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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子户伊迪丝

2017-01-12

世界文化 2017年1期
关键词:伊迪丝本尼单簧管

最初的相识

走向伊迪丝·梅斯菲尔德的屋子令我感到紧张,那是我干监理工作的第一天。有关此事我已经有了不少耳闻——开发商已经将华盛顿州西雅图市这一街区的绝大部分地块购买下来,以建造一座购物中心。这一地产的几乎每一吋(英寸)土地都已到手,唯独差一座小小的旧民宅所占据的地盘。他们愿意以100万美元买下它(此屋建于1900年,据说有关机构的评估价只有8000美元,而且这块地皮也只值12万美元),却遭到房主的拒绝。因此他们只得围绕着它来建购物中心的五层综合楼。要是有人试图上门与作为主人的老太太说点什么,立刻会被其驱离。

当我进入伊迪丝的屋子小小的前院做自我介绍时,这位老妇人正在那里打理花草。“梅斯菲尔德小姐,”我递给她电话号码并恭谨地说道,“我来通知你,我们在附近施工会发出一些噪音,工地上会有一些凌乱。如果需要获得帮助或者遇到麻烦,请打我的电话。”

“你真是不错,”她拿着我的名片靠近一只视力尚好的眼睛,说道,“有个伴是一件好事。”

伊迪丝家的大门距离我们建筑工地的拖车办公室只有40英尺,所以每当我目睹她走出屋外,就想过去与她聊聊天。一天上午,她打我的手机,问我是否介意开车送她去做头发。我对于这一要求感到惊讶:这位老妇人似乎在任何事情上都很重视自己的独立性。每当我过去探视她是否安好时,我都要装得像是偶然路过那里,否则她会感到气恼的。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走到伊迪丝那辆老旧的蓝色1989款雪佛兰Cavalier轿车旁。她的小车的驾驶员座位上安放了增高垫,以便她开车时视野能开阔一点。当我坐进去后,头就几乎触到了顶棚。

“我想你要比我高大一点,”她笑着说道。

“是啊,而且每年还胖了一点。”

伊迪丝做完头发,我开车将她送到家,她对我说了声谢谢。

“没什么问题,”我直言道,“我说伊迪丝,你的头发现在真好看。”

随着几个星期的时光流逝,我发现与伊迪丝相处变得愈来愈容易。不过6个星期之后,当我再次带她去做头发时,她却对我发了火。“我, 想让你知道,我对今天上午打来的电话感到很不愉快。你们的人多次催促我搬家——我说,别白费口舌了!”

我并不了解她说的事情。“你在建筑公司的同事想把话说得婉转一点,但是我懂他的用意。”

“我解释一下,”我回答道,“我是拿小时工资的。对我而言,无论你是搬家还是坚持留下来都无所谓。不过我想提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意搬走?”

伊迪丝凝视着窗外。“我能去什么地方?我孤身一人。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母亲正是死在这个长沙发上的。我当年从英格兰回到美国来照顾她。她要我保证要让她在家里去世,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我做出了承诺。这里也是我希望的安息之地。我就想躺在这个沙发上去见上帝。”

伊迪丝既如此脆弱,又如此独立的性格在她身上同时展现出来。我感到对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保护欲望。它就是一种如此简单的需要。

开发商在某一次与她的约谈时让人给她的屋子照了几张照片,打算在某个地点给她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他们又一次提出给她100万美元,并说给她买座新住宅。

“我确定不了我为何需要100万,”伊迪丝说道,“如果我生了病,这100万也仍然不够支付我的医疗账单。如果我没有生病,我根本就不需要钱。如果你们打算给我建造一座一模一样的房子,我为何要领这个情?”

施以援手

不久之后,除了开车送她去烫头发,我又带她去看医生,而且她与医生的预约也是我安排的。 一次,在我开车送她回到家中时,伊迪丝听到外面有人的声响,便问今天中午吃什么。我告诉她我们有个员工要出去买汉堡包,于是她表示也要一份。“但是不要买油炸土豆条,”她声称,“它们太油腻了。”

于是,我让那个员工除了给老太太带一份汉堡包,再带一杯香草混合饮料。正是在这一天,我发现伊迪丝有着对甜食的爱好。她总是用吸管来喝饮料,并且一口气喝光。从此以后,她每个星期都会打来电话,要求“一个汉堡包和一杯香草之类的饮料”。

还是在此之前不久的某一天,我就每天晚上为伊迪丝做晚饭。我会将冷冻餐盒饭放在微波炉中,然后去食品店给她买一些食品,一圈转下来,回到家中,将食品放好之后,晚饭也就准备好了。

一天傍晚,我注意到在伊迪丝的客厅里沾满灰尘的书橱上放着一个相片架,里面的人物正是伊迪丝。只见她戴着一副镶边眼镜,手持一根单簧管,看上去很像是在模仿美国著名的爵士音乐人本尼·古德曼(Benny Goodman,单簧管演奏家,生于1909年,逝世于1986年,号称美国摇滚乐之王)。

“伊迪丝,你开始玩单簧管时多大年龄?”我问。

“我的表哥本尼送我一支他用过的单簧管,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玩这种乐器的。”

她已经是第二次提到她的表兄了。这使我浮想联翩。它到底是真实的故事还仅仅是一个老太太的想入非非?于是,我翻了翻伊迪丝拥有的本尼·古德曼的影集。终于得出了确定的结论。其中一页上有一个签名:“致我的表妹伊迪丝,爱你的本尼。”

随着购物中心建筑物的奠基以及开工,负责与伊迪丝打交道的社工们有一天给我打来电话,说是他们认为她已经不适合一个人继续住在自己的屋子里,问我能否劝劝她尽快搬离?万一发生什么事怎么办?而我的观点是,有些事情在任何地方都会发生。我的工作地点距离她的家只需走30秒,我随时都会去察看一下。“那么好吧。如果出了问题,你将可能要负责任的。”他们这样告诉我。

正是在这一时间点,我的脑海里涌出一丝思绪:我第一次真正领悟到伊迪丝正在日益老去。“我怎么负责?我会常去关照她,然而她是一个成年人。她完全有认知能力知道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无法胜任的。如果说她想要冒险的话,只能是因为她要留在自己家中就意味着风险,可是这恰恰是她固有的权利。”

我开始理解我们应该怎样为老年人做事而使事物的发展更有利于我们自己。我们往往并没有听懂老年人试图要告诉我们的意思。伊迪丝在我试图帮助她系鞋带时拍打我的手,大声说道:“我自己可以做这件事。”正如对待孩子们时那样,当你告诉孩子们让大人来帮他们一把时,并非是因为孩子们的缘故,而是你自己的因素——只是希望将事情快点做完,以“熬过”带孩子的一天。人的尊严是难以随意放弃的,尤其是像伊迪丝这样的老人,曾经拥有过那样令人振奋的生活。

最后的情谊

秋季降临,随着日光愈来愈短,我与伊迪丝之间生活中所有的客套也渐渐淡去。周末我并没有与她在一起度过,但是在工作日期间,我从早到晚都会不时地进进出出,为她准备餐食,处理日常事务,诸如一些水电、银行的账单以及购物、洗衣之类的杂务,甚至还与她一起看看电视。在这些日子里,当我回到自己家中后,时常会接到伊迪丝打来的电话,说是发生了什么问题,或者找点借口要我帮忙,于是,我又得开车返回她家。例如,她会说我走之前忘了给她在桌子上留一杯水。而我敢发誓,我并没有忘记给她倒好一大杯饮用水,并放在桌子上。反而是她颤颤巍巍地将水端到水池边倒掉,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让我回来与她多待一会儿。

当回眸这些往事时,我对我的妻子埃维应付日常家务的能力表示赞赏。她在家照料两个孩子的生活,常常独自一人应对过重的负担。当我询问这些事时,她总是对我为伊迪丝做的事情而感到自豪。“这些繁琐小事是需要一个有特别素养的人才能干好的……”

伊迪丝在去世前的那年冬季多次摔倒。我曾经好几次在上门时发现她躺在地板上。然而她依然不让我给予她任何她没有提出的帮助。其实,她的状况已经愈来愈需要有一个人在身旁护理。最明显的情况是,每次当我准备离开她家时,她都似乎呈现出某种危机感。

一天夜晚,伊迪丝把电话打到我家,说她又摔倒了。我拿起埃维递给我的一杯热巧克力饮料,与她吻别后,就驱车赶了过去……

“你不知道,”伊迪丝在一次我处理好此类“危机”,准备离开时说道,“有些时候,当我醒着躺在那里时,我是多么渴望听到你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啊。”

这番话可能是伊迪丝首次最真心地对我表达感激之情。我弯下腰,轻轻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我爱你,老太太。现在睡一下吧。”

伊迪丝似乎一天天地虚弱下去,体重也一点点地减少。终于有一天,她同意去医院做一些体检,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妙——她患了胰腺癌。

伊迪丝是如此坚强,如此地掌控着自己,哪怕是在86岁的高龄。我认为我从未对这一特定的人生困境产生犹豫,或者说我只是不愿这样来考虑问题,因为我必须以对自己家庭的热爱的方式来照顾伊迪丝。现在则到了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是化疗还是开刀,或者是两者都进行。结果是伊迪丝根本不愿做任何此类治疗。她对此似乎变得释怀了,甚至变得轻松了。

伊迪丝出了院。还是回到了她小小的屋子里。2008年6月15日,在我第一次来到建筑工地的两年之后,她在家中去世,而安息的地方正是在她母亲死去的那条长沙发上。

后记

伊迪丝·梅斯菲尔德将她的住宅留给了巴里·马丁(本文作者,当年该建筑工地的施工监理)。2009年,巴里·马丁在对它进行清理,准备出售给一家建筑事务所时(后来此屋以31万美元出售),发现了多张美国电影界、音乐界著名人物写给伊迪丝的短笺,其中包括凯瑟琳·赫本、克拉克·盖博、斯宾塞·屈塞、莫里斯·切瓦力亚……有一张短笺上的签名是:“你的表兄欧文·古德曼。”(本尼的兄弟,他们为同一乐队的成员)

这座小小屋子的产权最终转到了围绕它的那家购物中心的拥有人手中。不过曾经代理伊迪丝房屋事务多年的房地产中介商保尔·托马斯告诉《西雅图时报》的记者,这座小屋的命运依然未定。“我并不期望它明天就被推倒,我希望下个月,甚至明年,它也依旧坐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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