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术相济：民族特色文化话语翻译的“三观”说

黄 河

民族特色文化话语具有民族的文化性和典籍性，彰显鲜明的话语性。民族特色文化话语翻译是实现文化硬着陆和彰显文化软实力的良方。中华文化长期以来形成的类诗性语言富含民族特色，其中的特色文化话语传承着文化的根本和延续着民族的生命力。在民族特色文化话语翻译中，如果将以征服观、中庸观和变通观为内核的道三观，以及以炼词、塑句和串文为表征的术三观作为引领，或更有利于翻译的知行合一、本真书写。在本质意义上，上述“三观”说的研发，是考证本体认知上的思维之道以及审美经验，“三观”说试图在追古溯源中透视文化的本质和彰显语言的魅力，寄悠悠哲学意气，扬飘飘文学风帆，以复合思维展现和合之美，以名实相间实现文质相随，情辞他志，聚气凝神，以立体透视求意会，以多维识别得以言传。

一、文化话语翻译的道三观

民族特色文化话语的翻译之道，可以尝试秉承“文以载道”的传统智慧，据译德、游译艺而志于译道，因循原作而在译中成格。译道何为及译道为何构成翻译之道的要义内核，仰之弥高而研之弥坚。译道之旅，译者必求道而入译事，执道而入文，道之所成、所存、所住，出自原作历史和文化的空间性。译者之于原作，“必先悬有一种理想上崇高标准的向往，而在其内心，经验了长期的陶冶与修养”。[1]以心为形役，或从心所欲不逾矩。

（一）征服观

翻译的征服观，当提尼采的翻译哲学，因为“翻译即征服”几乎就是他翻译思想的代表性话语。他的著述《快乐的科学》和《善恶的彼岸》对罗马译者和德国译者的评述，是反对翻译的盲从，[2]还是强调对原作的尊重，[3]是怀疑中有肯定，还是否定中有认同，在学界仍极具争议性，这里不作具体描述，但本文对尼采翻译征服思想的原创性是欣赏的。翻译作为语言和文化的交流桥梁，始于语言、成于思想、沟通心灵、引发共鸣，翻译的征服性也会是译者共同的经历和体验。

翻译征服观的多向度和多维性，有赖于千百万译者在翻译实践中的验证。一种语言和文化成果能征服源语读者、征服目标语文化读者经验的相对原初性，并被切换到另一种语言和文化中，就有征服另一种语言和文化的基础，这种征服具有自然性，还具有社会性、文化性和时代性。译者要近乎原汁原味地译出源语原作的方方面面，必须在自身翻译修养层面征服原作，才能实现与原作者思维的对接，达到思维的同频共振。译作与原作实现真正的等效是译者努力一生的愿望，忠实前提下的创造性译作是译者自身翻译理念和翻译素养征服原作的（争议性）一种壮举。征服是目的，是手段也是结果。

（二）中庸观

翻译的征服性作为一种无形的客观存在，可以在理论和实践上启迪译者的翻译思维，但需由翻译的中庸观来调和，多元相济。人无信不立，译无信不义，但译文应当忠实于原文的要求并不能填平两种语言之间的鸿沟。翻译之旅，须以中庸为道，中庸有妥协之意，以翻译柏拉图著述而闻名于世的导师型学者本杰明·乔伊特（Benjamin Jovett）就认为所有的翻译都是一种妥协，他的妥协论是兼顾源语和目标语的努力（the effort to be literal and the effort to be idiomatic）。从译者如做媒，安排相亲一见钟情而情投意合者有但并非常态，翻译这场“婚姻”[4]中妥协性适应和适应性妥协有权宜之计也有固步自封。妥协之战无赢家，各有牺牲。“翻译的过程就是得与失的量度，过与不足的平衡。译者必须凭借自己的学养、经验，在取舍中做出选择。”[5]

翻译中庸为道是极致而不极端的取中之道，虽然妥协出于无奈，但一定要把必要的“恶”当成善，也是译德所不提倡的。中庸之译，尚曲而不折（better bend than break），“委曲求全”只是为求中庸之译而妥协折中所作的牺牲。译道中庸乃君子之行，有理有利有节。处世善妥协，是成熟的表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从译者善中庸，是艺高的反映，君子爱美取之有道。译道中庸，是找寻两种语言表征人类经验共鸣的平衡点，理论意义上，翻译中庸观表述的是一种境界、一种精神，这种境界和精神不限于一种认识论感受，还应落实到具体实践中真心体悟。

（三）变通观

不可译性在不同语言文化的交流中有其自然性，译道有“穷处无计则思变，有变则通”之说。对原作灵活变通行为存在满足特定条件下特定读者特殊需求的现象，“变通是一种本领，一种艺术，关键在于审时度势，灵活掌握”，但变通不单是“一种寻求双方和多方都能接受的妥协方案和折衷办法”。[6]译者立诚，以己观之，变通自成己见，以译事观之，变通则成就知识，以译道观之，变通亦是一种智慧。罗新璋给《译文观止》作序有言：“译即易，翻译即变易。不循常例，因宜适变，林林总总，不可方物。”[7]变通能成、能行，长于合作博弈。[8]译应平衡得失，权重取舍，思益双方。

可以想象，许渊冲译“秋风秋雨愁煞人”时，肯定经历了多次反复妥协仍难填平双语的鸿沟，必曾在创造有度、过犹不及中逡巡。“秋风”“秋雨”和“人”当然译之有得，关键是移译中怎一个“愁”字了得。中庸为道，意初在不偏不倚，然而不增不减，语际有别，难传真意，最后许先生以sad（悲伤的）和sadden（使……悲伤的）的呼应而变通，译为Sad autumn wind and autumn rain has saddened the men。[9]终于映现了大家手笔，通过自身的译道修为最大限度地发挥了目标语优势。虽然sad 和sadden 单独存在或不具特别之处，但翻译中的“因地制宜”则彰显了灵感的迸发和无奈处的变通。

二、文化话语翻译的术三观

译道如蜀道，译者自当迎难而上。译之所居，虚实相形。译之所成是否相得益彰，全赖译者与原作心灵空间的构筑，惟独具匠心精雕细刻方能巧夺天工。译之所成，成思于原作客体之中，反思于译者主体之内。从译者，应主客一体；善译者，当因地制宜。

（一）炼词

译道炼词是译文走向经典的必由之路。古往今来，炼词是文以载道、文以明道的实现途径。炼词以炼意为本，但炼意终究要落实在炼词炼句中。古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是肺腑心语。翻译中的炼词，首先要琢磨原作的炼词艺术，画竹于心，赏析有道，然后在译作表达中再次提炼，提炼中悟出真知真觉和真义自然是创造性和忠实性的圆满调和。一叶知秋，一语中的，往往是译者功力和底蕴的体现。试看：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国演义》）

Long divided, must united; long united, must divide.（罗慕士 译）

原文八字缜密相应，如译文采用解释性翻译应对，则原文的民族性和明快性会损之殆尽。译者深谙原文魅力，于貌似平淡中朴素调配，集词组句在无声锤炼中显于形、露于声。再看赵彦春译元稹《一字至七字·茶》：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Tea

Balmy leaves, sprouts wee

Appeal to poets, monks and me

The carved jade white, the sleek silk bright,

Baked the pistil yellow hue, twirled the floral curls slight.

Invited to view the moonlit night, and usher in the dawning light

Bathing all the drinkers coming and gone, toasting to the scent that lingers on

原作与译文形意并获，字字相辅拾阶上，句句砌造成塔垛，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原作实物为题，雅意显卓，逐句展开，形如髻螺。译作意象直达，形神兼备，句句递增，模拟工卓。原作译作匠心独运，彼此呼应。

（二）塑句

《文心雕龙》有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译道心路，所谓集词组句，当一言不苟。翻译中的塑句，是译者思维与作者思维进行的无声对话，从内容中思维的拼接到具体表达中思维的雕琢，都是译者用智慧耕耘的良田。求真于行间，得意于句内，是理想的翻译愿景，但有时求真于形须索隐于句外，方能形意联通。原作与译作心源得意，思维接轨，译作出原作以独白，入原作以对话，倚原作以求信，化原作以能达。形语符以植根，意内境而生花。外审势以润饰，内取质而升华。译无为以成趣，译有心而练达。例如：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欧阳修 《醉翁亭记》）

A walk of two or three miles on these hills brings one within the earshot of the sound of falling water,which gushes forth from a ravine known as the winefountain.〔H.A .Giles 译（H.A.贾尔斯）〕

A walk of six or seven li along the mountain trail brings one within earshot of gurgling water, which announces Niang Spring gushing out between two peaks.（谢百魁 译）

Six or seven li up the mountain path, a gurgling sound grows clearer and clearer. It is from a spring that falls between two mountains.（罗经国 译）

贾尔斯借助英语母语充分发挥目标语优势，A walk of two or three miles 如信手拈来，借助brings连带出one，同时勾联串通within the earshot of the sound of falling water，塑句彰显移译功力，行云流水，自然活泼。谢百魁的译文亦异曲同工，由“行”（walk）连带生出后译brings one within（earshot）of，并生及announces，有无相间，译之变幻若不拘一格。罗经国译取“六七里”（Six or seven li）为始，合“山行六七里”共牵引，意在随自然而形，静中取动。几种译文运思可谓各有蹊径，语段提述甚为经典，起手构建对全句形塑自然练达，流畅有度，均映射出天理人伦自然山水。可见，原文译文在传递文作精神的基础上依凭自身各异的语言风格让作品各有千秋。从译有道，能展现世事时势社会人生；行文之道，道在字里行间文里文外；从译之道，道在字斟句酌译前译后。

（三）串文

文道凝神聚气，译道采气传神。气之道，关乎物质与精神，自然、社会、人生、宇宙，承文化之冥冥，载智慧之默默。文气如人气，内外兼修：外气如物质，内气如精神。文之气，万类有别，或气若游丝，或浩然正气，不一而足。文因气以有蕴，气如心以感人。观文以气，无气集字；充气成形，聚气生神。译气之道，赖慧眼慧根；化气之功，在赏心悦目。集词组句，和合为美；冲气以为和，气聚以为合。原作译作，以神互动，作者译者，以气融通。或内省独白，或无声对话，一来一往，译气为佳。

原文之气，成于作者的集思运脉，在语言转换过程中需悉心呵护，译者运思筹文，当凝神聚气，以显原文真知和真质。民族特色文化话语，气势如虹，翻译中集词组句能顺气则神聚，铿锵见底。正因为民族特色话语具足民族性和典籍性，从典籍翻译入手初识文道译道，能见性明理。试看：

1.《愚公移山》段语

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列子·汤问》）

The Foolish Old Man of the North Mountain heaved a long sigh and said, “You are so conceited that you are blind to reason. Even a widow and a child know better than you. When I die, there will be my sons, who will have their sons and grandsons. Those grandsons will have sons and grandsons, and so on to infinity. But the mountains will not grow, why is it impossible to level?” The Wise Old Man at the River Bend could not answer him.（丁往道 译）

原文对答设问，运思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又环环相扣。译文承接原文意气，行文铿锵有力。炼词精当以聚气，塑句练达而凝神，和合为美在串文。“conceited” “blind to reason” “know better than” “and so on to infinity”， 得益于结构性助阵，烘托于语势照应，媲美原文气势，着力一脉相承。

2.《岳阳楼记》片语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When such men are high in the government or at court, their first concern is for people; when they retire to distant streams and lakes their first concern is for their sovereign.（杨宪益、戴乃迭 译）

When they were in high positions at court, they were concerned about people. When they were in remote places, they were concerned about their emperor.（罗经国 译）

When they were serving at court, they took the welfare of the people to heart. When they retreated to distant rivers and lakes to live in seclusion, they were concerned about their Majesty.（范守义 译）

Positioned high at court, they worried about the people. Banished to remote regions, they worried about their sovereigns.（谢百魁 译）

译述表达，顺水行舟，或大同小异，或各显千秋。原文形意之气，非译文所能及，以不能及而及，赖认知习得之智，得慧根天成之力。前三种译文，句式求同存异，行文异中有同，均表达无中生有的创造，选词有无相生的出入。when、such men、they、first、took the welfare、heart、live in seclusion 等或属原文语境所固有，然于无形处求形必损形，于无中生有后求美多害美。“庙堂”与“江湖”，文化先做主，对等属偏执，当思译有殊。杨宪益、戴乃迭译文唯恐意犹未尽，用or 以求全，于目标语读者有误导之嫌。streams and lakes 流于字面，与源语文化有偏远。remote places 舍形以达意，然意未成而形已尽。rivers and lakes 形有足，加live in seclusion 意欲补足，却似画蛇添足，与原文大相径庭。Majesty 译“君”，确有推陈出新之味。

谢百魁译文再现原文形神，对称靠结构平衡。非谓语分词定形，勘词类，成对应，动对动、名对名。文路清晰，节奏鲜明，语连紧凑，气势奔腾。着意凝神聚气，语式简短有力。传智慧，译神韵。

三、道术相济，躬行三观于翻译实践

译道之行，是科学和艺术探索，根本上离不开译者自身的素养修习。无论作为翻译实践中的建筑师还是翻译艺术追求中的追梦人，语言基石、文化认知和复合思维塑形的立体素养在翻译理论与实践中当相辅相成，推助译者在实践中通过独白与对话领悟从译的孤独与狂欢，最终以超凡卓著的移译成果以飨读者。翻译作为以语言文字为媒介再现原作文化和意境的双语艺术与学问，其复杂与深刻难以尽数，但人类“思维活动的共性是翻译成功的奥秘”[10]，源语魅力的发掘、目标语优势的发扬以及双语契合点的碰撞，都仰赖译者的译道修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灵活使用道三观和术三观，道术相济，和合共生出移译高保真中的真知、真觉和真义。译者语言知识的基石与文化适应性（cultural compatibility）如无法在相互替代的理论与经验中水乳交融，译者应在道三观中洗礼，有利于开阔认知翻译思维层面的视界。行成于思，躬耕于实践，当以术三观为旨趣，用心修为，下笔凝神聚气以显文之道，处译发幽思微以示道之真。下文翻译实例，通过译者切身的翻译实践认知和践行三观之道，求真于方圆。

（一）厚德载物

《周易》“厚德载物”一语，一般理解如百度百科所释“道德高尚者能承担重大任务”。在教育场域也常释为“君子的品德应如大地般宽广厚实能纳百川容万物”。种种阐发，皆得其意，但非全意。究其因，东方智慧中的“厚德载物”是道家阴阳学说的又一衍生物语，鉴于“道”及求道者的各异层次，阐释自难一以概之。有的视之为警示语，认为“德”和“物”分别是天平的各一端，“物”为“阳”，“德”为“阴”，外在之物与内在之德必须达至平衡方乃阴阳运动之律。“德”分解后包括口、掌、面、信、礼、谦、尊等，物则指金钱、地位等。“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语出其意，“位”分解后指人品、诚信、修养和学识等。民间文化中“去财免灾”玄机亦源于其间，如人生智慧和态度中“舍”与“得”的奥秘。老子《道德经》中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俨然昭示平衡法则，寄乎天地，存于心间。“德”和“物”中包含的舍与得如水与火、阴与阳，是对立统一的矛盾概念，相生相克又相辅相成，囊括万事万物之机缘。

“厚德载物”一语翻译起来令人踌躇，香消茶尽尚逡巡。清华大学校训中与“自强不息”一起的英文表达Self-discipline and Social Commitment 似乎已成定译。Self-discipline 和Social Commitment一起读确也朗朗上口，但窥豹一斑终究无形亦无神，一时口快终究失于真理智慧。因此有人建议不译为好，以免曲解了《易经》。然从译之道，当迎难而上。德之多少为厚，厚到何种程度为佳，实难量化，如试图从英语中“厚”字着手，恐终缘木求鱼、挑雪填井。庄子《逍遥游》“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诸葛亮《诫子书》“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皆有点醒之意。君子德之积养，处动态之旅，显静态之貌, 着流态之装。移译时能动静兼顾自可显山露水又卧虎藏龙。英语中nurture（自然）一词动静一体义形丰满，化之难得。“厚德载物”的“载”字虽不难懂，但兼具“承”“纳”“容”“担”等诸多意涵，如从“载”字本身出发在英语中找寻，恐入宝山而空回，很是可惜，唯有整体解读综合勘察方能洞见底蕴。英语中hold 词简意丰，威廉布莱克的诗《天真的预言》（Auguries of Innocence）有诗句妙笔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引人入胜，当然，这只是hold一词用意之点滴，细阅词典便可了然不惑。中英混用词“（能不能）hold 住”让人易于理解。

炼词，以“厚德载物”中的“物”字为例，如选用things / matter / possessions /object/substance等，所译必形同虚设。翻译中的抽象具体引申是译者必备的译艺，但翻译博大精深的民族特色文化话语，不可主观化具体解释，一旦具体化便流于规定性，理解和阐释的空间必遭强行压缩。东方文化中“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英语nature一词语义殷实。Emerson（爱默生）有诗意般描绘：Nature always wears the colors of the spirit（大自然总是披着精神的色彩）.而Bailey（贝利）却现悟道之本：Simplicity is nature’s first step, and the last of art（简单是自然的第一步，也是艺术的最后一步）。

“厚德载物”告诫君子当循天法地，天之法创生万物，地之法养育万物，故君子循天致德厚，法地以养生。翻译中nature 和nurture 的同现能包孕先天与后天、自然与养育之关联深层意境。立体切分，多维思辨，拟译如下（笔者试译，仅供探讨与参考，下同）：

Virtues nurture holds nature.

（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此语权威译文当属官方版Lucid waters and lush mountains are invaluable assets，据说该译“得到了学界和译界的广泛认可与使用”[11]。该译用心良苦，另辟蹊径采用罕用词lucid（清晰明亮的）和lush（郁郁葱葱的）来对译“绿水青山”，用invaluable assets（无价的资产）将“金山银山”抽象化，译文合情合理，然笔者求是认知后，从“雅”之角度别论有五，自认也可彰显自然之道与人文之道。

一是lucid 和lush 在语义演进史上的确可指“绿水青山”，但此义已罕，如今用其描写江河湖海（之水）者已寥若晨星，而其在文学诗歌中的用义已转指他物。

二是“绿水青山”系普通词语，家喻户晓，用对大多数受众极具挑战性的词lucid 和lush 来对译，在语体风格上切合度偏低。

三是“绿水青山”与后面的“金山银山”在音形意上有显性和隐性的呼应，用lucid 和lush 后要同达原文类同的呼应，其难如蜀道。

四是“金山银山”与前面的“绿水青山”在音形意上属绝配，所形成的音美、意美、形美宛若天成，移译时如将其抽象化，会将原文所赋予受众的形象思维破坏，即使抽象对译产生一定的创意，但从整体语境观照，仍属得不偿失。

五是英语中invaluable assets 对“金山银山”关联度不高，如试图表达无价之宝，可不必用invaluable assets，因为还有更佳的选择。

用green mountains 和clear waters 对译“绿水青山”已获较高的认知度，是否合适，“诗译英法唯一人”许渊冲先生所译之文可供参考。他译“青山横北郭”为Green mountains bar the northern sky，译“咬定青山不放松”为Upright stands bamboo amid green mountain steep。对诗歌英译造诣非凡的大师级译者并未采用lucid、 lush。

其实，英语中green（绿色的）和 mountain（山脉）的黏合比比皆是，如green mountain club（青山俱乐部）、green mountain coffee（青山咖啡）、green mountain tours（绿 色 山 地 旅 游）、green mountain school（绿山学校）、green mountain care（绿色山地护理）、green mountain landscaping（绿色山地景观）、green mountain construction（绿色山地建设）、green mountain mineral（绿色山地矿物）、green mountain aviation（绿色山地航空）等，当然clear water 自不必说。许渊冲译“清泉石上流”为Over crystal stones flows water clear，可见green mountain（青山），clear water（清澈的水）和汉语“绿水青山”虽有人类思维的共性，但仍美中不足。

至于“就是”一处，现译有are as good as、are as valuable as、 are like、 are tantamount to, are equal to、 equals 等多种变化，思路开阔。其实英语be 动词虽然一般情况下力量虚悬，但在经典语句中也不乏铿锵之意，掷地有声，如Beauty is duty（美是责任）、Owning is owing（借钱就是欠款）、Time is money（时间就是金钱）等。

由于汉英语言文化不同，汉语中“山”的反复有特殊的韵味与意涵，但英语中如用mountain 或hill 反复可能东施效颦。汉语中金银与财宝往往相伴而生，本就有“金银财宝”之说，原文强调绿水青山的宝贵，英语如表现此意，treasure（珠宝）一词无可置疑，且与water（水）有韵律上的美感共鸣，这样，green 和gold、treasure 和water 头韵尾韵互衬，相得益彰。同时，treasure 一词作动词时“珍爱、珍视”意味浓烈，在深层联想上与原文寓意珍惜绿水青山、倡导生态发展的理念不谋而合。立体勘察、多维扫描后，笔者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拟译如下：

Green mountains and clear waters are gold and silver treasures.

余 言

任何杰出的翻译成果均表征着两种语言文化、两种民族社会有关的思维移植，翻译实践中的理解和表达需要表征作者与译者之间思维的拼接、思维碰撞的无声对话和译者自心狂欢的独白。学习者自身译道修为中翻译思维的运用落实在与具体翻译实践中的思维拼接，不仅体现了翻译成果是否更科学更忠实地再现原篇语义，还关乎译述表达能否更充分更本质地还原原作语境。译者译道之旅的思维层次最见分晓，对消解原文语言语法或结构歧义、移除译途层障突破瓶颈及确立译文之于原语原作的高保真度，裨益良多，缺之难为，这或许证见了译学先辈严复“一名之立，句月踌躇”（《天演论》）的感叹。

译道修为，道术相济，三观当立。译道之始，重峦叠嶂；译道之旅，路障丛生。三观不立，不论有形还是无形，在从译生活中与翻译难以真正“相爱”。译无常译，译无定法，因境弥新，文学性、文化性、文道性都呼唤同一语符在不同的领域专业或意境场合能有恰切缤纷的再现，依照源语形式信手“杀熟”对所译对象的扣盘扪烛往往流于一般。译道涉世不深，去障弥艰；译道修为丰高，妙语迭出。如钱钟书化“吃一堑长一智”为A fall into a pit,a gain in your wit，亦如许渊冲译《诗经》般的朴素，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转化为When I left here, willows shed tear 时，读者自能心领神会。文字之道各异，而语言精神共勉。道之所存，译有精神，民族特色话语的翻译自然根深叶茂、译树长青。