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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诗话议题设置的潜在话语分析

2023-12-20

文化与传播 2023年3期
关键词:党争诗话全书

周 萌

诗话的原初目的是“以资闲谈”,[1]这从两方面塑造了诗话的本质特征,从表面形态看,“闲谈”意味着自由体式,似乎杂乱无章,毫无系统性可言,从内在机理看,“闲谈”意味着人际传播,并且暗含构建精英共同体的旨趣,故而信息是精挑细选的结果,绝非随意为之。之所以出现这种相反相成的特质,是因为“闲谈”注重即时性、互动性与传播性,受众的期待视野也被纳入文本范畴。这反过来促使作者通过议题设置等方式主动调节接受过程以获得预期的传播效果,从而在表象与内里的矛盾张力之间找到平衡。虽然随着诗话形态的不断丰富,“闲谈”渐被党争与诗论等取向冲淡,但议题设置反而被运用得更加娴熟。就像人工渠,以潜在的力量将自由奔放的洪流化作堪为所用的涓涓细流。现有研究多是条分缕析式,以某个问题为中心集合起相关条目,对议题设置的潜在话语意图则语焉不详,而这关乎深度理解宋代诗话的文本生成机制与传播路径选择。大致而言,宋代诗话的议题设置及理论指向可分为以下四种类型:闲谈导向的身份建构、党争导向的话语博弈、诗论导向的烘托新见、总集汇编的追随舆论。它们既有历时的承续性,又有共时的部分重叠性。

一、“闲谈”导向的议题设置意在身份建构

诗话的“闲谈”并非街谈巷议或道听途说的琐事,而是知识精英切磋学问的辅助性途径。唐宋诗有抒情与知识的分野,诗话正是宋诗学问化倾向的学理性呈现,并为其调适自身发展方向提供理论支撑,由是成为知识精英寻求诗学共识的平台。正因如此,“闲谈”导向的议题设置主要着眼于两种身份的建构:有别于非学问性闲谈的精英身份与探寻宋诗独特道路的诗人身份。这是《六一诗话》《温公续诗话》《中山诗话》等诗话的显著标志,常用方法是前置议题的优先排序,因为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心目中分量最重的内容自会被置于前列,这是排座次的文化传统使然,从受众的角度来说,阅读经史会细究字句,对诗话则几乎是兴之所至,文本属性与接受方式的差异会隐性引导作者在编排内容时区分轻重缓急。

与新闻的头版头条一样,诗话的首条话题同样有亮相与定场的作用,作者往往借此开门见山地宣示意图或偏好。当然,诗话的自由体式不倾向于直接申述主旨,而是以弦外之音见长,将核心信息包裹于合适的话题之中。“闲谈”类诗话惯以朝堂故事,尤其是本朝帝王的诗歌形象起笔。本来,帝王的功业在国家管理而不在文学艺术,尽管宋朝有重文轻武的国策,帝王们对文艺亦有诸多政策支持与实际参与,可是除了宋徽宗的书画成就以外,其余都无法与文人等而视之。与现实相反的是,本朝帝王的诗歌故事频见于诸家诗话的显要位置,除了政治正确的通用诉求以外,对“闲谈”类诗话而言主要是宣示身份,对党争类诗话而言则是申明立场。

《六一诗话》是诗话的定调之作,虽成书于欧阳修晚年“退居汝阴”[1]时期,但作者身份仍是朝廷重臣与文坛领袖,日常视野及于帝王与庙堂尽在情理之中。全书首叙宋太祖功业之盛,切入点不是史笔,而是李昉《永昌陵挽歌辞》,这既符合追述宋朝辉煌起点的政治正确,又采用诗歌勘误的叙述视角,在某种程度上中和了政治性与文学性的矛盾。毕竟诗话并非以道德教化为首务,而是以观念传播为中心。推而广之,第二条实为第一条所附,李昉诗风效法白居易,故而论及时人学白诗而致浅陋之病。第三条将视线下移至两京官员的工作常态,第四、五条才叙及全书的灵魂人物梅尧臣及其作品,通过这位诗友数次出场,欧阳修阐述了全书的理论精髓。若按诗学次第,当以梅尧臣居首,而现有序列切合作者的身份定位,因为“学而优则仕”[2]是士大夫的通行观念,欧阳修的自我认知亦是官员身份先于文人身份。至于李白、杜甫、韩愈等前代经典诗人,虽有论及,但非理论重心所系。

作为《六一诗话》的续篇,《温公续诗话》仍始于朝堂旧事。司马光的功业与欧阳修不分伯仲,这种承继既是对文体固有内涵的坚守,也是近似身份的不谋而合。《六一诗话》在梅尧臣条之后录文僧赞宁善对之事,《温公续诗话》则在第二、三条录诗僧惠崇抄袭公案与梅尧臣之卒,亦有默契的对应关系。同时,《温公续诗话》的布局谋篇也延续《六一诗话》以当世知识精英为主,而以前代经典诗人为辅的格局,即使某些知识精英并不以诗歌名世,前代经典诗人也仅及杜甫而已。

刘攽是司马光修史的助手,《中山诗话》始于宋太宗与宋仁宗之作,又按时间顺序录刘筠、宋授、梅询三位名臣之诗,再论惠崇抄袭公案,自是回应前两者之意。而且,谋篇布局的思路也大体相似,只是韩愈的分量大为提升,说明关于诗学偶像的话语博弈日渐显露。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闲谈”导向的议题设置在诗话史上呈缓慢淡化的趋势,但仍长期作为底色而存在。例如《冷斋夜话》在党争中站位元祐派,而惠洪是兼跨儒释的诗僧,这种二元身份使得全书也被均匀地分为两部分:前五卷以士人的诗歌故事为主,后五卷以僧人的诗歌行迹为主。惠洪在宏观层面运用“闲谈”与身份建构的模式结构全书,把有文学属性的僧人纳入知识精英的范围,并使之成为造就全书独特性的主体元素。又如《优古堂诗话》重在论述诗法,而开篇四条仍有故事痕迹,所举分别为丁谓、赵令畤夫人、白居易、王钦臣四人的作品,白居易是前代经典诗人,赵令畤是宗室文人,丁谓位极人臣,王钦臣是知名学者。吴幵的政治品性固然不佳,但同样秉持知识精英的视角,并将其作为全书的主流笔调。这种承袭既是共同身份意识的自然流露,也是文体固有内涵的持续显现。

二、党争导向的议题设置意在话语博弈

诗歌与政治向来是强关联,故而党争对诗话的渗透在所难免,只是依托于诗歌的外衣,表述得相对含蓄而已。不过,司马光与刘攽虽在元祐党籍,但因所作属较早,故能严格遵守欧阳修的设定,有政治视域而无党争痕迹。后来诗话则渐次被党争浸染,因为宋诗已自立门户,诗话不可能对王安石、苏轼与黄庭坚等极具传播力的当世名家完全视而不见,这便注定难以置身于党争之外,只是牵涉程度有所差别而已。无论是熙宁派还是元祐派,党争导向的议题设置可视作政治博弈在诗学领域的延续,常用方法则是前置议题的优先排序与诗学偶像的竞争性阐释相结合,后者是指策略性选择于己有利的材料并作发散式提升,因为经典诗人堪称承载诗学理想的最佳载体,也是理论建构的恒定支点,所以常被作为阐发新见乃至结构全篇的支柱。当然,竞争性阐释并非全是正向,有时通过或隐或显地贬斥诗学偶像,也能获得同样的预期效果。这类诗话在本朝帝王叙事与建构诗学偶像两方面争夺话语主导权的角力最为激烈。

第一,从本朝帝王诗歌形象的话语博弈来看,虽是沿袭“闲谈”类,但为党争所用则成为双方争夺的话语资源,因为本朝帝王是合法性的来源,无人敢否定,阐释者由是获得充足的话语依据。熙宁派的《临汉隐居诗话》以吹捧宋神宗之作起笔,此条被《冷斋夜话》转载,两相对照可知,转述者仅将其置于卷三而非卷首,而且删去了“天纵圣智,旁工文章”[3]1这类大而无当的颂圣之词,只是就诗论诗,虽难免过度拔高,但范围与程度已然缩小。《临汉隐居诗话》接下来数条均是围绕诗学偶像杜甫与韩愈展开,而将宋神宗首条独出,政治隐喻大于诗学价值,因为宋神宗是新党的根柢所在。在这面旗帜之下,作为曾布内弟的魏泰用党同伐异的方法进行话语建构,凡涉新党的议题皆不吝赞词,例如王安石被捧到了接续孟子的儒学地位,变法受到批评是曲高和寡的缘故,甚至爱屋及乌,王安石夫人、妹妹、女儿、侄女的作品均受到称赞,而称章惇“有仙风道骨”。[3]118对旧党则反之,例如极力贬低黄庭坚,将其塑造成见识狭窄、浪得虚名的负面形象。这些非黑即白的议题散布于全书各处,倾向鲜明,虽有失公允,却极易引发身份阵营的内部共鸣。

《西清诗话》相对复杂,首条大肆吹捧宋徽宗之作,兼及与蔡京君臣唱和,除了宋徽宗是新党的后盾之外,还有自耀门楣之意,第二、三条述及诗学偶像杜甫与王安石,开门见山地申明政治与诗学立场。然而,编书目的出于蔡京“知公议之不可以久郁”而“欲为他日张本”,[4]意思是说,蔡京敏锐地察觉到新党掌控的话语权暗流涌动,党禁难以持久,故而未雨绸缪,为未来的政治博弈埋下伏笔。全书虽高扬王安石,但并非一边倒,而是对苏轼与黄庭坚有所兼顾,甚至还刻意营造王安石与苏轼是惺惺相惜的知己这等假象。这种虽分主次而有意调和立场的议题设置方法原本是为两面示好,以便在话语博弈中始终占据主动,最终反而落人口实,蔡京之子蔡绦作为主编被“落职勒停”,[5]说明处身党争的话语建构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熙宁派选择支持新党的帝王作为开篇,元祐派则反其道而行之,《冷斋夜话》卷一《宋神宗诏禁中不得牧豭豘因悟太祖远略》用禁苑养猪这件小事暗喻宋神宗变更祖宗之法实误。《后山诗话》的策略是重申祖宗成就以示反对变法之意,虽然首条仍是宋太祖慑服南唐的诗歌故事,但陈师道沉沦下僚,所述又年代久远,故而并非折射作者的身份意识,而是意在说明祖宗功业极盛,无人能及。况且第二、三、四条围绕诗学偶像杜甫与黄庭坚展开,第五条再回叙宋太祖收复后蜀的诗歌故事,反复呼应旨在强调祖宗文治武功无人能及,故而无可改易。元祐派惯用隐喻手法,叙述口吻也较温和,这不是调和立场,而是历经党禁的生存策略及惯性延续。同样地,陈师道属江西诗派,宗黄庭坚,评述王安石虽非《后山诗话》的中心议题,但较有学理依据,并无明显的意气之笔。

《庚溪诗话》的策略则是有意忽略支持新党的帝王以示否定之意,开篇详述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宋仁宗、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共七位本朝帝王的诗歌履历,对“前人之述备矣”的宋神宗与宋徽宗反而付之阙如。若单论诗歌水平,后两者不输前七者,这种选择性漠视显然有针对性,是基于政治而非诗学立场的结果。相应地,陈岩肖推尊苏轼,对王安石的贬抑还算克制,对其他新党之徒则痛加贬斥。虽不敢直接指斥本朝帝王,但对新党两位总后台的态度不难推知。

第二,从隐秘建构诗学偶像的话语博弈来看,推尊陶渊明与杜甫是宋人通识,反而不必开宗明义,若作者另有所许,尤其是在党争中不便明言者,则需深藏弦外之音。熙宁派的《石林诗话》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是“于公论大明之后,尚阴抑元祐诸人”,[6]1783叶梦得与蔡京、章惇渊源匪浅,只是迫于舆情已全面反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得用暗置褒贬的议题设置方法隐晦地传达立场。全书以赵抃的德行与政绩起笔,可是赵抃并不以诗文名世,而且他先后在宋英宗朝与宋神宗朝两度主政成都,此条重心反而在后者,并详述其面见宋神宗的情景,意在暗示宋神宗知人善用,等于间接为新党翻案。第二条叙述刘攽与王安石交游,暗贬旧党刘攽的品性,无形中抬升了新党领袖王安石。第三、四条叙及晏殊与王琪、欧阳修与梅尧臣相得之事,皆由第二条延伸而来,若按时间顺序则当前置,后置说明实为第二条所附。第五条述及章惇居所来历,甚无谓,或是与叶梦得有姻亲之故。第六、七条论述隐秘偶像王安石诗妙处,第八条才及杜诗,为新党辩护之意甚明。至于对苏轼与黄庭坚,虽有少量泛泛而论的赞语,但同时指出作品有大量不妥乃至错乱之处,与王安石的诗歌成就不可同日而语。叶梦得基于特殊语境而将用意隐藏极深,故而全书的意旨笼罩着一层令人迷惑的外衣,近世的翻案文章[7]多是寻求外在间接证据的隔靴搔痒,倘若回归文本细读,便不难识破那些障眼法。

元祐派的《冷斋夜话》持论相反而境遇类似,全书多处并举王安石、苏轼与黄庭坚作为典范宋诗的例证,但惠洪的隐秘偶像是与之交游的黄庭坚,只是《冷斋夜话》成书于党禁时期,苏轼与黄庭坚属于政治不正确的禁区,故而惠洪以神怪故事起笔,用貌似荒诞的笔调曲折地传达了宗黄之意。又由黄庭坚推及苏轼,除了第三条是自我夸耀以外,第二条叙述苏门交游及学风,意在表明黄庭坚等人师承渊源的正统性,第四条给苏轼怨怼宋神宗的坊间流言正名,重申苏轼的政治品格,第五条以苏轼诗作为用典范例,这些全面展示了元祐派在政治、学风、诗风诸方面的独特面貌。惠洪用只增不减的议题设置方法应对理想与现实相冲突的话语难题,算是党争博弈中有可行性的折中之道吧。

三、诗论导向的议题设置意在烘托新见

党争的介入使得诗话沦为政治工具,这与自由体式的内在诉求相抵触,再加上政治禁区极大地压缩了“闲谈”的存在空间,回头路也变得极为狭窄。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政治立场超然的诗话逐渐转向纯粹诗论,向《诗品》这样的传统诗学形态回归,这是诗话的突出特征。例如《彦周诗话》对诗话的定位是“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8]将诗话的承载量扩展至诗法、历史、政治、闲谈、考据五方面,并将诗法前置而闲谈后置,说明许顗的认知有别于欧阳修,诗论已上升至主导地位。不过,“闲谈”的固有底色使得诗论导向的诗话并非按照概念逻辑成篇,而是基于诗史的引申与升华,故而议题设置的常用方法是前置议题的优先排序、诗学偶像的竞争性阐释以及诗学热点的创造性分析,后者是指追踪延展性强的旧话题或时效性强的新话题,鲜明地传达作者的独立见解,从而为诗学史注入新活力。当然,每个作者的认知不同,对热点的界定也有差异,由是显示出诗话的自有特色及诗话史的理论变迁态势。这类诗话力图在述评作品、细节考据或理论建构等方面有新的立意与见解。

第一,从述评作品的新见阐述来看,典型作品始终是诗话的根本所系,而从个体创作实践归纳通用型理论是诗论的常见路数,正反两面的典型都有可能涉及,因为教训与经验有类似的诗学价值。按照所评作品的年代归属,有些诗话主要依托于述评历史作品,例如《对床夜语》前两卷大致按时间顺序选评《诗经》至唐诗,后三卷侧重从范例、文体、内容等方面分述唐诗特征,这是因为宋人的参照系主要是唐诗,而杜诗是重中之重。这虽是老生常谈,但范晞文巧妙地将杜诗与诸如情景交融等既有理论有机结合,推进了对杜诗与情景论的双重认知,获得并蒂莲的效果。又如《䂬溪诗话》首条评述汉高祖诗,意在重申诗歌本于真情性,第二条评述柳公权续唐文宗诗,意在强调作诗与用诗皆有正道,第三条综论杜诗的诗史特质,开篇从本源、路径、范例三重角度阐明提倡风雅比兴的诗论取向,而杜诗是这类理论的最佳载体,故而成为全书的中心。虽有论及王安石与苏轼等当世名家之作,大体是本于杜诗的推演。黄彻用诸如原心之法扬杜贬李,给旧有话题增添了新色彩。

有些诗话主要依托于述评当世作品,例如《藏海诗话》首两条评述明不亏、叶集之诗,吴可用非名家之作说明讲究句法与用字已深入宋诗骨髓,随处可见,第三、四条论及杜诗,这是因为吴可认为杜甫与苏轼、黄庭坚是体用关系,前者妙处难及,后两者有门径可窥,故而全书重心在于参照唐诗以解析宋诗法度,为时人提供可资借鉴的创作认知。诸如由体用之说推及诗歌正经与兼经的关系论、反驳元稹扬杜贬李之说,俱为有得之见。又如《紫微诗话》通篇围绕江西诗派的创作展开,因为吕本中实为他们的中坚人物。虽然黄庭坚频见于诸家诗话,近似立场者亦有数家,但此书详论江西诗派诸人的作品,兼有时效性与范围特色。

有些诗话主要依托于述评历史及当世作品,例如《彦周诗话》首条点明苏轼等人对《诗经》的继承,第二条考证李白诗有道教渊源,第三条细绎杜诗的政治内涵,第四、七条举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为用典范例,第五、六、八条举韩愈等人之诗为用语造句诸种层次的范例,开篇已大致列出全书的中心人物,亦可见出作者独有的选诗眼光与解诗心得。虽然许顗持元祐派立场,但党争色彩已大为冲淡,对苏轼与黄庭坚的评析注重从作品推演理论,而非用立场统摄一切。当然,对于苏轼怨怼宋神宗的坊间流言,兹事体大,也是诗话热衷传播的议题,惠洪托借梦境说明君臣深为相得,许顗则用作品细读的方法为之辩护,辟谣的目的一致而路径有异。又如《艇斋诗话》首条补充说明韩愈诗用典,第二、三、四条分别聚合同类秀句,并涉及吕本中与王安石,第五、六、七条专述徐俯的诗歌评论,第八条考证杜诗用字,开篇展示出曾季狸作为江西诗派的诗学取向,即基于徐俯与吕本中的理论视角,主要围绕杜甫、韩愈、苏轼、黄庭坚展开。与持近似诗学立场者不同的是,曾季狸并无明显的党争偏向,对王安石诗予以同等重视与客观评价。《娱书堂诗话》则较为庞杂,前两条分别考证许浑诗、古乐府所涉地理与名物,第三条叙述苏舜元诗的背景故事,第四条补充说明文与可诗,第五、六条考证灵澈与黄庶之诗的用典出处,第七条述评李建中诗,这些大致涵盖全书以评述为大宗的主体指向,间有前人较少留心者。

第二,从细节考据的新见阐述来看,宋人重视学问,故而呈现出《沧浪诗话·诗辨》所言“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9]的诗歌特征,以及深究字句与用典出处等诸种细节的诗论形态。例如《竹坡诗话》首条考证宋人误解杜诗用典,第二条考证王安中用典之误,第三条补充说明苏轼与诗僧交游的逸闻,第四条考证苏轼诗所用故实,开篇奠定了全书以考辨字句与补充逸闻为主的倾向。除了周紫芝与江西诗派交往密切而重视诗法以外,《六一诗话》首条在追溯历史时已含考证,《竹坡诗话》可谓传承有据。诸如辨析《韩愈集》中的伪作以及魏泰将“群儿愚”指向元稹并不符合韩愈原意,皆是有所启迪的新知。又如《二老堂诗话》通篇以考辨为主调,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言,周必大“学问博洽,又熟于掌故,故所论多主于考证”。[6]1787然则诸如《陆务观说东坡三诗》在维护苏轼之时,把王安石比作王莽与董卓,则属过激之论。

第三,从理论建构的新见阐述来看,这类诗话已从“闲谈”底本彻底转向案头文本,作品仍是主角,但屈居于服务理论的从属地位。按照两者依存的关系模式,有些诗话主要依托于从作品推导理论,例如《观林诗话》首条辨正应制诗的题中应有之义,第二条比较谢灵运等人之诗的用韵工拙,第三条考证陆龟蒙诗用典出处,第四、五条用德诚诗与时人的浅陋认知作为用语高下的正反例证。这些暗含全书的两条主线:探求宋诗法度与考察诗歌出处,吴聿用的是作品归纳法,故而考察诗歌出处是为探求宋诗法度夯实立论基础。诸如将王安石的政治作为与诗歌成就分开对待,则是抛开了用人品一票否决作品的传统观念,也给客观认识被党争纠缠的宋诗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方法。《诚斋诗话》的理论性更明显,前两条比较原作与杜甫、王安石、黄庭坚的化用而论句法,第三条比较苏轼与王安石同类题材之诗而论风格,第四条并举李、杜、苏、黄之作而论典范诗体,第五条驳论唐五代诗格旧说,第六条以来多为正面阐述,诸如细绎七言诗句法,若非杨万里这类创作有成者,恐难道尽。

有些诗话主要依托于用理论统摄作品,例如《珊瑚钩诗话》首叙文学简史以确立诗文典范,第二条辨正杜甫与杜牧用典之误以强调诗法,第三、四条录苏轼地理与历史之论,兼及王安国对变法的态度,申明宗苏贬王的立场,这些大体展示出全书的基本架构:以诗论带诗评,以考证佐评论,以故事为补充。诸如对杜诗的细读与总结,多有深论。《唐子西文录》本是强行父对唐庚论诗文之语的重新整理,故有排序的潜在意识,开篇大致按时间顺序,自汉乐府论至诗学偶像杜甫与苏轼,并以两人为支点架构全书。诸如所言苏轼主张诗律从严,有补于他家之说。又如《韵语阳秋》自序:“凡诗人句义当否,若论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辄私断臆处而归之正。若背理伤道者,皆为说以示劝戒。”[10]全书二十卷,体量庞大而排列有序,源于葛立方以“归正”之道一以贯之,开篇即论推陈出新、平淡、感物,提倡创变而不为奇、平淡出于组丽、诗心著于物境等诗学主张,均有现实针对性,并且及于诗学偶像陶渊明与杜甫。至若《白石道人诗说》通篇均是论断,短小精悍而为姜夔有得之论。严羽《沧浪诗话》尤以系统性见长,近于纯粹理论专著,“以禅喻诗”更是闻名遐迩。

四、总集汇编的议题设置意在追随舆论

较之单部诗话的原创性,总集汇编虽属二次创作,但在主导理念、材料取舍、排序规则等方面仍有一以贯之的选择权,同样可以完整实现编者的诗学意图,甚至可以说,重组使旧材料焕发新面貌。宋代诗话总集以《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诗人玉屑》《诗林广记》最有代表性,四者体例各异,但都旨在总括诸说并形成一家之言,而牵动全书的隐形线索在于舆论风向。为了全书的整体效应,四者所涉内容相当广泛,但话题之间的冷热度差异很大,这正是编者选择偏向与理论重构的具体呈现。除了单部诗话所用的议题设置方法以外,总集汇编还会利用文本间性以引导话题热度,强化某种取向,乃至建构新型认知,在追随之际进而左右舆论。所谓文本间性,是指相较于所取材的单部诗话或已有总集的同类话题而显现出来的阐释路径与价值导向的异同。

《诗话总龟》以主题为纲,前集共四十七门,主要包含六大主题,自圣制至投献共十三门为诗歌之用,排列宋人眼中诗歌的主流内容及相关际遇,阮阅顺承宋人的诗学意识,强调诗歌对政治与人生的深度参与,意在无形中提升人们对诗歌地位的认知,而诸如盛唐诗中蔚为大宗的边塞诗与山水诗均未入列,大抵是因为宋人对它们已有不同的理论认知与创作路径;自评论至警句共四门为诗歌赏析,这是诗话本有的核心话题;自唱和至故事共十门为诗坛掌故,这是对创作缘起与诗歌“本事”的补充说明,有助于知人论世,与诗歌赏析相表里;自诗病至诙谐共八门为诗歌偏失,从不同侧面举证诸种失误;自乐府至伤悼共四门为宋人流行主题;自隐逸至佞媚共七门为非常规诗人之作,以备周全;惟以琢句收束全书,似是点题而已。这种架构堪称北宋诗话主流诗学观念的全面呈现,即重视诗歌的政治性与艺术性,热衷探究创作动机与诗法,把日常书写视作宋诗的显著特征等。而且,阮阅虽未有按语直接评述,但剪裁组合已见用心,例如“诗谶”之说,诸种诗话连篇累牍举例证明,然则实属无稽之谈,《诗话总龟》用两卷的篇幅专列此门,而《冷斋夜话》极有见地的驳论反被置于评论门的末尾,并未受到足够重视,因为惠洪勘破时论之言可谓鹤立鸡群,阮阅仍是从众之意。《诗话总龟》后集是书坊模仿前集而成,更倾向于迎合舆论喜好,所列六十一门,所含主题及重组规则与前集大致无二。

《苕溪渔隐丛话》以人物为纲,胡仔在前集序言中已详细阐明异于《诗话总龟》的编书旨趣,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内容选择,《诗话总龟》前集成书于宣和五年(1123 年),时逢党禁,元祐之学被政治正确地过滤掉了,而《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分别成书于绍兴十八年(1148 年)与乾道三年(1167 年),元祐之学已是显学,故而胡仔有意弥补缺失。二是编撰体例,胡仔认为以主题为纲几乎只是堆砌同类材料,无补于系统性认识诗人及其作品,而以诗人分类,按年代先后排序,既能通过比照诸说而获得深度认知,又能大致勾勒宋人的诗史观。基于这样的参照系,胡仔在后集序言中重申以盛唐李杜与元祐苏黄为宗,但就实际体量而言,李白两卷(前后集各一卷)、杜甫十三卷(前集九卷、后集四卷)、苏轼十四卷(前集九卷、后集五卷)、黄庭坚五卷(前集三卷、后集两卷),杜甫与苏轼才是重心所在,两者合占全书近三分之一,这正是南宋初年诗坛的真实写照,即前代偶像独尊杜甫,当世名家苏轼影响力最著。另外,与《诗话总龟》尤为不同的是,胡仔多有按语评述辨正所引诗话,更有自我表达的直接性与引领受众的导向性。

《诗话总龟》与《苕溪渔隐丛话》专注于北宋诗话,《诗人玉屑》成书于淳祐四年(1244 年),以南宋诗话为中心,有别于前两者,又综合两家之长,以专题加人物为纲,卷一至卷十一依次叙述诗论、诗体、诗法、诗风、诗病五大专题,而诗法独占六卷,卷十二至卷二十一依次论述古今诗人,并无明显偏重。这种编撰体例既平衡了理论与作品的比重,也跳出了北宋诗话陷于党争的窠臼,实为宋人崇尚诗法的集大成。魏庆之虽未有按语直接评述,诗学倾向仍清晰可见,例如面对宋人扬杜贬李的诗学主潮,《苕溪渔隐丛话》的体量对比已寓轻重,而《诗人玉屑》予以等量对待,并且对李白的褒词多于贬词,还去掉了最激烈的贬词,这大抵是南宋诗话日渐走出“闲谈”而转向诗论的缩影。

《诗林广记》以人物为纲,似是回归《苕溪渔隐丛话》的体例,但每位诗人之下又以诗歌为纲,而将相关议论均附于后,这种以诗带论而横向串联的方式更契合受众的阅读习惯,只是有时需按单篇作品截取或拆分原有诗话的条目,使其完整性或多或少受到破坏。蔡正孙在序言中所定的选诗标准为已有品题的作品,重在接受广度而非典型与否。《诗林广记》成书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 年),宋朝已亡十年,虽然仍不免是宋人视角,论诗崇尚有补于世,但又有跳出宋诗而俯瞰诗史的视角,序言所列全书中心为陶渊明、韦应物、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八家,其中唐代三家,宋代四家,除陶渊明以外,前后集分别选唐宋时期各二十九人,极为均衡。全书围绕诗歌评述展开,而非闲谈“本事”、表述党争或分析诗法,既有别于前三者的中性立场,又重回以作品为中心的论诗正途,这是追随宋代诗话主体舆论风气的回响。

需要说明的是,按照闲谈、党争与诗论的属性划分宋代诗话,是基于观念演变历程的总体趋势,而非诗话出场的绝对次序。由于三种导向不是完全替代而是主次相递,有时甚至呈现犬牙交错的状态,故而有些诗话虽是后出,仍可能秉持前期理念,议题设置的方法也不是更迭而是累积,这使得潜在话语越来越有复调意味。通过对主导基调的细致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到,宋代诗话在漫谈的外表之下有自洽的逻辑与机理,并非对中国诗学的游离或解构,反而是丰富与拓展,故应被视为诗学阐释的主力而不是补充材料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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