把目光投向世界,投向全人类的伟大实践故事。
参考文献
[1] 苗勇.后记:仰望晏阳初[M].上海:东方出版社,2021.
[2] 雪莉·艾利斯.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3] 陈剑晖.“非虚构写作”概念之辨及相关问题[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5).
[4] 苗勇.晏阳初[M].北京:东方出版社,2021.
[5] 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M].宋协立,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
[6]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7] 刘国民.历史性叙事与文学性叙事的交融——兼与傅修延教授商榷[J].学术界,2016(3).
(特约编辑 孙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