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船》中“异托邦”意象多维解读
2023-12-20单晓晨蒋红艳
单晓晨 蒋红艳
[摘 要] 《古船》以洼狸镇为背景,文本前后跨越40年,讲述了隋、赵、李三大家族的兴衰沉浮,真实反映了1949年前后中国的风土人情、城乡面貌和人民生活。小说中多次出现了城墙、古船、老磨屋等意象,充分展示了作者对现代化与传统农业的冲突、对现代与传统文明如何相融的深度反思。本论文以“异托邦”意象为切入点,从多维视角进行解读,分析其审美意蕴,力图充分挖掘该意象深层潜藏的文化历史内涵。
[关键词] 《古船》 “异托邦” 意象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03-04
“异托邦”的概念最早由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福柯认为“异托邦”有别于“乌托邦”所代表的虚拟彼岸世界,“异托邦”是真实的,是被实现了的“乌托邦”,可因它反抗、甚至颠倒了社会常规场所的运作逻辑,所以“异托邦”虽然确切地存在于某个地方,但却一定是某种理念或文化观照下的空间现实。
在小说创作中,意象作为一种审美载体,已经不再是社会生活中简单物象的再现,它饱含着丰富的文化历史意蕴,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情节的展开、主题的深化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异托邦”意象有别于融入主观情思的一般艺术形象,它更有开放性、动态性,它的蕴含更加复杂多义。《古船》中,城墙、古船、老磨屋等意象多次出现并且前后呼应、贯穿始终,它们是“异托邦”意象,这些意象都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但这些客观存在的物理空间,经过作者的有意选择与设置,蕴含了丰富的文化特征和民族精神,深刻表现了作者对于现代化与传统农业的冲突、对现代与传统文明如何相融的深度反思。也正是这些“异托邦”的意象,让《古船》具有开放性特征。
一、城墙:阻隔与探求的多维较量
城墙作为古代的防御工事,是使一座城稳固的根本性建筑。《古船》开篇写道:“我们的土地上有过许多伟大的城墙。”[1]洼狸镇有一段残破的城墙,“遗址离洼狸镇很近,那儿有一座高大的‘土堆——仅存的一截夯土城垣”,至今仍然“骄傲地屹立着,也许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摇撼它,除非是它根植的那片土地本身会抖动起来”[1]。洼狸镇人民以古城墙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当外面的人要来扒墙的时候,他们大喝道:“龟孙子,祖宗的城都敢扒,哪还有理!”[1]城墙的存在曾让洼狸镇的人感到无比自豪,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老城墙也使洼狸镇停滞不前,古老的土地宗法制度已深深嵌入到这片新旧交织之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心中,哪怕是新时代的力量也无法撼动它。
城墙之外的世界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电力的应用提高了现代化水平,而洼狸镇仍然在阻隔现代化的涌入,因为镇中有四爷爷赵炳这种屹立不倒的老城墙般的人物存在。四爷爷作为封建权威的代表,是洼貍镇凝聚力的核心,是宗族里的主心骨。他身形十分奇特,“身躯粗大,臀部比饥饿的人要大出几倍”,肚子里“一条赤色的蛇就在其间缓缓爬着,爬到胃里,从容不迫地打了一个结”[1]。“这种毒人罕见之至”[1],面对他,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恐惧感。赵炳在民族危机的混乱时代起家,仗着自己的宗族辈分和手段成为洼狸镇的绝对权威,掌握着镇上所有人的婚丧嫁娶。他坏事做尽,是镇上所有不幸直接或间接的来源,给洼狸镇人们带来精神、肉体的双重摧残。然而在传统宗法制之下,如此作威作福的赵炳不仅没有遭到进步力量的碾压,还能活得长久,并且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尊敬与保护。
城墙对于洼狸镇来说是阻隔现代文明进入的壁垒,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新生事物必将会在新旧秩序的摇摆之中行进和发展。隋见素作为《古船》中最进步的人物形象,不断尝试撼动赵家所代表的权威,执着地探索如何推倒旧城墙。在小说中他以复仇者的形象出现,渴望从赵多多手里夺回属于隋家的产业,甚至动过杀人的念头。后来因为自身的怯懦和赵多多的威吓,他又暂时放弃复仇,转而开办“洼狸大商店”,希望借此重振老隋家的辉煌,却还是在竞争粉丝厂承包权时失败。后来他独自走出了那道残破而又屹立不倒的老城墙,前往大城市寻找发财和复仇的机会。然而他在城墙外的霓虹闪烁之间渐渐迷失自己,上当受骗后得了绝症,被隋抱朴接回洼狸镇。隋见素试图推倒旧城墙的行为值得肯定,然而和隋抱朴相比,他缺少更高维度的集体观念。无论是夺回粉丝厂经营权还是其后一系列的行为,都仅仅是为了重现老隋家曾经的辉煌。尽管他的复仇行动失败,但是他在绝望处寻找希望的行动也展现了一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探求精神。社会发展需要的不是抛弃所有旧思想,盲目地拥抱一切现代文化,而是要从“城墙”内部进行思想革新,从而走出一条有自己特色的现代化之路。
城墙“异托邦”意象,既是现实中存在的事物,又具有深远的内涵,蕴含着传统性与复杂性,既凝聚着作者对现实的深邃思考,又展现了当地人试图平衡阻隔和探求的矛盾心理。一方面,镇子在城墙的阻隔下保持着淳朴之风,传承了传统文化;另一方面,旧思想中旧的文化秩序阻碍了改革开放,阻碍了社会发展,必须革除。颓败而又坚挺的城墙是历史的年轮,也是时代的影像,更是亟须被现代文明规训的文化符号。
二、古船:故步自封与奋勇向前的多维对抗
“古船”作为标题中就出现的意象,实际上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但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异托邦”意象,贯穿于整个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强化了主题意蕴。“古”隐喻着古老的文化,历史的沧桑感顿时扑面而来,“船”通常蕴含着漂泊之情、离别之绪、出世之志。“古船”作为“异托邦”意象,承载着作者对民族往日盛景的惋惜和前途命运的关切之情,故步自封必然会走向衰亡,只有顺应时代发展趋势奋勇向前,才能实现自身的变革与创新。
洼狸镇位于芦青河的入海口,本来应该是大河文明与海洋文明兼顾发展的开放地区,然而在几经天灾人祸而屹立不倒的古城墙的保护下,这里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大部分人的思想没有被火枪大炮的声响所改变,仍活在自己的传统与狭隘之中,不求新不求变。但芦青河变了,“芦青河道如今又浅又窄,而过去却是波澜壮阔的。那阶梯形的老河道就记叙了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1]。河道干枯后,“水没有了,船没有了,有名的洼狸大码头也随着废掉了!洼狸镇的显赫地位失去了,传递了多少代的骄傲也失去了”[1]。洼狸镇再也没有往日大船来来往往的盛景,生产的粉丝自然也难以远销海外,镇子逐渐成了一座被人遗忘的孤岛。
在历史上,在陆路运输是主流的时候,船作为水路运输工具在北方丘陵、华北平原一带曾是先进生产工具的代表,洼狸镇就曾经以船作为主要交通工具。这段时期,有物资流转,大船运走粉丝又运来生产所需的煤炭资源;有人员流动,隋不召在一个雨夜中毅然决然地登上大船出海闯荡;有文化交流,隋不召出海闯荡带回有关《海道针经》、郑和大叔、搏击风浪等一些洼狸镇闻所未闻的故事,为古老的洼狸镇带来一股自由之风。
隋不召作为一个行为怪异荒诞的形象,经常会被镇上的人忽视,他是老隋家“最野性的一个人”,也是“镇上争执最大、最难以分清功过的一个老人了”[1]。他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放浪形骸,甚至有些荒诞與愚蠢,但在面对重要选择时,他总能做出清醒的判断。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一直没有放弃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在身体每况愈下时仍自制一条小帆船,渴望再次远航,这是远航者的不老之心,这也是勇敢者的自我成长。“什么事情都要坏在不识潮水的人手上了。郑和大叔一死,他妈的十条八条船都是沉。”[1]隋不召一直强调开船需要懂水性,他希望有一个“郑和大叔”式的人物出现,帮助中华民族这艘“大船”把握方向,走向理想中的美好未来。作者十分欣赏隋不召这一人物,即使他看起来有些放浪形骸,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只做自己想做的,说自己心中想说的。作者借隋不召之口言明自己关于国家命运的思考,他是作者心中理想化的自己。
沉船伴随血腥气被打捞出来,运到了省城博物馆,最终失去了远航探索的价值。“老船四周由拇指粗的铁环拦住,任何人不得近前。”[1]本该在大洋里自由航行的船如今在博物馆里拴着,这样的结局颇具有反讽意味,增强了作品的深度与魅力。追求现代性的过程尽管复杂曲折,但隋见素听到了“河水的声音”,“看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道上,阳光正照亮了一片桅林”[1]。
三、老磨屋:传承与发展的多维融合
老磨屋这一意象在作品中反复出现,贯穿始终。“老河道边上还有一处处陈旧的建筑,散散地矗立在那儿,活像一些破旧的土堡。”[1]老磨屋里的磨盘周而复始的日夜劳作营造了一种平静而压抑的气氛。“一个个巨大的石磨在‘古堡中间不慌不忙地转动,耐心地磨着时光。两头老牛拉着石磨,在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点的路上缓缓行走。”[1]这是一个特殊的空间,“那一溜老磨屋神秘地沉默着,吉凶未卜。谁都明白:这些黑黝黝的破败的老磨屋简直凝聚了洼狸镇的全部精气、全部晦气,活活联络着镇子的荣辱兴衰”[1]。老磨屋作为粉丝重镇洼狸镇的重要背景建筑,象征着古老的传统手工艺的延续,磨盘周而复始的运转也隐喻了人物的命运难逃束缚。在老磨屋里发生的事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隋抱朴独自一人往磨眼里扣绿豆,但老磨屋又是时间和所有事件的见证者。老磨屋里“呜隆呜隆”的声音是洼狸镇盛极一时的粉丝工业、隋赵两家兴衰沉浮的背景音,老磨屋在洼狸镇人的眼中是神圣的,是洼狸镇人们心中的精神寄托。
“老磨屋一声不吭。它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洞,一个眼睛。看磨人透过它的眼睛去遥望田野和河滩。”[1]这是一个极其封闭的空间,在视觉、听觉等方面具有很强的隔离性、私密性,在心理上反而能给人安全感、放松感,隋抱朴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个空间中。隋抱朴是小说中极富思想性的人物,也是作者寄予厚望的“英雄”。他读《海道针经》,明白了选择航向是洼狸镇摆脱困境的首要目标。他读《共产党宣言》,与马克思、恩格斯对话,剖析自己,试图寻找解决洼狸镇遭遇的最佳办法。
“抱朴一个人坐在老磨屋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按时用木勺往磨眼里扣绿豆。他宽大而结实的后背对着老磨屋的门口,右侧上方则是石屋里唯一的一个小窗户。”[1]即使老隋家的老磨坊已经被别人侵吞,隋抱朴仍然充耳不闻,只是埋头干活,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隋见素曾说过,老磨屋像是一个活棺材,把他的哥哥禁锢在里面,不管外界发生怎样的改变都不能使隋抱朴脱离老磨屋一天。然而在如此封闭的空间内,隋抱朴的思想并没有被传统和眼前的狭小空间禁锢,他的思想和性子反而变得越来越细。他的前半生一直在思考,不仅为了自己,更为了洼狸镇的人民。他思考着如何突破绝对权威的压迫,如何使洼狸镇人重新获得自由,获得安居乐业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读书思考中他终于厘清了路在何方。他清楚地意识到老隋家欠下的“债”终究是自己的累赘,于是开始接受各种新思想的冲击洗礼,这些新思想的到来使隋抱朴逐步挣脱了封闭空间的束缚,勇敢地走了出来,自荐成为粉丝大厂的经理,将前半生的思考投入到真正的实践中去,领着洼狸镇人走进了新时代。故事的情节起起伏伏,生活的细节百转千回,终于在此时此地有了“百川东到海”的不可遏制之势。曾经的苦难是因旧人造成,今日之幸福也将由新人成就。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古船上的旧人已经不适合现代文明的需要,思想正、肯做事的新人才能突破思想的藩篱,带领人民走出谷底,重建新船并掌舵,冲破黑暗,驶向光明。
老磨屋时刻处于循环的死胡同中,隋抱朴的思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中一步步解放,最终打破传统禁锢,主动拥抱现代化,这在某种程度上与老磨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通过对比可以更好理解老磨屋意象的深层内涵。作者站在现实角度,对传统文化进行剖析,发掘其积极意义。一方面赞扬奉献、团结的精神,昭示出传统文化长远的社会价值。另一方面在传统与现代性冲突的反思中,对国民守旧、沉默的劣根性进行了批判。宗法制度下,人们时刻处于权力的包围之中。农业文明传承之下,乡村总是处于权力场的边缘,乡村的发展似乎缺少一种向前的推动力。隋抱朴这一圆形人物的塑造及洼狸镇上到来的各种新事物的描写,展现了作者希望有更多新思想、新事物来持续冲击着旧事物,直至重塑一种新的、有活力的乡村文明的真切愿望。在现代化生产力的冲击下,老磨屋已然是落后生产力的代表,但其背后所承载的坚毅、有韧性的精神仍然值得被铭记。作者在小说里并没有尖锐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通过空间场所的隐喻、塑造的人物形象、故事中散落的细节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借这一传承与发展多维融合的老磨屋“异托邦”意象,既传达了对传统文明的眷恋,又表明了希望实现现代化以提高人们生活水平的革新思维。
需要注意的是,通过对“异托邦”空间意象的多维解读,读者可以重新思考故事文本中的空间与人物命运之间的联系。对于“异托邦”的理解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在运用过程中也需要注重其对现实的价值。
《古船》以“异托邦”意象设置统领全篇,著名评论家雷达说过:“《古船》的思想魄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在刺取我们民族的痼疾时有不少深刻发现。”[2]城墙、古船、老磨屋等“异托邦”意象正是蕴含这些“深刻发现”的载体,既展现了改革发展道路上的守旧势力,也再现了历史文化精神在现代文明中的生命强力。从这些意象中,也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关于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个人利益与集体得失、民族未来和国家走向的思考和祈盼。
注释
[1] 张炜.古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2] 雷达.民族心史的一块厚重碑石——论《古船》[J].当代,1987(5).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单晓晨,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空间叙事学。
蒋红艳,通讯作者,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空间叙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