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巷

褚福海

那巷子叫石碑巷，横卧于故乡桃溪镇的东侧，宽仅丈余，长约四百米，因地面均用宽厚的青石碑铺就，故此得名。

巷子两旁是清一色的二层砖木结构建筑，楼下开店，楼上住人。石碑巷里商号林立，布幡飘曳。开设的店铺除了有钱记布庄、彭家粮行、汪氏秤店、光明理发店、怡春浴室之外，还有发财园茶馆、地产竹器店、阿根南货店、一品香酒楼、尝尝看小笼包、哑巴馄饨铺、十里香烧饼油条店等等，愣是把整条巷子塞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

拂晓时分，星星尚在穹顶眨着眼睛，家住巷子两侧的人还神游于温柔梦乡，街道上就传来了“轱辘轱辘”的声音，那是山农推着装满毛竹、松枝、茅柴等山货的独轮车碾压在石板上所发出的摩擦声，间或还可听到农人挑着菜担子“嘎吱嘎吱”地路过。他们瞄准巷子两旁的空隙处，停车歇担，或蹲于街沿，或斜倚车边，各自忙碌着，做着开市的准备。

石碑巷北侧毗邻桃溪河，湾兜里筑有个用大条石垒砌的石码头，宽敞、光润，不时有居民披着晨曦前来浣衣洗菜。铿锵的棒槌声，邻居间的攀谈声，以及撩动的水花声，奏响了山镇的晨曲。晨色迷蒙、水汽缭绕的河湾里，渔舟云集，桅灯闪烁，渔民们正争先恐后地提着网兜或木桶，将夜里捕到的大鱼小虾、螺蛳蛤蜊拿上岸去交易。

倏忽间，沉寂了一夜的石碑巷扭动了几下纤细的腰肢，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骨碌碌地醒来了。鳞次栉比的店堂里渐次亮起昏暗的灯光，二楼的窗户闪过绰约的身影。没过多久，巷子里弥漫起油香味、水蒸气，轻飘慢浮；远处近旁响起此起彼落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以及烧饼店鼓风机的嗡嗡声，茶馆里壶杯碰擦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我家就在巷子东端的河埠畔，前门朝巷，后墙倚河。每日清早，我背着书包，踩着湿漉漉的石板去上学时，都会欣赏到这番生动有趣的景象，有时候我会傻傻地立于一旁，看上一会儿热闹。

桃溪镇不大，石碑巷却是闹忙的，也是有灵气的，山镇人在安逸与忙碌中循环往复着岁月，度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我也在温馨庸常的日子里一天天长大。

石碑巷的人家世代经商，相比其他地方，家境普遍要宽裕殷实一些，肚子里的墨水略多几滴，见识也更宽泛一些。不起眼的巷子里，倒是实实在在走出过三位四品官员，诞生了数位教授。四邻八乡的人歆羡煞，众口一词地夸石碑巷是块风水宝地。

我是听着石碑巷的韵律、嗅着石碑巷的气息长大的。或许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巷中，我從未觉得它有多么神奇。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才彻底扭转了对它的认知。那年黄梅天，天似乎被谁捅破了，没完没了地下着滂沱大雨，三面环山的桃溪镇很快就被咆哮的洪水包围，顷刻间成了汪洋泽国。街上可划船，巷里能逮鱼，居民家里都进水受淹了，唯独石碑巷人家毫发未损，安然无恙。事后，我问父亲缘由，父亲咪了一小口酒，略显神秘地说，石碑巷是永远都淹不掉的，因为巷子的石板底下是架空了的，当初铺筑时设计者就考虑到了泄洪防汛。我心底惊叹，前辈们真是太有智慧、太具前瞻性了！从那一刻起，我便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起石碑巷来。

石碑巷人家民风淳朴，没有狭隘的市侩气，彼此间和睦相处，有难时互相帮扶。哪家包了馄饨，或是烧了红烧肉，哪怕是炒了一碗蚕豆，也总要拿上一些送给左邻右舍。夏日里，若翻脸不认人的天公冷不丁来场雷阵雨，邻里晒在外面的衣物没人收时，总有菩萨心肠的阿婆笑哈哈地跑出去帮收回家，一件件整理好，待主人回来后，悉数送去。

一年深秋，天刚蒙蒙亮，勤快的刘阿婆拿着簸箕出门倒炉灰，颤巍巍挪动着的小脚不经意间踢到了一块揉成团的手帕，弯腰捡起，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个小布袋，袋里塞着一卷脏兮兮、软乎乎的毛票。刘阿婆心里寻思，这钱袋估计是哪位买卖人丢落的，此时肯定焦急万分。于是，老人家手握钱袋，在熙来攘往的石碑巷里边走边打听谁遗失了东西。刘阿婆差不多跑了大半条巷子，才找到了满脸惶恐的失主，经核对无误后，愉悦地将带着体温的钱袋交还给了那个卖山芋的农村老妪。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桃溪镇上街头巷尾争相传颂的美谈。

石碑巷人的胸襟，如石板宽厚敦实；石碑巷人的良心，像山泉清澈甘甜。

我一直为自己是石碑巷的一员而自豪。长大后，我阔别了朝夕相处的石碑巷，成了一个远离故土的游子。可家乡的变化与发展，始终牵动着我的心。？

那年阳春，我趁隙回了一趟桃溪镇。车抵郊外，马路边原有的一座山丘与几家工厂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成排连片的新楼群。进入镇区，原先那杂乱低矮的街巷已销声匿迹，拔地而起的是整齐有序的崭新小区。目睹此景，我既喜亦忧，喜的是家乡的面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忧的是那条四处烙满我身影的巷子如今可安在？

翌晨，我踱步而去。喜出望外的是，我日夜惦念着的石碑巷依然还在，且被保护得相当完整。随着城镇管理的加强和经营方式的转型，巷子里的店铺大多板门紧闭，人影稀疏，已难觅当年的繁华。但我想，那是历史发展之必然，无须心存遗憾，毕竟，石碑巷还在。

石碑巷，镌刻着纷繁的岁月印记，已然嵌进我生命的罅隙，与我融为一体。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