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古人朱沆
2023-12-20薛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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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光年间,绍兴人朱沆任两淮盐运使泰州分司通判,流连东亭(今江苏东台)。对于他的作为和政绩,东亭历代史册只有寥寥几笔。他只是扬州盐运使下属的泰州分司通判,因此,他不像晏殊、吕夷简、范仲淹,以及后朝的魏源、张仁芳,政声人去后,民德闲谈间,在东亭留下脍炙人口的佳话。
东亭史志上许多人物在民间的影响,与当年离开东亭后,在官场的抱负志向、升迁坎坷、仕途走势,乃至文化成就,有某种必然联系。180年前,朱沆流连于书画笔墨之间,纵情于诗酒花茶之中,显然不属于彪炳史册传颂千秋的人物形态。
不过,朱沆毕竟是監理一方盐务的重臣。历朝历代,盐业收入是朝廷财税的重要来源,盐官集盐务与行政为一体,责任重大。当年的泰州分司机关,也绝非现在坚守计划管理的盐务机构可以类比。从旧文人的回忆中,可以略见一斑。东亭城鼓楼一带,鳞次栉比的青砖黛瓦,连绵起伏,高墙深院内,分司机构繁冗,设置缜密,四个衙门合署办公,人们一直称之为“四老爷衙门”。
这种建筑格局,与当年东亭城建设规模相适应。早年东亭城由何垛盐场、东亭盐场组合为城市架构,历史地理人文之深厚,闻名遐迩。东亭地名取之于唐,唐宋时期扬州为淮左名都,东亭前身为淮南中十场之首,境内灶亭林立、仓廪纵横。随着海岸线逐年东移,东亭场连接西溪,在淮南中十场位置居中。
当年,中央政府为便于管理,从明中期开始,将范仲淹们的盐仓监办公点,从西溪向东迁移,设立在泰州的两淮盐运使分司厅通判衙门,也一并改设于东亭水利同知衙门。东亭城愈发兴盛,独享周边沿海内河鱼盐之利,车马盈门,富庶繁荣。历经数百年积累拓展,成为里下河经济政治文化中心。
清乾嘉时期,东亭为“扬州八属”之一,乃苏中重镇。东亭城围逶迤,五座城门依次而立。东侧陆家滩日晖坝附近为东城门,又称迎春门;串场河边为南城门,又称南屏门;老城隍庙北,叹气桥前为北城门,又称奎拱门;西城门有两道,内有分司厅旁鼓楼的西屏门,外有马公桥、曲江巷之间的聚东门。城内港溪河汊纵横交错,“四远舳舻往来,恒以千计”。商贾云集,水陆交通便利,堪称东南首富。城外范公堤,如同现代绕城高速,绿树成荫,圩里堤外,阡陌纵横,田园风光旖旎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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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朱沆旧日办公的住所,连同古城建筑,湮灭殆尽。只有东亭德基广场的绿化带之间,一通黑色大理石碑标志两淮盐运使泰州分司旧址,残留着这位通判留存到现代的唯一气息。 为官之人,自有过人之处。首要一点,毛笔字要写得端正,文章要编得周全,下笔从容,行云流水,否则先被科举考棚淘汰。朱沆身上的艺术细胞很是浓郁,琴棋书画学养丰厚,为人又豪放不羁、豁达开朗。他先后两任两淮盐运使泰州分司厅通判,广交书画友人,传授绘画技艺。在分司厅衙门照壁的映衬下,把东亭城的水墨文章渲染得风生水起。
泰州分司通判也许公务并不繁忙,可以匀出大把时间去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间驰骋。朱沆能力过人,又生性洒脱,几桩公务,轻如掸尘,闲暇之余,跨过玉带河上马公桥广济桥丁公桥,走进闻名遐迩的三昧寺,与寺院方丈、地方名流,一起品茗把盏,高谈阔论。定期邀约朋友,或分司衙门,或三昧寺院,或名流大宅,或店肆茶楼,召集书画笔会。大家临案挥毫,展示才情,把东亭城的道光年代,在宣纸绫绢上,表现得丰富多彩、生动多姿。
朱沆书画在当年名噪一时,但他并不自诩,旷达豪爽之中,透出兼收并蓄的性情。东亭城南是南园田畦,为东亭城提供每日菜蔬。菜农与乡村农民无异,躬耕田园,辛勤劳作。这块土地成为朱沆下乡采风创作的沃土。他常在夕阳西下、月上柳梢之际,伫立南园田埂上,举目远眺,感受田野气息伴和着农家炊烟带来的创作灵感。他的笔下出现过大量以乡情民俗田园生活为背景的画作。
在南园的眺望中,他发现了田园画人。南园菜农朱进贤善画芦雁草鸭,朱沆闻讯,恭请朱进贤上门交流,并守候在分司厅衙门囗等待来宾。二人一见如故,交谈甚欢。盐官与布衣结下书画情谊,一时传为佳话。朱进贤的花鸟原先并不出名,经朱沆尽力向社会举荐,方成气候。若干年后,书画同行们推敲前辈名号,这朱进贤就是朱沆荐贤引用的名字呢。
朱沆不仅礼贤下士,举贤荐能,还着力扶持新人。道光年间,东亭城两位武举人均为他悉心培养的书画弟子。武举人姜焘得朱沆真传,精通琴棋书画诗赋,他工于画马,留有遗作《枯树瘦马图》,秋风瘦马,形单影只,惟妙惟肖;《洗马图》明暗透视的用笔处理之法,可与名家郎世宁绘马技艺媲美。若干年后,从东亭城走出去的画马大师戈湘岚,也曾受姜焘绘马笔法影响。
另一位武举人朱雨秋,祖居邻近盐运分司厅通判衙门,擅长水墨人物山水,他的笔法有朱沆之风,笔触粗犷遒劲,画面苍茫幽远,表现古朴沧桑之态,在东亭书画史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昔日南庄世家后人周丕烈,曾得到朱沆指点。周氏南庄书画造诣惠及后代,周丕烈之子周应芹、周应昌,皆为东亭一代书画名家。
180年前,两淮盐运使泰州分司通判朱沆,在东亭城把白花花的海盐流转监运扬州府,应该说他是尽责的,所以两任分司通判。任期延长,使他有更多的时间,把自己的水墨情怀铺洒在这座古老的城池里。岁月如梭,逝者如斯,东亭城这些书画往事,却未被时光磨灭,《扬州画苑录》《墨林今话》将其一一记载、流传下来。
朱沆为官为艺,都是极具个性的人物。他豪放不羁,喜欢与三五友人豪饮,半醺之时,结伴看戏,走路落地生风,笃笃咚咚。曲终人散,乘兴归衙,并不歇息,掌灯秉烛,铺开大幅纸张,临案狂草,笔下生风。书法作品多鸿篇巨制,搁下大笔,在右下方点划题号“浣岳”二字。这种水墨气派,十分了得。史料称其以大幅水墨示人,气势和功力几欲夺索靖之席。
把朱沆与索靖相比,这索靖年轮比朱沆早了十倍,乃1800年前西晋名将、中国书画史上享有盛名的书法大家。索靖出身世宦家族,学识广泛,博通经史,历任朝廷要职,晋惠帝时封关内侯。索靖书法作品,险峻坚劲,自称“银钩虿尾”,自成一家,并著有《草书状》等。时人称180年前的朱沆,占据了1800年前索靖的书家之位,由此可见朱沆的书画功力。
朱沆临案泼洒山水,云遮雾障,下笔如风;绘制人物画作,以村野百姓田园生活为主,丰润有骨,各有风姿,留下众多传世的乡村景致、水墨人物;抒写花鸟作品,尤喜画马,朱沆曾写八骏图巨幛,雄伟壮阔,有人称他为江北第一水墨高手。道光年间,两江总督把他的《八骏图》晋献皇上,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东亭城一直珍藏着这位书画大师的精品力作。三昧寺方丈室旧有朱沆绘制的《十二月花神图》,每月一幅,代表季节更迭,时序运转,堪称精品。据史学家们考证,东亭城南郊真一堂藏有朱沆的《离骚》十二幅,随着时间推移,不知流落何方,难以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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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朱沆水墨性情,临壁作画更能激发其创作灵感。这些壁画,随着他游历踪迹存留各地。他曾为扬州香阜寺、万寿寺、桃花庵等寺院绘制人物、马匹等巨擘壁画,经历百年而不衰。又为武汉临江黄鹤楼绘制壁画,凸显人物风骨,业内高人感慨:清代乾嘉以来,罕见其匹。清中晚期,朱沆与朱鹤年、朱本、朱龄、朱文新,并称邗上五朱,驰名天下。
若干年前,在南京博物院见到朱沆人物山水图纨扇面。一船一溪,一树一石,几位翁媪临舷凝望,古朴生动,令人流连。可惜时过境迁,如今,后人只能从历代画作模糊的图册上,浏览到那幅野趣情景。倒是在东亭藏宝友人居所,偶然看到朱沆的《戏蟾图》和《南庄行乐图》。
早些年,城中藏宝友人多有相聚叙茶雅好。一个天气凉爽的初秋,在城里旧时人家浏览其收藏的书画作品,泛黄纸页上遗留下来的名家画作,令人跨越时空,真切感受艺术大师的非凡功力。大家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相谈甚欢。主人捧出朱沆的《戏蟾图》,在画案上慢慢展开。
清初以来,刘海戏蟾画幅盛行,常见于表示吉祥喜庆的传统年画。朱沆的《戏蟾图》,画面设色淡雅柔和,不同于敷色浓丽的工笔重彩。人物造型准确,五官刻画精致,面部表情生动。刘海夸张的圆脸,喜笑颜开的神情,露在长袍外的赤脚,充满欢喜快乐、生动诙谐的意趣。画面用笔流畅潇洒,画中勾勒的线条劲健有力,飘忽的衣裙转折流畅,显示出朱沆线描的深厚功底。整幅画作构图饱满,简洁大气,没有多余的内容。笔触节奏感强。下笔粗重,但刚柔相济,恰到好处。此图应为朱沆人物画中精品,保存至今,难能可贵。
大家凝视杰作,一番赞叹。抬起头来,又见西墙悬挂大幅《南庄行乐图》。画面上人物众多,草舍连片,尽显朱沆驾驭全景式村野民俗图的能力。南庄村野乡民或坐或行,皆润腴多姿,古意沛然,草舍竹篱,乡风流荡,恰似穿越历史烟云的郊野写生画面。
画幅右侧有一老者,面对南庄空场,端坐高坡长桌边。身后绿影婆娑,古木参天。他是说书人,桌面上惊堂木、桌边的竹道琴隐约可见。再往记忆深处浏览,长桌周围簇拥男女老少,有袒胸露腹的乡人,有手执蕉扇的闲人,有挽着长衫的贤人,有短衫赤脚的农人,还有活蹦乱跳的少儿,策杖而行的老人,从四面八方簇拥而來,凝神听书。
画面左方,有农人挈妇将雏,一路指指点点,走过田垄,踏上木桥,跨过小河,向空场走来。身后一片田畴,连接着几丛房舍,天边胭脂般的晚霞,洇化了大片令人想象的空白。画家用笔墨点拨记忆和想象,描摹晚霞之下乡村野趣,上方题款钤印,为朱沆所作。
多日未遇见藏宝友人,总想询问,朱沆这幅画作,现在流落何方。据说,朱沆曾作《老子婆娑图轴》,描述商贾农人,乡村野景,桃源心绪,十分精妙。此画未出东亭城,但不知藏匿何处,深感遗憾。
朱沆为东台这座老城留下不少宝贵的书画遗产,让后人从泛黄画页上,读到今日东台城亘古久远的文化光辉。
薛德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中国文物学会理事,著名长篇小说《狐雕》《绣禅》等。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