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疾病叙事及其隐喻分析
2023-12-20田晓艳
[摘 要]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创作的短篇小说集,共有491篇短篇小说,其中涉及疾病叙事的就有180多篇。疾病叙事是《聊斋志异》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疾病叙事中具体的病因、病症、诊断、治疗都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小说中的疾病不仅仅是生理层面的病变,还蕴含作者的伦理道德观念以及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个体的疾病书写隐喻了个人层面的病变、社会层面的病变,以及伦理道德层面的病变,而这三个层面的病变通过不同的疾病书写得以表现。
[关键词] 《聊斋志异》 疾病叙事 隐喻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03-04
疾病是人類永恒的话题,无论何种年代,疾病都在威胁人类个体的生存,常常唤起人对痛苦和死亡的恐惧。在某些时候,有限的医疗手段不足以治疗某些疾病,人类只能试图找到患病的因素,从而更好地避免此类疾病的发生。在古代,人们时常把疾病与道德、社会政治等意识形态相联系,其结果就是“疾病在社会中的存在已经远远超过了生理层面的具象意义,总有一些鬼魅般的阴影萦绕在疾病中,被附着上越来越多的社会文化、道德和政治意义”[1]。
《聊斋志异》的疾病描写数量比较多,并且病因多样。按照疾病的症状来分类,主要分为生理疾病和心理疾病,生理疾病的种类较为复杂且涉及的篇目广泛,肿瘤如《孔雪笠》《梁有才》《王勉》《班母》等,生疽如《周母》《李嫂》《顾生母》《许盛》等,还有白内障、咳疾、吐血等;心理疾病如相思病,在症状上表现得更加意象化,如憔悴、不思饮食、日渐消瘦等。本文主要对《聊斋志异》中的相思病、受冥界干扰致病、与狐鬼交往致病及因日常行为不当患病这几类疾病进行分析,从而阐释这些疾病背后所蕴含的文化隐喻。
一、《聊斋志异》相思病所隐喻的书生的人生困境
文学作品中的疾病有时是病态心灵的外化,由身体的病症来表现人内心的创伤,如杜甫在《登高》中写道“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诗句中病的意象除了杜甫自身的身体疾病外,更是由山河动荡、漂泊不定引发的心病。《聊斋志异》中的心理疾病主要表现为相思病。
1.《聊斋志异》中的相思病叙事
相思病是在古代男女大防的社会背景下一种抒发情感的方式,是对封建社会下种种压迫的情感表达。《聊斋志异》中的相思病也是相思主体们抒发情感的方式。与中国古代很多描写相思及恋爱的作品不同的是,《聊斋志异》的相思主体发生了变化,在古代的文学作品中相思病的主体大多是女性,而在《聊斋志异》中相思的主体大多为男性。《聊斋志异》的相思模式也发生了变化,以往相思病的起因大多是相恋的两人受到了外界势力的阻碍,如《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的婚姻受到崔母、与郑恒的婚约等阻挠,而男性必须通过自己的奋斗,获得功名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他们的恋爱关系才被接纳。但是在《聊斋志异》中,引起相思的原因并非外界的阻碍,而是偶然的离别,书生个人的成功也并非依靠个人的奋斗,而是依赖相思对象无私的帮助。
相思病是书生在僻静的居所、旅店遇到美丽的异性,求而不得患上的,这些书生在初次遇见恋爱对象时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痴情,如《葛巾》篇常大用痴迷牡丹,与牡丹花妖葛巾娘子偶遇,因思念葛巾娘子而“悔惧交集,终夜而病”[2],经过葛巾娘子三度爽约的考验之后与葛巾娘子缔结婚姻,最终在葛巾娘子的帮助下常大用的人生发生了改变,其弟得以娶妻,劝返盗贼,家境也变得宽裕。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提出“突转”的戏剧创造手法,指的是“情势向相反的方向转变”[3]。在遇到这些美丽的异性并患上相思病之前,这些书生们家境贫寒、默默无闻,因为与这些异性相遇,爱而不得患上相思病,但最终都在种种机缘下得以团圆,他们不仅解除了相思之苦,人生也从此变得一帆风顺,获得了物质财富、声名地位等,他们之前所遭遇的生存困境得到了根本的解除。
2.书生的人生困境
蒲松龄所塑造的书生一开始就是社会中的边缘人,一方面他们得益于“士农工商”的社会阶层结构而倍受尊敬,他们终日读书,梦想着“寒窗苦读无人问,一朝提名天下知。”另一方面又深知能够通过自己的才华而实现阶级飞跃的读书人少之又少,大部分的书生未能得到社会曾给他们“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许诺。他们一生执着科考,在长期的求而不得中感到迷茫、痛苦,即使有幸进入官场也是前途未卜。《续黄粱》中曾举人向往功名,听见道士为自己占卜官运“许二十年太平宰相”雀跃不已,这二十年宰相是在梦中兑现,在梦中曾举人成为宰相之后结党营私、以权谋私等坏事都做尽了。这个充斥着丑恶扭曲的梦实际上正是读书人内心的真实反映,即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粉饰的背后真正所渴望的“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权力与金钱。读书人也清醒地意识到即使是有幸凭借自己的才华能够在朝廷之中拥有一席之地,也并不意味着从此就走上了康庄大道,然而“黄粱梦碎”的他们又应该走向何方?他们内心充满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所带来的焦虑感。疾病是一种身体的语言,蒲松龄笔下的相思病,即是他借着书生精神上以及身体上的病态表达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处于边缘地位的书生,他们无时不在忍受着欲望压抑与生存焦虑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对相思对象的追求实际上是书生对功名求而不得的写照。狐女们给孤独的书生带来陪伴与帮助,正如《娇娜》篇异史氏的点评“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2]说出了千千万万读书人的心声,他们盼望自己得到知己的理解与支持,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带来人生的补偿,书生们幻想有一位红颜知己将自己从孤独、边缘的处境中解救出来。
二、受冥界影响的致病情节与对吏治黑暗的控诉
《聊斋志异》中的疾病除了来自内在的心理因素以外,还有部分疾病是由冥界的干扰或审判造成的,鬼魂勾命的情节在《聊斋志异》的疾病叙事中多次出现。古代中国原本并没有关于阎王的观念,佛教从古代印度传到中国之后,阎王成为地狱主神的观念才开始在中国流行开来。阎王作为冥界的审判者,掌管着所有人的生死,在人死后评定其一生的功过。
1.因冥界人物的干扰致病的叙事
《聊斋志异》中有大量由于冥界的干扰致病的情节。如《岳神》篇中的提同之无缘无故暴病,“派遣人聘药肆之人,暮服之,中夜而卒。”[2]其暴病以及“服药而卒”的原因是“阎罗王与东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万八千众,分布天下作巫医,名‘勾魂使者”[2]。《阎王》篇中李氏嫂因为嫉恨小妾,被带往冥界,在冥界被“手足钉扉上”,在人间的她则“臂生恶疽,不起者年余矣。”[2]阎王能够对人的行为加以惩戒,可见阎王的存在对于个人的行为起到了震慑作用。《刘全》篇的故事更为奇异,侯某因为被马在阎王面前诬告,于是“后数年,病卧,被二皂摄去”[2],进入冥界接受审判,后因为曾有助于刘全、绿衣人,又得以重返人间,小说叙事跨越了人间-冥界-人间的多个空间转化。《李伯言》篇阴司缺阎罗王,需要一个人暂代阎罗王的事物,于是李伯言暴病而亡,在处理阴间的事务之后,李伯言复生,因为代办冥司的事务这条线索,两次跨越人间与冥界。尚继武把《聊斋志异》中的叙事空间分为“拟实空间”和“虚拟空间”,“人物在拟实空间采取行动,由于机缘或者其他事件的触发,进入到虚幻空间,比如人作孽或行善,到阴间接受惩处或在阴间享受善报,人物在两种性质的空间内往来穿梭。”[4]在鬼神致病的情节中,疾病是阎王剥夺人的生命的一种手段,是人从生者的世界进入冥界的转折点。在《聊斋志异》之中凡人在这种空间的转化是被动的,小说中人物的生活本来是保持着平衡的,阎王对人物的人生轨迹竟然加以改变,唯有阎王或是存在于冥界中的鬼才能自由地穿梭在两个空间,显示出冥界的鬼相对于凡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权利。
2.作为人间影像的冥界
人间是凡人所生活的空间,而冥界是鬼的生存空间,冥界在小说中是一个异质空间,它作为人间的镜像,影射出人间的千姿百态。“《聊斋志异》的虚幻空间不是自在之物,特别是阴间经常被蒲松龄处理成为拟实空间的同质异构,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4]冥界由阎王统治,人死后去往冥界,之后只能被动地接受阎王的裁决。在鬼神致病故事中疾病正是沟通人间与冥界的桥梁,疾病造成人物命运的重大转折。在阎王索命的情节中,阎王是一个绝对的判决者,他不仅能够对已死之鬼进行判决和处罚,还能将活着的人从原本所生活的空间拉入冥界进行判决,阎王拥有令所有人和鬼所畏惧的权利,因而被人们想象为一个公正无私的形象。与此相反的是,在《聊斋志异》中的阎王,并不是一个完全无私的形象。在《阎王薨》中巡抚请求阎王包庇自己的父亲,阎王向巡抚坚称阴曹有阴曹之法,最后还是迫于巡抚的情面,答应了他的请求。可见阎王的判决也会因为私情而徇私舞弊。阎王所影射的正是人间最高权力的拥有者,阎王是披着大公无私外衣之下的不公正现实的制造者。
在阎王之下,有许多执行阎王任务的小鬼,阎王的裁决有徇私的可能性,鬼差也会为了牟利或徇私而罔顾规则。如《王兰》篇中的王兰因鬼勾错了灵魂突然暴病而死,最终王兰的肉身早已腐烂无法还生,鬼只能劝告王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2]让王兰放弃返还人间的想法以逃脱自己的罪过。人的性命对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人在人世间生活的根本,却因为冥界的鬼的种种私心被任意改写。《聊斋志异》中的冥界在空间上是一个异域,但是在规则系统上与人间并无本质的区别。它是人间的倒影,或者说是作者对于人间黑暗面的镜像投射,阎王草菅人命,鬼差徇私枉法的现象,影射了人間的当权者及其当时社会结构之下的黑暗现实。
三、与狐鬼交往致病、日常行为不当致病的道德伦理观念
“伦理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最本质、最稳定、最具有传统色彩和规范意义的社会关系”[5]。伦理对于维护人与人之间的秩序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形成并稳定下来。在《聊斋志异》之中,作者的伦理道德观念主要体现在两类疾病故事:一类是与狐鬼精怪交往致病故事,另一类是人因为日常行为而患病的故事。
1.与狐鬼交往患病与日常行为不当致病
《聊斋志异》中人和鬼狐精怪结合的故事非常普遍,孤独寂寞的书生总是在偏僻的旅店或是书斋等地方与狐鬼精怪相遇,但与非人的生灵交往会对人的身体产生负面影响。如《黄九郎》篇何子萧不听九郎的几次劝阻,执意与九郎缱绻,何子萧被诊断“君有鬼脉,病在少阴,不自慎者殆矣”[2],不久就死了。除了大部分与狐或鬼的结合,还有一部分与精怪的结合也对人的身体有损伤。《泥书生》中陈妻“自以胥不如人,郁郁不得志”[2]。遂不顾道德与泥书生偷情,陈妻“形容憔悴”。《聊斋志异》中的人类与狐鬼精怪交往会消耗人的寿命,如果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就会逐渐死亡。与狐鬼精怪交往之后身体产生的异常,常人是难以发觉的,只有能人异士如医者、道士、巫师等能发现。如《画皮》王生将偶遇之鬼带回家中,在集市上偶遇的道士为之诊断“君身邪气萦绕”,并感叹“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2]。《荷花三娘子》篇宗湘若与狐女幽会半年之后,被偶然遇到的僧人诊断为“身有邪气”。能人异士拥有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又见过许多的鬼狐精怪,能够快速地识别出普通人因为受到鬼狐精怪的影响而患病,甚至能够预知这些病人的未来,然后提供相应的治疗方法。
在《聊斋志异》中,由于不守礼节、行为不当而患病的病例非常多。《方栋》篇方栋违背了“非礼勿视”的礼节,“佻脱不持节仪,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2],因此受到了惩罚——睛上生翳。《骂鸭》中的某居民偷邻居家的鸭子,“至夜,觉肤痒。天明视之,茸生鸭毛,触之则痛。”[2]居民祈求鸭主骂过之后身上的鸭毛才消退下去。在这些情节中,人物内在的道德与外在的身体相联系,人做出不道德的行为就会被惩罚患上疾病。
2.维护道德伦理的隐喻
无论是与狐鬼精怪交往致病,或是因为日常的行为违背道德而导致疾病,疾病都是作为一种“惩罚”而存在。在与狐鬼精怪交往而导致疾病的故事中,“精怪所幻化的‘人,并非真正属于人类正常秩序中的一部分,相反,它们被看作是打破人类正常生命繁殖秩序、侵犯人类生命尊严的异类。”[6]儒家有“子不语怪力乱神”[7]的传统,无法被谈及的鬼怪,与人之间的交合更是扰乱了生命原本的秩序,这种秩序即儒家所认为的人与鬼怪之间不能接触的界限,也就是伦理。唯有解除人与鬼狐精怪之间违背伦理的关系,人的疾病才能痊愈。因而能人异士不仅是诊断者,更是被鬼狐精怪所祸害者的引导者、治疗者和帮助者。这些引导帮助书生的能人异士,是对人类生命尊严与伦理道德维护者的具象化人物,他们对书生的治疗与劝诫实质上是对人类生命尊严与伦理道德的维护。
在因为日常不当行为而导致疾病的故事中,伦理隐喻比与狐鬼精怪交往致病故事更为显而易见。在这一类叙事中,人因为道德的缺失而按照“自我”的本能来行事,如《骂鸭》中的某居民,看到邻居的鸭就打算偷鸭,并不顾及道德的约束。《方栋》篇方栋行为不检,看到美丽的异性就想尾随偷窥,完全不遵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7]的君子准则。方栋、偷鸭人按照“本我”的人格行动,做出种种违背道德的行为,因此受到了疾病的惩罚。正如苏珊·桑格塔所说,“对那些不被这么感伤地加以描绘的人物来说,疾病被看作是为他们提供一个最终行善的机会。至少,疾病的不幸能够擦亮人的眼睛,使他看清一生中种种自欺人格的失败。”[1]疾病让他们受到了“惩罚”,疾病给了他们一个审视自己道德缺陷的机会。这一类的疾病是由于患者违背了儒家“克己复礼为仁”[7]的理念所造成的。道德有失而造成的疾病并不能依靠药物来医治,只能勤修美德才能够痊愈。
无论是因为与狐鬼精怪交往而患上疾病,或是因为日常的不当行为而患上疾病,疾病都是作为对人的一种规训的存在,作为对人类所违背道德伦理的惩罚,从而表达维护人类的伦理以及“克己复礼”的儒家道德取向。
四、结语
疾病不仅仅是生理层面上的自然事件,更具有个人、社会文化,以及道德伦理的内涵。在《聊斋志异》的疾病叙事中,通过病因、病症、治疗的叙事,隐喻了“病态”的个人、“病态”的社会和“病态”的社会道德伦理。
首先,相思病是孤独的书生精神上的落寞与孤独无法得到满足才爆发的,隐喻的是一种书生对功名求而不得的人生困境。其次,通过冥界对人的性命处置的情节,显现了鬼所代表的鬼界对于人命的绝对掌控,然而這种权威性与人们所期待的公正性完全不成正比,其中掺杂着许多荒谬的现象。与此同时,执行阎王命令的鬼也徇私枉法,冥界作为人间的影射存在,隐喻了社会不公的现象。最后,《聊斋》中的疾病叙事往往有很清晰的价值判断和人伦理念,尤其体现在人类因为与鬼狐交往致病与因为日常行为违背道德致病的情节之中,人与鬼狐精怪本是殊途,二者结成男女关系是无法被传统的伦理价值观所接受的,因为人的日常行为不当而导致疾病产生,违背道德则受到疾病的“惩罚”,二者都体现了作者维护人类尊严、维护道德伦理的价值取向。
参考文献
[1] 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 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 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世纪集团出版集团,2006.
[4] 尚继武.《聊斋志异》空间叙事艺术论析[J].江汉论坛,2009(7).
[5] 邓寒梅.巴金小说中的疾病伦理叙事分析[J].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5).
[6] 涂凌奕.《聊斋志异》中的疾病与隐喻[J].九江学报,2018(2).
[7] 金海民.论语译注[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田晓艳,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少数民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