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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失语走向抵抗

2023-12-20马晓航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失语凝视精神疾病

[摘  要] 《82年生的金智英》以心理档案的形式展现了韩国普通女性金智英在男权凝视下“失语”,直到患上精神疾病后才得以言说的人生经历,小说在由精神分裂构造的集体型叙述声音中,规避了精神疾病所带来的叙事不可靠性,构建了女性主体的话语权威。

[关键词] 凝视  失语  集体型叙述声音  精神疾病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23-04

《82年生的金智英》出版于2016年,是韩国当代作家赵南柱所著的女性主义小说。该书讲述了一个普通韩国女性金智英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重点讲述了女性身份给她带来的被侵犯感与不公,展现了她在不断隐忍、自我放弃下逐渐走向精神崩溃的心理历程。该小说一经出版便在韩国引起轰动,之后还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和游戏,并出版了日译本和中译本。细读这本小说,读者可以发现在小说质朴的语言下,隐藏着对女性表达方式的精心构想,她们的声音产生了一种孤立无援却坚韧有力的效果。

全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章是以金智英丈夫郑代贤的视角来看金智英种种异常的行为,得出了她患上精神疾病的结论;中间章以金智英的视角讲述了她从小到大的经历;最后一章以心理医生的视角展现了心理医生对金智英经历和疾病的看法,读者阅读完最后一章方可理清时间轴。故事的时间顺序是郑大贤发现妻子有了精神异常,因而将她送去做精神治疗。中间穿插的诸多章节则以金智英的叙述为主,辅以郑大贤的补充,心理医生整理出的关于金智英三十几年人生的档案。

档案记录的是金智英患上精神分裂疾病前的经历,它能够起到双重的叙事效果。一方面,档案具有类似自传的性质,展现了金智英在经历诸多困难时的行为表现和内心独白。她经历这些事件的当下,正处于失语的状态,碍于各种原因并未将她的真实想法言说。另一方面,档案由金智英主述、心理医生记录,精神疾病反而赋予了女性话语权力。当金智英叙述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且倾听对象为男性时,这便是一种对男权的抵抗姿态。《82年生的金智英》通过精神分裂患者的叙述表现出一名普通韩国女性在权力困境下由失语走向抵抗的过程。

一、凝视下的失语:男性权力场中的女性声音

苏珊·S.兰瑟在其著作《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一书中指出了女性声音的概念:“女性主义者所谓的‘声音通常指那些现实或虚拟的个人或群体的行为,这些人表达了以女性为中心的观点和见解。”[1]而透过金智英的档案,很难看到关于她内心真实想法的表达。从女性声音的角度来看,金智英仿佛患上了一种失语症,这种病症贯穿了她从小到大的全部生活,直到她患上了精神分裂。

年幼时,金智英为家人偏爱弟弟而感到委屈,只能找理由安慰自己;上学时,什么事情都是男生优先,金智英感到不公,却只敢默默点头附和勇于说出来的同学;求职时,受到男面试官的暗示,金智英被迫压抑自己;工作时,面对客户羞辱式的称呼,金智英赔着笑脸转移了话题;结婚后,金智英选择了让孩子随父姓,内心却對社会的约定俗成非常郁闷;怀孕时,听到父母对孩子性别的看法,金智英烦恼不已却只能默默忍受;为孩子辞去工作时,金智英在表示不满后还要忙着向丈夫道歉。

由此看来,金智英已经具备了女性失语症的特征:“现有语言是男性语言,压迫着女性。”“女性在男性语言里,要么沉默,要么鹦鹉学舌。”[2]金智英之所以会失语,正是因为这个社会是男权的社会,她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各个层面遭受着男性权力的凝视。“凝视指代了一种话语权力,谁掌握了话语权力,谁就具有凝视他人的优先权。”[3]《82年生的金智英》处处彰显了女性被凝视的例子,金智英和男友分手后,学长私下议论她是“嚼过的口香糖”,照顾孩子时喝一杯咖啡,被上班族骂作“妈虫”等。这些情景中,不论观看议论的人是男是女,归根结底都是男性凝视下的结果。在男性凝视下,女性应该是贞洁的、贤惠的,并且不能有任何越轨的行为,否则,女性便会被物化成口香糖,妖魔化成妈虫。

另一个层面上,“他者凝视的功能也会给予主体一定的约束力,并使主体按照社会性规范在反观自身的基础上进行塑形和欲望表达”[3]。男性凝视不仅压迫女性,更在根本上改变了女性自身,使她们习惯现有的社会规范,渴望达到社会的要求。金智英的母亲吴美淑在年轻时受尽了重男轻女的痛苦,但她得知金智英怀了女孩时,却还是对她说“下一胎再生个男孩就好”[4],这也使孕中的金智英烦恼倍增。在适应了男性凝视后,长期承受着男性话语规训的女性,也变为自身和其他女性的压迫者。

在这样的环境下,女性声音受到压制和女性话语权力的长期缺失,导致金智英们不得不选择沉默或者以一种安全的方式进行表达,即“使女性声音听起来柔和依顺,为的是‘合乎形式。这样,‘女性语言就成了对付异化隔离和新闻检查的巧妙方法,成了躲避现实威胁的有效途径”[1]。小说中有一个场景鲜明地展现了女性声音被压制的过程,即金智英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个工作的面试,而面试官询问她该怎样面对上司的性暗示时,“金智英认为……不能过度将内心的不悦形之于色,否则应该会拿不到面试高分,所以她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我会临时说要去厕所或去拿资料,自然地离开那个场合。”后来她又懊悔,“要是早知道会落榜,就应该把内心想说的话如实说出”。[4]这是金智英迫于女性很难找到工作、领导者位置多由男性把持的社会现实,而不得不违背本心的选择。可见,唯有脱离男性话语权力的凝视,才有可能获取女性声音的表达空间。而精神分裂这一疾病恰好将金智英从种种现实威胁和男性话语体系中剥离出来,使她能够毫无顾忌地表达以女性为中心的观点。

二、分裂的自我:轮言式集体叙述声音

小说明确指出,金智英得了产后抑郁和育儿抑郁所导致的精神分裂症。在精神分裂的状态下,金智英时常切换其他人格进行表达。医学上对人格分裂的定义是:不同的人格之间相互独立,有各自不同的记忆、感觉、性格和思考方式,不同人格以交替的方式出现。因此真正表达了女性声音的金智英档案,虽然看似是她的个人自传,却不止包含了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多重人格以“轮言”的形式所进行的集体性叙述。

兰瑟指出,“集体叙述声音指这样一种叙述行为,在其叙述过程中某个具有一定规模的群体被赋予叙事权威。这种叙事权威通过多方位、交互赋权的叙述声音,也通过某个获得群体明显授权的个人的声音在文本中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集体型叙述看来基本上是边缘群体或受压制的群体的叙述现象”,而轮言形式则是“群体中的个人轮流发言”[1]。在小说中,金智英分裂出的人格主要有两个,分别是因羊水栓塞而死的学姐车胜莲和金智英的母亲吴美淑。金智英的档案是由三个人格以轮言的形式呈现的,例如金智英档案中的这段记录:“某个夜深人静、孩子都已熟睡的夜晚,母亲对辗转难眠的父亲问道:‘孩子他爸,万一啊,我是说万一,现在我肚子里的这胎又是女儿,你会怎么办?……父亲转过身,面对墙壁躺着,答道:‘少乌鸦嘴了,别净说些触霉头的话,快睡吧。母亲紧咬下唇,努力压低音量。她哭了一整晚,把枕头全哭湿了。”[4]档案特意说明了这是夜晚母亲与父亲的私语,母亲深夜的崩溃也是专属于她自己的感受,年幼的金智英不可能知道,郑大贤更无从得知。由此推断档案中出现的这些内容,必然是金智英向心理医生陈述的过程中,母亲吴美淑的人格出现所叙述的。

但即便将金智英精神分裂后的三个人格看作三个完全不同的人,仿佛也缺乏构成集體叙述声音的条件,因为这个群体太小了,只能算作一个微型社群,似乎不足以称其为一个边缘性群体,因此必须要考虑到三个人格背后所隐含的象征性意义。女性主义研究学者金高莲珠在《你我身边的金智英》一文中说道:“金智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名字,相信每个人周围一定都有个名叫金智英的朋友。统计调查显示,一九八二年出生的女性当中,最常见的也的确是‘金智英。一九八二年生,正值三十多岁的年纪,而这本书的书名,恰好充分浓缩了这本小说的目的——刻画当今女性的普遍人生。”[4]由此可见,作者选取“金智英”这个名字绝非偶然,她恰恰代表了当代韩国绝大多数的普通女性,她的人生经历也是韩国当代女性的缩影。

虽然金智英分裂出的两个人格表达的内容不多,但是都有代表性和象征性。吴美淑作为上一辈的女性,遭受了比金智英更艰苦的生活环境和来自男权的压迫。尽管她非常聪明能干,却因为女性身份而不得不拼命工作供兄弟读书,还因为丈夫和婆婆的压迫打掉自己的孩子。“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她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她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在“重男轻女”思想流行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吴美淑的经历非常具有普适性和代表性。金智英的第三个人格选取了与她人生并无太多交集的社团学姐车胜莲,她有两件事对金智英产生了巨大影响:一是她坚持社团要选出女社长,二是她生产时因羊水栓塞而死。可以看出,车胜莲能够非常积极地争取女性权利,相比于金智英这样压抑的普通女性,车胜莲更有勇气和进步的思想,然而这样一个人最终却因自己的女性身份而死,不仅昭示了女性斗争之路的艰辛,也彰显出女性生理的困境。

如此,金智英精神分裂出的不同人格以象征意义将各个阶段的女性群体集合于自身,由此构建出一个隐藏的边缘性社群,创造出了言说自己的条件。看似个人自述式的语言相比于直接形式的轮言更能凸显所述故事的真实性,增强读者对金智英个人体验的共情,在对话语权力的掌握中建构起女性主体的权威。

三、疯癫的表达:女性话语权威的建构

《82年生的金智英》由精神分裂和象征意义建构女性群体的方式尽管十分巧妙,但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即以患上精神分裂症作为“失语”走向“言说”的途径,必然带来对叙事可靠性的质疑,金智英的叙述档案难免会被认为是疯癫之语,从而影响女性话语权力的建构。因此,必须要避免人们对金智英精神疾病的过度关注,增强其自我陈述的可信度,才能真正在其陈述中建立起女性话语的权威,从小说中的几处情节可以看出作者赵南柱为此做出的努力。

首先,就金智英的病症来看,除了多了两个人格之外并无其他的症状。她的语言行为从其相对应的人格来看都是正常且符合身份的,并不存在行为的失控和言语的失常,因此话语的可信度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折损。相反,第一章对金智英疾病表现的描写无不暗示着其精神疾病只是一种“工具性疾病”,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疾病。以金智英用车胜莲的人格叙述的这段话为证:

“‘你还把我当成二十岁的车胜莲啊?那个在太阳底下发着抖向你表白的车胜莲?郑代贤顿时全身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这段近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居然再度被妻子提起,而且是只有他和车胜莲两人知道的事情。”[4]

以车胜莲人格与丈夫郑代贤交谈的过程中,金智英说出了自己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尽管不同人格拥有不同的记忆和身份,但不同的人格不可能创造出与过去事实相符的记忆。这一事件似乎证实了金智英的精神分裂的人格之一就是真正的车胜莲,但脱离了精神分裂的现实范畴,二者之间的矛盾无疑指向了金智英精神分裂的虚构性。它仿佛只是一个帮助金智英逃离男权束缚和现实生活中种种顾虑的工具,使她能够从“失语”状态下跳脱出来,进行真实的话语表达。

其次,精神分裂作为一种精神疾病,毫无疑问属于疯癫的范畴,而福柯的《疯癫与文明》早已揭示出疯癫是被理性所建构出来的。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癫被认为是通向真理的通道,呈现出了这个世界的荒诞,而非理性的对立物,只是理性的一种讽刺性的展现方式。他认为:“(在十五世纪)疯癫在各个方面都在蛊惑人们。它所产生的怪异图像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事物表面的现象。那种从最奇特的谵妄状态所产生的东西,就像一个秘密、一个无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隐藏在地表下面。”[5]可见在疯癫的历史中,福柯也曾认为其背后潜藏着真理,许多深刻的哲理和思想也经由疯言疯语表达出来。

金智英在男性话语权力凝视的生存环境下,以疯癫来展示真理,恰恰体现出了女性群体独特的抵抗姿态,也是女性生存状态的生动体现。她展现了女性群体被压抑到失语后,只能以这样一种疯癫的方式表达真理的荒谬。

最后,从小说的结构布局和阅读体验来看,小说首章交代金智英患上了精神疾病,随后从其幼时经历讲起,展现了金智英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溃的过程,直到最后一章才揭示这是金智英的叙述记录。在读者阅读的过程中,会默认金智英的经历是由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叙述,因此会对故事的叙述产生信任。即使在最后一章揭示出前面故事的叙述者其实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心理医生的听者体验也能保证叙述内容的可靠性。

“我终于知道,原来身为韩国女性,尤其是孩子的母亲,背后究竟饱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其实身为不是生育与育儿主体的男性,在没有像我这样遇到金智英这样的特殊案例前,不了解也是必然。”[4]

心理医生对金智英档案真实性的确认,进一步规避了精神疾病对于叙事可靠性的影响。同时,作为治疗心理疾病的档案资料,其目的在于回溯患病的原因,会格外注重病人的心理感受和对各种事件的实际体验,这使金智英档案能够真正发出以女性为中心的女性声音。

四、结语

《82年生的金智英》通过讲述普通韩国女性金智英的人生经历,展现了当代韩国女性成长过程中的困境,以心理档案作为故事载体,使故事具有了双重的叙事效果。精神分裂症与人物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和代表性,使不同阶段的女性群体代表得以集合,并构建出一种轮言式的集体叙述声音。同时,因精神疾病带来的叙事不可靠性也被小说以各种方式消解,从而顺利完成了对女性困境的展现,建立起女性话语的权威。

参考文献

[1] 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 胡全生.女权主义批评与"失语症"[J].外国文学评论,1995(2).

[3] 刘玲.后现代欲望叙事[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

[4] 赵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

[5] 福柯.疯癫与文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6] 吴琼.他者的凝视——拉康的“凝视”理论[J].文艺研究,2010(4).

[7] 田志娟.被建构起来的文明史——读《疯癫与文明》[J].法制与社会,2010(17).

[8] 黄晖.疯癫的沉默与理性的独白——解读福柯的《疯癫与文明》[J].法国研究,2010(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马晓航,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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