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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翻案小说《杜子春》叙事研究

2023-12-20孙源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叙事时间叙事空间芥川龙之介

[摘  要] 芥川龙之介的翻案小说《杜子春》取材于中国的唐传奇经典《杜子春传》。芥川《杜子春》与原典《杜子春传》具有较多相似之处,但芥川在叙事方式和叙事内容上对原典素材进行了较大取舍和改动,摒弃了原典所表达的道教成仙主题,而是以对人性的“试炼”为中心,叙述了一场仙人给予的“幻境”考验,提出人应关注自身存在的意义,并思索人的价值问题。

[关键词] 芥川龙之介  《杜子春》  叙事时间  情节设定  叙事空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07-04

翻案小说是日本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指翻案作者在原作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理解和思考,在保留原作基本要素的前提下对故事进行置换和改写。唐传奇《杜子春传》出自《续玄怪录》,讲述了杜子春三遇仙人的故事,传达了成仙不易的道教修炼成仙主题[1]。而《杜子春》则是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1892—1927)的一篇短篇小说,写于1920年7月。芥川《杜子春》取材于唐传奇《杜子春传》,在内容上与原典具有较多相似之处,但在叙事方式上对原典素材进行了较大取舍和改动,摒弃了原典所表达的道教成仙主题,抒发了有关人性的思考。

《杜子春》与《杜子春传》在题旨与韵味上存在明显不同,而这种差异主要是由于二者叙事上的不同。“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叙述注重吸纳西方现代小说结构艺术”[2],以极富现代性的叙述方式赋予翻案小说以全新的生命力。具体来说,芥川《杜子春》与原典《杜子春传》有比较相似的故事内容,但是《杜子春》在叙事时间、情节设定、叙事空间构成上与原典并不一致,因此生成了不同的题旨意义。本文拟从文本构成的角度入手,运用叙事学相关理论,以《杜子春传》为比较对象,分析《杜子春》在叙事上的“异变”,认识芥川翻案小说的独特叙事魅力。

一、叙事时间:现实与非现实

在叙事学意义上,时间是对叙事文本进行分析的一种具象化的、客观的、可靠的尺度。小说“必然涉及两种时间,即故事的时间与文本的时间。后者又称为叙事时间”[3]。考察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两者间的差异是剖析叙事文本的构成,理解叙事的“时间”意义的有效途径之一。

首先,从叙事时间的角度来说,芥川《杜子春》在原作的基础上发生了明显的“异变”。《杜子春传》语言简洁精炼,对杜子春走投无路的窘状、得到黄金后挥霍一空的过程等内容只是一带而过,叙事时间远远小于故事时间。较之原典,芥川《杜子春》有意将相关部分的叙事时间拉长,细致刻画杜子春在走投无路时的心理世界,详细描写杜子春得到黄金后挥霍一空的过程,并特意写出世人在杜子春富有时的奉承以及在其贫困时的冷漠。这种前后的变化是为了突出杜子春在贫与富两种状态下的遭遇,引出杜子春对于人性的认识——“世人尽皆薄情”[4],并与后文杜子春在“试炼”中的一声“妈妈”的呼唤形成强烈对比,从而使杜子春的人性在崇高的母爱中复活,更好地服务于芥川新设的主题。

小说是一种在时间中展开并完成的艺术,在讲述故事时必然涉及两种时间顺序——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故事时序总是固定不变的,叙事时序则变化不定。通过比较分析可以发现,《杜子春传》与《杜子春》在整体脉络上采用了相同的叙述的顺序——自然时间顺序(即顺叙)。然而,与原典相比,《杜子春》在具体情节之中出现了“时间倒错”的现象。例如,在杜子春三遇老人的一系列情节中,原典采用“走投无路-遇到老人-受赠黄金-得金既富-挥霍一空”的叙事顺序,而《杜子春》则采用“走投无路-遇到老人-得到指点-得金既富-夜挖黄金-挥霍一空”的顺序。也就是说,在芥川《杜子春》中,先叙述杜子春变富这一“结果”,然后才叙述杜子春如何挖得黄金这一“过程”。之所以将结果提前,是为了突出叙述的“不真实感”,以便与后文“试炼”情节相联系,从而更自然地引出对人性思考的主题。

其次,比较两者在故事时间设定上的异同。芥川《杜子春》故事最初发生于“一个春日的向晚时分”,当时“空中云霞缥缈,已淡淡浮现出一眉纤月,白如爪痕”[4]。而原典《杜子春传》则在一开始就指明故事发生时“方冬”。从气候角度考虑,冬季较春季而言条件更为恶劣,老人的出现以及赠金就变得更加可贵。由此,杜子春的报恩行动,无论是从人物心理上还是情节设定上进行分析都变得更为合理。而芥川《杜子春》故事时间设定在春季,此时最冷的季节已过,天气逐渐转暖,季节的流转也暗示了叙事接下来的转向——希望的产生。同时,在小说结尾部分,老人将泰山南麓的房屋田地赠予杜子春,并对杜子春说“这个时节,那房子周围该是恰好桃花烂漫哩”[4],桃花盛开恰好与小说开篇的“春日”时节相呼应,暗示杜子春经历的一切试炼(包括去峨眉山之前的三次受金)都只是一场仙人给予的“幻境”,表达了“繁华的大都市的消费生活的失败者对质朴的山野乡村的农耕生活的向往”[5],表达人对自我存在的认知和探索。

最后,由于叙事时间方面存在差异,叙事文本自然会呈现出不同的叙事效果。芥川《杜子春》和原典一样,都经历了较长的故事时间跨度。但不同之处在于,《杜子春》对于时间的感受是非常模糊的。

杜子春初遇老人后成为洛阳首富,然而两年过后其财富挥霍一空;于是第三年春天,杜子春再遇老人,得其指点,挖到大量黄金;但奢华的三年过后,杜子春再次身无分文。也就是说,在“三复”情节中,故事时间存在六年的跨度。从现实角度来考虑,对于人们来说,六年是一段难以忽视的时间跨度。但是,在杜子春三遇老人、谢绝赠金并提出修炼成仙的要求时,老人却说杜子春“不像毛头小子”[4]。这处细节似乎暗示着,时间在杜子春身上已经失去了意义。也就是说,叙事一直向前推进,但故事的时间却仍停滞不前。纵观全文可知,虽然芥川小说没有直接说明杜子春的年龄,只提到他是一个年轻人,但是六年时间足够一个人从少年变为青年,或者从青年步入中年。实际上,叙述并未展现杜子春在时间上的变化。从叙事学角度来说,芥川《杜子春》对于时间感受的模糊叙述是故意为之。也就是说,这六年时间并非现实时间,而是一种虚幻的非现实时间。故事在现实与非現实之中陷入胶着,暗示着读者应更关注主人公内心世界的状态。

随着叙事的发展,故事行将结束之际,杜子春违禁失声、从试炼中醒来之时,却“依然沐浴着夕阳的斜晖,呆呆地伫立在洛阳城的西门下”[4]。由此可见,杜子春虽然经历了各种考验,但是现实时间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化。更为模糊的是,杜子春三次遇见老人都是在相同的时间和空间之中,所以无法准确说明杜子春从试炼醒来之时到底是六年后的春日傍晚,还是最初遇见老人的那个春日傍晚。也就是说,很可能在杜子春初遇老人之时,仙人的试炼就已经开始了,杜子春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而这种模糊时间感受使得现实和虚幻形成了强烈反差,杜子春在现实的“瞬间”经历了相当长且复杂的各种考验,而这一切全都是关于人性的试炼,从试炼中醒来的杜子春决心“堂堂正正地做人,踏踏实实地生活”[4]。“一瞬”和“六年”的时间设定形成了一种张力,这种叙事策略是为了提醒读者关注杜子春人性和自我认识上的转变,而不仅仅局限于试炼过程。

二、情节设定:修炼与试炼

翻案小说“情节的发展应该和原作含有相同的因素,这是情节翻案的基点”[6]。在此基础上,整理叙事序列可以发现,芥川《杜子春》的情节发展与原典《杜子春传》的故事脉络基本一致,即同样经历了“特定情景,主人公登场-接受禁令,开始修炼/试炼-修炼/试炼经过-故事结局”四个阶段,但从具体情节设定来看却出现了较大的取舍和改动。

首先,芥川对“老人赠金”这一情节进行了改动。原典中的杜子春三次遇到老人,三次直接收到老人的赠金,每次得到的金钱都比上一次更多。这样一来,杜子春与老人之间形成了单纯的单向金钱赠予关系。杜子春也由于“独此叟三给我”而“感叟深惠”,并产生了“立事之后,唯叟所使”的义务感和报恩心理。于是,在其后的叙事中,杜子春为老人效力以及“修炼”失败而深感愧疚,“复自效而谢其过”是非常符合逻辑的。特别是在杜子春提出报恩后,老人回答“吾心也”,由此可以推测,或许老人三次赠金本身就是为了杜子春助其炼丹,其后炼丹失败,老人自然会感叹仙才难得,小说结局停于此处,自然符合“道教成仙”这一主题。而在芥川《杜子春》中,杜子春是受到老人指点,在夜里自行挖出了黄金。也就是说,“得金”这一行动从被动变成了主动,杜子春与老人之间不存在直接的赠予关系。同时,杜子春“主动”挖金,也是其“试炼”过程中的一环。与原典相比,“主人公主动地进行行动”这一情节设定的意义在于引出不同于原典的主题——对人性自身的思考。而老人的行动从“主动赠金”变为“指点”,强化了老人在主人公人性试炼中的“教导者”功能,符合芥川主题设置的需要。

其次,在老人第三次赠金时,芥川《杜子春》新增了“谢绝赠金、提出修仙要求”这一情节。情节的变动是为了主题意义的生成,新增情节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文章主旨。与原典杜子春感激之下的报恩行为相比,这一新设情节的施动者是杜子春,更强调主人公对人性的主动思考。此外,删去了“杜子春完成心愿,及期前往”这一情节。“完成心愿”强调的是立“人间”之事,这一情节的存在也是服务于道教成仙的主题。另一方面,这一情节是与“报恩”密切相关的内容,芥川《杜子春》由于主旨的变动,已经不再需要探讨“报恩”这一陈旧话题,与此相关的情节被删除实属正常。

再次,亲子关系的倒置。在原典中,杜子春转世为女身,并在其子性命垂危之时违禁发声,而在芥川《杜子春》中,杜子春面对化成两匹马的父母肉裂骨碎之时心如刀绞,虽然拼命默念老人噤声嘱咐,但在听到母亲的宽心之言时忘却一切,呼唤了一声“妈妈”。这两个情节虽然看起来不同,但都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母子之爱”。两者实际不同的是,芥川《杜子春》将杜子春的身份位置从“母”倒置成了“子”,这一改动牵扯到了叙事视角问题。虽然两者都采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但是在这一情节中,两者采取的“聚焦”是不同的。《杜子春》通过这种亲子关系的倒置,通过孩子的眼光去体会父母无私伟大的爱,从而更好地说明小说的主旨——肯定情爱、抒发对人性以及自我的认识和思考。

最后,故事结局的改变。虽然两部小说对于“禁声”的修炼(试炼)这一情节全部采取了失败的设定,但在原典中,面对修炼失败,老人感叹仙才难得并劝杜子春打消修仙念头,而杜子春悔恨非常、复寻老人未果。而芥川《杜子春》中,杜子春则明确告诉老人自己不能眼见父母受苦而默不作声,老人的回答也颇具意味:“如果你真的一声不吭,我会立刻取你的性命”[4]。由此可以推测,《杜子春》中的老人答应其修仙请求本身就是对其人性的一场“试炼”。芥川笔下的故事已经完全脱离了原典道教成仙的主题,而是落在对人性以及人本身的认识问题上。在杜子春走投无路之时,老人指点其挖到黄金,在杜子春厌倦人世之时,老人复与其一场“试炼”,这场“试炼”既是仙人的考验,也是杜子春对于自身人性的挖掘。芥川《杜子春》虽与原典极为相似,但其用意却与原典截然相反,因此独具匠心地改变了情节的设计与呈现。此外,细读文本会发现,芥川《杜子春》删掉了原典中的重要存在——药炉。由此也可印證《杜子春》对于道教主题的否定,以及对人性与自我的探讨。

综上所述,原典情节重“修炼”,目的是突出排斥情爱的道教成仙主题,而芥川《杜子春》的情节则是一场对人性的“试炼”,关注人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追问。

三、叙事空间:幻境与醒悟

一方面,叙事是具体时空中的现象,小说作为一种叙事作品,不仅涉及某种具体的时间,而且必然存在于某种具体的空间之内。按照叙事学的思路,对于主人公杜子春来说,洛阳属于外部空间,而杜子春的容身之地则属于内部空间。外部空间和内部空间处于不断地对立和融合之中,共同建构出人物的心理空间。与原典相比,芥川《杜子春》对于空间的描写更为详细。比如,原典只写到杜子春“徒行长安中”,对于长安这一外部空间却没有进行描写,而芥川《杜子春》则详细地刻画了洛阳的繁华。外部空间的广大与内部空间的狭小形成强烈反差,强调杜子春对现状的迷茫——“与其这样活着,莫如索性投河一死了之,或许还好些呢”[4],突出了主人公对自我认知的迫切需求。

之后,杜子春得到老人相助,挖得黄金,成为洛阳首富。此时,内部空间开始侵袭外部空间。杜子春在富裕的状态下,不仅获得了更为广阔和奢华的容身之地,同时也与他人的内部空间产生接触。但是内部空间的扩张与杜子春的财富密切相关,等到黄金挥霍一空之时,“直到昨天还每日登门的朋友,今天即便经过门前,也不肯前来问候一言半语”[4]。叙事空间与人物的心理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空间”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具体场所,也反映了主人公的一种心理倾向。芥川《杜子春》较之原典,对两个空间都进行了细致描写。对外部空间的繁华描写是为了突出杜子春无处容身之感,而对内部空间的奢侈描写则是为了凸显不真实感,暗示在杜子春初遇老人之时试炼就已经开始,内外空间共同构建出试炼的“幻境”,而内部空间的转变则映射杜子春对于人性的思考。

芥川《杜子春》和原典在老人(仙人)居所的设定上也不尽相同。原典将老人的居所设置于华山云台峰,描述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非凡居所,并刻意强调“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而芥川《杜子春》中的老人则住在峨眉山上,并将杜子春带到地势极高的绝壁之上。原典对于老人居所的描写是为了突出仙人居所的非凡和美好,而芥川《杜子春》所选择的空间在风雅的同时又极具险峻的特征,这样一来就摒弃了修仙的主题,而是突出了试炼之意图。

另一方面,具体空间的设定建构出试炼的“幻境”。在芥川《杜子春》中,杜子春先后达到多个空间:洛阳西门-峨眉山绝壁-森罗殿-洛阳西门。也就是说,杜子春行动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洛阳西门”,闭环的行动轨迹更是说明了杜子春所过的空间都是仙人给予的一场“幻境”。在幻境开始时,杜子春位于洛阳西门,身无分文,内心迷茫;而幻境结束之时,杜子春依旧位于洛阳西门,此时杜子春与初遇老人之前一样身无分文,但内心却不再迷茫,而是怀有一种明快的心情。在幻境之中,杜子春经历了各种“试炼”,试炼结束之时,杜子春自然脱离幻境、幡然醒悟,从而印证了小说主旨——人对人性中爱的承认以及人对自我人生意义的思考。

四、结语

综上所述,由于叙事技巧的不同,芥川《杜子春》和唐传奇《杜子春传》以同样的素材表达了不同的意义。芥川《杜子春》以原典为基础,在叙事时间、情节设定、空间构成等方面进行了改动,突出了小说叙事的独特性,勾勒出异于原典的独特叙事风格,否定了原典感慨修仙不易的道教主题,确立了探索人性的中心主旨。可以说,芥川《杜子春》在叙事上的“异变”使得这部脱胎于唐传奇的翻案小说在千余年后的日本焕发出了全新的风采,彰显了独特的叙事魅力。

参考文献

[1] 牛僧孺,李复言.玄怪录·续玄怪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 李征.读书空间的叙事形态:日本近代小说文体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3] 罗鋼.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4] 芥川龙之介.罗生门: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M].赵玉皎,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8.

[5] 林岚.芥川小说《杜子春》的时间设定[J].日本学论坛,2003(3).

[6] 张丽娜.“旅行”与“变异”——论“杜子春故事”在东亚文学中的传承与演变[J].东疆学刊,2012(3).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孙源,浙江工商大学东方语言与哲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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