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传说与壮族当代认同
2023-12-20覃才
覃 才
壮族骆越先民在2000 多年前所创的花山岩画(全称为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已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是当代壮族对自身起源的根源性认同,花山岩画主要分布于广西左江流域。[1]从地理或社会的结构来看,花山岩画、人以及自然构成的是一个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的共同体,它作为壮族骆越先民的文化遗产和实物性资料,“其中包含着丰富的社会内容”。[2]由人创造和传承的、关于花山岩画的传说故事,即产生和流传于这个四位一体的共同体之内,它包含、讲述及反映的内容既指向壮族先民所生活的时代及其文化,又体现着左江流域壮族社会的发展变迁。从古至今,在这个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的共同体中,虽然花山岩画及其周围环境是相对稳定的,但一代代繁衍生息的壮族人,基于他们所处的时代,却更新着花山传说的内容。从传统到现代,花山传说所形成的内容体例,蕴含着左江流域和整个广西区域壮族群众从古至今的“灵晕性”传统、禁忌、历史及现代意志。基于现有史料,合宜考察花山传说的叙事体例、讲述内容及反映的价值观念,是能够概观花山传说对壮族当代认同的影响与塑造的。
一、关于花山岩画的花山传说及其叙事构成
花山在广西主要指位于崇左市宁明县境内的明江花山(明江为左江主要支流)。花山传说是指广西左江流域内(也包括其支流明江)壮族人民口头创作与传承的、关于壮族群众与左江花山岩画的传说故事。“从地理分布来看,花山岩画传说故事主要在左江流域流传,与左江流域岩画的分布范围大致相同”,[3]56并且主要由崇左市的宁明县、龙州县、江州区及扶绥县等地域内的壮族群众所接受与传承。从内容和叙事特征上看,“这些传说,有的反映劳动人民对统治阶级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有的反映人民对于这种规模宏伟的、稀罕少有的高崖壁画的崇拜和敬仰;他们把这些壁画加以神化了,有的则把壁画上的人物刻画为神圣严正的神,借以惩罚坏人坏事,等等”。[4]9作为产生于人类社会早期的口头叙事文体,传说的创作和传承不仅伴随着创造它的民族的繁衍与变迁,在一代代的流传中还构成了创造它的民族了解自身历史的直接“文本”。即在时间的流逝之中,传说往往成为这个民族及其后代关于自身民族根源的想象载体与认同核心。对于壮族群众来说,这些画于2000 多年前并且至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的岩画,不仅是他们对自身起源的一种实物性认同,还影响着他们的现实生活(如花山旅游及其产业创收),形塑着他们的观念和信仰体系。
通俗而言,花山传说是左江流域内的壮族群众结合花山岩画的图像内容(人像、器物、动物等)与所处地理位置,对自身起源的地域性想象和阐释。在左江流域,壮族群众沿河而居,人与周围地理环境的关系大致为山崖、河流、台地及居住的人四位一体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山崖往往是画有岩画的花山,河流是饮用(灌溉)的水源、出行的交通媒介及打渔的场所,台地和河流拐弯冲积而成的滩地用以耕种,人要么居住在与山崖隔江而望的台地上,要么栖息在山崖与河流的缓冲地带之间。不能否认,人作为活在天地间的生命体,或长或短的“生命是在一个环境中进行的;不仅仅是在其中,而且是由于它,并与它相互作用。……一个生命体的经历与宿命就注定是要与其周围的环境,不是以外在的,而是以最为内在的方式作交换。”[5]在左江流域,这个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的共同体,不仅将人与周围环境塑造成一个难分彼此的整体,还在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联中生成关于人与山崖、河流、台地的种种想象与表达。关于花山的传说,就是这种想象与表达的体现与产物。
人是有敬畏之心的动物,在人类早期,人敬畏自身无法穷尽和充分认知的天地、神怪及自然,也防范着周围环境潜藏的种种威胁。在山崖、河流、台地及人这个四位一体的共同体当中,抱有敬畏之心的壮族先民,无论是出于民间信仰、宗教祭祀还是祈求丰收的目的,每当面对他们先祖画在山崖切断面的赭红色图案之时,心中总会产生或虔诚或害怕的情感。这种即时、瞬间的情感,一经讲述,就成为他们关于自身民族和地域信仰或禁忌的花山传说。在左江流域内,花山传说的产生年代可以说是与花山岩画的绘制年代同时的,但它们主要以口头讲述与口头传承为主,书面的记载是宋代以后才零散出现在异闻和方志中。如宋代李石《续博物志》载:“二广深溪石壁上有鬼影,如澹墨画。船人行,以为其祖考,祭之不敢慢。”[6]明代张穆《异闻录》写道:“广西太平府有高崖数里,现兵马持刀杖, 或有无首者。舟人戒勿指,有言之者,则患病。”[7]清代陈达《思明府志》记:“花山,在府西八十里,其山近水,怪石嵯峨,现人形、马、象,执戈刀旗鼓之类,遇者观之,有所敬畏。”[8]这些具有异闻、神怪性质的花山记载,虽然故事性不强,却是为数不多的关于花山传说的书面表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民族识别工作的推进和国家对民族文化(文学)的重视,口传花山传说的收集和书面转化才得以较为全面地展开。从时间上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花山传说大规模的收集、整理及书面转化,主要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20 世纪50 年代到60 年代,第二阶段是21 世纪前期。第一个阶段的背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主流的命名为“中国文学史”的著作几乎没有少数民族文学的内容,学界基于民族平等的原则提出了各民族文学史平等的要求,即在多民族的中国,少数民族不仅需要编写本民族的文学史,还要在主流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中加入关于少数民族文学的部分。中共中央宣传部1958 年召开的全国民间文学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和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61 年举行的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讨论会,要求已经完成民族识别工作的少数民族聚居省区着手编写相关民族文学史或文学概况。中国少数民族人口最多、文学发展较好的壮族(由广西负责),自然就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批要编写本民族文学史的十三个少数民族之一。[9]此外,广西壮族自治区民族事务委员会1962 年组织的由考古学、历史学、地质学、文学等研究人员组成的花山岩画考察团,也涉及花山传说的田野调查与收集。[10]左江流域民间口头花山传说的收集与整理,在这一时期首先得以较全面的展开。《壮族民间故事资料》(广西壮族自治区科学工作委员会壮族文学史编辑室,1959 年)、《花山崖壁画资料集》(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编,1963 年)等著作都包含这一阶段收集的关于花山传说的史料。
第二个阶段是左江花山岩画景观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前期(大致时间为2013 年到2015 年),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厅(现广西壮族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委托广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广西师范大学泛北部湾区域研究中心联合开展“广西左江花山岩画传说故事调查与研究”项目。对花山传说的研究,一方面是重新整理、汇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前人论著中关于花山岩画的传说故事,另一方面是对左江流域的壮族聚居地进行新的田野调查,收集关于花山传说的新史料。项目组整理、收集到的关于花山传说的82篇史料及研究成果包含在《左江花山岩画研究报告集(下册)》一书中。[3]49至此,关于花山传说的史料基本收集与书面转化完成。现有的关于花山传说的书面文本,是学界在20 世纪50 年代到60年代和花山岩画申遗前期收集而来的,在整体上呈现了左江流域花山传说的构成类型与内容体例。
传说是地域性的,无论哪个地域的传说都有关于该地域固定的内容和特色。花山传说是生活在花山岩画脚下及周围的壮族群众,在历史的进程中,根据岩画图像内容(跳舞的人、狗、环首刀等)、颜色(像血一样的赭红色)及当地的风俗和历史共同创作出来的。现有的花山传说故事构成从类型上看,主要可以分为人物传说型(如《卜伯战雷神》)、史事传说型(如《侬智高的兵马》)、地方传说型(如《人仔山的传说》)三类。在内容上,花山传说则可分为传奇传说故事(如《未长成的皇马》)、动物传说故事(如《龙狗与语言》)、生活传说故事(如《公媳山》)三类。[3]48这些现有的花山传说,或讲述了花山的形成和壮族的起源,或表达了壮族群众对天地、神怪的理解(崇拜、恐惧及反抗等),抑或不同历史时期壮族群众对自身亲历或听闻之事的大胆加工。这些流传在左江流域壮族人之间的花山传说,有臆想、夸张的成分,但在相对稳定的传播空间之中,它们都构成了壮族群众对自身起源和历史发展的认同。
二、花山传说中的壮族禁忌、民族史及现代意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经过自治区一级和地方多个层次的挖掘与整理,左江流域的花山传说经过较为全面的收集,基本上得到较为完整的信息资料。这些以花山岩画为主要讲述内容但形成于不同历史时期的口头传说,有的侧重于展现花山岩画是远古时期壮族先民对后代的规训与所立的不能违背之禁忌,有的表现不同历史时期壮族群众对花山岩画承载的共同历史的想象,还有的则反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壮族群众形成的现代国家和现代生活的意识。在山崖、河流、台地及人这个四位一体的共同体当中,这些不同侧重、想象及意识的花山传说,呈现出左江流域壮族群众对本民族禁忌、民族史的认知,还体现了他们对民族和国家的认同。流传在左江流域的花山传说“不仅折射着历史的影子,而且还蕴含着哲学的因素、民族的精神、历史文化的信息、宗教的内容乃至科学的萌芽,具有独特的社会功能和历史文化价值,给人以教育与启迪,使民族文化得以世化传承”[11]101。
(一)有“灵晕”的壮族规训与禁忌
安东尼.D.史密斯指出:“为了不被历史遗忘,人们需要拥有子孙后代;为了重现集体荣耀,人们需要去追溯黄金年代;而为了将同胞之爱的理想变成现实,人们则需要借助象征符号、仪式和典礼的力量。这些符号、仪式和典礼,将共同体中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联系在了一起。”[12]197-198按史密斯的观点,花山岩画是壮族先民创造出来的隐喻和代表壮族的象征符号、仪式和典礼,壮族后代只要一靠近或想象花山岩画,他们总能感受到祖先和天地自然的“灵晕”。在壮族群众所生活的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共同体当中,花山岩画及其“灵晕”可以说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但又无意识地将壮族群众和他们的先民及天地自然联系在一个共同体当中,构成他们繁衍生息的环境。与花山岩画共生共存的口传性花山传说之所以在左江流域的壮族聚居地中流传,一方面它言说着花山岩画及其相关的天地自然的“灵晕”,符合壮族群众对先民、神怪及自然的想象,另一方面它记载了壮族后代不能违背的禁忌与必须遵守的规训,构成与制约着他们的为人处世之道。从目的上看,壮族先民在战国至东汉700 多年间将大量的赭红色人像、器物、动物及自然物图案画在崖壁之上,显然是希望这些图案能够对他们自身及其后代有所规训或启示的。[13]换言之,壮族先民希望这些画在几十米或上百米崖壁上的图案,既能够让他们的后代明白本民族的起源,又可以让他们时常怀有敬畏之心和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壮族先民将花山岩画进行了“神化”和“灵晕性”的提升,并希望以此产生超出人力之外的规训与禁忌之力。古人对自然的雷电、超自然的神怪及生活当中特殊的器物怀有超出人力之范围的特殊情感。这些表现为敬畏、恐惧、膜拜的情感,让雷电、神怪及自然器物成为人类这一群体共同的禁忌、规训及认同。对壮族后代而言,壮族先民创作的花山传说,就有这样的超人力规训与“灵晕”。
从弗雷泽“交感巫术”理论角度来看,古人创造的巫术或宗教之物(包括具体的物、风俗等),之所以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对人持续产生影响,是因为后代们本着“相似律”和“接触律”两个原则来对待它们。“相似律”是指“同类相生”和“果必同因”,即一个地方的后代,只要做模仿先民的事或行为,他们做到、所图之事就能产生与先民一样的效果。“接触律”是指一个地方的后代,只要接触到先民曾经接触过的任何东西,就能趋利避害。[14]这就是说,在“交感巫术”的观点之下,古人的行事(如特定的仪式、活动等)、物件,后人遵循、信任之时就有积极的效果,不遵循之时就成为消极的禁忌,给人带来相应的灾祸。在壮族群众所生活的山崖、河流、台地及人这个四位一体共同体当中,花山岩画对壮族群众无疑具有巫术与宗教信仰的神力和“灵晕”意味。从“交感巫术”角度看,口头流传的花山传说,即长辈以言语告诫形式,引导后代对花山岩画及其具有的巫术、宗教之神力的遵循,并提示不遵循之灾祸后果。
如名为《花山岩洞》的传说中,壮族群众就以“神化”花山脚下一个岩洞的形式,表达了花山对壮族群众的规训作用。其大意是,远古时期花山脚下一个藏有各种各样宝物的岩洞里,经常传出敲锣打鼓、弹琴唱戏的热闹人声,附近的壮族村民可以到山洞借他们需要的物品,但必须遵守当天借当天还的规矩。有一个贪心的壮族村民借了岩洞的东西不还,岩洞就落下巨大的石头把洞口堵住。由于这个贪心的村民一直不承认,岩洞的石头再没有打开。为了得到岩洞的宽恕,壮族村民筹钱进行“做斋打醮”仪式。斋醮结束之时,洞口打开了一点,并露出一口金锅,由于洞口太小,锅太大,壮族村民伸手拉金锅时把锅耳拉断了。见壮族村民如此贪婪,岩洞口又封闭起来并再也没有打开过,壮族村民也再没有听到洞内的热闹人声。相传原来洞内的人、器物后来变成了花山岩画的图案。见识到花山的神奇后,附近壮族村民中的普通人对岩画是毕恭毕敬的,贪心的人则不敢走近岩画,害怕被花山惩罚。[4]9很显然,就意义而言,这则传说是训诫壮族群众不要贪婪和不能偷盗,做人要诚实守信,要敬畏天地神明。关于公媳山岩画的传说《公媳山》也是当地人根据岩画上的人形图像特征,将这些图像阐释为公公、媳妇及儿子的伦理故事。大意是:在一个公公、媳妇及孙子的三口之家中,公公和媳妇有一天上山砍柴,突遭大雨,两人就到山间的石洞内避雨,两人独处之时,公公起了邪念,侮辱了媳妇。忠贞的媳妇对天请求雷公劈死公公,为媳妇的忠贞所动,雷公不仅劈死了公公,还把公公的人形钉在花山崖壁上。[3]39传说的训诫意义很明显,即在有巫术和宗教神性、神力的花山岩画脚下,壮族先民以岩画与人、人成为岩画的口头传说,告诫后代不能违反人伦的禁忌。
(二)共同历史的持续性想象
作为横亘于不同时代的口传艺术,传说无疑是“概括了一定的社会生活,与一定的时间、地点和风物、风俗等联系,被视为历史的反响和回声”[15]157-158。从实际的传承情况来看,传说在讲述关于人物、事件及自然等维度的内容之时,虽然有其主体内容的稳定性,但在流传的过程中往往会渗入传承人所处时代的新内容,以构成他们对历史的想象与介入。前文所言,花山传说虽是宋代以后才有书面记载,但其讲述内容的时间指向却不仅仅是宋代之后,相反,它指向的是左江流域壮族群众从远古时期到清代的共同历史。从民族起源上看,左江流域的壮族先民在先秦时期属于古南越国,没有通用的书写文字,他们对自身历史和文化的记录和传承,靠的就是花山上的岩画和口头讲述的故事。余天炽、覃圣敏等在《古南越国史》中表示:“还没有学会写字的技艺,或是很少运用这种技艺的民族,他们的智力活动主要的表现形式是故事、歌曲、寓言和谜语。对这些东西千万不可视为等闲。它们体现了早期人类运用推理、记忆和想象的成果。”[16]如余天炽、覃圣敏等所言,壮族先民及其后代虽然在很长时间内没有掌握文字书写,但花山岩画和关于花山岩画的口头传说(口头故事)是一直流传到当代的,在这种有传承和延续的共同历史讲述中,左江流域的壮族群众显然是已经建构了他们生活地域当中的由岩画支撑的“民族史”。
如《卜伯战雷神》的传说就是以花山岩画中人形和狗的图案为原型,讲述远古时期名为“卜伯”的壮族英雄,联合壮族先民共同战胜雷神和他的天狗坐骑的故事。传说的结尾是不正常降雨的雷神被打回天上,他的坐骑天狗则成为壮族群众驯养的宠物。[3]16无论在古代还是当下,花山岩画中人与狗并置一处的图案,是壮族群众对远古传奇历史的想象的证明。花山岩画大致是壮族先民在战国到东汉这几百年时间内完成的,面对完成的岩画,不同历史时期的壮族后代也融入他们所处时期的历史想象。在左江流域,壮族人还将英雄信仰与花山岩画及历史相融合。《马伏波的兵马》讲的就是东汉名将马援领兵平交趾(今越南)的故事。它的主要内容是马援在一次战争受挫而退守花山附近时,想出用赭石做颜料在崖壁上画兵马再战交趾的计策,并最终平定交趾的故事。花山岩画也即马援所画的兵马形成。[4]15《侬智高的兵马》说的是宋朝壮族名将侬智高操练“阴兵阴马”反抗腐败朝廷,但由于敌军干扰,操练时间不够充分,“阴兵阴马”没有完全成型,到处乱撞,并最终兵败的故事。花山岩画上的图案,即侬智高的“阴兵阴马”撞到崖壁而成。《朱洪武人马》讲的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起义之初力量弱小,率部逃到花山后被元朝兵马追上,双方激战,死亡的人马成为花山岩画中的人形和车马图案的故事。[4]10《清军战败》讲的则是清朝末期,退败到花山附近的清兵与当地壮族群众打仗,死亡的兵马成为岩画图案的传说故事。[4]11-12显然,口传的花山传说讲述的主体内容虽然是花山岩画的形成与内容,但也在另一个层面上展现了左江流域不同时期壮族群众对他们共同历史的想象与阐释。
(三)现代国家与现代生活的意识
传说有稳定的基本结构,但也在历史的发展中持续更新。特别是那些以活着的人为创作与传承载体的“活态”传说,持续发生新的变化,产生新的审美意识。在稳定与更新之间产生的新内容,也在与过去的历史融合。通过前文分析可知,当下仍然口头传承,同时也被书面记录转化的花山传说,既传承着产生之初就具有的民族规训的远古价值,还在之后的活态传承中构成了壮族后代对共同历史的重复想象和认同。弗朗兹·博厄斯在《人类学与现代生活》中指出:“在我们的日常习惯中,对所属社会习惯的模仿,影响了结构上以及不相同的个体的心理和身体,影响了他们的思想与行为的统一程度。”[17]在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的共同体中,壮族后代对花山岩画的信仰及对花山传说的传承,显然是构成了博厄斯所说的对壮族社会习惯的模仿与认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花山传说所处的现实语境是全球化时代的现代社会,传说作为介入历史、想象历史极强的口头叙事文体,在国家的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无疑也体现着现代国家和现代生活的意识。
国家是近代才产生的共同体概念和实体,花山传说作为一直传承下来的口头叙事文体,它的内容加入了现代国家价值与意识。在花山岩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前期(2013 年到2015 年)收集的花山传说中,现代国家意识明显地生成了花山传说的新内容。如在2013 年新收集到的《纸公仔的传说》在讲述花山岩画的形成之时,多了抗日战争期间村民前往花山山洞避难的内容。[3]11-12就我国的发展而言,20 世纪80 年代之后,城镇化水平稳步提升,乡村现代化也在扎实推进,在左江流域,这种变化也构成了花山传说的现代内容。如在《花山回音壁》(2013 年收集)传说中,花山岩画的形成虽然还是主要内容,但也增加了当地村民开小型机动船出行的现代生活内容。[3]9-10《柑果树》(2013 年收集)中村民在讲述花山岩画存在的同时,也增加了1993年崇左左江水电站开建后生活方式的改变。[3]7-8应该看到,花山传说所体现出的这种现代国家与现代生活意识,不仅让当代壮族群众确认了根本的民族身份和传统,还使他们在融入现代国家认同的同时,生成他们关于现代国家和现代生活的共同体想象。
覃彩銮表示,花山传说“不仅丰富了民族民间文化生活,并具有储存和传播民族文化以及陶冶人们情操的作用……它是人们现实生活及理想愿望的曲折反映,故具有独特的社会功能”。[11]110通过前文的论证可知,流传下来的花山传说既反映了远古时期壮族先民渴望表达的“灵晕性”信仰和禁忌,也展现着不同历史时期壮族群众对共同起源与共同历史的持续性想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花山传说在传承其固有的主体内容之时,还融入了现代国家和现代生活的意识。花山传说包含及新融入的内容,生成了它既传统又现代的地域价值和民族价值。
三、花山传说对壮族当代认同的塑造
“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2016 年)、每年举办的宁明“壮族三月三”花山文化节及为花山岩画量身打造的大型壮族神话实景剧《花山》(2018 年)等实事,强化了花山岩画在左江流域和整个广西地区壮族群众当中的当代认同与影响。对当代壮族群众而言,2000 多年前就被创作出来的花山岩画,无疑是壮族先民“生产、战斗、生活情景和思想感情、理想愿望和智慧的物化体现”。[15]163-164伴随着花山岩画的产生与发展,花山传说显然是“对花山岩画这一著名壮族历史文化遗产的艺术诠释”,[18]21-24它的价值与意义既可概观壮族后代对其起源和久远历史的想象,也在多个层面发挥了相应的塑造壮族后代现实性认同的作用。就此而言,花山传说中包含的关于花山岩画与壮族先民、关于共同历史及现代意志的讲述与更新,不仅丰富了花山岩画和壮族历史的内容,还塑造着壮族群众的当代认同。
(一)构成当代壮族群众对本民族和地方集体无意识的普世伦理道德认同
口头传说是一代人说给下一代人听的,上一代人这么说,下一代人也这么说,这种略为机械的讲述和传承方式体现了由人创造的口头传说具有和人一样的集体无意识。作为必然生活在某个地方和属于某个民族(族群)的人,他们个人的集体无意识一经结合,就会传达给他们所居之地和所属民族,经过一定时间的融合之后,人、地方及民族三者的集体无意识不仅相对稳定,而且基本上高度统一。按费孝通所言,在乡土中国,由于熟悉社会之间的人是从俗从心的,人、地方及民族相统一的集体无意识往往会形成具有法律效应的习俗和普世伦理道德。[19]传说作为由人所创、所讲及所传具有集体无意识属性的故事在人所居之地、所属之民族中流传,不仅会无意识地融入普世伦理道德的内容,还会无意识地发挥普世伦理道德的约束力。换言之,世代流传的传说,在不经意之间充当着民族和地方对集体无意识的普世伦理道德认同的联结媒介。
前文提到的《公媳山》传说虽然主要内容是讲述花山岩画形成的过程,但也涉及告诫壮族后代要遵循人伦道德的内容。其余的相似性花山传说中,《神竹》讲述的是乱砍分别长在花山山顶和山脚的两株竹子就会眼瞎的故事,告诫后代要有敬畏之心的普世道理。[4]11《纸人》传说中,得到仙人指点的壮族青年,由于没有按仙人所说的七七四十九天才打开能够将纸人变成真人的箱子(没有完全变成真人的纸人,最终成为了花山岩画上的人像),致使他不能成功地反抗经常给人间降下苦难的天帝,这是给壮族后代解释守时、重承诺的做人原则。[3]13克利福德·格尔茨指出:“文化将我们塑造成一个单一的物种——而且毫无疑问还在继续塑造成我们”。[20]66从花山传说所蕴含的伦理、敬畏之心、做人原则的成分当中可以看出,花山传说在左江流域壮族聚居地中具有解释普世道德伦理的作用。在讲述、倾听及传承花山传说的过程中,花山传说显然也是像格尔茨所说的“文化”一样,塑造着壮族后代关于民族和地方集体无意识的普世伦理道德认同。
(二)构成当代壮族群众对汉族与世居民族的多民族融合观认同
据现有史料,在2000 多年前创作花山岩画的壮族先民属于骆越人。按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识别的依据来看,“至今,在左江、右江流域的世居民族中,壮族、侗族、仫佬族、毛南族、水族五个民族均是骆越后裔”。[3]前言主要分布于左江流域的花山岩画,它不仅从2000 多年前保存至今,它还在左江地域中的壮族、侗族、仫佬族、毛南族、水族等多个属于骆越人后裔的世居民族的风俗传统和文化中有稳定的传承性。如花山岩画中普遍出现的铜鼓至今还在广西多个世居民族活动和节日中使用和有象征意义即是有力的佐证。[21]在这一意义上,应该看到,花山岩画在多个世居民族中的稳定传承性,实则在另一个层面上也展现着左江流域多民族融合的历史史实。前面所提及的《马伏波的兵马》《朱洪武人马》两个传说,从它们发生的地点为左江流域、所述的人物或对象主要为汉族的情况中能够看出中原王朝移民戍边政策在广西地域内形成的汉族与世居民族的多民族融合的踪迹。此外,左江花山岩画文化景观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前期新收集的花山传说如《仙家和渔夫打赌》[3]6-7《神仙下棋和蚌壳姑娘》[3]8-9等,受访者在介绍他们所在村屯的人口结构时,经常提到部分姓氏的村民是从山东白马街迁移过来的,但经过几代的融合,民族也成为了壮族。这种山东至广西的人口流动也反映着中原汉族与广西世居民族的近代融合情况。在强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花山传说中具有的关于汉族与世居民族的历史融合,无疑是对汉族与世居民族的多民族整合观的认同。
(三)技术共同体时代下,当代壮族群众对天、地、人的信仰体系与文化认同
阿诺德·贝林特提出的“环境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王国,一个将感知者和被感知的对象纳入一个经验的统一体,把我们居住的世界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的栖居地的力场”[22]的观点,从本质上揭示了人与时代环境共生和相互塑造的关系。近代以来,无论是现代化还是全球化的发展,人类世界显然变得越来越技术化。谁也离不开的技术,成为了人类生存与发展最有活力和最无法回避的“环境”。扫码、定位及“网格化”的管理和数据共享,使各个地区甚至是全球的人类组成了一个彼此关联的技术共同体。身处理性、科学及技术主导的20 和21 世纪,人类的思维、认知及信仰也变得更为理性、科学,人类越来越不相信祖辈创造的巫术、宗教等感性的信仰体系(即天、地、人、神、怪的信仰体系)。在以前,古人认为巫术或宗教法术是能够驱除人身上的疾病的,但在当代,面对疾病,巫术和宗教法术却是无效的,能够救治人类的,是科学技术研发的药物。这种科学技术是有效的及能够信任的现实,将人类组成了一个信仰技术的共同体。
在左江流域,全球化也已程度不一地将壮族群众纳入了技术共同体的范畴。这个由时代所介入的技术共同体,虽然已经构成左江流域壮族群众的生活内容与现实,但在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的既想象又现实的共同体当中,这个由外部介入、形成时间也不长的技术共同体,也不一定可以根本地代替原来由山崖、河流、台地及人构成的天、地、人的信仰体系。因为从原型的角度看,生活在花山脚下和周围(即左江流域)的壮族群众,只要他们还置身于花山这片场域中,他们就还坚持和认同从先民那里流传下来的天、地、人的信仰体系。换言之,在花山岩画及其衍生的花山传说这个既是现实又是想象的环境当中,具有形而上性质的信仰体系,构成了左江流域壮族群众深刻的文化认同。在《民族认同》一书中,安东尼.D.史密斯指出:“在当今世界,正是透过一种共享的、独特的文化,我们才能够知道‘我们是谁’。通过重新发现文化,我们也‘重新发现’了自我——那个‘本真的自我’。或者说,对许多不得不在充满变化和不确定性的现代世界中奋斗,并因此感到分裂和迷失的个体来说,情况大抵如此。”[12]24-25按史密斯观点,花山传说构成的这一深刻的文化认同不仅至少并行于当下的技术共同体的影响之中,还成为左江流域壮族群众最强大的地域依靠,进而使他们能够在当今时代中或多或少地“建构理想人格,重塑民魂”。[23]
(四)构成当代壮族群众对多重共同体意识的当代发现、联结及确认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在当今无疑成为了一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24]这种共同体认知能够为我们探讨民族、国家及时代关联提供切实的理论基础。在左江流域,山崖、河流、台地及居住的人四位一体的关联显然也是一个共同体,并且这个共同体明显是建立在壮族先民最原始的生存和繁衍基础上的。斐迪南·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一书中提出,民族作为一个共同体,它是建立在家庭血缘、邻里地缘及其共同精神文化之上的。[25]左江流域的壮族群众从小到大、从古至今的发展,构成了滕尼斯所说的民族共同体。花山传说产生和流传于左江流域壮族先民及其后代构成的民族共同体(即山崖、河流、台地及人的四位一体共同体)当中,并且一直记录、想象及塑造着这个民族共同体。这是由壮族群众构成的民族共同体的显现。在口头的传承过程中,花山传说其实也一直在为壮族后代描绘着一个传说中的“想象共同体”,可以称为一直流传下来的传说共同体。当前,左江流域的壮族群众不仅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现代的国家共同体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更是处在全球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当中(也包括前文所说的技术共同体)。花山传说的当代讲述与传播,其实就是一个塑造共同体认同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中,“生存世界与想像世界借助一套单一的符号体系混合起来,变成相同的世界”。[20]138就此而言,花山传说这个包含壮族过去、现在及未来的共同体表达话语,构成了当代壮族群众对多重共同体意识的当代发现、联结及确认。
总而言之,流传在左江流域的关于花山岩画的传说,虽然主要讲述的是花山岩画的形成和内容,但它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传承中,融入了壮族群众的诸多无意识风俗和训诫,构成了壮族群众关于民族和地方集体无意识的普世伦理道德认同。左江流域的花山传说,展现了不同历史时期汉族与广西世居民族的融合想象,呈现了其蕴含和建构的汉族与世居民族的多民族融合观认同。在凸显技术共同体的时代,花山传说不仅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面貌,还表明天地人信仰体系与文化认同在左江流域壮族群众当中特殊的时代价值。花山传说对壮族过去、现在及未来的跨时空想象,更是当代壮族群众多重共同体意识的构成基础。克拉克·威斯勒指出:“文化是一种遍及全世界的现象,现在这是显而易见的……它也是积累性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26]花山岩画和花山传说是从壮族先民那里流传下来的文化,在当代以一个总体的文化形式存在,并发挥着塑造和维系壮族当代认同的作用。
结 语
花山传说是流传于左江流域关于花山岩画的传说故事,它产生于壮族群众所生活的山崖、河流、台地及人四位一体的共同体中。花山岩画出现于2000 多年前,并流传至今。花山传说伴随着花山岩画的出现而产生,主要以口头传承的形式在左江流域壮族聚居地传播,这种民间口头的传承与传播情况一直持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在编写壮族文学史和左江花山岩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前期,口传花山传说得到了较为全面的收集和书面转化。花山传说的内容既包含从壮族先民那里庚续而来的各种“灵晕性”规训和禁忌,又融合了不同历史时期壮族群众的历史认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国家和现实的形塑之下,花山传说还体现了现代国家和现代生活的意识。花山传说的这些历史传承与更新内容,建构了关于壮族禁忌、民族史及现代意识的价值谱系。在民族和国家已经成为共同体的概念和实体之下,花山传说从传统到现代的流传与内容更新,一方面以民族和地方集体无意识的形式构成了当代壮族群众对普世伦理道德的认同,另一方面则强化了左江流域当代壮族群众对多民族融合观的认同,同时也凸显了技术共同体时代下当代壮族群众对自身传承和传统天地人的信仰体系与文化认同。这些价值体现了花山传说对左江流域壮族当代认同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