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叙事理论视域下《典仪》的多重空间建构
2023-12-20张艳
[摘 要] 对印第安文明的持续关注、对文本叙述的空间探索、对少数族裔的话语追寻,使得印第安女作家莱斯利·马蒙·西尔科的文学实践具有深刻的阐述价值和现实意义。本文从西尔科的大成之作《典仪》出发,以空间叙事为理论支撑,剖析其作品呈现的更迭地志空间和多重文本空间,从空间内部的流向态势追溯空间转向后西尔科想要重寻本土话语的思想内核,揭示其作品中隐含的族裔特色和对时代的忧思关怀。
[关键词] 《典仪》 空间叙事 空间转向 话语重建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獻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07-04
美国近一百年的西进运动高歌猛进,这首向西部移民扩张的拓荒史诗,却也踩在印第安人的尸骨百骸上,史诗中渗着土著居民的屈辱血泪。美国西进运动中自东向西的版图扩张意味着对印第安土著生存空间的抢夺挤压和话语空间的剥夺侵占。
作为当代“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旗手之一的莱斯利·马蒙·西尔科与斯科特·莫马迪、詹姆斯·韦尔奇、杰拉德·维兹诺并称为印第安文学四大巨匠。她的匠心巨作《典仪》是当代印第安文学发展史的里程碑,西尔科也荣获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和美国土著作家终身成就奖。近年来,对印第安族裔文学的研究方兴未艾,《典仪》因其非凡的故事书写和深邃的多样主题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海内外学者或从文化领域探讨少数族裔应对主流文化的生存之道,揭示其文化融合的主题;或以家园为切入点,探讨印第安人对文化和精神家园的探寻;或以生态批评和原型批评为框架,揭示出印第安文化中人与自然整体观的生态智慧和生命哲学等。本文试以空间叙事理论为切入点,认为《典仪》摆脱了西尔科以往作品中白人视角下接受同化的归化式写作,提出文学创作中空间的回归和少数族裔话语空间重构的重要意义,认为文学对空间的表征能够影响少数族裔的话语建构。
一、叙事学的空间转向
空间转向这一概念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应用于哲学、社会学、新闻学、文学等诸多领域。传统文学的叙事形式注重历时维度而忽视共时维度,即重时间轻空间。然而,作为感性直观的纯粹形式,空间和时间共同组成外直观和内直观,二者不可割裂,更不能偏侧一方。因此,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也是大势所趋。空间叙事理论并不是对传统叙事理论的颠覆和否定,而是对它的深化和外延。因为时间和空间总是相互联系、互为前提的,即时间要依托空间而存在,空间需以时间为基础建构。在这一理念下,时间和空间成为一个整体,且这一整体并非静止停滞,相反,叙事空间充满流动性和变化性。
叙事学家约瑟夫·弗兰克是研究文学的空间形式的第一人,他的《现代文学的空间形式》是文学空间研究的发轫之作。他提出现代作家采用空间并置的手段冲破单一的线性叙事,使文学叙事脱离刻板的平面。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中提出叙事空间三层次,具有实践性、创造性和理论高度。这三层次分别是地志空间、时空体空间和文本空间。地志空间是静态的实体空间,包括物理的地理空间和人或物的存在形式;时空体空间由共时和历时构成,是某一客体在任意叙述点构成的空间关系和叙述文本沿一定方向运动的结合;文本空间涵盖叙述的详略、语言的选择、文本的线性时序和视角结构。基于此,对文本的叙事探讨和实践不应囿于时间这个单一层面,而应将其与空间概念提到同等高度。
二、《典仪》的空间转向
《典仪》讲述了一个从二战太平洋战场返回美国的士兵塔尤饱受战后心理综合症之苦,他作为印第安与白人的混血儿重返部落,依托印第安传统典仪治疗身心,重新找回自我的故事。在这部小说中,西尔科充将充满部落神秘色彩的神话传说和古老的典仪传统融入遭受现代创伤的主人公塔尤身上,古老与现代的对冲、白人社会与印第安部落的碰撞,文本也由此衍生出多重对立的、变换的地志空间。此外,文本叙事风格也极具特色,小说叙述与神话诗的双重并置,闪回手法的运用延展了叙事空间,拓宽了叙事层面。
1.地志空间的叠现与更迭
所谓地志空间,即佐伦所提出的文学叙事空间三层次中最重要的一层。这一地志层是建立在一系列矛盾之上的,如梦境世界和现实世界、上帝世界和人类世界、中心与边缘、城市与乡村等。它们既可以被完全区分开,也可以混合在一起,同时出现在一个连续的空间内。《典仪》形象地构建了多个对立矛盾、互相联系、彼此互现的地志空间层,包括实体空间,如部落空间和城市空间;虚拟空间,如神话空间和梦魇空间。各个地志空间具有独特的空间意蕴,空间之间呈现出迭现和互文的特点。
1.1实体地志空间
西尔科作为印第安族裔的作家,表现出明显的回归倾向,小说多数的篇幅都聚焦在部落空间的描述。患“战后心理综合症”的塔尤失眠多梦、经常性呕吐、大哭、腹痛、神经衰弱等,在救治无果的情况下,塔尤转而求助于印第安最传统的典仪。典仪贯穿着印第安人的一生,新生降临、谷物丰收、婚丧嫁娶等都要以典仪的形式进行。第一位为他举行典仪的是老药师库吾士,他操着一口部落方言,轻柔地吟诵着古老的拉古纳风景:春寒料峭之际,响尾蛇蛰伏于山洞,夏夜蝙蝠成群涌出,蟋蟀在夜凉时轻快地歌唱。但这个世界的平衡复杂而脆弱,迫击炮、原子弹会破坏这种平衡。印第安传统文化中,杀戮是一种罪过,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能够治愈一切。塔尤喝下印第安茶,吃完印第安“圣物”玉米糊后,不再痉挛和呕吐,甚至有时不再受噩梦的侵袭。但他的心灵并未完全愈合,纳瓦霍族药师白托尼除了继续吟唱印第安祥和风景的歌谣,还创造性地借用沙画典仪为他的精神疗伤。他深知塔尤的精神疾病根源在于白人统治和战争,便在歌谣中颠覆白人主权,赋予印第安族裔原有的话语,颠倒印第安人与白人地位,白人成为印第安巫术的产物。
城市空间,概述之,就是白人占据统治地位的空间。西尔科对这个空间的描述整体来说是堕落的、负能量占据主导地位的。这个空间内印第安人的命运注定走向悲惨。患病后,塔尤首先寻求现代医疗科技的帮助,但是城市空间的科技似乎也无济于事。在医院中,塔尤总觉得自己是一缕无意识的、将要消散的“白烟”。这白烟麻木没有思想,在医院的白色床单、白色墙壁中升腾消失。在塔尤眼中,万物只剩一具具躯壳,内里空空。医院消毒水和石蜡的气味一点点驱走他的“曙光”。除此之外,昔日的印第安战友终日酗酒度日,沦落为城市的边缘人。因为在脱下军装后,他们战时的平等待遇便消失不见。之前的不公与侧目因为他们的肤色样貌再度袭来。印第安人眼中的城市空间,充满着不安的因素,酗酒、欺压、战争、死亡,现代文明发展带来的恩惠似乎忘却了他们的存在。
1.2虚拟地志空间
小说开篇为一首关于印第安思想女神蜘蛛女的创世神话诗,营造出独属于印第安族裔的神话空间。拉古纳普韦布洛保留地位于美国西南部的新墨西哥州,是西尔科的故乡,她也因此熟稔印第安的神话故事。思想女神蜘蛛女提茨纳科是拉古纳神话故事中的“耶稣”,即创世者。根据其部落神话故事,“思想女,或称蜘蛛女/命名事物/随着她的命名/事物出现了”。她发射无数细丝,构成纵横交错、阡陌密织的故事,而这故事中的万物便是世间的存在。思想女神蜘蛛女随后创造出玉米女神和芦苇女神,并同她们一起创造出宇宙、人类世界和地下世界。此首神话诗贯穿始终,仿佛神灵在上方呓语,预言昭示着故事的走向,神话诗中描绘的图景同样具有强烈的印第安象征意义。
在创世神话诗之后,《典仪》继而进入主篇故事的讲述阶段。从故事开始,主人公塔尤的梦魇幻象就挥之不去,梦魇空间得此建立。在开端描述中,战后归来的塔尤孤身一人待在离部落很远的农场中。童年母亲的遗弃、家人的嫌恶、族人的排挤指点,再加上曾经亲历的枪林弹雨,表弟洛基的战死都成为他挥之不去的痛苦。这些精神苦楚在晚上化作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着塔尤。他躺在嘎吱作响的弹簧铁床上,“想起了昨晚湿漉漉的梦境,那巨大的声响如洪水席卷而来的碎片让他翻来覆去”。西班牙的爱情歌曲、日本士兵愤怒的声音、舅舅乔赛亚的呼唤时隐时现。这样的梦境和幻象在此后如影随形,纠缠着塔尤。因此,梦魇空间是多个空间的魔幻交织,包括潮湿的雨林战争空间、童年的拉古纳部落空间等。在这个虚构的魔幻空间中,意识自由飘散,来回穿梭,这正是塔尤精神崩溃的征兆。
2.文本空間的并置与闪回
文本层面的空间化主要通过并置、闪回的叙事手段实现。通过独特的叙事手法打断或重置原本连续的时间轴,文本叙事呈现出电影版的画面效果。西尔科不仅成功地运用了这些手法,而且将印第安族裔特色巧妙地化用其中,《典仪》也因此蕴含丰富多重的主题和恰如其分的艺术效果。
2.1文本并置
《典仪》中诗歌与小说两类体裁不断交织,故事主线是混血儿塔尤带着战后创伤回到拉古纳治愈身体和精神疾病时发生的事。和主线的小说体裁不同,另一条与之并置的情节以印第安女神神话诗歌的方式来呈现。与小说不同,诗歌语言高度凝练、分行排列。《典仪》的诗歌基本每行字数在三到五个之间,因此诗歌和小说各自的空间排列具有明显的可识别性。这也是这部作品从视觉表层上就特有的图像空间并置。
其次,两个并置的故事从表面上看似乎毫无关联,一个是神话故事,另一个是人的故事。从时间和空间上来看,两者完全是两条平行、不会交叉的轨道。然而,从内容表达上来说,神话诗和小说却呈现出寓言式的映射关系。神话诗总是先于小说,它所呈现的内容比照塔尤的故事,有鲜明的象征意义。神话诗主要讲述蜘蛛女神作为万物之母,通过编织蛛丝,创造宇宙和生命。芦苇女神因玉米女神的嗔怪回到地下世界,玉米女神因为巫师用魔法蛊惑众生,也返回地下世界。于是,天降旱灾,生灵涂炭。为使甘霖重降人间,拉古纳祖先派蜂鸟和绿头苍蝇飞往地下世界,恳求女神返回。在经历了净化小镇、寻找烟草的坎坷之途后,女神重新降临人间,干旱和饥荒迎刃而解。这是一场寻求宽恕的回归之旅。塔尤也经历了一场不断追寻、疗愈自己、拯救部落的征程。同样的,塔尤的疾病治愈之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部落的药师在他身上分别举行了两次不同的典仪。同时他还通过斑点牛和夜天鹅加强了对自己身份的信任感。两种不同的体裁在故事情节的整体设置、跌宕程度上近乎一致,点对点映射、面对面交织,最终两条情节在上层空间达到融合。
2.2文本闪回
作品中闪回的叙事手法总是伴随着塔尤的梦魇和精神创伤。《典仪》并没有遵循传统的线性叙事,按照故事发生顺序进行叙述。故事从塔尤战后归来的状态开始,慢慢地通过闪回的手法,揭示他梦魇不断、疾病缠身的缘由,从而在整体上呈现出碎片化的叙事特点。
在现实世界中,塔尤的记忆总是时不时地闪现过去的碎片化记忆。塔尤在梦境中回到之前在菲律宾丛林与日军作战的情形,但日本士兵的脸在他眼里却突然变成舅舅乔赛亚的脸。在火车站看到人群攒动,他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参加战争时被正常对待的“光荣”岁月,那时穿上军装这一“延伸的皮肤”,他们像所有白人士兵一样享有正常的待遇,可以和白人姑娘谈恋爱,受到人群对战士们的欢呼和簇拥。突然画面闪回,塔尤竟然把陌生男孩的脸错认为战死的表弟洛基的脸,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呕吐。在看到洗手间内的脏水后,他的思维便跳跃到了充斥死亡气息、空气凝滞、下着瓢泼大雨的战争记忆。惊慌、恐惧包围着塔尤,过去战争时期的混乱冲撞着置身安宁环境的塔尤。这样不断的记忆闪回增加了故事的层次,构建了塔尤完整的内心世界。同时,通过时光倒退与前进,文本空间也呈现出流动多变、画面感十足的特质。
3.空间内部的流向与态势
《典仪》空间内部的流向与态势具有从中心到边缘、从科技到神话的特点,白人群体占多数的城市空间表征出的堕落、异化更彰显出印第安保留地拉古纳的治愈与和谐。这种明显的趋势体现出西尔科作为一名印第安作家对传统权威发出的挑战,再现了她想要重建印第安话语的思想内核。
从生存空间、族裔话语的建设等方面进行对比,白人显然是美国的绝对多数,也是最有话语权的群体。城市空间的堕落不只体现在表层空间的建构,如塔尤所在的冷冰冰的充满消毒气味的医院,滋生暴力的酒吧、白人群体号召的战争、破坏生态环境的核武器试验场,更表现在多数群体与少数群体关系的疏离与异化。在《典仪》中,以白人文化为中心的城市空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繁荣和先进的文明。相反,城市空间中的白人群体秉持着“西方中心主义”的态度,对少数族裔印第安人区别对待。他们虐待塔尤母亲劳拉,不对塔尤承担应有的责任。超市收银员先给白人结账,后给印第安人结账。火车站售票员因不想与印第安人接触,在找零时迅速收回自己的手。自诩先进的文明人处处做着不文明的事。昔日的印第安战友艾莫逃离拉古纳,追逐西方社会价值观,来到大城市洛杉矶,却因印第安身份遭到歧视。无法融入城市空间,加之不愿重新信奉印第安文明,夹缝中的他精神崩溃,和伙伴自相残杀。反观未接受白人文化熏陶的塔尤祖母,不因塔尤的混血儿身份而远离他,积极地为他寻求治疗疾病的良方,并最终在典仪的帮助下,完成了对塔尤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救赎。
堕落的城市空间与具有治愈特点的部落空间形成鲜明对比。城市空间的种族压迫、战争、暴力催生出主人公塔尤身体和精神上的疾病。呕吐、腹痛、幻象将塔尤折磨得虚弱无力、形容憔悴。在濒临崩溃的边缘,部落空间用其原始的神话叙事和生态景观对塔尤完成了从表层到深层的治疗。现代的科技手段面对塔尤的疾病反而束手无策,先进的文明产物也要向古老的典仪拜服。
三、结语
西尔科通过《典仪》描绘出一幅多维度、多层次、多特质的空间叙事图景。神话空间、梦魇空间、部落空间和城市空间呈现出交替互现的地志景观。并置和闪回等艺术技巧的纯熟运用,使这部作品充满深度和厚度。空间内部的流向和态势更是揭晓了西尔科重构印第安话语的努力与不懈追求。以印第安的部落作为空间流向的终点正是对历史上美国白人对印第安人生存和话语空间的反向挤压和推进,是印第安人在“西方中心论”的夹缝中的呐喊,是对印第安话语的重塑和对印第安文明的再度聚焦。而这种对权威话语的消解和对边缘话语的重拾也展现出她的民族情怀和时代精神。《典仪》也因为特有的空间叙事艺术和充满试验性的挑战精神在文学长空中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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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张艳,西北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