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渡边淳一《孤舟》中退休老年人的心理
2023-12-20秦瑶
[摘 要] 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因创作情爱小说和医学小说而为人所熟知。但进入老年阶段后,他开始在作品中探究老年人的生活状态。《孤舟》就是这样一部作品,有别于以往的情爱主题,《孤舟》聚焦退休老年人的生命体验,作者以同龄人的姿态,细致地刻画了退休老年人的生活。昔日在公司身居高位的威一郎,退休后回到家中产生了极大的心理落差,而他并没有一味地陷入消极状态中,而是经过很多尝试和摸索,积极寻找出路,决定开始新的人生。小说对老年人心理的描写,真实反映了日本的社会现实。
[关键词] 《孤舟》 退休老年人 老年心理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8-0021-04
日本早在1970年就步入了老龄化社会,而2022年的日本已进入超高龄社会。根据日本内阁发布的令和4年(2022年)高龄社会白书,截至2022年10月1日,日本的老龄化率达到了28.9%[1]。而这一占比在过去的几十年,一直呈增长趋势。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老年文学应运而生。
自从有吉佐和子的《恍惚的人》发表以来,老年人这一群体逐渐受到日本社会的关注。在文学领域,专门书写老年人的作品相继问世。很多老年文学作品主要围绕老年护理的主题展开,描写老年人凄凉的晚景,而《孤舟》是渡边淳一步入76岁高龄之后写就的,书中主人公大谷威一郎退休前是在公司呼风唤雨的董事,退休后,生活发生巨变,员工对自己不再热情、家人也对自己爱搭不理,这样的现实让他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心理落差。当渡边被记者问到创作初衷时,他表示“作家只熟悉自己经历过的年代。遗憾的是日本的男作家都英年早逝,所以没有人来写老年人的问题。和我同时代的作家,没有人去描写和我同时代人的价值观和主题,这样的孤独感促使我想要放开地写一写。”[2]日本媒体也认为,“一直描写非现实生活,直到极致的《失乐园》”的渡边,凭借《孤舟》华丽转身,开始描写“极致的现实生活”。评论家藤田宜永将这部小说定义为“面向老年人的成长小说”[3],可见,他对于威一郎的成长给予了肯定。本文将聚焦书中退休主人公威一郎的心理变化,分析其从丧失自我认同到最后积极生活的转变过程。
一、退休老年人的自我同一性危机
自我同一性这一概念是由埃里克森首次系统地提出。所谓“自我同一性”,即在和他者的关系中,我就是我。埃里克森的自我同一性理论将人们普遍体验到的生理的、心理的、社会的内容结合起来。他指出自我同一性的形成是无意识的、持续终生的[4]。西田厚子曾指出,当我们在时间轴上定位自我,从中发现自我的一贯性时,就能获得稳定的认同感[5]。而对这种认同感发挥重要作用的是“自我认同感的依托”。可以作为“依托”的东西有很多,一个人的社会角色、种族、宗教、团体等集体以及职业生涯和个人价值,埃里克森将这些东西命名为“身份挂钩”。当个人丧失了作为身份挂钩的社会头衔和作用时,就无法识别自己、难以谈论自我,就会陷入自我认同的危机。上野千鹤子认为,退休人员将面临与青年时期同样的身份认同的挑战,而这一课题失败的情况下,就会陷入自我认同危机[6]。
人步入老年,就会经历各种各样的丧失。佐藤好美整理了老年人的各种问题,并指出老年人面临的三个丧失体验,即“身体及精神的健康”“经济独立”“人际关系”[7]。另外,精神科医生竹中曾总结,老年人会出现如丧失体验类的一些状况。丧失体验包括自我形象和身心的丧失、在社会以及家庭中地位和角色的丧失;人际关系的丧失,精神资产的丧失等等[8]。可以说,退休和生病是老年人遇到的重大人生节点,都让老年人心态脆弱。以上心理以及社会角色的丧失等都可以概括为自我同一性的丧失。而在《孤舟》中,大谷威一郎作为退休前在公司呼风唤雨但是又疏于经营家庭的前董事长,他深刻经历了社会角色以及家庭地位的丧失。
1.社会角色的丧失
关于社会角色的丧失,榎本博明曾指出,这些老人由于退休等原因而退出从前的职业生活,将至今为止的职场角色让给继任者,这样,老人的社会责任和社会地位丧失或下降,接着也会经历伴随而来的经济能力的下降[9]。退休所导致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角色的丧失是退休者必须面对的。《孤舟》中的大谷威一郎也深切感受到了这一丧失感。
退休前担任公司董事长的威一郎曾在公司耀武扬威,但突然的离职,让他开始了不适应的生活。因为没有工作,妻子命令他带着家里的狗“小太郎”去散步。威一郎却担心在路上碰到熟人,露出自己的惨象。“他感觉一大早带着狗出去遛弯,就像是个丢了工作的悲惨老大爷,特别不习惯。而且还担心会遇见过去工作时认识的什么人。”[2] 威一郎担心自己既没有工作,又显得很可怜。
百無聊赖的威一郎也尝试过寻求再就业的机会,但是因为年过六十,受到年龄的阻碍,不符合社会所需要的人才条件。终于,他还是接到了一家设备管理公司的面试邀请,在面试中,对方用一种很惊讶且很不理解的口吻问他还想工作吗?他虽点头,但仍觉得自己特别悲惨可怜,无地自容。并且,面试他的人都是四十多岁,一想到之后要对这些后辈鞠躬低头,被他们呼来喝去,他就打起了退堂鼓,最后并未顺利入职。从这些心理描写来看,威一郎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职场人这一身份,成为无业游民,对于他来说,在晚辈手下工作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另外,其社会角色的丧失还体现在贺年片事件上,贺年片对于已经退休的威一郎来说,是他连接外部世界的唯一渠道,所以元旦的早上,他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他不想让家人看出自己的态度,所以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从女儿手里接过贺年片之后,注意到厚度相比退休前薄了许多,甚至不及去年的一半。逐一查看后,他发现随着退休,从公司寄来的贺年片数量急剧减少。即便有公司寄来卡片,也是因为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退休。威一郎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看来明知我退了休,也没有忘记给我寄贺年片的人,只有这些啊。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减少下去的吧。”[2]在威一郎看来,60岁就退休太早了,一下子被抢了工作,就像突然被判终身监禁,扔进了监狱。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威一郎的社会地位或在公司内角色的丧失。上野千鹤子也曾说过,即便退休,但仍被以前的社会地位所束缚,不愿承认自己的软弱和现在的无力,这样的男性最终会被周围的人孤立,度过不幸的晚年[10]。绫目广治认为,威一郎就是这样的典型人物[11]。已经失去退休前的身份和地位,但是自己仍然不习惯现在“无业游民”的身份,仍然沉浸在过去,新生活的开始也变得困难。
2.家庭地位的丧失
从只需要工作过渡到退休的生活,很多人都难以习惯。在工作岗位上,逞威风,使唤下属成为日常,所以突然退休之后,离开职场,退休人员开始在家庭里霸道起来,以弥补社会身份丧失带来的心灵缺失感。但是,这样一来,就打破了夫妻维持多年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习惯,不仅导致夫妻关系的恶化,并且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
威一郎原本想着,退休之后,自己会有很多时间,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但事实却大相径庭。退休后,不安和焦虑与日俱增,而最让他没想到的就是与妻子关系的恶化。不用去公司了,待在家里的时间自然就多了起来,原本以为妻子会很开心,但是现实却相反。威一郎以为妻子是家庭主妇,所以大部分时间应该都在家里,但意外的是,妻子经常外出。每次出门,他也会问妻子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久而久之妻子终于不能忍受了,就向威一郎喊道:“我每次出门的时候,能不能别老这么问呢?”并且,女儿也说,“爸爸,多少给妈妈一点自由吧。”这些都让威一郎觉得退休以后的自己在妻子和女儿眼里,成了多余的存在。另外,退休后,他和妻子的争吵也成了家常便饭。一天,两人就因为晚饭吵了起来。妻子说自己长胖就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了——天天被丈夫“监视”,然而丈夫却难以理解。“你根本不想改变一下自己,还像在公司的时候那么霸道,对家里人像使唤人似的……”[2]退休之后的丈夫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就是像之前使唤下属一样使唤妻子。
退休当事人在经历退休后,不可能在瞬间转换心情,往往保持着退休前的心理。他们保持退休前状态的图谋被一次次挫败,家庭成为他们继续发威的最后阵地。渡边淳一在退休的节点塑造了一个“霸道”的老人——大谷威一郎,而退休也打破了夫妻长期的稳定相处模式。身处职场的丈夫回到家庭,这种非同寻常的“回归”侵犯了原本占据全部家庭空间的妻子,当妻子成为丈夫发泄不满的出气筒时,就会产生郁闷、压抑等情绪,甚至变得精神衰弱。妻子一开始也想努力接受和丈夫一起的生活,但她难以忍受总是被丈夫监视。所以,她也对丈夫抱怨道:“在公司里的时候,你是负责人,对下属颐指气使的。不过,我不是你的下属。在家里,你对我也耍这套唯我独尊,可没门。”[2]她也意识到,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不可能一下子改变,所以暂且搬出去,到女儿那里去住了。
陈秀婕曾指出,退休引发的心理失衡具有联动特征,这些联动在老年夫妻中最为明显。不论在家庭还是公共场合,长期的隐忍让所有家庭成员忽视了老年女性的心理压力,她们的承受能力虽然很强,但丈夫在退休适应阶段无情的“剥夺”使得妻子对婚姻生活的容忍度降到了最低点[12]。退休不仅破坏了老年夫妇的家庭平衡,还给退休者和其妻子带来影响。这就意味着,丈夫退休后,其家庭地位受到了“威胁”,失去了原本的“一家之主”的身份,成为家庭的“透明人”。
以上社会角色以及家庭地位的丧失都是其自我认同感的丧失。在日本式雇佣体系下,威一郎被称为“企业战士”,形成了以在公司工作为核心的自我认同感。对于威一郎来说,工作可以说是全部的生活。退休后要开始新生活就变得困难,生活的重心从工作中抽出来,但没有新的依托,结果产生了孤寂、无聊、无助的心理。工作时对工作的过分投入,让他失去了业余兴趣,也与家人疏离。所以退休之后,失去社会地位的他,家庭地位丧失,自我认同感降低,整日无所事事,孤独寂寞。
二、走出丧失体验
埃里克森从心理和自我发展的角度提出了发展理论。他将正常人的一生分为婴儿期到成人晚期8个发展阶段。在每个阶段,个人都面临着对应的挑战,第八阶段即老年期面对的危机是“统合”与“绝望”。此处的统合是指个体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包括过去、现在、死亡,并接受它们;而绝望是指不能接受过去、现在、死亡以及自己的人生。
《孤舟》中的主人公大谷威一郎所经历的丧失即其老年期的绝望。他不喜欢过去的自己,也后悔自己没有投入更多的精力到家庭中。但是,退休之后,经历种种丧失的他,并未一直陷入人生的绝望,而是积极尝试解决这些危机,最终接受真正的自己,达到真正的“统合”。
1.夫妻关系的再构建
退休之后,大谷威一郎曾为改善不和谐的气氛做出努力。退休引起夫妻矛盾时,女儿劝导他:“就算是为了妈妈,爸爸也不要老是闷在家里,出去转转吧。”[2]女儿的话让他开始思考第二天要去哪里,以及想着帮妻子做些什么家务。退休之前的他,忙于工作,家务都是妻子一手打理。退休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妻子温柔一些,尽量多帮助妻子,于是他决定为妻子做一顿寿司。但因为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一顿饭也没做过,所以开始时一会儿找不到寿司桶,一会儿不知道盐放在哪儿,一会儿不知道锅里放多少水,最后花了四个小时做完寿司,还搞得厨房一片狼藉,让妻子更加生气。
从这里也能看出夫妻关系再构建的困难。两人的关系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还恶化了,最终,妻子为了避免争吵,选择搬到女儿那里去住。但这并不只是“赌气”,而是为了培养丈夫独立生活的能力。独自在家的威一郎孤独寂寞,妻子偶尔回到家中,了解一下丈夫和家里的状况。直到有一天,上了年纪的威一郎在搬东西时闪到了腰,浑身难以动弹,正在绝望之时,妻子回家了,并详细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妻子的回归让他的心安定下来。一段时间的独居生活让他做了很多以前从未接触的事,妻子也感到欣慰,而威一郎对妻子的态度也慢慢改变,懂得了做家务的不易。
2.寻找符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威一郎为了打发这些空闲时间,開始计划着做些什么,但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好不容易有了闲暇,学点什么新东西好不好呢?比如说,学生时代选修的,却一直没有机会用上的法语,或者通读一遍负责公司广告,从出版社得到的一套作品集等。”他觉得现在退休了,应该放弃之前的想法,做自己喜欢的事,也下定决心去找围棋俱乐部。但这也没有顺利地进行下去,他还是觉得和这些人亲近,对自己今后没有帮助。
不难看出,威一郎仍然拒绝接受已经退休的自己,但他并没有放任这种状态继续下去,他感到焦躁,处于矛盾的他总是安慰自己说要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一天,他在房间拿起《怎样度过晚年》这本书,里边写着“无论是新鲜的工作还是兴趣爱好,或是女性,凡是喜欢的东西都要去追求。”[2]他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也因自己的顾虑而没有顺利加入兴趣俱乐部,于是威一郎想到和女性交往。就这样,他通过广告找到约会俱乐部,交钱后认识了一个叫小西的年轻女性。两人并未发生什么,只是一起吃饭,通过和这名女性的多次相处,威一郎感觉自己心情也变好了,变年轻了。但两人的关系没有维持多久,有一天小西告诉他自己已经从俱乐部辞职并且打算结婚了。但是和她相处的短短一段时间让他感觉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而他也打算开启新生活,开始学做饭、做一些家务。以前他认为做家务是女人的事,男人要做更智慧和社会性的事情。但他现在开始认为,一味拘泥于此,只会压抑自己的生活方式。退休后经历了种种的他知道了妻子的艰辛,也知道了开始新生活的重要性。在小说的最后,威一郎决定从现在开始重新生活。在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丧失之后,他并没有深陷其中,而是积极探索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说,威一郎完成了从绝望到统合的成长。另外,和年轻女性的约会使自己得到成长也是渡边淳一独有的写作特点。步入老年后,他在作品中号召老年人摆脱衰败和颓废之态,积极地面对生活、面对人生,不要安于现状、随遇而安,时下,老年人拥有最充裕的自由时间,只要能够突破世俗的藩篱就能获得精神的自由[13]。
邓中天曾指出,老年人必须走向意义主体的叙述自我救赎,追求低成本、高质量、充满创新意义的老年人生[14]。而渡边淳一晚年对老年人的书写可以说正好符合这种主体式积极书写。
三、结语
《孤舟》的主人公威一郎虽经历了社会角色、家庭地位等自我认同感的丧失,给他带来很大的心理落差,但他并未陷入这种丧失的危机中。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他也做了很多的尝试。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迈出新的一步,摆脱掉职场的身份,重新生活,从原本消极的退休人员成为积极生活下去的大谷威一郎。此外,随着日本社会老龄化程度的提高,被称为“企业战士”的一代进入了退休阶段,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可以预见,退休人员的问题并非局限于这一代人,今后还将继续发展甚至更严重。作为作家的渡边淳一一改以往的写作风格,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以退休老人为主人公,深刻揭示了退休老人的心理,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现实,从这个角度来看,《孤舟》是一部具有现实意义的文学作品。
参考文献
[1] 日本内阁府.令和四年高龄白皮书[EB.OL](2022-10-01)[2023-09-14].https://www8.cao.go.jp/kourei/whitepaper/w-2022/html/zenbun/s1_1_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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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陈秀婕.菲利普·罗斯小说中的老龄化问题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22.
[13] 石志光,冯晴.“白金一代”的领潮者——渡边淳一[J].世界文化,2014(9).
[14] 邓天中.面对衰老 文学何为——文学老年学与衰老创痛[J].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
(特约编辑 孙丽娜)
作者简介:秦瑶,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日语学院。
基金项目: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2023年研究生科研项目“渡边淳一文学中的老年书写”(编号:2023GS14YB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